一
此时此刻,皇帝意识到,自己输掉了滑铁卢之战。落山之前的太阳把自己藏在了邪恶的紫色云墙的背后。今天落日的速度似乎比平时要更为匆忙,但也没人关心太阳怎么样。战场上所有的人,无论是敌是友,都只关心皇帝的近卫军。近卫军迈着庄重稳健的步伐,踩着高雅的节拍向前进发。他们的鞋子踏入了被雨泡软的地面。每踩一步,靴子就黏糊糊地粘在泥泞之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近卫军正向一座高地蜂拥而去,而高地上的敌人正一刻不停地向下射击。皇帝的掷弹兵、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部队、精挑细选的法国人民、皇帝的弟兄与儿子全都牺牲了。
他们有如亲兄弟一般相似。
要是有人看见了他们向前推进的方式,会以为自己看见了两万弟兄正向前行军;这两万弟兄的生父只有一个。他们彼此都很相像,就如同从同一家工场里生产的两万把军刀。他们在同一片战场上,沐浴在皇帝血腥而致命的金色阴影下,全都伟大得很。然而,最厉害的兄弟并不是皇帝,而是一个比拿破仑皇帝强得多的皇帝:死神皇帝。他或摸到、或亲到了两万步兵与骑兵中的每一个兵,或者朝他们吹了口气。死神皇帝进行抚摸、亲吻或吹气的次数有四十万次之多。士兵并不怕他空洞的双眼。他双臂的骨架随时准备着迎客,士兵怀着坚定的信念投入了他的怀抱之中。怀着这种信念,士兵弟兄们来到了这个兄弟的身边。他们对死神的爱与死神对他们的爱一样多。正是对死神的这种爱使他们如此相似。也因为他们如此相似,所以只要有人倒下了,他似乎立刻就站了起来,而事实上不过是一个长得相像的兄弟顶替了他的位置罢了。所以一眼看过去,似乎一直是同一批人在向前推进。只要烟雾一消散,只要一看见同一批人永恒的步伐,敌军士兵就一次接一次地开枪,但他们似乎也只是因为一再被唤醒的恐惧才开的枪。然而,人们很快发觉,法军的方阵越来越窄了。此时,敌军领悟到另一种更强烈的恐惧:因为皇帝的掷弹兵创造了一种更伟大的奇迹,这种奇迹比童话里廉价的奇迹更伟大——童话里的奇迹是为了抵御死神——皇帝的掷弹兵没有抵御死神,而是把自己献给了死神。自从意识到,他们面对多到扑出来的敌人束手无策,掷弹兵就不再迎着敌人走去了,而是迎着自己贴心的兄弟走去,那就是死神。然而,为了向另一个世俗的哥哥证明,自己在最后一刻依然爱着他,他们从喉咙里发出了雷霆般的怒吼。他们的喉咙比加农炮的喉咙拥有更多的力量,因为是忠诚在他们的喉咙里喊道:“皇帝万岁!”——这吼声如此响亮,响到盖过了炮火可笑而无意义的怒吼。但吼得最响的正是被炮火击中的兵。不光是忠诚,就连死神也从这些士兵的喉中喊出了“皇帝万岁!”。
所以说,发出比炮声还要响的声音的是死神自己。
皇帝听着这呼声,看着自己所有的两万步兵弟兄和四千骑兵弟兄落败——此刻,那些战马似乎也成了他的兄弟姐妹——一阵乡愁同样也按捺不住地攫住了他的内心,而他乡愁的归宿正是死神的温柔冢。皇帝混迹在他弟兄的队伍里,他现在正立于万众弟兄之上,很快又处在了弟兄两边,然后又爬到了他们的背上,接着又回到了他们的头顶,最后终于重新站在了最中央。他的腰椎生疼,脸色蜡黄,上气不接下气。听见近卫军喊着“皇帝万岁!”,他抽出军刀伸向半空,嘶吼着许下誓言。那军刀好似他的第六根手指,只不过这根手指是用钢铁铸成的。混乱之中,从他嘶哑的喉咙里传出了“皇帝驾崩!皇帝驾崩!”的吼声。然而,死神既没注意到他那把军刀许下的誓言,也没注意到他的吼声。在他自豪的一生当中,皇帝第一次祈祷了起来。他在祈祷的时候张大了嘴,呼吸急促,骑着马来回地跑,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不是在向生分的上帝祈祷,而是在向自己的兄弟——死神祈祷:因为在所有超越自然的力量之中,他只看到了死神的力量,也经常感受到这种力量:“哦死神,亲爱的好死神啊!”——他是这么呼吸急促地无声祈祷的:“我期待你的到来,来吧!同我的兄弟一样,我的日子过得够久了。只要太阳还挂在天空,你就快来吧!我也曾是一个太阳。我不希望太阳在我之前下山。原谅我这种愚蠢的虚荣吧!我的虚荣太多了,我也有智慧与美德;我享受了一切:权力与优越感、美德、善良、罪恶、放纵和错误!我活过一回了,死神兄弟!我都活够了!在我们的太阳姐妹落山之前,把我接走吧!”
然而,死神并没有把皇帝接走。皇帝看着太阳落了山。他听见自己的伤员正发出垂死前的喘息。敌军让他短短地休息了一会儿,但休息的时间也足够他拖着一副病体、茫然地游走于阵亡将士和伤员之间,边走还边抱怨着死神对他的不忠。一个士兵牵着皇帝御马的缰绳,副官一瘸一拐地跟在皇帝的身后。他还没明白,大势已去,无药可救,唯他独活。前天,他手下的一个将军还叛变了。另一个将军很蠢,第三个将军则行事鲁莽。但皇帝只抱怨官最大的那个将军,只抱怨年纪最大的那个弟兄:死神。与此同时,他用一种可能曾经有过的嗓音朝着在他周围以及从他身边逃过去的士兵吼道:“停!停!留下!留下!”就算他过去有过这样的嗓音,但那也是在很久以前了!现在,这嗓音似乎不再属于他了,似乎变得很陌生。逃窜的士兵像是四散而逃的幽灵。他们并没有听到他。他们继续逃窜,到了夜里也在逃。他们可能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可能他只是自以为自己喊了些什么——事实上却什么也没喊出来。
一个士兵带着一盏风灯陪在他的左右,皇帝一次又一次招手让他过来,因为他似乎得一次又一次地辨认脚边的这个死者或者那个伤员。啊,他对这些人的了解程度比此刻的活人和逃兵了解他的程度还要多得多!他又招了一次手,让那个拎风灯的人走了过来。他弯下腰,面前是一个个子矮小、矮得可怜的阵亡士兵。他是皇帝军队里的一个小鼓手。鲜血仍缓缓地从他孩童的嘴角边滴落下来,很快又结了痂。皇帝弯下腰跪了下来。士兵放低了风灯,好让皇帝看得清楚。这个小人儿死了,他可怜而瘦弱的肚子上放着他的乐器——军鼓。他抽搐的右手还握着一根鼓槌,另一根鼓槌已经从左手中掉了下来。这个死去小人儿的一半身体陷在了油腻腻的黑色烂泥里,干透的泥点溅在他的军服上,军帽从他的头上掉了下来。他面色苍白,脸颊瘦得凹了下去,脸上满是雀斑。他的发色火红,宛如一团燃烧的火苗,发丝下面的额头不高。他明亮的蓝色小眼睛睁着,眼神呆滞。他的身上看不见什么伤口。只有血从他的嘴里流了出来,源源不断,流个不停。可能是马蹄撞倒了他,给了他致命一击。皇帝极其小心地端详着这具尸体。他从军服里抽出一条手绢,擦干了尸体嘴角流下的血。他解开了男孩的马甲,看见一条红蓝相间的手绢被叠成四叠,放在孩子的胸口。皇帝把手绢摊开。啊,他可能认得这手绢!这是他还是波拿巴将军的时候派人给自己的士兵定制的,这就是其中的一条。和手绢一起定制的还有小折刀和水杯!哈,他应该认得的,这块手绢!手绢是蓝色的,包着红色的边,上面画了一幅地图,地图上用蓝白红相间的颜色圈出了他曾经征战过的地方。所以,这个男孩——他应该还不到十四岁——很可能是他手下最早一批士兵的孩子。他将手绢摊在自己的膝盖上。手绢上画了半个欧洲,画了地中海,也画了埃及。还有好多战场没画上去呢!皇帝想,法兰西的士兵再也拿不到这样的手绢了!我再也不能画新的战场上去了!那么这儿可能就是最后一个战场了!他命人拿来书写的工具。东西递了过来,他把羽毛笔往银制的墨水瓶里蘸了蘸,然后用手指把手绢在膝盖上撑开来,稳稳地画出一条向北延伸的线,一直画到了手绢红色的边。然后,他在两条线的交汇处画上一个黑色的大叉。接着,他将手绢小心翼翼地摊在男孩儿的鼓上,又看了一眼他的脸,然后突然想起了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那时,他和这个男孩儿说过话。他觉得男孩响亮的声音依旧回荡在自己的耳边。他令人翻了翻这个死去男孩的口袋,人们找到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纸条开头写着:“你的母亲安吉丽娜”。母亲在纸条里告诉他,让他下个周日下午4点在军营里等她。皇帝把纸条仔细叠好交给副官。“去打听一下!”他说,“有机会的话告诉我!”然后他直起身。“快!”他下令道,“安葬这个孩子!”
两个士兵用铲子匆忙挖出了一个浅浅的墓。孩子在仓促间被放了进去。无的放矢的枪声已然再次传来,毫无规律可循。风灯的烛火跳动着,空中不时刮起阵阵强风。云被吹散开来,月亮升起,夜空一片清明,寒气逼人。即便尸体够小,这个草草而就的墓坑还是无法容纳下它。皇帝站在那儿,一言不发,苍白的脸色透着点黄。白马在他背后不安地嘶鸣,就像是一声重重的叹息,听起来也有点儿像人类的抱怨和咒骂。皇帝没有动。人们又把土铲到了小小的尸体上,填平了墓坑。士兵举起了风灯,他举灯的动作像是持着枪。
皇帝抽出军刀,将其斜向下垂放在刚刚填平的墓上。“为所有人!为所有人!”只听他喃喃自语道。站在他身后的副官是个将军,可身上却没有武器,只戴了一顶帽子。突然间,皇帝手下的其余将军也出现了,古罗[1]、拉贝杜瓦耶[2]、德鲁奥[3]。他们从远处观察过他,现在正在向他靠近。靠近的时候,他们大惊失色、心乱如麻,却又满怀敬畏。
“备马!”皇帝下令。
他们悄无声息地骑着马,皇帝打头阵。早晨5点,天已大亮,轻柔的蓝色雾气从肥美的暗绿色草地之中升起,让他停下了马。他打了个寒战。——“生火!”他命令道。——下人点起了豆大的火苗。清晨渐醒,天空中映出了蓝银色的光。相较之下,黄色的火苗显得弱不禁风。它在皇帝的手里不断变幻着形状。皇帝看见了士兵,看见他的兵。有步兵,有炮兵,有骑兵,他们从四面八方逃窜而来,他们在逃的时候路过了那团火苗。皇帝不时抬起头。有些路过的士兵认出了他。他们沉默地向他敬礼,他们再也不喊“皇帝万岁”了。——火苗越烧越弱,早晨的气势越来越强,愈发地胜券在握。皇帝的周身被一阵缄默所围绕。这缄默仿佛也烧了起来,而且它的火势比火苗要强得多。皇帝似乎看见他军队里的逃兵一直在绕着他画圈,而且越画越大。皇帝的周身被一片死寂所环绕。而那些从他身边走过并沉默地向他敬礼的士兵——军官戴着军刀,全军都眼神发直——这些兵似乎不再是活人了。他们更像已经阵亡了,所以才一言不发,所以他们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火光熄灭了。旭日当空,势不可挡。皇帝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有人送来了火腿和山羊奶酪。他和平日一样仓促吃完,吃的时候心不在焉。越来越多的士兵从他身边逃了过去。皇帝站了起来。“继续!”他命令道。
他上了马。他听见将军们在背后疾驰,有时,远处还传来跟在很后面的马车发出的车轱辘声。他闭上了眼。
他在马鞍上睡着了。
二
去巴黎!这是皇帝唯一一个明确下达的口令。一个将军紧紧挨着皇帝,驭马而行。尽管所有的随从都已经知道,皇帝已经决定要返回巴黎了,他还是又说了一遍:“目标巴黎,将军!”“得令,陛下!”军官道。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这新的一天预示了今天会是晴朗的一天,会是胜利的一天。黛蓝的山中不见云雀的踪影,却传来它们无忧无虑的欢鸣。远去士兵的声音渐弱,在耳边回响。只听见武器忧伤地碰撞着,马儿疲惫地嘶鸣着、思乡成疾,人群里嘀咕的声音一会儿轻一会儿响,有些地方传来了高声的呼号,却很快又消失了,这声声的呼号更像是声声的诅咒。军队不再严守军规,左右的士兵踏着沉重的步伐从草地和田野中穿了过去。皇帝低下头。他强迫自己只看胯下骏马那随风飘扬的银色鬃毛和马蹄踩着的路面。那条路宛如一根灰黄色的带子。他的视线简直深陷其中。然而所有人都违背他的意愿,在他的左右两边发出各种悲戚的声响来扰他的安宁。他觉得,自己部队里的武器仿佛正在痛苦地呻吟,这些强大的上好兵器仿佛正在哭泣。它们被打得落花流水,蒙上了一层耻辱,地位低到了尘埃里。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忘记武器与马儿的哭声和马车的唉声叹气。就算能再活一百年,他也不会忘。那些逃兵他还可以不去看,可他的内心却听见了武器高亢的呻吟。为了让自己、也让其他人以为,自己虽然落败,却还要再计划做点儿什么事,他下令哨兵值守,注意逃兵、将其捉拿并加以惩罚。但当他的命令被忙碌地传播至各营时,他却完全没有去想这条多余的命令。他想的是巴黎,是自己的警务大臣,是议员,还有他所有真正的敌人,这一刻,他们似乎比普鲁士人和英国人都要危险。他领军休整了两次,他已决定在夜里抵达巴黎。官员、国家近卫军的军官和好奇的小城居民站在拉昂[4]那座丁点儿大的邮局里。那些居民都很友善,长着一张张农民的脸。周围一片寂静,天色渐暗,马儿被拴在邮局前的木桩上,有人给它们喂了燕麦,于是马儿发出了喜悦的嘶鸣;一群鹅一边嘎嘎叫着,一边锲而不舍地朝着自己的窝走去。远处传来奶牛安宁的哞叫、放牧人愉悦的鞭打所传出的回响以及丁香与栗子散发的甜蜜气息,还混杂着加工肥料、干草和粪便的味道。邮局低矮的房里已是一片深灰。人们点起唯一一盏安了三根蜡烛的灯。在皇帝看来,灯点上之后,房间似乎更暗了。人们还拿来了四盏装了玻璃防护罩的风灯。四个士兵站在房间的四个角落,一动不动地举着灯。邮局宽阔的双扇门敞开着,皇帝正对着门,坐在用刨子刨平了的长凳上。这长凳是为旅客以及等待邮车的人准备的。所以,他坐在那儿,双腿大开,白裤子沾上了好几层黑色的污渍,靴子被烂泥溅湿;他将双手撑在饱满的大腿上,一直低着头。从房间四个角落和中央的灯映出的光打在了他的身上。门开着,他坐在门的正对面,拉昂的居民全都站在外面,目不转睛地望着皇帝。他觉得,这些人仿佛正在对他进行一场可怕而沉默的审判,而他自己仿佛正坐在被告席上。他觉得,这些人似乎马上就要念出对他的判决,一个沉默到可怕的判决,而且他们似乎已经在不说话也不出声地讨论这个又聋又哑又可怕的判决了。他一直看着自己靴子之间的那一小块地板。他看了很久,那是两块细长的厚木板,上面已经脏了。他想着巴黎,想着自己的警务大臣。忽然间,他想起了皇宫里被他扔到地上碎掉的耶稣受难像。那两块灰色的脏木板突然变成了他自己房间里金棕色的细长镶木地板。宫侍通传,大臣富歇已到,然后一只靴子遮住了象牙十字架的碎片,把它们藏了起来。皇帝站起身,他再也不能这么坐着了。他开始在邮局低矮的小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敞开的门外挤了好多人,他却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但他还是期待能听到什么人声。这样的沉默很是可怕,皇帝就在等一句话,他不等叫声,不等欢呼,他就等一句话,就等人说一句话。可是什么也没有。他来来回回地走,似乎根本不知道门外的人正看着他,但被人看着让他觉得很痛苦。人群散发出的这种死一般的沉默、他们的呆若木鸡、他们一直盯着人的耐心、他们平静的双眼与深不可测的悲伤使他产生了一种完全陌生的恐惧。一言不发的跛足将军[5]、他的副官、他的影子也与他一同站了起来。将军一瘸一拐地一路走在皇帝身后,比他落后三步,不偏不倚。忽然,皇帝转向了开着的门。他停了一会儿,像在等待着熟悉的“皇帝万岁!”的呼声——他的耳朵如此热爱这呼声,这呼声如此温柔地轻抚过他的心。皇帝走到门槛。房里的灯照亮了他的后背,可等在外面的人却看不清他的脸。他们只看见灯光打在皇帝的背上。皇帝的脸转向他们,融入到了存在感极强的蓝黑色夏夜之中。人群原本已经如此安静,可现在却像是比刚才还要沉默。夜里,蟋蟀在周围的田间吱吱地叫,叫声很响。天空中,亲切的星星已在闪着银光。皇帝站在两扇洞开的门前:他在等。他在等某句话。他对呼声已经习惯了,习惯了“皇帝万岁!”的呼声。而现在,人群与夜空所逸出的黑色沉默向他迎面而来,就连和善的银色繁星也似乎勃然大怒,充满了敌意。站在第一排的一个农民光着脑袋,就挨在皇帝身前。夜色照亮了他朴素的面容,他对邻居大声说道:“这不是拿破仑皇帝!他是约伯!他不是皇帝!”皇帝立刻转过身。“继续!前进!”他对古罗将军道。
他登上马车。“他是约伯!他是约伯!”皇帝的耳中回荡着这样的呼声。
“他是约伯皇帝!”车轮答道。
“约伯”皇帝乘车前往巴黎。
三
他独自坐在马车里。后背痛得要命。马车沿着平整的路面一路疾驰而去。这辆双座马车好似一把锋利的剪刀将夜晚剪断,然后透过两边敞开的车窗,反复将夜晚蓝银色的光芒以及露水与青草的夏日气息送了进来。皇帝早就赶超了自己的逃兵,把他们远远甩在了后面。四周再也听不到落败武器的呻吟了,只能听到马蹄急速而有规律地敲打在石子、泥土和木桥上的哒哒声,还能听到沉闷的车轱辘声。这些声音像是在不时交谈。它们反复说了好几遍:“他就是约伯,他就是约伯,他就是约伯!”而后,它们似乎又突然想起自己只不过是个车轮,没有权利进行人类的交谈,于是重归沉寂。皇帝的后背痛得很,他向后靠在了椅子上。但当他全身几近伸直、就像躺在垫子上的时候,另一种新的疼痛突然在他的体内惊醒,好似一把匕首刺入了他的心脏。这样的疼痛只持续了一秒钟,而后又蓦地滑出了他的胸膛,似乎变成了一把窄长的锯子,缓慢而优雅地锯起了他的五脏六腑。皇帝重新坐直了身体。他透过马车的车窗左看看、右看看。这个夏夜没有尽头。今日巴黎城的位置似乎比以往更为遥远。车马行驶的速度也很快:皇帝觉得,马儿的脚程似乎渐渐缩短了,于是他从车窗中弯腰探出头,命令道:“快点!快点!”马鞭扬起的声音早已在回荡,这声音犹如一发飞速射出的子弹,在这寂静的夜里惊起一阵庄严的回响。此时,车轮又唱起了那首咯吱作响的古老歌谣:“他就是约伯!”而疼痛又忠诚地重回故地,回到了皇帝的背上。
他想起了老约伯。《圣经》的故事他已经记不太清了。他从未希望过,把自己想象成被上帝打败过的其中一个仆人。要是让他立刻想象一下上帝的仆人是什么样的,他的脑海中看到的是一个牧师穿着女人裙子的模样。没错!一个牧师!——但在这一刻,他第一次看清了老约伯的模样,他甚至想起来,自己曾经见过他一次,那是很久以前了,和现在隔了不知道有多少年了。要是把这些年月累积起来,似乎有海洋那么大。这片海洋是红的,像是由鲜血汇合而成。有一次,皇帝亲眼看到了老约伯。那是一个瘦弱、善良、贫穷的老人,被人称为“圣父”,而且由他、由皇帝从圣城接了出来,让其为自己涂抹圣油。如今,皇帝再次看到了这个悲伤的老人:他好像就坐在他对面,谦卑地坐在对面的马车座位上,就如同他曾经谦卑地坐在皇宫椅子上一样。他衰老而有耐心的双眼望着皇帝放肆而不耐烦的双眼。而皇帝的双眼也是如此敏锐,他知道,眼前这个谦卑软弱的老人能看到的东西比皇帝本人看到的还要多。没错,这个老人是约伯,皇帝心想。这个想法让他感到了瞬间的慰藉。但紧接着,为了让皇帝听清自己的话,这位老人似乎屈身向前,低声说了些什么。他反复说:“你也是约伯!有一天,我们所有人都是约伯!”——没错,就是这样,皇帝点点头。
这一刻,马蹄急速而有力地敲在了木桥上,皇帝醒了。他看向窗外。他的帝位所在的巴黎城就在不远处,天际线仿佛已被这座大城市的灯火所照亮;他也不再去想老约伯了;车轮似乎也把老约伯给忘了,因为它们现在唱的是另一首歌:“去巴黎!去巴黎!去巴黎!”——现在,一切又都回到正轨,完美,皇帝心想。——现在,我就要揭露撒谎者的嘴脸,要惩罚他们,我要惩戒律师,要召集士兵,要打败敌人。我还是拿破仑皇帝!我的帝位尚在!我的雄鹰仍在盘旋!——但几分钟后,他觉得越来越向首都靠近,忧虑又再次向他袭来。虽然他似乎看见自己的雄鹰仍在盘旋,但雄鹰的身后已经跟了许多乌鸦,四周也围了很多。这些乌鸦的速度比他的鹰还要快:皇帝之鹰在空中飘荡,周身被乌鸦所围绕。什么是帝位?——哦,已经打碎了许多东西、作出了许多成就的皇帝大概知道,帝位是一件工具,它稍纵即逝,一旦发生意外就会四分五裂。一个空荡荡的帝位是什么,一个空荡荡、没有继承者的帝位是什么?皇帝要是没有了儿子是什么?是啊,要是他的儿子还住在这座城里该有多好啊!——他揭露撒谎者的嘴脸,惩罚他们、惩戒律师、召集士兵、打败敌人。他做这些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儿子,还会是为了谁呢?是为了自己愚蠢自负的兄弟吗?是为了自己所出身的小家族,但实际上整个家族出身于他,就像自己生出了整个家族,而不是家族生出了他吗?是为了软弱不忠的朋友吗?是为了生性就归他所有、同时也归他手下某个掷弹兵的女人吗?是为了他漫不经心激情释放后留下的孩子吗?是为了军队吗?对,可能只是为了军队!但在几小时前,他才亲自让人毁灭了自己的军队。没有军队了!儿子兼继承人远在千里之外,孤苦无依!唯有帝位还在巴黎,一个空荡荡的帝位,一张用木头、天鹅绒和金子做的椅子!木头已被虫子啃咬。天鹅绒已被飞蛾蛀坏。唯有真金不换,它是最持久也最虚幻的材质,是魔鬼的忠诚!皇帝突然觉得,马匹的脚程太快了,车轮的转动太迅速了,他想下令让驾车人走得慢一点。一瞬间,对巴黎城、对空荡荡的帝位和对叛徒与律师的恐惧充满了他的内心。他还想再考虑考虑,但城市已经越来越近,车马接近目的地的速度越来越匆忙、越来越快,城市仿佛带着哭泣的面容与幽魂般的帝位正主动向他跑了过来,就为了能在半路上接到他。他正要喊:“慢一点!慢一点!”但他们已经到了第一条巷子,估计是圣奥诺雷郊区街。他想问问现在几点了;因为他被街道上的黑暗惊呆了,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午夜过后。但他估计应该要再早一个小时。所有商店都已经关门。所有房屋都僵住了。黑暗瓮声瓮气的冷笑从窗户里传了出来。他从车窗里一下子探出了头,他完全没看到是谁正骑马走在他的马车旁。他本想问问现在几点了。但他忘了,他问道:“今天几号?”“6月20日,陛下!”马车旁的军官吼道。
皇帝退回到了座位上,他腰椎上的老毛病痛得更厉害了。他再也不知道,到底是自己问错了,还是外面的人听错了。6月20号!就在3月20号,他才来到了自己的首都!老迷信如阵痛一般或者类似差不多的东西(就和他兄弟那么相似)再次浮现在了他的心中,把他给吓到了。20号!这是一个怎么样的日期啊!他在20号得了儿子,有人在20号曾以他的名义处死了昂吉安公爵,他在20号第一次回家!对,今天是6月20号!已经三个月了,整整三个月!那时——哦,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糟糕的夜晚,寒意袭人,危机四伏——但法兰西人民、皇帝的子民用自己的气息温暖了这座城市。他们喊着:“皇帝万岁!”火把与风灯仿佛亘古不灭、坚如磐石,就像是被固执的天空拒之门外的繁星。而对他唱响的《马赛曲》似乎拥有强大的力量,似乎那歌声自己就能驱散天上的云。几千只白色的素手伸向皇帝,每一只手都像是一张脸。在众多胜利、光明与信仰面前,他不得不闭上眼。然而,此刻的巴黎城里,就连窗户也都是黑色的。金合欢散发出浓郁醉人的香气。因为路上的灯都熄灭了,所以星星比原来亮了一倍。今天的夜晚弥漫着善意,因为他——皇帝落败了!而那时,他凯旋的那个夜晚却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上帝可真是神秘莫测、冷酷无情,它向皇帝露出的嘲笑是多么幸灾乐祸啊!
马车停下的时候,没有一丝欢呼,唯有可怕、平和、平和到可怕的夏夜。皇帝听见了皇宫公园深处一只小夜枭的哀叹。当侍从放下马车踏板、皇帝准备下车的时候,他自己似乎也哀叹了一声,因为他的后背又痛了。他看到了老朋友,大臣科兰古。这个好人一个人等在白色的石阶上,沐浴在夜空蓝银色的光辉中,身后反射出从爱丽舍宫窗户中映出的金色灯光。皇帝立刻认出了他。他拥抱了他。大臣在这座台阶上等待皇帝,孤零零地等待吃了败仗的倒霉皇帝,似乎已经等了一辈子。大臣本来已经决定用一句坚定而慰藉的开场白来迎接归来的皇帝。陛下——他本想说——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当皇帝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这句他反复无声重复的话语消失在了大臣的嘴边。皇帝拥抱了科兰古,这让他哭了起来,他的眼泪重重地砸在皇帝外套肩膀累积了几天的灰尘上,眼泪滴落的声音清晰可闻;就像是蜡油滴在皇帝的肩膀上似的。皇帝很快松开了拥抱,疾步迈上台阶,穿过大门。这一刻,他对这个大臣的爱比对任何一个战友的爱都要多。他勤奋而迅速地报告起这次战役失败的原因,像是要好好夸赞一番大臣的忠心耿耿。然而与此同时,皇帝又觉得,这样的表彰太可怜、太不幸了——他一下子不说话了。
“您说什么?”等两人都来到房间,他问道。
“我说,陛下,”大臣答道,他尽力保持自己的嗓音坚定、清晰,不让皇帝注意到,泪意已经扼住了他的咽喉、已经浮现在了他的眼眶,“要是您不回来,形势会更好。”
“我没有兵了,”皇帝道,“我没有武器了!我去找了死神。可他羞辱了我。”他躺在沙发上。他又突然直起身坐了起来,心中满怀愚蠢而虚幻的希望,仿佛这希望对他意味着拯救。——“沐浴!”他下令,“热水浴!”他伸长了双臂。“立刻准备沐浴!”他又重复了一遍。水,煮沸的热水!他想道——他已经没有别的想法了。突然间,沸腾的热水仿佛能解开所有的谜题,所有谜题,能使大脑清醒,能净化内心。
他踏入了浴室,身后跟着大臣科兰古,他首先看到他忠心耿耿的侍从一动不动地站在冒着热气的浴缸旁,仿佛正在守护水中虚幻的自然力量——这股力量会暴露皇帝,就像他以前被一名将军及其夫人背叛、暴露了一样。透过浴室通往宫仆所在走廊的第二扇门,他看见自己的一个侍女正在往外走。忽然间,他觉得自己有义务也对这个女子——很有可能是他宫里最后几名女子中的一个——说一句好话,也许说一句告别的话,于是他招手示意自己的侍从把那个女子召回来。她折回来了,现在,她正站在他的面前。此时,她双膝下跪,大声啜泣起来。她也完全没遮住自己的脸。她伏跪在膝盖上,然后抬头望着他。泪水不断涌出,好似一层滚烫而潮湿的面纱。皇帝向她稍稍弯下腰。他认出她来了。他看着她长满雀斑的瘦削脸颊,想起了她,想起了公园里的那个夜晚。同时,他也再次看到了她的儿子、那个小鼓手的脸庞。“起来!”他命令道。她老实地站了起来。他的手轻轻拂过她的帽子,动作很快。“你有一个小儿子,是不是,他在哪儿?”皇帝问道。“他与您一同去了战场!”安吉丽娜说。她的眼神无畏而清澈,透过温暖湿润的眼泪面纱望着他,她的嗓音也同样清晰而悦耳。——“去吧,我的孩子!”皇帝说。她又等了一会儿,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去吧,去!”——他轻握住她的双肩,温柔地将她转了个向。她走了。——“她会知道,”皇帝下令,“她的儿子阵亡了,是我亲自将他安葬!明天她会得到五千法郎。这事儿你来做!”他又补充了几句,然后转向了侍从。侍从为他宽衣,皇帝入浴了。他刚才想,他要一个人待在这里,要独自待在他喜欢的热水里,他在热水里找到了归属。然而,他的哥哥约瑟夫和国防大臣来了。他让两人站到浴缸旁,和他们讲了战役的过程,陷入一种愚蠢的激动之中,抱怨着内伊元帅[6]。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激动毫无意义,可他控制不了。他的心中充斥着高傲与羞耻,他赤身裸体地坐在水里:透过水蒸气,他看到两人的面容渐渐模糊。他挥动着一丝不挂的双臂,将手敲入水中。水从浴缸里溅了出来,水花溅得又高又远,溅到了身边两人的制服上,把他们的衣服给弄脏了。他们没有动。突然间,一切仿佛都消失了,他慷慨激昂的情绪也不见了。他止住话头,身体靠回浴缸,他在热水中感到一阵强烈的颤抖。为了不让人发觉自己忽然变得软弱无助(他也不愿承认这一点),他问自己:他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但在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必须、而且只能这么做,他要做的这件事并非取决于他自己或者其他人,而是由一条陌生到可怕、所向披靡的法则所规定的。——唉!他原本还想着,他的沐浴习惯能带给他慰藉与力量,自己会受益良多呢。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孤立无援。遭遇了这一场不幸和这么多个不眠之夜,他疲倦地看到兄弟与朋友脸上软弱的标记。虽然房里充斥着洗澡水冒出的蒸气,他却将这标记看得很清楚,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得那么清楚。他睁着大大的眼睛,却不过是让逆流成河的悲伤继续保持清醒。——他们同我说的话,他想,会变得毫无意义。他们只会揣度自己的同类。我在强大的时候,遵守过其他的法则;我也必须遵守其他的法则,因为我很无助,因为我吃了败仗。他们对我知道些什么?——他们根本不了解我!——他们不了解我,他们了解我的程度就和繁星了解太阳的程度一样少,虽然繁星靠太阳生存,绕着太阳转!——时刻清醒的大帝在人生中第一次露出了疲惫的双眼;他头一回觉得,疲惫不幸的双眼比清醒敏锐的双眼看得更为清晰,也看得更远。他又想起了老约伯,想起了老圣父,想起了前来安慰他这个落败之人的朋友们。他站了起来,像约伯一样赤身裸体地走到朋友面前。他们只看了皇帝一眼,看到他皱巴巴的淡黄色肚子,看到他油腻的大腿(平时,它藏在皇帝雪白的裤子里,显得那么强壮有力),看到他粗短的脖子、浑圆的后背,看到那双小脚和柔软的脚趾。这一眼只维持了一瞬间。侍从立刻上前,将皇帝矮小的身躯裹入宽大的白色法兰绒里。皇帝每走一步,他赤裸的双脚就在地上清晰地留下湿漉漉的足迹。几分钟后,依照自己的职责,安吉丽娜又回来了。她看见了皇帝的足印。当她着手擦拭地面时,她想,自己亵渎了皇帝的足印,也侮辱了皇帝的足印,因为她是被迫擦干脚印的。整理瓶瓶罐罐、肥皂和毛巾的侍从走到她的身边,轻声说:“我要告诉你一些坏消息。你听见了吗?一些很糟糕的消息!”——“说吧!”她答道。“你的儿子——”他开始道。——“他死了。”她平静地说道。——“没错。而且是皇帝亲自给他下葬的。”——安吉丽娜靠在墙上。她沉默片刻,然后说:“他是我的儿子。他爱皇帝。——就像我爱他一样——”
“你会得到五千金币。”侍从说。
“我不需要。金币你可以拿着。”安吉丽娜答道。
“走吧,”她说,“别来烦我!我得工作!”
等她独处的时候,她跪了下来,画了个十字想要祈祷,可她做不到。她一只手握着刷子,跪在地上将这个姿势保持了许久。她仿佛既给地板当差,同时又转向了天堂,转向了自己死去的孩子和皇帝。
她的心重如千钧,她的双眼流干了眼泪。她为自己的儿子而哭泣,也很嫉妒他。他死了,死了!但他是被皇帝之手安葬的。
四
第二天上午10点,大臣们聚在皇宫中。帝国的将军和大人物都在等他,他们在走廊里一动不动站成两列,看上去虔诚而恐惧,悲伤而敬畏:但事实上,大部分人更担心自己的命运,而不是担心国家与皇帝的命运;一些人甚至好奇大过痛苦。其他人还在担忧,担忧自皇帝回宫以来自己所仰仗的名声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他们肃穆地站着,认为自己正驾驭着最为重要的命运,而自己正是驾驭命运最重要的骑士。富歇已经等在大厅里了。他的脸比平时更苍白、也更蜡黄。皇帝进来的时候,将自己瘦长的头颅弯得极低。皇帝虽然谁也没看,却还是察觉到了警务大臣遮遮掩掩的目光,同时还察觉到老卡诺坦率直白的目光。皇帝他没必要看所有人:这里每个人他早就认识了。他提前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也知道他们打算说什么。他坐了下来。“会议开始!”他用平静的嗓音说道。——“我回来了,”他继续说,“我回来是要阻止与我们切身相关的灾难。但我还需要一阵子的绝对权力。”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唯有富歇明亮的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皇帝。与此同时,他还在不停地写一些小纸条,上帝知道是写给谁的;皇帝随便看了眼。警务大臣写字的时候连纸也不看。他将视线维持在皇帝身上,他一直潦草写字的那只手仿佛长了双眼睛。此时,皇帝站了起来:“我已发觉,你们要我退位。”他说。“确实如此,陛下!”一位大臣答道。皇帝已经知道了。他提的每一个问题都只是想得到自己期待了很久的答案。然而他还是说了——就像是他体内的一个陌生人在说话一样:“敌人在国内。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是人民与士兵之主。我说一句话——然后所有议员都累垮。今天,我还能召集十三万兵马。英国人和普鲁士人都心力交瘁。他们赢了,但他们也已筋疲力尽。奥地利人和俄国人都远在千里之外!”大臣们都沉默了。他们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感受到皇帝嗓音里的高不可攀。他们听着,但不过是在听个响,在听那些话的声音,却没在听话的意思。皇帝自己应该也知道,他说这些都是白费力气。他突然停了下来。每一句话都是白费力气。他不想再为自己的帝位而战了。这是他自变强以来,头一回感受到人生中舍弃的幸福。从他的话语中传出一种屈服的恩赐向他袭来。他突然感受到了失败的幸福,也感受到隐秘的满足,因为只要他想,他随时都可以解散这些正在听自己说话的大臣,也随时可以解散那些等着冲向他的议员,然后派人把他们投进监狱,甚至派人将他们砍头或者枪决。只要他想!……可他并不想这么做。可以这么做,但不想这么做,这种感觉是多么令人喜悦啊!这是他头一回产生这样的感觉。在他富可敌国、完美无缺的一生当中,他想要的和所祈愿的东西比一个世俗之人所能得到的东西都要多很多。此刻,就在他耻辱的这一刻,就在他失败的这一刻,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拥有很多权力,然而这些权力他并不想要。这种感觉是多么令人喜悦啊。他的手里仿佛握着一把磨得极快的军刀,但也正因为自己并不需要它,这把军刀才使他幸福。过去,他一直以为既要挥刀也要刺中,而现在,他头一回感受到孱弱所带来的幸福和屈服所赐予的快乐。在他骄傲而强大的一生中,他也头一回感受到当一个仆人、而不是主人的渴望。在他的一生中,他也头一回觉得自己要受到很多惩罚,因为他犯了这么多的罪孽。为了让灵魂得以解脱,他仿佛不得不张开握剑的手。军刀屈服而无力地掉了下去,就像是此刻的自己。
然而,还有另一个人始终住在他的心里,那就是过去的拿破仑皇帝。现在重新开始对着大臣们说话的人仿佛就是这个过去的拿破仑皇帝:他可以在两周内组建一支新的军队,他肯定可以击退敌人,他是这么说的。——但他也早就知道,自己说服不了议员,就像说服不了大臣一样。他恨律师,他也可以把他们弄死,但他打心底里看不起他们,不愿向他们施加暴力。而且,这个一刻不停的暴君此刻不爱暴力了。他施加的暴力已经够多了!他要退位。他再也不想当皇帝了。——但有时,他觉得自己听见远处传来了一声呼唤,那是灾难的诱人的声音。这个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比皇宫前人们“皇帝万岁!”的呼声还要响亮、还要清晰。此时,他们仍在他的窗前喊着:“皇帝万岁!”——可怜的伙计,他想:他们爱我,我也爱他们,他们为我而死,为我而生,可我却不能为他们而死。他们想看到我强大的样子,他们是如此爱我!而我,我现在爱的是软弱。我爱软弱!我强大的时间太久了,也太不幸福了:我要渺小一回,要幸福一回!……
但人们还在一直喊着:“皇帝万岁!”——就好像他们知道皇帝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似乎更想要提醒他而不是向他宣誓效忠。他们想提醒他,他是他们的皇帝,他得一直这么当下去。这些呼声有时也会窜进他的心里;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过去的高傲仍然一直存在,就在他的心里;皇帝过去的高傲也会回应民众的呼声,不过它回应的声音没人听得见,但皇帝胸膛里的回应倒是甚为激烈。他们在呼唤我,所以我还是他们的皇帝!过去的高傲在他的胸口这样说道。但很快,另一个声音说:我不只是一个皇帝,我是一个弃权的皇帝。我的手里握着一把剑,然后松手让它落下。我坐在帝位之上,已经听见蛀虫在宝座内轻轻叩打。我坐在帝位之上,却已看见自己躺在棺椁之中。我手握权杖,却祈求得到一个十字架——没错,我祈求能得到一个十字架!……
五
在这个闷热的夜晚,他没有睡。虽然银蓝色的夜空里有几百万颗繁星:但当皇帝看向星空的时候,这繁星好似并非真正存在,而不过是远远挂在空中、颜色泛白的画作罢了。这一夜,他仿佛再次看穿了世界之手假装崇高的意图。他还没认出上帝,却已自认为把上帝看透了。皇帝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上帝也是一个皇帝,就像他一样,不过要更聪明、更小心,因此也更加忠诚可靠。而他,皇帝拿破仑则因为高傲而愚蠢,他因为高傲而失去了权力。若是不高傲的话,他也能当上帝,也能造就蓝色的天穹,也能制定星辰闪烁与走向的规律,也能统治人类的命运与风的方向,也能统治云的轨迹和鸟儿的飞行。可他,皇帝拿破仑比上帝更谦逊,他因为高尚而漫不经心,因为高傲而轻举妄动。他开了窗,听见公园里蟋蟀喜悦而单调的歌唱,嗅着夏夜宁静且浓到发腻的香气,嗅到诱人的丁香与甜过头的金合欢的馥郁。所有这一切都让他怒气冲天。
他再也不要帝位、不要皇冠、不要宫殿和权杖了。他希望像自己手下四千个为他、为法兰西这片土地死去的士兵那样淳朴。他鄙视那群逼他明后天退位的人,但他也很感激他们逼他退位;他憎恨手中的权利,也憎恨自己的软弱;他不想再当皇帝了,可他又还想继续当一个皇帝。此时此刻,他们在议员的房里讨论皇帝是走还是留。
他来来回回地走,不知所措,也不知疲倦。他在打开的窗边停留一会儿,然后又掉头往回走,坐到桌边,打开秘密抽屉,试图将自己的文件理成三堆。一堆文件无所谓,它们可以留下;另一堆则比较危险,它们必须被销毁;还有一堆他想留着,也想带走。他将几封信件靠向蜡烛金色的火焰边缘,然后心不在焉地把灰抖落到桌子和地毯上。他突然停下了动作,将遭到判决的文件重新轻轻地放进抽屉,而后再次四处游走起来。他猛然想起,现在销毁信件可能还为时过早——一股恐惧、一股过去曾迷信的恐惧自他的心中油然而生,恐怕他也已经同样草率地给了命运一个示意和指引。这个想法也让他疲惫不堪,他试图在沙发上伸展四肢。但只要他一躺下,他似乎就变得更为无助,黑暗的焦虑就劈头盖脸地向他压了下来,就好像黑色的乌鸦落在了一具尸体上。他必须站起来。他再次看向天空,然后看向钟:这个夜晚没有尽头。错乱的图像掠过他的身旁,彼此没有时间联系、没有内容联系的景象浮现了出来,仿佛是截然不同的记忆抽屉突然开了锁,然后从里面逸出来似的。他无力地屈服了。他坐了下来,把头埋在双手之中,坐着睡着了。
一只渐醒的鸟儿发出第一声踌躇的鸟啼,将他唤醒。天色泛灰,一阵风轻柔地吹动了树冠与高高的窗门。窗枢转动,发出低哑的声音,把皇帝吓了一跳。他离开房间。门外蹲在皇帝椅子上的侍从跳了起来,准备好跟在他身后。然而大门口的哨兵却直挺挺地站着睡着了,肩膀上还扛着枪。皇帝停在他的面前。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小伙子,柔软的黑色小胡子在他的唇上刚刚萌发,他的嘴唇随着每一次呼吸一张一合,而他农民般淳朴的脸颊圆鼓鼓的,同样面色红润,好像他并不是手握着武器站着睡着了,而是睡在家中的床上,身边躺着他心爱的姑娘。——我的儿子有一天也会长成这样,皇帝想。可我看不到了。他的上唇也会萌发出这样的小胡子,他也会这么站着就睡着,可我都感受不到了。——他伸出手,弹了弹年轻人的耳垂。士兵醒了,然后吓了一跳。他金棕色的圆眼睁得大大的,皇帝觉得他像是一只穿着制服、受到惊吓的狍子。几秒种后,他才认出了皇帝,他机械地持着枪,人还半睡半醒,却已经惶惶不安。皇帝让他立正,然后走开了。
所有的鸟儿都在为这胜利的早晨而欢叫。风沉寂了下来,树木一动不动地立在淡蓝色的无声光辉之中,似乎要一直生长,直至永恒。这是我做法兰西皇帝的最后一天,皇帝想。没错,已经定下来了。这个清晨像是正在对他开口说话,鸟儿今天的欢鸣太幸灾乐祸,太过尖锐刺耳了,就连早已躲在浓密绿意之后、宣告自己即将到来的太阳也长了一张红黄色的邪恶面孔。皇帝没有感觉到这个清晨里夏日的宁静,他也不想感受。然而在他闭着眼走路的时候,他还是发觉上帝以及上帝的世界是想善待他的;他发觉,要是别人正处在他的位置、就在这座花园里、就在此刻、就在白天复苏后绿蓝金色的光辉里,那是会觉得感激、谦恭和幸福的。然而,早晨却正在对他百般嘲讽。没错,上帝那永恒的太阳升起了,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升起了:什么事仿佛都没有发生,他的太阳、皇帝的太阳今天仿佛正好不落下。夜晚,今天一天都应该是夜晚!为了不再看到更为强势的白天,皇帝骤然转身。他下令拉起窗帘。他还要再享受几个小时的夜晚。
他睡着了,穿着靴子和制服睡着了。他已经下了禁令,严禁任何人叫醒皇帝,可还是有人敢冒这个险。他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下面的奴才连听从他一次的命令都做不到:但来人是他的兄弟吕西安[7],他最小的弟弟,也是他所有兄弟里最喜欢的一个。他站在皇帝面前,站在沙发前——阳光如同饱满的金色果汁,早已透过合拢的窗帘一滴一滴使劲地漏了进来——但吕西安依旧站在那儿,面色苍白得像是熬了个通宵,他就像是已逝黑夜里的其中一块。
“您不愿意!”他只说了这句。
“我知道!”皇帝回答道,然后站了起来。
皇宫前早已响起熟悉的每日欢呼:“皇帝万岁!”他坐下来,对自己的弟弟说:“你听见了吗?人民要我活下去,可人民的代表却要我死。我不相信人民,我也不相信代表。我只相信自己的那颗星。可那颗星星已经落下了。”
弟弟沉默了,低下头。他还年轻,历经此番不幸,他似乎变得更年轻、更愚蠢了。与此同时,他似乎也有责任让皇帝、让他如父的兄长振作起来,也有责任要拯救他。于是他迟疑地说:“你还是皇帝!你还是皇帝!你不准退位!”
“我即将退位,”拿破仑回答道,“我不是累了,可我——亲爱的皇弟,我最爱的兄弟:我变了。你看见了:那些我过去一直相信的东西,我现在再也不信了:暴力、权力和成功。所以,你看到了,我即将退位。我虽然还能相信别的、相信我们不认识的权力,但我今天就站在正当中,你看见了,皇弟!我不再相信人类,也不相信上帝。但我已经感觉到了他,我已经开始感觉他的存在了。”
他在为自己辩护,他也知道,他的弟弟并不理解他。事实上,他的弟弟吕西安确实没有理解他,而是觉得皇帝累了,在说胡话。
弟弟他人很好,很勇敢,也很忠诚,他对皇帝的混乱、对他说的话和他的悲伤一无所知。这一点皇帝是知道的。但皇帝还说,因为他已经沉默了整整一个长夜,他也知道他最爱的、最单纯的兄弟并没有理解他,所以他才会变成这样。
吕西安垂着头。事实上他什么都没明白。唯有一个念头恐惧地充斥着他的大脑:他们很快就要来了!他们很快就要来了!
六
他们也来了,上午10点来的。他们的神情庄严、悲伤而绝望。皇帝清醒而仔细地端详着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老科兰古、他的哥哥约瑟夫、亲爱的勒尼奥[8]。其他人等在一旁的内阁大厅。佣人通传警务大臣富歇。“叫他来,”皇帝道,“立刻马上!”
他走了进来。他深深鞠了一躬,那个鞠躬的动作他做了很久,以至于他似乎花了好大的力气才重新直起腰、抬起头。他右手拎着一个由摩洛哥皮革制成的深绿色窄长公文包,左手执大臣帽。皇帝观察着自己最丑陋的一个敌人,比之前观察其他所有人都更用心仔细。他似乎想用余生所有的时间将这个男人样貌的所有细节全都刻在脑子里;他似乎只是出于这个理由才传唤他来的。他就像是在对手下最丑的大臣幸灾乐祸,幸福地宛如一个找到了十全十美艺术品的艺术家。他依旧害怕我,皇帝心想。——我还可以干扰他,先干扰他,然后可能就把他给毁灭掉。他绿色的公文包里可能放着我的死刑判决书,可只有我才能签署这份文件。他在害怕。我还是不想这么做。他不了解我,他不了解我也是应该的!魔鬼对他的主人也知之甚少!我要让他再等一会儿!一件多么完美的标本啊!他的脸、手、姿态、灵魂,彼此都是那么和谐!我已经让他活了下来,不再过问他的一举一动,就如同上帝让魔鬼活了下来,不再过问魔鬼的一举一动一样。但现在,我再也不是上帝了,他依靠他自己的恩典过活,不过明天就是依靠英国人、奥地利人、普鲁士人和国王的恩典了。
“看着我!”皇帝说。
富歇抬起头。他想说些什么,可在与皇帝的视线相遇的时候,他却什么也说不出。面对这样的目光,除了颤抖,他常常什么也做不了。而现在,这样的目光第一次让他浑身不能动弹。他的双唇也突然干燥开裂,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他不由自主地用苍白窄长的舌尖濡湿双唇。多么和谐啊!皇帝想道。——他连最微小的动作也没有放过,从这个动作就能看出,富歇是一条蛇。
这种平庸的象征是多么真实啊!
“请您给等待旨意的人们写一句话,就写:我即刻准备妥当。他们可以满意了吧!”
富歇走近皇帝的书桌。他将帽子放在一张椅子上,却拎着公文包不放,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从桌上拿起一张白纸,将纸放在公文包上,就这么站着写了起来。皇帝不再看他。他转而向哥哥下令:“请您写下来!”——然后哥哥开始记录:“……法兰西之敌人对我抱有恨意,而我乃是仇恨的牺牲品。愿他们的声明是真诚的、出自肺腑的,愿他们只追究我一人……国民们,为共同的幸福团结起来吧,此乃各位保持国家独立之基础!……”
到此为止了。他的老相识和过去的侍从站在他的周围。夏日的酷热令人晕眩。热意透过打开的窗户涌入了房间,宛如骤然掀起的滔天巨浪,头晕目眩。什么都没动。人与物已经静止了,窗前挂着用黄色麦斯林纱织成的柔软窗帘,就连这窗帘上的褶皱也纹丝不动,像是被石化了一般。人们本以为,外面的世界也已凝固,即使酷热制成的金块比铅块还要沉,巴黎再也不会在酷暑的重压下喘息了;全法兰西都在耀眼夺目的光辉中昏昏欲睡,它边打瞌睡边等待着;村庄与城市都已入睡,而敌人却已从南面逼近;草地上的青草也半梦半醒,正等着被人践踏;田野里的麦穗已经知道,生长是在白费功夫;今年再也没有谷粒可以拿来碾碎和烘焙了;人们感到,死去的磨坊静静不动地散落在全国各地。唯有路面与巷子里死去的石头尚在呼吸:但它们呼出的也不过是死气沉沉的热度……
突然,街上一个女人发出“皇帝万岁!”的尖锐呼喊,透过窗户传了进来。这句呼喊打破了笼罩夏日的沉默,就像一颗耀眼的火星掉进了干燥无言的火棉之中。皇帝房间里的人们开始大声喘气。他们大睁着双眼,神采奕奕地看向皇帝。有人轻轻动了动,像是检查一下自己僵硬的身躯是否软了下来,其他人也重复了同样的动作。那个女人的尖叫还未消失,紧接着从街上千百个男人的喉咙里就传来了闷雷:“皇帝万岁!”房里的一个男人张开双唇,似是也想加入这呼声的洪流;皇帝看见了,他用近乎威胁的眼神命令他闭嘴,那个朋友的嘴巴张了一会儿,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看见了他的致敬消失在了舌头与牙齿之间。又喊了一次,外头第三次、第十次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皇帝万岁!”——皇帝不再口授了。他没有转过身。呼声透过窗户传来,他背靠窗户坐着,像是故意而且恶意背对着呼声似的。但事实上,这阵阵的呼声却让他既悲伤又自豪。他还想起了刚才口授的最后一句话:“国民们,为共同的幸福团结起来吧,此乃各位保持国家独立之基础!”——这句话他昨天还有前天就已经想好了,这句话已经在他的心里活了很久。此刻,他说出这句话并将其变为了活生生的现实,就像窗外人民中的那个女人和全体人民早就听到了这句话似的。是的,这是他的子民,是他的法兰西人民!他总是这样,在正确的时间对他们说出正确的话。可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他并没有亲口说出来他们却早就猜到了,也早就知道这句话了,就像现在这样。窗外的人他都认识,有郊区来的民众,士官和军官,戴着红头巾的女子,许多人身上佩有紫罗兰的装饰,他们全都是祖国的儿女。窗外的鼓声颤抖着,敲着震耳欲聋的《马赛曲》。皇帝的房里突然出现一股熟悉而亲切的气味,仿佛一位受欢迎的宾客穿窗而来:士兵的气味、人民的气味、火药的气味、野营时汤煮沸的气味、枯树枝劈啪燃烧的气味,还有温热的人血气味;对,也有温热的人血所形成的血雾。
皇帝感觉到一股陌生的自豪之情从他的内心油然而生,这种自豪感与他过去所感受到的完全不同。过去那种自豪感出现在他打了大胜仗的当晚,高傲的敌人落败了向他求和。而他现在感受到的是一种全新的自豪,是他曾熟知的那种自豪感的一个远亲,也是它的一个贵族亲戚。这一刻,他正在渐渐熄灭,变得愈发渺小,而法兰西人民却将他高高举起,支撑着他。他摘下了他给自己戴上的那顶皇冠,人民又给他戴上了一顶新的。这顶皇冠虽然看不见,却真实存在。这正是他一直渴望却从未得到过的那顶皇冠。只要他还统治着法兰西的人民,他就觉得他们很不可靠、反复无常。然而,他打碎了自己的权杖,于是他现在成为了真正的法兰西皇帝。窗外的人还在不停喊着:“皇帝万岁!”房里的人们触发了一阵更大的骚动。“关窗!”皇帝下令。窗户关上了,可呼声仍一直从远处隐隐约约地传进来。
此刻,房里的一个人放声痛哭,他的哭声很响,但很快就像被拦腰截断似的又抑制住了。但他的哭声还是足够响,也足够震撼,其他的人都不禁眼含泪花。“我写不下去了。”皇帝的哥哥轻声说。他几乎是在耳语,可在这一片寂静之中,所有人都能听见他的声音。他们不了解我,到现在也还是不了解,皇帝心想。我骄傲而冷漠,我刚明白忧愁的滋味,忧伤使我惬意。可以说,我很幸福。而我的友人,他们却在哭!随便哪个掷弹兵都会理解我的……于是他不情不愿地下令:“沙步龙,坐这儿来继续写:我的政治生涯宣告结束。我立吾儿为法兰西皇帝,命之以拿破仑二世。”
所有人都沉默了。羽毛笔快速而生硬地发出嗞啦嗞啦的响声。突然,人们听到一滴液体滴到了纸面上的声音,这声音很响,就像是蜡烛的一滴蜡油滴到了纸上。但它并非了无生气的蜡油,它是一滴鲜活的眼泪。这滴泪水从写字人的眼中掉了下来。他很快用左手的袖子把第二滴眼泪擦干了,即使在擦的时候,他也没有停下笔。
皇帝从他的手里抢过纸。与平日的风格一样,他潦草地签好名。就在他签名这短暂的一瞬间,他低垂的眼中闪动着巨大、强烈而崇高的光辉,可没人看见。他的唇微微皱起,所有人都看到了。他们都以为,皇帝在忍着痛。可他并没有:他只不过是在鄙视。他站了起来,抱了抱写字的人,然后同所有人告别。他退位了。而在他看来,人们这时才第一次为他加冕。
七
直至傍晚,他都一人独处。只有他的侍从来过,那是他很喜欢的一个年轻人。他带来了皇帝每次独处时喜欢的吃食:这份吃食很快就能吃完,而且皇帝也是很不耐烦地吃完的。这个年轻人像被蒙上了温和的双眼,他也半睁着眼皮。平时,他的面孔健康而紧绷,一脸小麦色的皮肤,而今天的他面色蜡黄,一夜之间多了许多皱纹。他看起来像刚刚经历了一场令人魂飞魄散的灾难,或是像刚刚徒步走了一段很远、很艰难的路,或是像刚从一场荒芜的梦境中醒了过来。“待在这儿!”皇帝道。“坐下,从那里取一本书。”他指了指堆满书籍与地图的小桌子。“为我朗读,从开头或者从中间读起,随便!”
侍从照做了。他坐下来开始读。这是一本关于美国的书。他非常尊重这本书,也非常尊敬皇帝,于是他从第一页开始读起。他勤勉而认真地读着,声音平淡,没有起伏,就像他以前还是一个在学校念书的小男孩一般朗读着。他把一切都记住了——地板的样式、植物、人。他读了很多页,不敢把眼睛从书本上抬起。他只觉得皇帝没有一直在听,而是一会儿站起来走到窗边,然后又折回桌旁。当他估摸皇帝马上就要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就不安了起来,而且越读越快。“够了!”皇帝说,“看着我!”——侍从停下的时候,正把一句话念到了一半。他望着皇帝。
“你也哭了吗,孩子?”皇帝问道。
“是的,陛下!”他已经觉得自己又要哭了。“你看,”皇帝道,“你很年轻,你还没被这个世界、也没被生命的法则搞得一团糟。记住我现在说的话,但是千万别重复这句话——而且绝对不能把它写下来。因为有一天,你也想写下你的回忆,这我是知道的,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想把自己经历过的一些事给写下来。所以记住我对你说的话:万物都遵循神秘而确凿的法则——繁星、风、候鸟、皇帝、士兵、所有人、所有植物。我以前行事所依照的那条法则已经成为了现实。现在,我终于要试着生活了。你明白了吗?”——侍从点点头。“说说吧,”皇帝问道,“你是为我的不幸而哭的吗?你觉得我很不幸吗?”侍从起身,他答不上来。他张开嘴,犹豫了,垂下双眼说:“陛下,我只知道,我自己非常不幸!”“好吧,退下吧!”皇帝下令,“让我静一静!”
房间里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于是他现在又听到了皇宫前民众不懈的呼喊。已经临近傍晚,只有人民,他的人民,只有法兰西人民依旧固执地爱着他。他们已经知道,他再也不是皇帝了,可他们并不在乎他的退位之举。他们渴望地呼喊着,就如他归来的那个傍晚:“皇帝万岁!”——就好像他没有输掉那场最大的战役,也没有牺牲所有士兵的性命一样。他突然想到,不是所有人。忽然之间,他军人的大脑又一次不顾自己的意志运作了起来——啊,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多少回了——他的大脑又一次计算起来,自己还有5300名近卫军、6000名步兵、700名宪兵、八个连的老兵,格鲁希将军[9]的兵马还在——一转眼,皇帝又忘记了这逝去的整整一天,忘了自己的退位、忘了自己的计划;他只听得到那些呼喊:“皇帝万岁!”——这是人民不懈的召唤,于是他再次变成了拿破仑皇帝,快步走到桌边,一下子翻开了地图。他看起来从未如此思维敏捷、坚定不移,他犯过的那些错看起来是那么幼稚可笑,他搞不懂自己过去为什么会这么盲目。忽然间,他觉得自己如得到恩典一般的恍然大悟,他猜到了,没错,可能这就是事实:他觉得自己知道了敌军的计划,他施展计谋,诱敌深入,背盟败约,使之深陷泥潭,而后迎头痛击,消灭其有生力量。国家解放了,他继续打击他们,打击敌人。他已远远越过了国境线,早已到达了海岸线,英军坐上船逃往自己岛国安全的海岸——皇帝到来之前,海岸线上已经动荡多久了?有一天,人们还越过了海,越过了这股始终心怀敌意、有时也会大发慈悲的自然力量,然后报仇、报仇!哦,甜蜜的报仇!
天色已暗,但皇帝仍在孜孜不倦地看着地图,以至于根本没注意到时间——没错,他看的甚至根本不是地图,他看到了生机勃勃的村庄、小村落、道路、丘陵、战场,看到了所有潜在的未来战场。一瞬间,他们全都复活了,他青年时期热爱的战友、阵亡的弟兄、将军和掷弹兵,死神全把他们还了回来,可他连一个、连一个人都用不着了,他光凭回来的死人就能打赢。这是他一生中最大、最精彩、最富有艺术感的战役。这次胜利是一场游戏,是一场近乎恐怖的游戏,恐怖中又带着几丝美感。
有人敲门,他惊醒了。侍从通传大臣卡尔诺。他带了两盏枝形烛台,烛台上的蜡烛正在燃烧。他点起了水晶吊灯上的蜡烛,然后让大臣进来。
“您打扰到我了!”皇帝说。
“臣请求您的宽恕,陛下!”
“我宽恕您了。但您已经毁了最美的战役。我可以赢的。我可以将敌军追至边境。我若还在战场上,就再也不需要士兵了。我可以赢的!”
“太晚了,陛下。您不得继续在此逗留了。若敌军前来,您将危在旦夕。大臣们无法保证您的生命安全。您必须离开了!”
房间里一下子变得很热,皇帝自己打开了其中一扇窗户。人们的呼声震耳欲聋,排山倒海似的向他迎面扑来:“皇帝万岁!”
他大声说着,没有转身(他背对着大臣,他的耳朵吸入了群众咆哮的呼声,这呼声爱着他,他也爱这呼声):“所以我不得不走!所以我还是得走!”
八
那是一个温暖的金色夏日,看起来就像是这个国家、法兰西的土地与法兰西的天空向皇帝的最后一次光荣的致意。法兰西的天空与土地仿佛在说:“你再也看不到法兰西的夏日了,拿破仑皇帝!带走我们能给你的最美回忆吧!”
他再也不是个皇帝了,他是个囚徒,被囚禁在马尔迈松宫,囚禁在他前妻、已故约瑟芬皇后的宫殿里。约瑟芬的女儿奥尔唐斯[10]住在这儿。有时,她会让他想起她已故的母亲,那是他深爱的人。现在,他对女儿的爱比以前翻了一番。奥尔唐斯弯下脖颈的方式、用刀叉切菜的方式、靠回座位的方式,以及有人说了她听不懂也不想听懂的话时,她展现坚定微笑的方式:这些都被她从自己母亲身上继承了过来。也因此,她忠于皇帝。与此同时,拿破仑也感到一种小小的、极其微小的嫉妒:他的妻子,约瑟芬皇后作为自己爱过的女人,应是独一无二的,就如他自己曾是法兰西人民独一无二的皇帝一样。
啊,除了回忆这个女人,他也没什么别的事好做。“我曾经和她一起在这里走过。”他在这条林荫道上这么说,在那条林荫道上也这么说,就好像这正是那条他俩曾经走过的林荫道似的。——“您看,”他对大臣卡尔诺说——而且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一边说着,一边拐进了另一条路——“就是在这儿,我早就想和您说了,我的儿子来看她。她亲了亲他。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她怜爱地抚摸着他,抚摸着别的女人的孩子,而且就是因为这个孩子才让她无法再做皇后。“您听,卡尔诺!”
“是,陛下!”大臣说。
自出生之时起,这个大臣就是他的敌人,他称皇帝为自由的叛徒;哦,他以内心冷酷精确而闻名。而现在,在这个金色的夜晚,他们就这么走着,他听皇帝说着被满腔爱意所扭曲的真相,听他说出自己的错误、自己的苦闷。皇帝头一回意识到,这世上除了他自己遵循的生活法则,除了固执的信念与良心的法则,除了忠诚与背叛的法则,还有别的法则。他意识到的过程虽然缓慢,但却了解得非常清晰透彻。“陛下,”他说,说话的语气带着一股老雅各宾派人粗俗的直率,“在听您这么说的时候,臣自问,臣为何这么长时间都觉得自己要视您为叛徒。今天——但可惜已经太晚了——臣视您为这个世上最忠贞的男人!”
“您这个想法永远都不会太晚!”皇帝轻声说。
侍从朝他们走了过来。他通传了瓦莱夫斯卡伯爵夫人[11]。皇帝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见过她了。她站在那儿,手上牵着她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她的面孔蒙着一层半透明的面纱,身穿黑裙。有一秒钟,他被吓到了,动作停顿了一下。他觉得,她像是来到了他的葬礼上,自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她可能注意到他受到了惊吓,她向他走来,向他手的方向弯腰行礼。他挽起她的手,领她来到自己独处过的那间房间。当时,他来只是为了安慰约瑟芬皇后,为了让她相信,自己会经常在此逗留。他牵过男孩的手,微微一笑,然后久久站在伯爵夫人面前沉默不语。他用手指了几次沙发。但她还是站着。“我还想见见您。”她说。不久前,她的面容还是那么的精致、修长,就像几年前自己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一样。而现在,她的脸看起来瘦骨嶙峋,显得凄凉而憔悴。女人变起来多快啊,尤其是恋爱的女人和受苦的女人!她白皙修长的双颊曾经覆着一层银色的细软绒毛,像一层甜蜜的苔藓,那是他的双唇曾经逗留的地方。而现在,她的双颊一片光滑,上面光秃秃的,脸颊还凹了进去。她的嘴唇就像是一道细长紧绷的裂缝。
“我请求您的原谅,陛下。”这张光秃秃的嘴说道。
“怎么会,怎么会,原谅什么,为什么原谅?”皇帝喊道。
“您一定要原谅我!”伯爵夫人说,“所以我才来了。我一定要对您说。我一定要对您说。”她重复道。
“嗯,说吧!”皇帝以一种近乎不耐烦的语气说道。她要对他说什么,他全都知道。
她没说话,她被他的不耐烦吓到了。她原本已经想好了要说的每字每句,现在,所有的话全都消失不见了。她连哭都哭不出来。
皇帝走近她的身旁,双手握住她的双臂,明亮的大眼逼近她的脸,说道:“您是想承认,您并没有一直爱着我。我早就知道了。您只爱波兰,只爱您的祖国。您收下我的爱,是为了让波兰自由。而后您才学会了稍微爱我那么一点点。不是吗?您是想对我说这个?”
“并不是只有这些!”她说。
“还有什么?”
“今天我爱着您,陛下!”她近乎倔强地抬头答道。“我今天爱您了,只爱您一个,再也不爱我的祖国了,再也不爱皇帝了。无论您去哪里,我都要跟随您。”
皇帝后退了几步。他沉默片刻,然后用惯常对士兵说话的那种冷酷明了的嗓音说道:“您走吧,伯爵夫人!我身旁的位置不多。请您走吧!我一直都爱您。我永远不会忘记您。我一直爱您。”
他望着她骄傲而坚定地走了出去,她摆动着修长坚强的双腿,迈着勇敢的步伐走了出去。这双腿他曾经爱不释手。她的步伐带动了整个身体,还让柔弱的双肩变得紧绷、强大而威严。
他想着,自己刚才有点冷酷。可她是他所知道的唯一一个了解他的女人,她也爱他的坚强不屈。她应该也明白,他和自己也不能再长久。他竖耳听了一会儿。他听见她在门外啜泣,还听见自己的女儿奥尔唐斯安慰她的声音。
他感到极其不耐烦,他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了。他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法则,他已经冲向了新的天地。他让自己的哥哥还有朋友巴萨诺、弗拉奥[12]、拉瓦莱特进来。“我要走了!”他喊道,“船在何处等我?护照呢?我最后能去哪儿?我要走,真要走了!”
“敌军到了。”拉瓦莱特将军小声答道。
“普鲁士人在布尔热[13]了。”
“英国人呢?”
“一个人都还没看见!”将军答道。
皇帝突然离开了房间。其余四人面面相觑、一言不发。还没等他们说些什么,皇帝又走了进来,手握军刀,脚蹬军靴,备好马刺,穿着一身近卫军狙击手的制服。
“我要拦截他们!”他喊道,声音响得连水晶吊灯都在叮铃作响。“备马!我要拦截他们!我什么都会,法兰西士兵什么都会!去和那些人说,我要全权拦截普鲁士人。我再也不要皇冠了。我不再是个皇帝了。我需要一个师!我是一个师长!”
现在,他不说话了。大家一声不响,全都目瞪口呆,唯有吊灯颤抖地叮当作响。窗外响起行军士兵路过的歌声。军官喊停的口令和军靴“唰”的停顿声都清晰可闻。士兵排成一条面向皇宫的阵线喊道:“皇帝万岁!”
“那么,我们明天上马!”皇帝下令。
九
不!明天他们不上马!皇帝也知道,只要房间里的人一走,自己就再也不能当师长了。他解开自己的军刀扔到桌上,叫来侍从,让侍从为自己脱下了靴子和制服。他觉得自己很可笑,空有一股年轻小伙儿的干劲。啊,这就像一场旧梦,一场无稽之梦;要是在做皇帝的时候输了一场大战,就算是再去当上校或者当将军,那么就会连一场小的战役都赢不了。他已经看透了。听到侍从告诉他,自己不得保卫巴黎的时候,他沉默了。虽然窗外还在一直喊着“皇帝万岁!”,但他早就知道,巴黎已经在期待敌人的到来。而窗外的呼声也不再真实,而是已经成为了历史,就像是剧院里的呼声。他们已经不再适用于他了,不再适用于活生生的拿破仑了,而适用于那个死去的拿破仑。
他还要进行告别,然后就要走了,走得远远的。不知哪一阵风会将他吹往何处,可能是一阵仁慈之风,也可能是一阵恶意之风。他已经做好了被这股风带走的准备,甚至颇为期待。与哥哥、女儿和朋友们的道别很快。现在只剩下最为艰难的告别,告别母亲。
他决定将这场告别的地点放在宫里最黑的一间房——图书室。很久以来,母亲的眼睛就已经脆弱得见不得光。她是在他走的前夜来的。她被两名女官搀扶着,身后是皇帝的侍从。她身穿黑裙,一件首饰也没戴。她进来的时候,房间似乎更黑了。尽管她要人搀扶,尽管她的面容苍白而憔悴,可她看上去是那么高大、那么坚强、那么伟岸。她一进来,就立刻将自己具有威严与忧郁的呼吸充斥了整个房间。她将阴影扩散开来。她看上去似乎不是来同活着的儿子道别的,而是准备来安葬一个死去的儿子。房间本就昏暗,因为身着暗绿色衣服的守卫在窗外把守,此时,四周墙上暖棕色的书脊所发出的金色光芒熄灭了。现在她一来,房间明显变得更暗了。唯有母亲苍白的面容微微反光,唯有她脆弱的深色大眼在闪烁。她抬手示意,侍从就消失了,那些女子也跟着消失了。皇帝自己搀着母亲。他领她走到那张宽大的深绿色靠背椅,走了五步都不到,可他希望走的这段路能长一点,再长一点。他每走一步就停一停,他比自己的母亲还要虚弱。他的膝盖打着晃,他的手臂在发抖。母亲走在他的右手边,他用自己的左手握住母亲的左手。每走一步,他就吻一下母亲的左手。这只大手的劲道很足,手指修长而有力,指尖长着细小的皱纹,指甲白得吓人,手关节上的骨头虽然突出,但也很有力量,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很粗。这只手曾经惩罚他、爱抚他——惩罚地爱抚他过多少回啊。他又变回了一个小孩子,他声名鹊起、威严渐长的这些岁月全都消失了。光是看到母亲的手就让他变得年轻,变得年幼。他重新举起母亲的手放到自己的唇边,每到这一刻,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感到自己刚刚退位。他将母亲小心地安置在靠背椅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手肘触到了母亲丰满的胸脯,一股战栗缓缓流经他的手臂,从手臂一直流到了他的心里。他微微抖了抖,这种颤抖很萌,就和孩子碰到母亲胸脯时的颤抖一样萌。母亲比他要高了,他看起来是那么渺小。他把一把椅子推到靠背椅的边上,可他看上去像是不得不坐在了一把小凳子上,坐在母亲的脚边。现在,他就坐在母亲的正对面,两人的距离非常近,两人的膝盖都快碰到了。坐在靠背椅上的母亲显得愈发高大,愈发骄傲,也愈发高贵,而皇帝则愈发渺小起来。他径直弯下腰,头垂到了自己的胸口。“看着我。”母亲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她伸出手,用手指托住儿子的下巴并将其抬起。他照做了,他的头抬了一会儿,但很快又垂了下去,他的双肩在发抖。母亲伸出双臂,儿子向前倒入她的怀里。母亲的手指先是慢慢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而后抚摸的力度越来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她用手指梳理着儿子的头发,她用母亲炙热的爱感受到儿子的发丝竖了起来,然后又将其抚平。她摸着儿子的发线,弯下腰,吻了吻儿子的头顶。她在吻的时候紧紧抓住儿子的双肩,似乎是怕他从自己身边逃离。他根本不想逃离,他想就这么一直躺着,躺在母亲温暖的怀里,躺在黑到不能再黑的裙子上。母亲的双手,母亲的十根手指在他的头顶游移。头顶上方远远传来母亲的话语,她用乡音在说些什么,具体内容他听不清,他也不想听清。对他来说,能听到这熟悉的嗓音、母亲的嗓音,听到乡音就够了。他想,人们常想就这么躺着,想要把头靠在母亲的怀里,经常想这么做!为什么要坐在马鞍上,为什么要穿过那么多的国家?母亲的怀抱多好啊,马鞍、战场还有帝位多糟啊!皇冠戴起来很痛苦,儿子的头是属于母亲的怀抱的。他是由这个怀抱、从这个子宫而来的。从他出生到现在已经有多长时间了?他统治这个世界已四十有六,但他现在就能立刻死去,就像此刻他躺着的这副模样,仿佛是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因为他,因为他这个皇帝,死去了几千人,几千个儿子原本也想同他一样依偎在母亲的怀里。他一动不动,就这么静静地躺着。母亲有片刻的吃惊,然后她说:“起来,站起来,拿布留!”她叫他“拿布留”,叫的是他孩提时代的名字。他立刻乖乖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睛非常干,双眼炯炯有神,就像是刚装过融化的泪水。
“我也走,”母亲说,“我不会离开你的,我的孩子!我跟着你四处流浪,我最美、最爱的孩子!”
“我一个人走,母亲。”皇帝坚定而响亮地说道。因为怕自己太冷酷了,他说:“放心吧,母亲,我会回来的,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他们都知道,母子二人都知道,他在撒谎。
她站了起来,走向房门,又一次回过头,抱着儿子的脖颈,吻在他的额头上。门开了,她走了出去,皇帝一路跟在她的身后,一直走到了楼梯口,可从女官走过来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有回过头。他看到她将坚强的后背拗得挺直,肩膀摆得颇有气势,迈着坚定的步伐走下楼梯。他大声喊道:“再会,母亲!”
她停住了,在倒数第二级台阶上回过头说:“再会,我的儿!”
他迅速转过身,回到了已故皇后的房间——房间的天花板是天蓝色的。他在那张大床前站了很久。这张床就和母亲的怀抱一样美好。幸福就是这两样东西:母亲的怀抱与爱人的温床——也许还有第三样幸福,这种幸福大家都还不了解,但早就知道,那就是好兄弟死神的拥抱。夜已深,天色泛白,他走进自己的房间,脱下制服,穿上棕色的上衣和蓝色的裤子,戴上一顶圆帽,把军刀系在腰上,然后从后门出了宫。人们等在正门外,还在固执地不停喊着:“皇帝万岁!”他又停下来等了片刻。呼声震耳欲聋,这是坚定的人民发出的坚定呼声。一辆轻便的空马车等在正门外,于是,人们都以为皇帝会在那里上车。夜蟋蟀的叫声愈发微弱了,早晨来得得意而强势。醒来的第一群鸟儿已经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皇帝匆忙登上马车,像是要在日出之前逃走似的。现在,他再也不回头了。他亲自拉开挂在马车车窗前的窗帘。“前进!”他坚定地喊道。马车动了起来。
车轮忧伤而轻柔地嘎吱直响,车轴发出了人类一般的呻吟。
十
他在马车里睡着了。金色的太阳升了起来,阳光强烈,同过去每天都一样。这个早晨已经和中午差不多热了。车轮嘎吱作响,车轴呻吟着。皇帝的三名随从沉默地望着皇帝的睡容。他的脸色透着淡淡的黄,有时会张开嘴唇,露出整齐闪亮的牙齿,发出轻声的叹息,然后又合上了双唇。车内的热度让人难以忍受,随从轻轻拉下了车窗。皇帝被风吹醒了。他睁开明亮的大眼睛,一只手拂过自己的额头。一瞬间,他望着随从的目光陌生而茫然,像是又不认识他们了。于是他微微一笑,像在请求他们的宽恕,而后又问他们,自己睡了多久,现在在什么地方。“在普瓦捷[14]附近。”伯凯尔将军[15]说。普瓦捷——离海岸还很远!皇帝觉得很不耐烦,他想快点到达海岸。“我们加速吧,先生们!”他说,“我渴望海洋。我要看海,我要看海!……”
随从一言不发,他们吃了一惊,也有点被吓到了。皇帝说的话听起来很奇怪,他们彼此交换了不安的眼神。皇帝注意到随从的不安。他笑了。“别惊讶,”他说道,“我渴望着海洋。我在陆地上待得够久了。命运真的就像一个蹩脚的诗人,会突然闪现一些蹩脚的念头。我从海里出生,我想再见一见海。我也想再见一见科西嘉岛,但这个愿望实现不了了。可海洋,先生们,每一片海洋都让我想起了科西嘉。”
三个随从都没弄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他们都露出了严肃的神情,仿佛在认真地倾听。他大概也看了出来:他们根本没听懂。我和这些人差了十万八千里啊!他想。——一周之前,无论我动动手指,眨个眼还是撇下嘴唇,他们还都明白我的意思。可现在我讲得这么清楚,他们却都再也听不懂了。他继续想道,我要对他们说点简单的事。出于好意,他说:“鼻烟!”虽然此刻他根本不想要这东西。
随从递给他一个开了盖的盒子,他取了一小撮放到鼻子下面,假装很享受地慢慢吸了一口,然后合上了盖子。他已经打算要把盒子还回去了。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盖子上,上面画着约瑟芬皇后的一幅小画像。她面容娇美,展露微笑。她有着饱满的棕色双颊,嘴巴像一张形状匀称的红色的弓。她的脖颈修长有力,她的胸脯诱人而娇嫩,正从领口好奇地向外张望。皇帝端详着这个盒子,手轻抚着盒盖,把它举到眼前,然后又举到唇边,说道:“将军,我能留着它吗?”将军沉默地鞠了一躬。烟盒被皇帝合拢双手包在了手心。他闭上眼。他又睡着了。
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们抵达了尼奥尔[16]。他下榻于金球旅店。谁也没有认出他来。胖胖的旅店老板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身体圆滚滚的。他自己就像一个球,像一个用红色橡胶做的软球。他动起来的时候,像被一个看不见的运动员踢了一脚,然后朝着某个方向滚了过去。他甚至一路滚上了楼梯,打开房门。他想鞠上一躬,但失败了。马车以及这几个高雅男子身上散发出的光芒把他给弄糊涂了,他用生平最尊敬的态度对皇帝说:“大人,房间在这里!”“这个头衔您本应该对塔列朗先生说的!”皇帝嘟哝道。老板将要再次下楼的时候,皇帝紧紧抓住了他的衣服命令道:“请留步!”
皇帝把圆帽扔到床上,旅店老板看到了他的额头,看到了他那几缕黑色的头发和明亮的眼睛——然后吓了一大跳。楼下的饭馆里就挂着皇帝脱了帽的画像。这张脸被画在所有的碟子上,所有的餐刀把手上,也深深镌刻在人们的头脑里。这位先生看起来和皇帝很像——老板朝房门方向向后滚了一步。他在下跪的冲动与担心被哄出房间的恐惧中摇摆了一会儿;而发觉老板那副悲惨模样的皇帝笑了笑,又说了一次:“请留步!您别害怕!”
没错,旅店老板此刻已经非常清楚地知道了,自己正站在谁的面前。他想弯下膝盖,可他肥胖的身躯让他只能四肢全都跪在地上,于是他就趴在了皇帝的脚尖前,嘴里磕磕巴巴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起来吧!”皇帝下令道。令人惊讶的是,这个男人很快就站起来了,他就站在门边上。他浑圆肥厚的后背已经碰到了房门,他突出的黑色大眼睛(也像球一样)四处乱转,眼神悲戚而茫然。
此时,马儿喜忧参半的嘶鸣、人群响亮的说话声以及沙哑的大笑声透过窗户传了进来。——皇帝立刻走到窗前。他在旅店楼下的平地前看到了士兵,看到了他的兵和他的马。一瞬间,他忘记了一切:忘记了退位和自己刚刚还想去看的海,他只看得见士兵。他甚至忘记了此刻如瘫软的球一般靠着门的旅店老板。突然,其中一个兵抬头看向窗户,他看见了皇帝,也认出了他。下一刻,所有士兵站成一群,紧挨在窗户下面,脸往上伸,脸上充满了渴望。熟悉的呼喊从他们大张的嘴里传了出来:“皇帝万岁!皇帝万岁!”
他转过身,旅店老板站在门边也喊着:“皇帝万岁!”——他的声音如此响亮,还发出了回音,仿佛是在露天喊出来的,仿佛皇帝站的地方离他并非只有几步之远。有人敲门,给皇帝带来了消息,说敌人就在巴黎城外,炮兵已经开火了。“请立刻给巴黎写信!”皇帝下令道。将军坐了下来,皇帝口授道:“我们希望您能守住巴黎,也希望敌人给您的时间足够多,足以让您认识到此前您的公使谈判后的结果……您的皇帝能以您将军的身份随时待命,他心中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报效祖国……”
然而,将军一带着旨意走出房间,那种熟悉的不幸、悲惨和怀疑再次向皇帝袭来,他刚让人寄出这封信就立马后悔了。他再也不是皇帝了。他已经退位了。他怎么能以为自己还能做将军呢?哪怕片刻都不行!国家不需要他了。国家把他送走了。他战胜法兰西的征程始于海岸,法兰西又再次将他送回了海岸!这他是知道的。“继续,继续,”他下令道,而后又说,“海洋!海洋!”
十一
现在,他们来到了海边,这是他如此渴望的海洋,是永恒的海洋。他现在坐在一间狭窄的小房间里,这间房位于伊尔代[17]一栋小房子的二楼。房间里的床、桌子和柜子都同乌檀木做的棺材一样黑。皇帝经常在夜里惊醒,海洋的潮水声让他睡不着觉。距离他伴着海洋的歌声幸福入睡的日子已经很久了。那时候,他还很年轻;那也是他家乡的一片海,这片海将科西嘉岛团团包围。即使海水涨潮,它掀起的巨浪也是一种怒火中烧的爱意。而且,那浪花宛如梳齿,它并不是向海岸冲过去,而更像是对海岸狂热的爱抚。而在今天的无眠之夜,他打开窗,听着对海岸规律而大声咆哮着的海浪,就产生了这样的感觉。啊,故乡科西嘉的海多好啊!可这儿的海并不是法兰西的海,这海浪像是在说英语,说着敌人的语言,说着宿敌的语言。从窗户向几英里外的远处望出去,可以看到灯光。英国的军舰已经等着了,叫“柏勒洛丰号”,军舰的舰长叫马他伦[18]。这些名字,皇帝想,会因为我而名留青史,它们不值得!柏勒洛丰和马他伦!几个世纪后,人们还会谈论这两个名字——船会沉没,或者它会在肢解以后被改造成一艘新船;这个舰长也会躺在水底或是英国的一个公墓里。我自己也会死,有可能躺在一个更结实点儿的棺材里!但棺材有一天也会被虫蛀。我躺在棺材里就像躺在这张黑色的床上,我躺的应该就会是房间里这种乌檀木做的棺材。这张床现在就已经像一个棺材架了。但人们会记得这些名字,马他伦和柏勒洛丰,柏勒洛丰和马他伦……
皇帝的哥哥约瑟夫来了。皇帝早就在等他了。他走进来的时候,皇帝想:你应该早点来的。但他说的是:“你来了真好!”他们很快地拥抱了一下,抱得并不温暖。“怎么样?”哥哥问道。他的语气像在等着听汇报似的。“我知道你的意思,”皇帝说,“你是说,我是不是已经决定在英国人到来之前逃走。不!我已经决定,向英国人投降!”
“你都考虑好了?”
“没有。没考虑好。从我知道自己可怜的头脑不听使唤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不考虑了。我听从内心的意愿。我知道,我知道,这样看起来挺忘恩负义的,好像我不知感恩,我知道。几个出身高贵的人布置了周密的计划,想要劫持我,这个计划实施的可能性很大。但我不要,听到了吗?我不要!有时候,我要是没睡的话——我能睡着的时间很少——我看见了尸体,尸体;躺在我漫漫长路上的所有尸体。哥哥,要是把这些尸体一个挨一个地叠起来,就会变成一座山;要是把尸体展开来,他们就像一片海。我不能逃!人们已经因为我发射了多少发炮弹?光数炮弹,你数得清吗?我再也不要他们因为我的缘故而发射哪怕一发炮弹了。你明白吗?”
“你会有危险的。”哥哥说,“他们会杀了你。”
“那我不过是丢掉一条命。”皇帝答道,“我已经丢了这么多条了!”他躺在那张被垫得很高的黑色床上,床边一张乌木做的小桌子上放着一盏烛台,烛台上点着三根蜡烛。他闭上眼,蜡烛的火苗在他的脸上投下了跳动着的邪恶光斑。在哥哥的眼里,皇帝像是已经死了一样,正被安放在灵床之上。
我哥哥应该走了吧,皇帝想,他一个人带着自己赢来的和救下来的钱走了。人们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让我静一静,都退下吧!”皇帝说,“你们别担心我了,我的命运会自己实现的。去吧,去走进新的世界,开始一段不一样的人生!”皇帝再次觉察到了困扰自己的些许怀疑:他们都想救他,他们也都爱他,但他们也依旧将自己的名字都钉在他的不幸之上,就和他们过去紧紧抓住他的幸福一样。
“让我静一静!”他又说了一遍,“我有着地米斯托克利[19]的命运。他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正向敌人走去。我已经给英国的摄政王[20]写过信了。我把自己交到了他的手中。”“我必须再警告你一次,”哥哥说,“他们会把你拘禁起来。他们会像关一个危险动物似的把你关在一个笼子里。我已经得到了可靠的情报,马他伦舰长接到海军将军的密令:无论用何种方式,他都要把你带上船,无论用计还是用蛮力。”
“他既不会用计也不会用蛮力。明后天我主动去他那儿。”
“那么再见了!”哥哥说着站了起来。他说话的语气很冷静,几乎是满怀敌意了。皇帝从床上跳了起来,伸开双臂。他们吻了两次,一次吻在脸颊,一次吻在额头。
“我们再也不见!”皇帝说。他在等。他希望哥哥现在会说:“把我一起带上吧!我离不开你!”
但他只说了:“你还会回来的。我们会为之而奋斗、为之而努力。”
“可怜的斗士!”皇帝嘴里嘟囔着。他还说了“保重!”。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响亮而无情。他转过身面向窗户,听着海浪颇有规律的怒吼。明天或者后天,他就要向这海浪投降了;他要向一艘敌舰和敌人的海浪投降了。
十二
他早早地和衣躺到了床上。夏日的夕阳正缓缓西下,猛地扎入了海水,将如火燃烧着的红色反光映在了窗上,又反射到了黑色的家具上。皇帝躺着的白枕头像是浸在了金色的血泊之中。红色的闪光在皇帝的睡容上晃了很久,于是皇帝的脸就变成了古铜色。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皇帝的侍从呆呆地坐在一张特别硬的黑色椅子上。皇帝让他在午夜时分准时把他叫醒。
红色的反光变浅了,房间里的光变成了银灰色。灯塔在远方闪烁,将轻快而低调的闪光透过窗户送了进来。除了皇帝睡着时静静的呼吸和海洋永不入眠的咆哮,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侍从一动不动。天色暗了,他也没有点灯。他不时看看摆在壁炉边角线上的小座钟。时间缓缓流逝,虽然时钟同往常一样勤奋而规律地滴答作响,可小时却并没有同往常一样向前流逝。教堂塔楼里低沉的钟声也听得见。但永恒却横亘在每两声钟声之间,这永恒是深黑色的,充斥着阴森的寂静。
侍从就这么呆坐着,他怕自己会睡着。终于,他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踮着脚穿过房间。然而,即使他的脚步如此轻柔,皇帝还是立刻醒了。他直起身问道:“几点了?”——“还没到午夜,陛下。”侍从答道。——“全都准备好了吗?”皇帝问道。——“11点左右会全部装箱完毕,陛下!”——“很好!”皇帝说。他又睁着眼躺了一会儿。
忽然之间,房门似乎开了。他想叫,可他连一个音都发不出来。他知道,自己正无力地躺在那儿,身体直挺挺的。但与此同时,他又看见自己直着身子,穿着军靴和马刺,在杜伊勒里宫红色的大房间里走来走去。门又自己关上了。这不再是自己正无力而直挺挺躺着的那个小破房间的房门,而是杜伊勒里宫里那装饰了金边的双扇大门。一个老人犹豫地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鞠躬。他身着红色的教士长袍,一双表面光滑的带扣鞋从袍子里害羞地露了出来。皇帝正站在床前。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既年轻又清醒。他穿着靴子、戴着马刺。他穿过房间,向老人走了过去。每走一步,他脚上的马刺就哐哐作响。虽然地上铺的厚地毯本应是用来掩盖这个声音的,但无济于事,它实在太响了。而且军刀敲在靴子坚硬的漆面上所发出的声音也响得可怕。
“你坐吧,圣父!”皇帝说着,给老人指了指一张宽大的红丝绒椅子。发现自己没有对这个老人用敬语,他自己都觉得很惊讶。
老人坐了下来,仔细整理膝盖处长袍的褶皱。他很不好意思地试图把自己的带扣鞋藏起来。他将双手揣在怀里,皇帝看到,那是一双瘦骨嶙峋的老人的手,手的皮肤呈白色,几千根青色的小血管在皮肤下清晰可见。
“陛下,”老人说,“您为何要让我来?”说话的时候,他双唇发抖,唇色有些发青。
皇帝在老人面前维持着站立的姿势,答道:“因为我是拿破仑皇帝!我需要皇冠以及天堂之剑。我去罗马朝圣不合适!我已经亲自征服了天堂,已将天堂带下了凡尘。我去罗马朝圣不合适!罗马怎么能和天堂比?繁星是我的朋友!彼得里的家族之位怎么能和繁星比?我要的是皇冠。我要这皇冠涂上圣油。繁星已亲自为我祝福,那是上帝的繁星。为了让人们也相信我,我就传你来了,圣父!”
“你只不过是一个皇帝,”老人说,“你对繁星一无所知!你给我带来了暴力。你将暴力施加在所有人的身上!大家都听你的,但暴力之人的服从与我的服从是不同的。因为我不是暴力之人!我是唯一一个听从你的平和之人——你会因此走向毁灭。到现在,你强迫的都只是暴力之人。只有我,我没有武器,没有士兵,而我服从于你,是因为我很软弱。对一个暴君来说,没有什么比软弱之人的服从更加危险。弱者终会战胜强者!”
“我将会,”皇帝说,“让基督教发展壮大!”
“拿破仑皇帝无法确保教会的规模与权力,”老人答道,“教会不需要暴君。你传我过来,而不是你到我这儿来!教会是永恒的,皇帝是短暂的。”
“我是永恒的!”皇帝喊道。
“你是短暂的,”老人说,“就像彗星稍纵即逝。你的光芒太强了!你亮起光芒的时候也在折磨你自己。你是从一个世俗母亲的子宫里出生的!”
在这一刻,皇帝觉得老人变成了自己母亲的形象。他跪了下来,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拿布留!”她对自己说道。她穿着圣父那件如波浪般翻滚的红色长袍,说:“我宽恕你做的一切!我全都宽恕你了!拿布留,我最爱的孩子!”
他站了起来,午夜的钟声从寂静之城的塔楼传了过来。
塔楼的钟声敲响了,低沉的钟声恍如雷鸣。壁炉上座钟的银色铃铛也轻柔地响了起来,回应着钟声。“点灯!”皇帝下令。他很快站了起来。他走到镜子面前整理头发,喊道:“我的制服!我的军刀!我的帽子!”
侍从为他换装。他站在镜子前,一直打量着自己的脸。他无意识地抬起腿脚,看着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白色的裤子刚刷过一层白浆,闪闪地映入了他的眼帘,几乎都要出现反光了;靴子也是亮闪闪的,就像是一面黑色的镜子。他身上的绶带和军刀把手熠熠生辉。“这件衣服真的是蓝色的吗?”他问道。他从来分不清颜色,他此刻想的甚至根本不是衣服以及衣服的颜色,而是想着有时候,他以为红色和绿色是没有区别的。有一天,他也记不清何时何地了,他看到一个死人的伤口里流出了红色的血,流过了绿色的草地。他觉得,人血似乎融入了青草的颜色。他吓了一跳。他早就把这件可笑的事给忘了;而现在,他在穿上衣服的时候突然又想了起来。“是蓝色?”他问道。“陛下,您的衣服是绿色的。”侍从说。皇帝又仔细看了看镜中的自己,比刚才看得更为仔细。他在打量镜子的时候,有那么几秒钟,他觉得自己过的根本不是真实的生活,一切似乎都是演出来的,现在是演的,以后也一直都会是演的。他经常发现,自己的朋友,演员塔尔马[21]在上台表演一个场景之前习惯先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真正的拿破仑皇帝被藏了起来,藏在了镜子的最里面,藏在自己心里最后一次的招手示意之中。真正的皇帝一次也没有露过面。大地上的万事万物皆是戏剧和毫无意义的剧场,而拿破仑皇帝他自己现在正在扮演一个准备向敌人投降的拿破仑皇帝的角色。所以他脱下了便服,穿上了军装;和他展现给全世界的几十万幅画里画的一样,他要穿成那样向敌人投降。“蓝色还是绿色,”皇帝仿佛在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从来就分不清。”——侍从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从没听见皇帝这么说话。“有那么一次,”皇帝继续说,“我也想过,人血根本不是红色的。”“是,陛下!”侍从发着抖,尴尬地说。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响,是从窗户下面传来的。皇帝和随从的行李正在装箱。他走到窗边向外看,他没有动。“我的朋友,”过了很久,他转过身说,“这是我在法兰西的最后一夜了。”
“那么应该也是我的最后一夜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侍从结结巴巴地说道。
“过来!”皇帝说,“好好看看它!”侍从走到他的身边。两人就这么站了很久,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肩并肩地站在窗边。
天空亮了起来,一层银色的雾霭笼罩在洋面上,起风了,窗户轻轻地震了起来。
“时候到了!”皇帝说,“我们走!”
他们走了。皇帝走在前面,他迈着有力的步伐,头挺得笔直,穿着白晃晃的裤子和闪闪发亮的军靴,每走一步,马刺都会发出呻吟。岛上早起的渔民站在自己的茅屋前,脱帽致意,一动不动。砾石在皇帝和随从的靴子下咯吱作响。能听见人们的脚步声、小石子的应答声,有时还能听见海鸥的鸣叫。小船鼓起了帆,早就等着了。皇帝登上船。他没有回头。
海风很弱。人们看到了“柏勒洛丰号”。
小艇来接皇帝的时候,太阳从右边的海水中升起。它映出红光,在清晰的海平面上慢慢向上滚动。一大群白色的海鸥从堤面飞上天空,成群结队地掠过小船,发出了刺耳的叫声。
除了海鸥的鸣叫与海水在船身温柔的敲击,再听不见其他声音了。突然间,水手喊道:“皇帝万岁”他们将帽子抛向空中,喊道:“皇帝万岁!”海鸥受了惊,飞向了远方。
这是我最后一次,皇帝想,听见这样的呼声了。直到这一刻,他仍希望自己同昨夜一样正在镜子面前表演;他仍希望自己并非拿破仑皇帝本人,而是一个扮演拿破仑皇帝的喜剧演员。然而那些呼喊着“皇帝万岁!”的水手——他们没在表演。啊,这不是戏里的一个场景!他是即将迈向死亡的真正的皇帝。水手们拼尽全力吼道:“皇帝万岁!”
此刻,当他登上“柏勒洛丰号”甲板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眼泪正夺眶而出。可他不应该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眼泪,拿破仑皇帝不可以流泪。“取眼镜来!”他喊道。有人递过来一副单柄眼镜。这副眼镜他可熟得很!他曾经透过这副镜片观察过许多战场、发现过敌人、制定过作战计划。而现在,他将眼镜快速举到了眼前。他的热泪流进了黑色镜框的凹槽里,瞬间模糊了镜片。他装作正在集中精力观察洋面。他左转转,右转转。所有当时看到他的人都以为他正在观察海洋或者海岸。可透过镜片,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没看见。他只感到了热泪,而每一滴眼泪似乎都有一整片海洋那么大。他将镜片紧紧摁在自己的眼眶上,然后低下头。帽子在他的脸上投下了阴影。他尽力将眼泪毁尸灭迹。他摘下了眼镜。现在,他看到了法兰西的海岸。海边的天气晴好,海岸看起来大方优雅、无忧无虑,可其中又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回吧!”他的声音极轻——他知道,已经没有人可以让他发号施令了。平静的海面上波光粼粼。海洋在很远的地方,比所有的战场都要远,也比滑铁卢的战场远。此时,所有皇帝远征过的战场在宽广无垠的海面上挨个儿排成一排。皇帝仿佛看见所有的战场都被摆在了波光粼粼的海平面上,他仿佛也看到鲜血从许多尸体的伤口中流了出来。海洋如草地一般绿,尸体躺在草地上。躺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小鼓手,他还是个孩子,他的脸上盖着一块红蓝相间的手绢;那块手绢是皇帝曾经送给手下所有的士兵的,手绢上标了他所有的战场。
舰长过来了。他在离皇帝还有三步的地方停了下来,行了礼。
“我处在贵国侯爵与贵国法律的保护之下。”拿破仑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另外一句:
我被您俘虏了!
十三
水兵手持武器置于胸前。啊!——他们和法兰西士兵、和法兰西人持枪的姿势不一样!英国士兵似乎是战胜了皇帝,但他们不会操练!皇帝突然对士兵产生了过去那种儿童般简单的兴趣,他想向他们演示一下如何持枪。此刻,他忘记了自己是一个落败的大帝,是落败的皇帝当中最大的一个;此时,他是一个教授法式操练的小指导员。他从排成完美一列的其中一个水兵手里拿过一把枪,然后向他展示法兰西的军队是怎么持枪的。他说:“这样,孩子!我们那儿是这样持枪的!”他做这个简单动作的时候,想到了自己军队里某个无名的士兵,还听到了《马赛曲》宏伟而不灭的乐曲声。他的军乐队常在士兵持枪的时候演奏这首乐曲。
他把枪还了回去,然后由舰长领他来到为他准备的舱房里。他走进去的时候,说:“退下吧!”他的声音响亮而激烈,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人们的动作也停顿了片刻。说完话,他才一直退到门边。房里只剩皇帝一人,他打量着舱房。房间很宽敞,有两扇舷窗,就像是长了两只眼睛,那是看守的两只眼睛。皇帝想,透过这双眼睛,海洋、敌人的海洋就能持续数日、数周地监视我。总是我的敌人!不愧是敌人!——他们不会埋了我,不会吞了我!他们会把我带到一片海岸,而且那片海岸比他们自己更仇视我!
此时,桌上的小座钟敲起钟开始报时,8点了。忧郁的八声钟响一停,座钟里就传出了《马赛曲》,这首《马赛曲》的乐声单薄而温柔,似乎在发着抖。这座小钟仿佛是哭着唱出了世间最强大、最雄壮的曲调。从这个乐器里传出的曲调声音单薄而迟疑。这乐曲听上去仿佛正在哭泣,像是从天国传来的。这首《马赛曲》已死,却依旧唱个不停。然而,皇帝还是从几十万个喉咙里唱出的响亮歌声里听见了“皇帝万岁!”的吼声。这是几十万颗跳动的心脏发出的响亮呼声,是法兰西人民之歌,是战争与自由之歌:每一个唱出《马赛曲》的人都成了上百万战友中的一个,只要是异口同声开口唱这首歌的人,彼此都没有区别,生来就都是上百万人的弟兄。它是生命之歌,也是死亡之歌。法兰西人民、皇帝的子民在步入战争、步入皇帝的战争时唱着这首歌,就连战后踏上归途时也唱着这首歌。这首歌还能转败为胜。它能使生者振奋,还能战胜死者。它是皇帝之歌,就如同紫罗兰是皇帝之花、蜜蜂是皇帝之动物一般。——听到钟里传出迟疑而单薄的歌声,他先是吓了一跳,站着没动,最后又双手掩面,希望自己能哭出来,可他失败了。钟声停息后,他又在舱房里待了好一会儿,被两扇死去的舷窗盯着。他呼唤侍从,他知道侍从就站在门外。他喊出的声音仿佛快要窒息。“马尔尚,”他喊道,“把钟关掉!——我再也不听《马赛曲》了。”——“陛下,”侍从说,“我没有听见《马赛曲》。”——“可我听见了,”皇帝轻声说,“我听见了。别说话,马尔尚!仔细听!——然后你就听得见了!”
虽然钟声已经停了很久,虽然除了海浪温柔地拍打着“柏勒洛丰号”的船壁,别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侍从马尔尚还是照着做了,就好像真的在听一样。过了一会儿,他说:
“是的,陛下,听得见《马赛曲》。”
于是他来到座钟旁,把它关了,然后汇报说:
“陛下!钟已经不走了!”
此时,一只海鸥停到了窗边。
“开窗!”皇帝下令。
侍从打开了其中一扇舷窗。皇帝站到窗前向外看。他只看见了一条细细长长的银色法兰西海岸带。
【注释】
[1]原文为Gouraud,此处可能是作者笔误,疑为加斯帕尔·古尔戈(Gaspard Gourgaud,1783—1852),1812年被任命为拿破仑皇帝的副官,曾跟随拿破仑一同被流放至圣赫伦拿岛,出版了由拿破仑口授的回忆录。下同。
[2]拉贝杜瓦耶(Charles Angélique François Huchet de La Bédoyère,1786—1815),曾被拿破仑晋升为准将,是他的副官。百日王朝结束后,拉贝杜瓦耶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执行枪决。
[3]德鲁奥(Antonie Drouot,1774—1847),1813年晋升为准将并成为拿破仑的副官。拿破仑第一次退位后曾陪同他一同被流放至厄尔巴岛。滑铁卢一役后,于1816年被军事法庭判处无罪,随后一直隐居。
[4]拉昂(Laon),法国北部埃纳省省会城市。
[5]即德鲁奥,他在1809年的瓦格拉姆之战中被炮弹击中右脚,此后必须拄拐走路。
[6]内伊(Michel Ney,1769—1815),被拿破仑称为“勇士中的勇士”(“le brave des braves”),1804年被授予帝国元帅称号,1808年被封为埃尔欣根公爵,1813年被封为莫斯科瓦亲王。1815年被贵族院判处死刑。
[7]吕西安·波拿巴(Lucien Bonaparte,1775—1840),曾参与雾月政变,1814年和1824年分别被封为卡尼诺亲王和穆西格纳诺亲王。
[8]勒尼奥(Auguste-Michel-Etienne,comte Regnaud de Saint-Jean d’Angély,1794—1870),1859年被授予法国元帅。
[9]格鲁希(Emmanuel de Grouchy,1766—1847),1815年被授予帝国元帅,他也是拿破仑任命的最后一位帝国元帅。
[10]奥尔唐斯(Hortense de Beauharnais,1783—1837),拿破仑的继女,也是其弟——荷兰国王路易·波拿巴之妻,拿破仑三世之母。
[11]瓦莱夫斯卡伯爵夫人(Marie Walewska,1786—1817),波兰女贵族,拿破仑的情人之一,被他称为“波兰夫人”。为拿破仑育有一子,即亚历山大·瓦莱斯基(Alexandre Colonna-Walewski)。
[12]弗拉奥(Auguste Charles Joseph de Flahaut de La Billardierie,1785—1870),1813年成为拿破仑的副官,后获封帝国伯爵,曾与奥尔唐斯有过恋爱关系,并育有一子,即后来的莫尔尼公爵(Charles Auguste Louis Joseph Demorny,duc de Morny)。
[13]即勒布尔热(Le Bourget),法国的一个市镇,位于巴黎东北10.6公里。
[14]普瓦捷(Poitiers),位于法国西部,是维埃纳省(Vienne)的首府。
[15]伯凯尔(Nicolas Léonard Beker,comte de Mons,1770—1840),多次担任参谋长,1805年被提拔为准将,1808年获封蒙斯伯爵。
[16]尼奥尔(Niort),位于法国西部,是德塞夫勒省(Deux-Sèvres)的首府。
[17]伊尔代(Île-d'Aix),位于法国西部滨海的一个市镇。
[18]马他伦(Frederick Lewis Maitland,1777—1839),英国皇家海军少将。
[19]地米斯托克利(Θεμιστοκλης,约公元前524—约前459),古希腊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曾推动雅典发展海军。
[20]即乔治四世(George IV,1762—1830),英国王室成员,1811—1820年间由于父王乔治三世患精神病任摄政王。
[21]塔尔马(François-Joseph Talma,1763—1826),法国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