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第二部 安吉丽娜·彼得里的生活
第二部 安吉丽娜·彼得里的生活

那时,安吉丽娜·彼得里还是生活在皇宫无人知晓的低等女仆里的一员。她出身的家族在故乡科西嘉岛声名显赫。她的父亲是一个贫穷的渔民,他在女儿十五岁的时候去世了。当时,许多年轻人,包括年轻小伙和年轻姑娘都离开了科西嘉岛。他们去往法国了,那是最伟大的科西嘉人——拿破仑皇帝所统治的地方。

安吉丽娜的一个阿姨,皇宫的首位浣衣宫女韦罗妮克·卡齐米尔住在巴黎。她没有孩子,心肠很好,是一位占卜纸牌的大师。阿雅克肖流传着关于她的这样一句传言,说她一人就能为大帝预测战争的输赢。

一个叫老贝尼托的朋友带她登上驶往马赛的小帆船。他替她付了前往巴黎的邮费,然后把这个小女孩一路送上了邮政马车。他庄严而忧伤地与之道别;他说话的声音响到全马车的乘客估计都听到了,他说:

“你要向他转达老贝尼托忠诚的问候。我和他先父是老朋友。要是他问你,我为什么自己不来巴黎,你就和他说,我年纪太大了。我要是还年轻的话早就来了,我要和他一同战斗,去征服世界。我儿子替我入了伍。他俩肯定熟得很,他在二十六团服役——一个特别厉害的团!——就这样吧!——愿上帝一路陪伴你,别忘了我嘱咐你的话!”

老克罗斯把这些话单独向皇帝转达了。

安吉丽娜来巴黎当然不是为了完成这个任务。皇帝是遥不可及的。她曾经梦到过皇帝。所有的房间都挂着他的肖像画,和她在科西嘉岛上所有房间里看到的肖像画一模一样。画里描绘了皇帝打赢了一场胜仗之后骑在雪白的战马上,在动身前检阅自己的部队。他的骏马熠熠生辉,马眼炯炯有神。他伸出右手,指向一个未知的地方。他看起来光彩照人:他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他心地善良,却也令人望而生畏。

安吉丽娜听命于韦罗妮克·卡齐米尔,所以她是清洗宫中男女衣物及打扫浴室的三十六个侍从之一。

她洗天蓝色、玫瑰色和白色的丝质衬衫,洗麻纱手绢,洗领子、硬袖口,洗主人睡觉时躺的亚麻床单,洗主人走路时穿的袜子。每天一大清早,洗衣房里弥漫着灰蒙蒙的水汽,安吉丽娜在圆形木桶和锅炉之间刷洗衣物,再把它们拧干,用木拍用力拍打卷在一起的潮湿衣物,再把它们解开来,然后挂在密密麻麻散布在房间各处的晾衣绳上。这些晾衣绳编织成一张奇特的网,像是第二层柔软的天花板,只不过是用绳子做的。到了下午,晾干的衣服这里鼓起一块,那里皱了一片,全都摊在宽桌子上等着复活。接着,安吉丽娜按照自己从家里学来的做法喝了一口水,然后鼓起脸颊把水喷到丝绸、亚麻和细棉布上。而后,她用有力的臂膀挥舞着熨斗,熨斗底部烧红的木炭正闪着光。她把一根湿润的手指伸到熨斗铁块的底部试试温度。如果熨斗发出了嘶嘶的声音,她就很高兴。她熨了起来:先熨结实的亚麻布,然后是柔软的丝绸,接着是细棉布,最后是皱得不成样子的领子和硬袖口。她觉得自己工作得越勤奋,好像就离宫中的男女以及皇帝越近。她正在熨的这件衬衫,皇帝可能明天早上就要穿。她在皇帝白晃晃的裤子上抹上一层含有油脂、不易溶解的特制浆。多亏了她的勤劳,裤子如同初雪一般闪着光。

有那么几天,韦罗妮克·卡齐米尔也会忽然出现在不寻常的时候,身上穿着一套不寻常的衣服。然后年轻的浣衣宫女们一下子就停止唱歌了。大家知道,韦罗妮克刚用纸牌给一位大人物占卜了未来。她身穿沉沉的黑色丝制礼服,脖子上挂着一条沉沉的金项链,项链上有一颗鲜绿的魔法玉石——这是约瑟芬皇后送给她的礼物。她肉墩墩地站着,庄严肃穆地站在洗衣房的水汽中,站在一身白的女孩们面前,宛若伟大皇帝真正的黑暗牧师。她刚刚预测出了什么暴力事件?——她刚刚预言了世界上哪一块地方的命运?

安吉丽娜被要求一周打扫两次皇宫的浴室。她先来到皇帝的浴室。她看见他湿漉漉的双脚在地上刚刚留下的脚印。她闻着皇帝的身体残留在湿毛巾里的气息,然后很长时间里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一动也不动,脑袋发昏,忘记了自己还要干活。但有时,她的心里也会升起一股巨大的勇气:她会把一条毛巾摁在自己的心口,在亚麻布上印一个吻。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很是匆忙,还是偷偷摸摸做的。虽然做这些事的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可她还是红了脸。即使是皇帝留下的最微小的一个印记,她也爱。她很怕会突然遇到皇帝。然而当她最后离开皇帝的浴室时,她心灰意冷,悲痛欲绝,仿佛他答应了自己会来却没有信守承诺。她被摧毁的同时,内心也满是欢喜。

有一天,一条朴素的军用手绢落入了她的手中。皇帝偶尔会用到这条手绢,就像他军队里的每个士兵一样。这条大手绢是用很硬的亚麻布制成的。手绢四周的红色花边很宽,中间是淡蓝色的,上面绣着一张地图。所有皇帝曾经征战过的地方都用红色标在了地图上。这是皇帝麾下普通士兵所用的地图。

安吉丽娜虔诚地注视着这块手绢,上面还有皇帝吸鼻烟时留下的绿色痕迹。她又看见了他,就像在画里看见他身骑白马、右手指向未知的远方一样。

她年轻而热烈的心丧失了理智,她满怀爱意地洗起了手绢。在她看来,这手绢像是皇帝派来的一位特殊使者。到了晚上,这条手绢已被熨得平平整整,平放在她的面前。她用自己青葱发红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手绢。她把手绢藏到裙子里,藏在自己的胸口上。久而久之,每当她感受到心口那条不可思议的手绢,她就开始相信,这手帕已经是她的了。这类平民物品在皇帝的换洗衣物里可不常见。不知不觉中,这手绢像是自己来到安吉丽娜身边似的,是一声问候,是一位使者——谁知道呢?它放在她的胸口上,也许已经被压皱,就算要上交也交不了了。也许她能在明后天,或是等以后有了合适的机会再交上去——尽管所有衣物都已经清点过了。小安吉丽娜怕得不行。8点整,她站在队列里。男女奴仆如士兵一般排成一列,等待着严厉的韦罗妮克。她和其他人一样,伸手抱着洗好的二十六件衣物;第二十七件被她揣在了自己的心口。

韦罗妮克·卡齐米尔开始清点了: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她一手拿着一本又长又窄的书,一手像主人一样握着一副眼镜。现在,她举起眼镜。“缺了一件,安吉丽娜!”她说。

安吉丽娜没有动。

“缺了一件!”韦罗妮克重复了一遍。

安吉丽娜已经看到,自己将被脱衣搜身。奴仆会用双手好奇地摸索她的身体。手绢找到了。人们追着她,追着这个来自皇宫、来自城市、来自国家、赤身裸体的女孩。

但她还是一言不发。

“说啊,安吉丽娜!”韦罗妮克·卡齐米尔命令道。

在这一刻,小安吉丽娜·彼得里的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力量,她坚定而平静地说:

“就是二十六件!”

她生平第一次撒了谎。

夜晚的佣人房里,另两个女孩睡着了,安吉丽娜还在等着,一直等到熄灯。然后,她脱下衣服,将皇帝的手绢铺在枕头上。这一夜,她没有睡。活了这么些年,这也是她头一回没睡觉。这份清醒令她狂喜,比好好睡一觉还要柔情万种,还要安宁祥和,她沉溺于此无法自拔……

每日每刻,安吉丽娜都能看到皇帝,仿佛奇迹发生。要是她仔细思考的话,就会发现这并不是奇迹,而是一件理所当然、注定会发生的事情。周日,她陪着韦罗妮克阿姨去好几个女友家里。那都是些在特殊职位上工作的杰出女性。她们的丈夫则是低等的宫职或公职人员:宪兵队的军士、爱丽舍宫的门卫、皇家森林的护林员、警务大臣手下的探子、议会书记员、军事监狱执刑官、税务局的财产托管人。这些女友虽然也都深信自己对这个社会的重要性,但她们无人敢否认韦罗妮克·卡齐米尔的重要性是无与伦比的。她拜访的每一户人家都确信,自己正在接待一个拥有世俗与宗教权力的知心人。韦罗妮克特别大方地向每家每户提供建议、下达神谕。经过证实,她给的建议一字千金,灵验的神谕十有八九。她还测得准别的吗?她甚至有可能知道皇帝打仗是输还是赢!

有时她也会测测小安吉丽娜的未来,不过不是在周日测,而是在周五夜里十一二点之间测。安吉丽娜坐在用人房间的长桌边,瘦削的手臂搁在桌面上,她的阿姨则坐在对面。韦罗妮克红肿而布满皱纹的双手笨拙地游走在侄女青春洋溢的脸庞上,然后解开她的黑色紧身胸衣、白围裙和浣衣女的宫服。安吉丽娜的心中充满了恐惧与好奇。黑影在四周的墙上和宽敞大厅里的天花板下起起伏伏,像是蕴藏着许多秘密。纸牌摊在桌上,牌的左右各放着一根蜡烛。但蜡烛并未驱散黑影,反而将影子变得更暗了。照着一条神秘的法术准则,韦罗妮克已事先给蜡烛熏了香。房间完全变了个样,它不再是一间人们每天吃饭的普通大饭厅,倒更像是一间开阔的墓穴。墓穴里,逝者的肉身被埋在墙边,他们的黑影则四处飘荡。

纸牌给小安吉丽娜的预言永远都是一样的:她的脚边躺着一个穿着制服、蓄着胡须的英俊男子。在紧随其后的将来,一个孩子,一个男孩从已隐约透出光亮的迷雾中探了出来。而死神却在远方半透明的迷雾中等待着,它和一场血腥战争之间的关系十分奇怪,却又无可否认。金钱——甚至是意外之财——离得太远,所以看不清。疾病也不在考虑之列。预言还神秘地说,名望会在某个地方出现,只是无法通过韦罗妮克敏锐的双眼分辨出来。——午夜的钟声终于敲响了,声音微弱而低沉。只听见外面传来岗哨换班时低声的口令,还有持枪动作的沉闷声响。——韦罗妮克站了起来,捆起纸牌,将两根蜡烛执于手中,蜡烛的火苗还在跳动。她朝着安吉丽娜的方向,走了出去。“晚安,孩子!”她说道。——安吉丽娜屈膝行礼,她的阿姨吻了吻她的额头。她是伸直双手亲的,因为她的手里还拿着蜡烛。

纸牌给小安吉丽娜的预言永远只字不改,这让她极其失望。每周五,她都期待能听到新的声音。她大致猜得到会是什么样的预言,可却不敢承认。男侍从之间的聊天里经常流传着某种谣言。安吉丽娜听不懂全部,她只猜得到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有时,她听到男侍在和男仆说:“恭喜啊,皮埃尔!昨晚你的卡罗琳不见了!”或者说:“日安,亲爱的朋友!你带她回来了吗,还是去和那个矮子决斗了?”然后,她看到男人无耻地咧嘴笑了起来,彼此心照不宣,于是她就知道,他们说的是一夜春宵,而且猜到说的是皇帝的一夜春宵。这个卡罗琳,那个芭贝特,还有那个卡特兰和阿莱特她都认识。突然间,她们在仆人间快步而来,态度多么高傲啊!她们依旧身着往日的宫服,可这宫服却像是被施了魔法!这个强大的男人在有些时候真的卑微到要去追求侍女了吗?对他而言,难道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吗?高山、河谷、河流是他的,那些个国王,还有他们的国家、王位、公主、妃嫔、高级将军和普通的士兵都是他的。所有、所有这一切都是他的,无论高贵还是低贱,无论华美还是朴素。难不成侍女就不是他的了吗?——当他的侍女太幸福了!为他折腰,为他起身,简直太幸福了!安吉丽娜的小心脏跳个不停,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宛如笼中的小鸟。血液在她的体内热情而无休止地激荡着。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渴望,来到了奢华的浴室,在里面摆放的无数面镜子前端详自己。一种对自己美貌的不自信瞬间向她袭来,一同袭来的还有毫无原则地承认其他女孩是多么完美。她学会了将自己的脖子、胸脯、四肢与其他女子的脖子、胸脯、四肢作比较。她开始在夜里窥探陌生的肉体。起初,她惊叹于这些肉体,而后又感到嫉妒。有一天——对于小安吉丽娜·彼得里简单的一生来说,这一天却意义非凡——一名女官离开浴室的时间比往常晚了一些。安吉丽娜看到她的时候,她还是赤身裸体的。这种骄傲而自在的一丝不挂让安吉丽娜吃了一惊,她甚至忘了要行屈膝礼。她心悦诚服,她为之麻痹得无法动弹,就好像这名女子并非一丝不挂,而是被一种全透明的美所包裹起来了似的。她的身体在安吉丽娜的眼前展露无遗,可对安吉丽娜来说又是远在天边、触不可及。她要是去摸这身体的话,估计也像是在摸石头。那个女官友好地微微一笑。“你会开始悄悄发育的,孩子!”她说。安吉丽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突然间,她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愤怒。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被侮辱了。这位美丽的女子叫她“孩子”并没有错。此刻,“孩子”这个温柔的词语对安吉丽娜来说仿佛意味着轻视,也仿佛是一场诅咒她永不漂亮的判决。

女官的侍女来了,她为自己赤身的女主人围上一件蓝色的外套,留下安吉丽娜一个人站着。

她第一次销魂而又愤恨地嗅着浴室中的水汽。她第一次打量着装有香水的黄色、蓝绿色和红宝石色的玻璃瓶,第一次打量香皂、海绵、杏仁奶和印度香膏。她从浴缸里慢慢舀出一些乳白色的水,狂热而虔诚地洗起脸来。她对着镜子大口哈气,像是在朝镜子扔出一条恶毒的咒语——然后又死命地擦掉,像是要把镜子碾碎似的。她年轻的脸庞在镜子里闪着动人的光芒。没错,她第一次看上去讨喜了起来,不一会儿甚至显得美丽了起来。她是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女孩,长着一头红发,她的额头太高了,性格太骄傲了。如果有人评论,他们会说,要是她脸上没有那么多雀斑就好了。她的眼睛太小,瞳孔是灰色的。她的双唇很饱满,好似一张向下弯的弓,形状优美。她的下巴窝着一处笑靥;可惜在安吉丽娜看来,这地方正好被一颗雀斑给遮住,于是酒窝就没有了酒窝的样子。

她突然也渴望看看自己的身体,虽然这么做并没有什么意义。她脱下了围裙和宫服。她的脖颈又细又结实,她那无助而年幼的双肩瞧上去也很匀称、很完美,胸部太小了。要把雀斑弄掉总是有办法的。她决定要变美。她已经准备好了。

自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以来,她每天都会重新审视自己日渐苏醒的身体。她在镜子前和自己的身体、面容、双唇、双眼和眉毛进行一场宛若恋人间的无声对话。有人给她推荐了一种去雀斑的软膏,可她却再没考虑要用过。她早已经慢慢爱上了自己的身体,就连身上的小瑕疵也是一样。她信教,而且很虔诚,她也知道自己犯了罪。她打算忏悔。

然而有一天,她甚至折服在皇帝浴室里的镜子之下。出于对它的恐惧与敬畏,她抵挡那面镜子的时间已经够久了。而现在,它施加在她身上的力道比过去翻了一番。她一个箭步跨到镜子面前,解下围裙,松开领口。围裙上两条长长的白色系带拖在了地上。忽然之间,浴室门在她的背后打开了,她从镜子里看到皇帝的侍从走了进来。她都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整理自己的围裙和宫服。“那个盒子在哪儿?”侍从问道,“你没看见烟盒吗?”他的心情不是很好,双眼迅速扫过整间浴室。她呆住了,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她站在那儿,始终面朝着镜子。她从镜子里看见那个侍从朝她走得越来越近,已经紧贴在了自己的后背上。“转过来!”他命令道。她“啪”的一声把双手放到露出来的脖子上,身体转向了这个男人。围裙的系带依旧拖在地上。

“你在这儿做了什么?你在藏什么东西?”他问道。

“没有,什么也没有!”她轻声道。

她的目光左右游移,试图躲开那个侍从强壮的体格和他的那张大脸。

忽然间,她看到了烟盒。她优雅地放平上半身,躺倒在浴缸旁的一张小桌子上。她伸出一只手,说道:“那儿,在那儿!”

“你做了什么,快招!”男人的声音宛若低语,可听起来却比叫喊更有力、更危险、也更具威胁。“快招,快招,快招!”他重复着单调的嗓音,同时离安吉丽娜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可他那轻轻的脚步却比他的低语更为危险。

终于,他站到了安吉丽娜面前。“皇帝还在这儿,”他轻声道,呼吸间发出嘶嘶的声响,“我正在为他剃须。轻点,轻点,不要叫!快说!”他伸出一只手,像是准备要把她的裙子从她身上扯下来。不要叫!——不要叫!她心想。一声尖锐刺耳、振聋发聩的尖叫已经从她的心里挣脱了出来。与此同时,她跳向自己左手边窗帘的方向,那儿看上去似乎能救她于水火。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跳的时候,她还蹭到了梳妆台,然后“叮铃咣啷”地把桌上玻璃做的瓶瓶罐罐全都撞到了地上。

侍从退回到走进来的那扇门,然后消失了。现在,透过那扇紧闭的门,她听到了一个强大而愤怒的声音。说了什么她听不清,但她依稀能听见说话的声音,那是皇帝的责骂声。而后,一切归于沉寂。她屏住了呼吸,心脏扑通扑通乱跳个不停。她强迫自己弯下腰,用轻颤的手指拾起碎片,然后一动不动地等着。听不到声音了。门外就是走廊,她走到门边,小心地按下白色门把手,步入走廊。此时,她听见了马刺轻柔的响声。她发抖了。他,皇帝,已经走过了她的身边。她站起身,挽起的围裙里装着瓶瓶罐罐的玻璃碎片。她站得直挺挺的,浑身不能动弹,虽然眼睛睁得很大,却没有看见皇帝。她只知道:眼前有白光在闪烁,还听见银器碰撞的清脆响声,这一刻仿若永恒。别的她都不记得了。她的小脑袋空荡荡的,一片荒芜。

她走了起来,她跑了起来,她在走廊里迷失了方向,最后终于找到了楼梯,从楼梯上翩然而下,来到室外。

其他人对于她所犯下的错一无所知,这让她感到很高兴。她热情地祈祷着,看来,上天饶恕了她的罪过。她亲吻挂在床头的耶稣受难像,将小像按在心口,然后放心地躺下睡着了。但在入睡前,她抽出被自己藏在床垫与床单之间的那条手绢,然后和小像一起摁在胸口。十字架让她安宁,但手绢使她幸福。

一天傍晚,在汇报洗衣成果的时候,所有三十六名侍从站成了一条完美的直线,韦罗妮克·卡齐米尔说:“安吉丽娜先交。过来,安吉丽娜!有人在等你!”

一个身穿蓝色衣服的陌生侍从站在灯光昏暗的走廊门前,她和这个人素昧平生;他看起来比自己认识的其他侍从更纤细,也更瘦小;他的衣领边和制服翻边上绣有一条华美的金边;他像是一团镶金的深蓝色阴影,看上去甚为庄重。

“请您随我来,小姐!”他说。这是第一次有人称呼安吉丽娜“您”和“小姐”。每迈一步,她的勇气就沉下去一分。每在走廊里转一次弯,她的恐惧就上升一分。他们走进夜晚的花园,走进花园里一处陌生的地方。这才没过几分钟,可安吉丽娜却觉得自己已跟在那个侍从后面,一路溜达了几个小时。他们再次步入皇宫,又穿过一扇陌生的门。安吉丽娜从没见过这扇门,也从没见过这种自己正乖乖拾级而上的楼梯。深红色的地毯铺在白色的石头地板上。她紧紧抓牢扶手,脚踩在地毯和石头之间那窄窄的一条边上。她觉得,地毯瞧上去很是危险,她只相信那窄窄的石头边。她来到一间宽敞的房间。一条厚重的绿色丝制门帷挂在门前,很大一片,遮住了门。两把靠背椅放在一张小桌边。只见桌上放着瓶子和杯子,绘有皇帝徽章的瓷碟里摆着冷掉的肉和奶酪。那个侍从将一把靠背椅推上前,说道:“请坐,小姐!”而后,他从大肚玻璃瓶中倒出金黄的葡萄酒,倒入水晶玻璃杯中。然后,这个瘦弱纤细的深蓝色身影就消失于门帷之后。绿色的波浪在他身后再次沉重却又悄无声息地撞在一起。

安吉丽娜僵硬地坐在宽大而柔软的靠背椅上,面前是金黄的酒杯。她空洞的双眼注视着宽敞的窗户和墙上庄严的画像。可这些画在她眼中只不过是镶着金边的彩色斑点。只见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挂在房间的中央,在桌子的上方。房间里的四个角落都摆着银制的枝形烛台,沉得很。点燃的蜡烛有一股蜡和紫罗兰的味道。她的左手边摆着一张很宽的床,床的一半被一条绣满蜜蜂的金黄色窗帘给挡住了。她全身直挺挺的,僵硬地坐着。她尽力让自己思考,可却是白费劲。

一切都很熟悉,一切都很陌生。也许她曾梦到过这一切;也许现在,此时此刻,她就在做梦。也许有人要来杀了她。也许有人只是来惩罚她的。现在,她的脑海里满是自己孩童时在家乡曾听过的奇闻异事。她觉得好热,这暖意、这香气、这恐惧和烛光使她迷醉。她很想站起来开一扇窗。她想要站起来把蜡烛灭掉。烛光实在太亮了,亮得快要吵到她了。安吉丽娜心想,要是房间很暗的话,她很乐意坐在这儿。那就得要非常暗,就像自己的小卧房那么暗。可她连一下也不敢动。

慢慢地,她觉得累了。她把身体往后靠,可她觉得,柔软的靠背与扶手又是一种新的危险,而且危险性更大。她又向前弯下腰,拿起玻璃杯。她的手在颤抖。她喝下酒,靠回原来的位置,咽了一口,然后又咽了一口。是葡萄酒,却又似乎不只是葡萄酒。这液体甜中带涩,很是危险,既能聊以慰藉,又让人热血沸腾。它是罪恶之饮。她试图稍稍直起身,想把杯子放回桌上,却再也做不到了。太迟了,太迟了——她想道,又继续喝。

此时,她坐在那儿,手里的杯子空了。她已经觉得更像在家里一样了,自己已经熟悉这间陌生的房间了。她敢站起来了。她鲁莽地下定决心,至少要绕着房间走一圈。她停在第一幅画前:画里是皇帝,这是一幅巨幅肖像画,画的底部一直延伸到了地上。要抬头才能看清皇帝的脸。最先看到的是皇帝的靴子,而后是裤子,然后看到他的制服,接着就是他高耸入云的脸。

小安吉丽娜不再继续走了。她又逃了回去,逃回到靠背椅上,逃回那个熟悉的危险里。她浑身发抖,她怕一直握在手中的杯子会掉,于是她特别小心地把杯子放回桌上。一阵可怕而奇妙的感觉猛然向她袭来,这种感觉如火一般灼热而危险,它来自外界,似乎来自上涌的酒意,似乎涌自皇帝的画像,来自角落的床,来自散发出醉人香气的蜡烛。

现在,她将视线投向门帘沉沉的绿色波浪。她相信,每一刻发生了什么动静自己都能觉察到。不一会儿,她听了听,觉得好像听见了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门帷似乎又被分开。恍惚中,皇帝出现了,他和画里一样:皇帝的头离天花板很近,所以看不见,他很高大,而且变得越来越高大。她向前弯腰,重新倒了一杯酒然后抿了一口。紧接着,她立马把杯子放回桌上,露出胆怯而敬畏的神情。

她现在清楚自己为什么被带到这儿来了。一股甜蜜的恐惧油然而生,她沉醉于其中,内心销魂而又恍惚,天真而又自豪。她又喝了一杯。她靠回椅背,稚嫩而发红的双手死命握着玻璃杯。她的视线从墙飘到蜡烛,从蜡烛飘到窗户,最后又飘到那幅画像上。她发觉,因为燃烧,角落里的一支蜡烛开始弯得很厉害。她已经打算要站起来把蜡烛扶直——可她不敢。作为一名小宫女,她的耳朵尽忠职守。她惊恐地听见,蜡油轻轻地滴在地毯上,滴落的声音很有规律。天真的自豪消失了,销魂的恐惧被另一种侍女常有的情感给挤到了角落,那就是对于玩忽职守的恐惧。可她站不起来。为了不再看那支蜡烛,她闭上了双眼。

她立刻睡着了,杯子听话地窝在她笨拙的手中,笔直地放在她一动不动的怀里。梦境的碎片纷乱地飞过她的身边。她张开嘴唇,在梦中微微一笑,微笑中带着些许恐惧,她透不过气来;即使在睡梦中她也不敢呼吸。

她是被鸟儿在夏日里的第一声欢呼给惊醒的。6月的清晨透过每一扇高大宽敞的窗户涌了进来,宛如一场胜利。公园中,树木的绿意将这清晨削弱了些许。安吉丽娜尽职尽责的视线立刻搜寻起那支弯曲的蜡烛。烛台里还剩下一小块凹凸不平的蜡;而蜡烛的剩余部分,一小洼黄色的蜡油干了以后粘在了漂亮的地毯上,简直是一场灾难。蜡烛早灭了,可那抹冷冷的蓝色烟雾依旧留在空中。

安吉丽娜茫然若失,不知所措。她不去想门帷的事了。她特别想远远地离开这里,想回家,回到阿雅克肖去,回到可爱的渔网边,回到石滩上,回到金色、银色和钢蓝色的鱼群旁,回到海藻和贝壳散发出的海腥气中。她手里还一直握着那个酒杯;现在,她把酒杯放到桌上,站了起来。

突然间,她听到一阵说话声和脚步声。一扇门动了动,推门的动作将门帷猛地分开,是皇帝站在那儿。他的头发乱糟糟的,马甲上有几颗扣子解开了。因为熬夜,他看起来十分疲惫。在清晨的阳光中,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为苍老,也更矮小。安吉丽娜连忙行了屈膝礼,动作笨拙而可笑,像是被人摁下去似的。她低下头,视线里只看得见皇帝踩在红地毯上的黑靴。她听到有人在皇帝身后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看见了一只蓝色的鞋子和一根金色的带扣。她猜,应该是昨天身穿蓝色衣服的侍从。

“蠢货!”皇帝的声音响起——他说,“让她出去!”

等她抬起头,皇帝已经不见了。绿色的门帷前站着那个身穿蓝色衣服的瘦弱侍从。

“请过来,小姐!”他道。

他让她站在花园里。塔楼里的钟声敲了六下。开始干活的时间是6点半。

她一脸羞愧地从宽阔的林荫大道中跑过,脑子里晕乎乎的,一团乱麻。熟悉的建筑侧翼已经若隐若现。今天,她是所有侍女里第一个踏入洗衣房的。

从那个奇特的夜晚开始,小安吉丽娜的心就麻木了、受伤了。她试图说服自己,那只是自己的一场梦,却徒劳无功。一切在她的回忆中再次涌现,而且变得愈发无情。在回忆里,每个人物的面容都很清晰,每个物体的轮廓都很冷峻。它们坚决不愿被当成一场梦境或阴影。那个夜晚始终追着她不放,锲而不舍。她依然能闻到蜡被点燃后与紫罗兰混合的暖香,她依然能尝到冰凉而甜涩的金黄葡萄酒,她依然能感到耻辱突如其来的痛苦打击。她体内的鲜血很清醒,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被拒绝了。

小安吉丽娜开始隐隐约约地恨起那些大宫女了。她总以为,她们从不会被人拒绝,哪怕是皇帝。她日益滋长的虚荣心如烛火般熄灭了,如花朵般在耻辱、羞愧和仇恨中枯萎了,仿若一个贫瘠而短暂的春天。她不再端详自己的面容,世界上所有的镜子转瞬间都变得模糊。她只有在夜里还会匆匆祈祷,亲吻十字架也是草草了事。皇帝的手绢被她压在了自己的木箱底下。

一个周日,她再次陪着阿姨出门拜访的时候,有个人走进执刑官的屋子,向她迎面走来。他是执刑官的侄子,了不起的索斯忒军士。在两人相遇的第一刻,他的心就被她点燃了。

他和皇家骑兵队的大部分军士并无差别。和大部分的战友一样,他高大而强壮,勇敢而优秀,受过几次伤。要是安吉丽娜站在离他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就会看到他自成一个世界,一个拥有军刀、马刺、毡靴、编织绳的世界,一个红蓝相间的世界;就连他的脸也是他制服的一部分。这样的外表不像一般人类的外表是由四肢和身体部位组成的,而更像是由颜色组合而成的。他要是离这个小女孩再近一点,她就得抬头回答他的问题,就像在抬头看一座山。而要想登顶看到他的脸则还得花上一会儿时间,他唇上的胡子很大一蓬,泛着蓝黑色的光泽,胡子上方两个又黑又宽的鼻孔张得很大,像是两个火山喷发口。

无论他说起自己参加过的战役还是曾经征战、生活和热爱的陌生国家,她都觉得无关紧要——她只是装作听得很满意的样子。提起皇帝的战术,他说话的语气还是比较友善的,不过也不是不作批评。他说,这一仗本来不会折损这么多,皇帝这一次差点就要吃败仗,那一回差点战死沙场,再不济也要被俘。包括执刑官在内的所有人都只知道皇帝的阅兵式,对于意外和运气在战争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一无所知。说不定宪兵队的上校没有当上皇帝也只是一个意外。

“只有上帝才知道!”执刑官夫人说。

“没有上帝!”军士断然道。这个全副武装的怪物同样果断而礼貌地鞠了一躬,他的举动发出巨大的响声。他邀请安吉丽娜和她的阿姨共进晚餐。

他们在一家高档饭馆吃了油炸比目鱼、粗盐牛肉、甜胡萝卜和新鲜柔嫩的小洋葱:就是一顿军队餐。这个军士把军刀往地上刺了三下,服务员上了一瓶来自莱茵河流域的葡萄酒,这种酒的口感比较涩。这个军士曾让莱茵河流域的德国人也乖乖听话。每咽下一口,他的某些回忆就少去一分。他们最后喝了咖啡,又喝了好几杯白兰地。然后韦罗妮克解释说,她的职责正在召唤自己回宫。“等一等!”军士说,“我来陪您,夫人!”他把身体弯得很低,韦罗妮克稍稍挺直,这样他有力的拳头就能伸进她的臂弯,然后握住她伸过来的手臂。他丁零当啷地带她走向门口。他行了个军礼,然后回到安吉丽娜身边,像是一块闪闪发亮的石头。

这一晚,安吉丽娜可能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乘坐马车,被无数玻璃风灯点亮的年度集市宛若白天,再来一杯白兰地,接着是金红色的小房间,一瓶香槟,在一个窄沙发上的缠绵——那个沙发还没有一个稍大点儿的摇篮宽敞。她的头垂到了靠背后面,稀里糊涂不省人事,背部被沙发靠背硌得生疼。此时,她的身体仿佛胡乱断成了几截,就像她的裙子一样。一座彩色、陌生的山用尽全力抱住了她,而且打算把她碾得粉碎。

直到出了房间、来到室外,她才重新找回了自己。在她的头顶上,可怕的天空已然拂晓。她在马车里整理自己的裙子和头发,然后慢慢发现,原来自己的身体一块儿也没少。等他们在皇宫前站定,他的胡子还不时被风吹到她的脸上和脖子上。他让她走了,还要她招手。她照做了,然后看见他也招手了。她掠过熟得不能再熟的楼梯,一路向上来到自己的房间。她的伙伴都睡了。她今天没有再祈祷,这也是她这辈子头一回这么做。

生活太过沉重,重得危险而又特别,还让人实在无法理解。伴随着这种黑暗的想法,她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韦罗妮克·卡齐米尔的预言就以这种形式实现了:一个穿着制服、蓄着胡须的男子躺在安吉丽娜的脚边。每天晚上,他都在宫侍区门口等她干完活。他准时在那儿站着,孔武有力,穿着一身花花绿绿。在离他还有好一段距离的时候,透过公园的围栏和绿树,安吉丽娜就瞧见他浑身闪着七彩斑斓的光芒。天空万里无云,最初的一群星辰已经闪着银光。龙骑兵的头盔泛着光,头盔上的横杠弯成很大的幅度,头盔顶部还缀有黑色的马尾。这头盔几乎就要将她触动。安吉丽娜朝他走了过去,但却并非出于对他的渴望,而是出于恐惧和夹杂着几分恐惧的不耐烦。他一动不动地等着,仿佛一块五彩的岩石,直到她来到自己的面前。她不敢抬头看他的头,看那高耸入云、闪闪发亮的山顶。安吉丽娜头上的淡蓝色帽子刚刚到他军刀的把手处和他马甲最下面的那颗纽扣。他伸出有力的臂膀,连腰也没弯一下就把她举了起来,举到和自己的脸相持平。安吉丽娜的双脚没了支撑,在空中来回地舞动。他的胡子像一把柔软的刷子拂过她的额头,拂过她紧闭的双唇和长着雀斑的脸颊。她就这么气喘吁吁地飘荡在天空和大地间,飘荡了有一辈子那么久。她终于滑向了地面,人却头晕眼花。她在索斯忒的右臀处摇晃着,而军刀在他的左臀处叮当作响。他脚上的马刺发出的声音虽然很轻,却很危险,而他的靴子则发出了尖锐的摩擦声。他们就这样走向夜晚的欢愉。

他不想给自己的休假画下句点。显然,这个军士在他团里的影响力还挺大。显然,他对安吉丽娜爱情的渴望久久仍未平息。他也曾暗示过几回,说调回巴黎的一个骑兵团,这种事他是做得成的。老实说,一想到这事,安吉丽娜就很恐慌。她不敢问他什么时候又要动身。每次他明里暗里地提起来,说自己也能像在里昂或格勒诺布尔[1]一样在巴黎服役,她觉得,他应该是在等自己点头,也在等自己给他鼓励。她接受了他,承认他,就像人类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他每晚都如同一场叮当作响的雪崩定时向她压来,很有规律,只不过这场雪崩是彩色的。虽然她觉得很累,像被大卸八块,但每次到了最后,自己都完好如初,能站得起来,看来她受到的恩赐也绰绰有余。显然,这个男人注定是她的,从一开始就是。连纸牌预测出来的人也是他。

他在安吉丽娜的头顶不停说话,但同她的距离太远,所以几乎听不清。她听见有声音在隆隆作响,仿佛小型的雷声。有时候,他打了一个喷嚏,听起来就像下了短时的暴雨。只有当他们面对面坐在桌前的时候,她才听得清对方说了什么,虽然他的话她也不能完全理解。小安吉丽娜注视着那张男性的血盆大口激烈地开开合合。他说话的时候像是在咀嚼食物。她注视着他厚实的红色上唇和在空中不停翻飞的小胡子。她被这幅景象所吸引,但完全没有恶意,就像人们有时会被可恨和丑陋的东西所吸引一样。军士说的话很宏伟、很华丽。这些话猛地压在安吉丽娜的身上,特别沉,也很无聊。她一次也不敢把视线从他的脸上挪开。

尽管她觉得这个军士就是造成自己最深罪孽的原因,但在她看来,反抗他、不服从他的罪孽似乎更为深重。所以她感到不知所措。在她看来,从现在开始,自己已经被下了判决,她再也不能在美德和罪恶之间作选择了,而是一直要在两种罪恶之间摇摆不定。她想到,自从这个高大的男人把自己压倒、冲向自己以后,她就不再按照原来的习惯上教堂寻求安慰了。她害怕地想,光是不去做礼拜这一点,自己可能就侮辱了上帝,她觉得自己不干净了,她束手无策。她渴望重回那些已逝的时光。那时,自己还是个孩子,还是那么纯洁。一天晚上,他们走在回去的路上。快到皇宫的时候,军士举起手指,指向皇宫说:“他不过是走运罢了。也许他的好运比他应得的还要多!”

天色已晚,路上静悄悄的,所以安吉丽娜听清了他说的话,虽然他的声音依旧隆隆地回荡在自己的头顶。一开始,她没明白军士在说谁。但很快,她就感到了一阵反感。在她还没搞清楚他在说谁之前,只是因为这么一句话,她就开始恨他了。——“谁走运?”她问道,声音单薄而胆怯。——“当然是他了,波拿巴呀!”人们用姓来称呼皇帝,这事儿不太常见。安吉丽娜对军士的恨意更浓了。“是皇帝?”她问道。“对啊,就是他,那还用问!”军士说。“您可在他的军队里服役呢!”安吉丽娜道。她使了吃奶的劲才说出了这句话,她的声音已经在发抖了。“在他的军队里,”军士说道(他恨恨地强调了“他的”二字),“许多服役的人都不喜欢他。可你什么都不知道,小不点儿!”他们走到围栏前,安吉丽娜的心中升起一阵怀疑——这是她一生中第一次产生怀疑——她怀疑,军士不再谈论皇帝是因为也许有人会听到。

和每晚一样,他在这时将她高高举起,与她道别,但不是像见面时将她一手举起;因为侍卫再也不看他们了,而且没有证人在场也不值得花费力气。所以他用双手抱起她,在她的左右脸颊上响亮地各亲了一口。他亲吻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夜里。然后,他又猛地把她放回地面,不过这一次比见面时的动作稍微轻了一点。等两人都在地上站定,他说:“明天我就要同你告别了。后天我的休假就要结束了,这事儿也改不了了。后天一大早我就要归队。你会伤心吗?”

“嗯,我会伤心的!”安吉丽娜嘟哝着。

从她和这个军士开始这段关系以来,她第一次快乐地跑上了楼梯。今夜,她温柔快活地进入了梦乡,没做噩梦。这样的情形已经好久没出现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她还是同昨晚入睡时一样快活。她痛苦的爱情迎来了最后一天,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等着第二天过节的孩子。入夜,当浑身亮闪闪的军士同往常一样准时出现在围栏前时,安吉丽娜几乎是快乐地跑向了他。这是她在迎接这个大块头的时候第一次心存感激,她在他面前有些羞愧。这也是她第一次不害怕他的胡子,虽然那胡子正从自己的脸庞拂过。

然而,他们稍后来到了“永恒的欢愉”咖啡馆。此时,她的好心情消失了。为了给自己举行欢送会,索斯忒军士请来了好几个朋友,他请了士官、两个执刑官和官员。他和安吉丽娜到的时候,大部分人都已经来了。他们挤在镶了铁皮的木头柜台前。店主在他们身后跑来跑去,他身穿绿围裙,白色的衬衫袖子露在外面,肤色发红,全身像是吹了气球,黑色的小胡子看着很喜庆,和他的眼睛一样闪光。所有人都像是听到口令一样转向来人,吼道:“索斯忒万岁!”索斯忒站在门槛边,身强力壮,十分完美。背后的门开着,因为在他看来,让他在这一刻自己把门关上似乎不合时宜。安吉丽娜紧紧贴在他的右臀边站着,她比挂在他左臀边的军刀还要瘦弱多了。他举起手,同时松开了安吉丽娜的手臂。在这胜利的一刻,他似乎完全将她弃置不顾。他的嗓音震耳欲聋:“伙伴们,我来了!”

与此同时,角落里有人用手风琴演奏起了时下风靡的军队进行曲。

他们立刻匆忙地吃了起来,吃的时候全神贯注、一言不发。他们大快朵颐,胃口大得很,喝的酒都是一扎一扎的,看着自己盘子的时候两眼放光。安吉丽娜本来不想看他们的,但就是不知什么原因逼得她不得不这么做。她每看到一个客人狼吞虎咽地大口一咬,她就很文雅地咬一小口。她越咬越小,越吃越文雅。她觉得,这个离别的夜晚似乎永不会结束。她还觉得,所有聚在这儿、一脸高兴的男人都是自己的未婚夫。所以,不管索斯忒军士的休假是不是明天结束,她好像都无所谓。她向他所有的朋友立下了誓言,向他所有的朋友献出自己。

吃完牛肉,一个炮兵下士站了起来,敲了敲自己的杯子开始说话。

他说起了索斯忒军士干过的所有英雄事迹,好像皇帝打的所有胜仗全都要归功于他似的。

下士说完后,军士站了起来。他证实了前者说的一切,只不过稍稍改了几个字。在座全体为他鼓掌。

午夜的钟声敲响,来参加欢送会的大多数人都已经醉醺醺的,神志不清。他们开始谈论起皇帝来。

第一个开口的是索斯忒军士。“我们在座的每个人,”他说,“原本可以拥有同样的运气。”——但事实上,他说的是他自己——索斯忒军士他原本可以拥有这样的运气,而不是别人。

“我们每个人。”替他背书的下士重复道。

“他是个幸运儿!”来参加欢送会的一个执刑官说道。这人一头白发,脸上起了皱纹。

“他是个滑头!”另一个人说。

“他不会思考,没有良心!”第三人说道,“想想吧,伙伴们,想想吧,他多么草率地背叛了人民,背叛了人民的自由!”

“法兰西人民的自由!”又一人插了一句。

“他背叛了人民的自由,”索斯忒军士说,“没错,这事儿就是他做的!尽管我是他的士兵,是我们伟大军队当中的一名士兵,可我还是要这么说。”

“当然了,我们的名声可大得很,”炮兵下士听到了,“没有他,我们肯定看不到这个世界,也不会让这个世界颤抖。但我还是要说……”执刑官接了他的话:“但我还是要说,我们要把一切都归功于他,归功于我们年轻的下士。”

他的话并没有得到所有人的认同。话音落下,屋里甚至安静了一会儿。索斯忒军士喝得最凶,他已经口齿不清了。他不满地说:“就我和像我这样的家伙来讲,我们也能像他一样征服世界。——不是吗,伙计们?”他从一个人看向另一个,濡湿的小胡子根根翘起,胡子下的双唇微笑着,发热的面孔通红,发红的双眼充满了敌意。没人回答他。每个人都各自找了一样东西在做事情。一个人举起杯子对着蜡烛进行观察,似乎是在怀疑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粉尘。另一人用桌布擦着叉子。第三个人茫然微笑,像是前几个小时都没在听人说话。第四个人喝完了杯中最后一点儿葡萄酒。他喝酒的动作特别慢,慢得特别显眼,像是在用舌头回味每一口酒似的。虽然索斯忒军士已经喝醉了,他还是发现,自己在这一轮被所有人都抛弃了。他双手握拳撑在桌子上,站起身,看起来像是用双臂而不是用双脚站着一样。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安吉丽娜说:“伙计们!将军如果没有我们会是什么?——皇帝如果没有士兵会是什么?谁更伟大:皇帝还是军队?谁更伟大?我要问一问。谁更伟大?我倒要问一问了。”

但是没人回答他。

“所以我说,”索斯忒继续说道,“军队更伟大!军队万岁!”

安吉丽娜全程都静静地坐着。一股强烈的恐惧和巨大而陌生的羞愧困住了她的内心。恐惧和羞愧犹如两个铁夹子从左右两边攥住了自己的心脏,这种感觉是如此清晰。她不知道,这种恐惧和羞愧是从哪儿来的。她觉得自己在这个社交圈里受到了侮辱,而且,她还觉得自己有罪,因为自己在听他们说话的时候没有反驳。突然间,她的心中也充满了对桌边所有男人的恨意和愤怒,而且对索斯忒军士的恨意和愤怒尤为明显。她像是要呼救。她费了吃奶的劲儿才从怀中抬起手——她嫩红、无助的小手——抓住杯子。她喝了一小口——突然间,自己仿佛再次身处大厅,身旁是沉重却如波浪般起伏的绿门帷,面前是水晶的大肚玻璃瓶。她还看到了墙上皇帝的画像。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自由、强大、无所畏惧。一股喜悦、熟悉、巨大的力量逼她站起来。她站了起来。一阵喜悦的恨意使她的内心变得强大。一种熟悉而亲切的精神往她的话语中注入了勇气。“你们必须感到羞愧,”她说,“为诽谤皇帝而感到羞愧。什么都不是——没有他,你们也就比什么都不是稍微好点儿。没有他,你们既不能看见世界,也不能从自己的村里或小城镇里走出哪怕一英里。没有皇帝,你们就没有军刀,没有盔甲,没有缰绳,没有钱付你们正在喝的酒!你们参加了战役,仅此而已,因为是他带你们参战的。若是你们有一个人能鼓起一次勇气,你们也只能把这勇气归功于拿破仑。就是他给了你们勇气,他也因此给了你们勋章,但这功勋根本不是你们的。所以,我说了,你们应该感到羞愧!”

她又坐下了。索斯忒军士拿起大肚玻璃瓶,给自己添了点儿酒。尽管他就坐在自己身边,但他倒酒的景象却像是发生在远方。她看着他的一双手,她对这双手是如此熟悉。这双手又粗又短,手上有肉,毛发很多,肌肉发达——虽然军士只用了一只手拿瓶子,但她还是看着他的两只手——而后惊愕而羞愧地想起,这双手已经习惯于握着自己的肉、自己的胸、自己的手臂和大腿了。这双手是一对无耻放荡、长着毛发的工具。

忽然间,一阵惶惶不安似乎在桌上蔓延了开来。在所有人的眼里,蜡烛似乎燃烧得更加勤快了,蜡减少的速度似乎更为匆忙了,房间里似乎暗得更明显了,他们彼此间似乎完全不能再高谈阔论了。这是一个忧伤而失败的节日——毫无疑问。所有人都沉默了。

此刻,就在所有客人的心情注定都要变得更为阴沉的时候,门猛地被人拉开。伴随着让烛火忽闪跳动的晚风,韦罗妮克·卡齐米尔冲进了房间。她似乎是骑马而来,身上穿的一套衣服极其正式、全副武装。也就是说,她的肩膀和丰满的胸口裸露在外面,身上是那件淡绿色的丝绸晚礼服。据说这是约瑟芬皇后亲自送给她的,她只在特殊的节日里才会穿。她白晃晃的胸脯散发出一阵五彩而柔美的脂粉烟雾,当中躺着那条被钻石装饰的玉石项链,这是皇后送给她的礼物。项链又大又沉,项链的边缘还在闪闪发光。毫无疑问,那块玉石就是排在第一位的魔法石。门开了好长一会儿,夜晚凉爽的微风仍在拨动着蜡烛金色的火苗。店主殷勤地在餐桌上席添了一张椅子。众人还没来得及解释整件事情的经过,韦罗妮克就已经坐在了上席。“我看见,”她用一种职业预言家的口吻肯定地说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争吵。但你们得和睦。”

她圆润而苍白的手指在白色的桌布上动来动去,也像是在说话似的,每一根手指都是一条无声的舌头。她的大脸盘上扬起一阵白色的脂粉,黑色的双眼在脂粉背后闪着光。大家都没说话。韦罗妮克是受皇室信任的人。她从纸牌中预测了战役的胜利和失败。她是皇后的亲信,可能也是皇帝本人的亲信,谁知道呢。

她大概清楚,这帮男人做了什么事。她最在意的,是要确保自己的侄女和索斯忒军士能顺利结婚。她知道,和国内所有的女人一样,安吉丽娜爱的是皇帝,而不是索斯忒军士——因为在那时,全法国(可能也包括全世界)所有的女人都爱皇帝,而不是自己的丈夫。在韦罗妮克看来,要是有人对皇帝说了诽谤的话,就和人反抗自然天性一样毫无意义。——无论如何,此刻,安吉丽娜的幸福才是关键。索斯忒军士大概是雅各宾派的:他迟早有一天会娶安吉丽娜的。

听见有人诽谤皇帝的时候,她自己也会心痛。那时候,这种事发生的也不少,甚至经常发生在宫侍和不满的士官身上,也经常发生在一些军团里。没错,在皇帝还叫波拿巴的时候,韦罗妮克有时甚至能参与他和他夫人之间的私人对话。有一次,她甚至试图阻止他的夫人说出一个可怕的词语来形容这个伟人。即使到了今天,这份回忆也使她对于贬低皇帝的人毫不留情。

此时此刻,对于这群诽谤者,她决定先把这事放一放,以后有机会再找他们算账。但她很快就发现,这帮男人已经彼此用自以为隐秘的手势达成了共识。而在她看来,这些手势根本就是愚蠢至极、狂妄至极。唯有索斯忒军士如庞然大物般一动不动。显然,他没有弄懂坐在小安吉丽娜身边那帮朋友的装腔作势。他给韦罗妮克·卡齐米尔倒上葡萄酒。韦罗妮克慢慢地喝着。举起酒杯的时候,她短小的手指是张开的,手上的戒指在烛光中闪烁。她只在杯壁边浅尝辄止,每啜一口,她就又放下杯子审视着男人的阴谋,聪慧的视线含着愤恨。与此同时,她敏锐的双耳高高竖起,耳听八方。突然,她听见下士对一个军士咬耳朵:“他本来就没用。我们这种人在床上更厉害!……”

她立马反应过来,他们是在说什么。唉!——皇帝在某个方面的传言和故事她都知道,说他匆忙就完事,实在可耻。侍女、浣衣宫女、女官还有皇后,都经历过这种欢愉。但无论是高高在上还是地位低贱的女子都对皇帝这种草率了事、心不在焉、可有可无的拥抱感恩戴德。她们从不曾忘记,他是一个神,而习惯露水情缘的神祇就是以这种方式行事的。那个时候,身处皇帝怀中的女子只能或满怀恨意、或满怀恐惧、或满怀爱意地说出皇帝的名字,就像是在皇帝这短短几分钟的热情里,感受到了世上的所有热情:恨意、恐惧和爱情。韦罗妮克·卡齐米尔知道,对女人来说,有一种兴趣比肉体的欲望更为强烈,那就是向上爬的欲望。虽然她们没有满足,但她们在离开皇帝房间的时候有了贵族称号,地位也得到了提升。她们很快就不用干活了,他也很快从她们的视线中消失了。离开他的时候,她们的饥渴永不停歇,总是渴望着重回他的身边。神祇的所有特质他都有:他很强大,他一怒冲天,他给的恩赐持续的时间都很短暂。神祇都是转瞬即逝的。

所以,她猛地举起杯子,像男人一样把剩下的酒喝干,用平常对待下属的命令式口吻强硬地说道:“先生们!”这个称谓打断了男人间低声却放肆的交谈。他们全都抬起头。“先生们!”她重复了一遍。她依旧坐着,可她的面容却如此庄严,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她仿佛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诸位似乎,”她说道,“还未习惯要顾及在场的女士。而且要知道,我是宫里的人,我侄女也是。”(她说的是“宫里”,而不是什么“奴仆”。)“诸位提心吊胆说的这些话在军营里也许合适,虽然我知道在军营里一般也不会这么说。我先告辞了,先生们!祝各位有一个愉快的夜晚!而您,索斯忒军士先生,请准时把小姑娘带回宫!我会等着她。”她对安吉丽娜说:“你还要来找我的!”她站起来说道:“晚安!”她飞奔而去,就像骑马来的时候那么突然——她走的时候,房间的门也开了好一会儿,风卷起了桌布,蜡烛的火光跳动了起来。

没人说话。这一刻,所有人都像是被上级训斥了一样。现在,他们穿着彩色的制服,看起来很是可怜。

此时,安吉丽娜才觉得自己一贫如洗,形单影只,众叛亲离。她思念家乡科西嘉岛那美丽的海岸和父辈的老屋,思念自己贫穷而平淡的童年。她突然醒悟过来,自己交给那块彩色、陌生的岩石的东西并不属于岩石本人。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虽然活着,却似乎和自己的肉体离得很远;她似乎把自己的肉体当成随便一样东西给交了出去。她知道,自然界给女人定了一条笼统而严苛的准则,她知道,自己已经违反了这条准则。这条准则庄严、美好而又冷酷地规定,女子要属于她的爱人,要反抗她不爱的人。她想起了挂着绿色门帷的房间,房间的墙上还挂着皇帝的肖像。羞愧之情瞬间脱离了她的身体,她仿佛也早已赎完了自己的那宗罪。她觉得,自己能爱那个独一无二的人了——光是这份爱本身,光是爱他的能力和意愿就是一件大事。相较之下,罪孽、违规、错误和羞耻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现在,她抬起了眼,她的眼中第一次闪现出自豪与冷淡。于是,她看见身边那座彩色的大山因为失去了知觉,正沉默而僵硬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显然,这是他喝醉后独有的表现。他的这副模样比一般人吵吵嚷嚷地发酒疯还要可怕。他坐着一动不动,这个军士的眼睛不大,黑眼圆睁,却目光呆滞。与其说他醉了,还不如说他石化了。小安吉丽娜轻轻拍了拍他石化的蓝袖子。索斯忒没有动。她看向其他人。没人注意到她。有几个人站着,他们在另一张桌子上打牌、掷骰子。其中一个执刑官正和下士还有两个军士私下里在讲故事。每说完一个故事,四人都会发出愚蠢的窃笑。安吉丽娜站了起来,没说一句话就走了。她轻轻抬脚从桌旁离开,连店主都没注意到她。

她站在屋外,抬头望着天。她忘记在饭店里看一眼钟了。似乎早已经过了午夜,她抬头望向星空,倏地陷入了甜蜜的回忆。虽然她的孩提时代早已溺毙,但她还是忆起了孩提时的几个夜晚。那时,她随父亲坐上帆船出海,父亲会抬头看天来辨认时间。今晚的夜空只看得见几颗星星。空中的乌云虽然沉得要命,但它追赶星星的速度却快得让人惊讶。几颗星星散布在乌云间,闪烁着几点银色的星光,而后又不见了踪影。晚风像是从四面八方同时刮过来似的,十分凛冽。街道上空无一人。后半夜,灯火不安分地跳动着,孤孤单单,命运悲惨。忽然间,远处一道惨白的闪电出现在了房屋的上空,接着,隆隆的雷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小安吉丽娜害怕了,她紧紧裹住自己的披肩。虽然她选了一个不太熟的方向,但她还是打算不管不顾地大步向前走。她终于走到了一个街角,可以从那里看见大马路的灯火通明。这时,第一滴雨重重地砸了下来。下一秒,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一道刺眼的闪电将云劈开。安吉丽娜走得越来越快。她走到一条很长的马路上,这儿的灯光比刚才多多了。雨已经下得又大又急,她站在一幢大房子的门口。窗户里透出的明亮灯光将雨丝照得金黄。房屋前面还停着几辆华丽的马车。这样的一番停留让她觉得很舒心。忽然间,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很舒心:雨水、闪电、马车、高雅的房屋和漂亮的大门。一阵狂喜充盈了她的内心,也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快活了:就连这闪电、这雷声还有这雨水也变快活了。

现在肯定已经很晚了。一个身着制服的瑞士男子走下楼梯,打开两扇高大的门,向安吉丽娜投去命令般的一瞥。突然间,所有的车夫都像被叫醒一样钻出马车,站在车门边,放下踏板。安吉丽娜兴高采烈地沿着马路继续走了,走向她的内心所指引的方向。她走路的速度适中,虽然她的披肩、裙子和鞋子全湿了,可她还是走得不快也不慢。

当她看见皇宫的时候,雨势减弱,天色渐渐拂晓。哨兵在小亭子里打着瞌睡,没有看到她;从她到巴黎工作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无所畏惧地穿过狭窄的围栏门。门开着,开得悄无声息,用几近殷勤的态度迎着宾客。她走上楼梯。屋子里安静而平和。透过楼梯拐弯处又高又窄的窗户,湿漉漉的清晨正闪着光芒。远处传来鸟儿醒来后第一声迟疑的啁啾。安吉丽娜从箱子里取出好久不见的皇帝的手绢,将它摁在心口,又摁在了脸上。她脱下衣服,很容易地快速进入了梦乡。那条蓝色的手绢放在她的衬衫下,紧贴着她无比幸福的心……

全国、全世界的女人,无论身处何地都爱皇帝。但在安吉丽娜看来,爱恋皇帝是一项隐秘而特别的艺术;她觉得自己已向这位由古至今最为高尚的男子立下了誓言。他永远活在自己的心中。他也是如此伟大,但在她不大的内心里也占有充分的一席之地:为了能容下他身着华服的位置,她的心已经膨胀起来……

她很快就把索斯忒军士给忘了。在她回忆过去的时候,他偶尔还会从被她埋没的梦境里探出来,就像是一片巨大的阴影。她已经有好几周没有听说他的消息了:这不足为奇,因为皇帝在筹备一场新的战役,他手下的军团每周都会换地方,这几天里给自己的未婚妻或妻子写信的士兵并不多。

有一天,安吉丽娜的身上出现了奇怪、可怕、危险却又极其令人费解的现象。她用力挥舞着开口的熨斗,想把里面的煤点起来。这时,熨斗突然脱了手,像被一股隐形的力量给夺走了。她还看见熨斗朝着墙飞了过去,尖的那一头调了个个儿,熨斗的底部因为灼热而发红,熨斗的宽底开口朝下掉到了地上。而后,她自己仿佛也落入了一片深邃无垠的黑暗之中。

醒来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韦罗妮克·卡齐米尔被叫了过来。此时,这个善良可信的女人正坐在安吉丽娜的身边。安吉丽娜醒来的时候还记挂着熨斗和那股把熨斗从她手里抢走的奇特力量。“事已至此!”她听见韦罗妮克说道。这是她重回世界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她被这句话吓到了。“什么至此?”她问道。

韦罗妮克温柔而冷静地回答:“你怀孕了,安吉丽娜!——我会派人告诉勒瓦多先生的。别怕!我们会把他拿下的!”

“怀孕?”安吉丽娜问道,“怎么会?”

“这是上帝的意志!”韦罗妮克轻声说道。她抬头看了看天花板,视线停留了一会儿,画了个十字。“我们会把他拿下的。”她又重复了一遍。

“我们要把谁拿下?”安吉丽娜问道。

“嗨,当然是索斯忒·勒瓦多军士啊,那还用说!”韦罗妮克答道。

“为什么我们要拿下他?”安吉丽娜问道。

“这样你就有个丈夫了!”韦罗妮克说。

“我不需要丈夫。”安吉丽娜道。她这才想到自己每晚在那张红丝绒小沙发上所遭受的入侵。当时,她的脖子压在一个不太软的靠垫上。

“你当然需要丈夫!”韦罗妮克说,“当务之急,你需要一个丈夫,他也是你孩子的父亲!”

“我不要孩子,”安吉丽娜说,“我不需要孩子,也不需要丈夫!”

“你都需要!”韦罗妮克·卡齐米尔轻声说。

安吉丽娜闭上眼,好像这样就不用看见恐惧似的。这片恐惧似乎正坐在韦罗妮克的座椅上,就坐在床边。然而即使合上了眼皮,她还是看见这片恐惧越来越强大,离自己越来越近,它庞大的外形同索斯忒军士一模一样,而后者突然从一片阴影重新变为了实体。索斯忒现在大概在某个遥远的地方驻防,他也许——但愿如此——已经决定再也不去了解有关安吉丽娜的任何事情。有什么用呢?她要生孩子了,是军士的孩子。他,这个大块头,住在她的心里,在她的心里动弹。她的力气太小了,根本不能把他从自己虚弱的身体中扯出来。她打算再次睁开眼,因为危险似乎离她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可她连把睁眼的打算付诸实施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样的情形只维持了几分钟。此刻,韦罗妮克神情庄严,这让安吉丽娜更为恐惧。安吉丽娜觉得,这个周日有点儿凶险,却让人特别快活。她没听清韦罗妮克说的每一个字,但她清楚地觉得,正是别人给她的承诺和安慰让她最为恐惧。她非常累,今天和几周前发生的所有事情似乎都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似乎是发生在过去、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事。现在,一段完全崭新、陌生而危险的生命旅程即将展开。她闭上眼,等着阿姨离开,等待睡意袭来。可是睡意没来,唯有一股浓烈而睿智的暖意,以及对自己、对阿姨,甚至是对索斯忒军士的同情充盈了她的心。她的眼睛是睁着的,可她却梦到了血腥的战场,那是皇帝指挥的一个战场。灼热的红色子弹在空中穿梭,四面八方传来嗒嗒声、隆隆声,犹如电闪雷鸣。她没看见皇帝本人,可她心里想看到他的愿望却尤为强烈。她叫着他的名字:“拿破仑!”她喊着:“拿破仑!”可是,她的声音在这一片混乱嘈杂里听起来有气无力的,根本微不足道。她离战士们很远,可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自己仿佛身处于他们当中。突然间,她看到了索斯忒军士,他就在自己身边,他坐在马鞍上摇摇欲坠。就在这时,他落马了。他向天空伸出双手,喊道:“安吉丽娜!”可她却无心理睬。她只觉得,下一刻他一定会死——虽然这样想很可耻,可她还是极力希望他死。

她醒了过来,想起了刚才的梦,感到更为羞愧了。而与此同时,一股完全陌生而幸福、温暖而清冷的感觉向她涌来;她再也不觉得害怕了。

七个月后,她在接生婆芭芭拉·波契的屋里生下了一个儿子,这个接生婆是韦罗妮克·卡齐米尔的一个老熟人,也是从科西嘉岛来的。安吉丽娜在一张宽大的床上等待着,她感到幸福、安全、无所畏惧。床上垫了很高的垫子,多年来,已经有许多单身母亲曾在这张床上生产过。她可以从床上看到一些乡亲和熟人,这让她回忆起了科西嘉岛和自己的童年。在接生婆的屋里,有一尊微笑的圣克里斯多福[2]彩色木制小像立在一张摇摇晃晃的长脚小桌上。安吉丽娜在阿雅克肖的家中也有这么一位圣人。一个大玻璃瓶在小像旁边的五斗橱上发着光,瓶子里有一个勇敢的船夫,那是最常见的航海人的艺术形象之一。船夫站在一艘雕刻得特别细致的迷你帆船上,这是接生婆的兄弟做了用来打发时间的。安吉丽娜在阿雅克肖的家里也有这么一个五斗橱,也有这么一个玻璃瓶里的帆船。门的上方没有挂门帷,而是挂了一张编得很密的网,这种网常被渔民拿来捕海里的小型生物。尽管她早就离开了家乡的小岛,但屋里的所有东西都让她觉得万分亲切,而且散发出一股喜忧参半的熟悉气味向她涌来,有海藻和海水的气味,有珍珠母色贝壳和棕黑色海胆的气味。闻到这些气味,人们就会看见孕育着暴风雨的大海所掀起的惊涛骇浪,看见深蓝色的暴风云团出现在了海面的上空。

有一天,韦罗妮克·卡齐米尔把纸、羽毛笔和墨水拿到了床边,说:“我有他的地址了!”

安吉丽娜知道,她在说索斯忒军士。她又做了一次小小的尝试,试图避开这不可回避的事。她问道:“谁的地址?”

“索斯忒的地址啊!”韦罗妮克答道,“现在你得给他写信!”

“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安吉丽娜道。

“你必须写!我命令你写!”韦罗妮克说,“这儿,写!”她将纸放在床沿,拿羽毛笔蘸了蘸墨水瓶里的墨水,逼近床边,把笔拿到侄女的面前,让她听从自己的命令。她动笔写了。

“这位先生,我的阿姨、韦罗妮克·卡齐米尔小姐命令我告知您,我在两天前生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向您问候,安吉丽娜·彼得里。”

韦罗妮克把纸拿过去,读了一遍,摇了摇头说道:“好!别的话我会添上去的,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她知道他的地址。皇帝刚打了一场大胜仗,军队还在奥地利。韦罗妮克不光知道勒瓦多军士的地址,还认识他军团的上校指挥官的夫人。

两周后,索斯忒·勒瓦多军士真的来了。他获准休假一次,特批的。他决定用一种特殊的方式用掉这次休假。皇帝大胜,而他参与了其中一场具有纪念意义的战斗,这让他觉得,是自己决定了皇帝的胜利,这让他变得更为傲慢、更为魁梧,他身上的颜色似乎也更多了。在安吉丽娜和孩子住着的这间低矮卧室里,他像个巨人一样。他敬礼的时候很温柔,温柔得鲁莽而过分,他用双手将她高高举起。她觉得自己飘得似乎比过去那些个夜晚都要高,索斯忒小胡子的味道似乎更浓烈了,他蹭着自己脸颊的动作似乎更加剧烈,他的脸颊也似乎更粗糙了。他又站在了她的面前。他往后退了一步,又向前跨了两大步,来到儿子躺着的那张床边,而后俯下身。孩子哭得很厉害。索斯忒高高抱起襁褓,孩子躺在他的臂弯里小得可怜。他问道:“他叫什么?你们给他起了什么名字?”“安托万·帕斯卡尔,”安吉丽娜说,“和我父亲一样!”“太好了,我真高兴!”索斯忒话声如雷。“他会成为一个战士,他有着战士的血液。”他把白色襁褓横放在床上。

他把自己挤进了红丝绒的靠背椅里,但那把椅子实在太小了。他在房间里稍稍转了个向,然后发现,把自己庞大的身躯从两个扶手的桎梏里再次解放出来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感到一丝丝的痛苦和羞耻。他现在正打算说一些很重要的话,因此他怒火中烧,脸上一阵红一阵紫,像是给他穿的这身花花绿绿的制服加了一个彩色的盖子。他想了一会儿要怎么开始比较合适,他想到韦罗妮克·卡齐米尔给自己写的那封语气和善的威胁信,想到自己因为襁褓里这个号哭的小团子而必须娶一个长着雀斑的红发女孩。一瞬间,有关命运、错误和罪孽的遥远认知与思考点亮了他沉重而昏暗的大脑。他麻木的心微弱地跳动了一下,但这一下也不过是助长了他的怒火。此刻,他甚至想,他干脆信上帝算了,但他这么做也只是想朝上帝发火,或者信随便一个什么东西,这样就能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对方身上去了。然而,他不信上帝,所以他只能怒气冲冲地想着自己看得到的东西。

他痛苦地想着在自己的生命中匆匆掠过的各式各样的女人。她们都曾被他照着龙骑兵的方式拥有过一阵子。在他看来,就美貌而言,安吉丽娜比不上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在他的团里,只有一个军士结婚了,是一个叫勒纳尔的,但他也五十多了。而且结婚这种愚蠢的处理方式使他给自己留了一条太远的后路,所以也不能称之为可笑。而他,索斯忒·勒瓦多军士日后还会平步青云,甚至官至上校。为了讨生活,也为了让别人活下去,像他这样的男人必须要有钱。而且,他在波西米亚刚刚认识了一个完美的磨坊女,性子像一匹野马,闪亮得让人挪不开眼,身边的追求者如云。面对爱情,她温驯得像一只家养的狗;与她相处,又像是打了一场残暴的仗。好一个女人!她被他拿来和安吉丽娜作比较。安吉丽娜正坐在他对面的床上,孩子放在身旁。她双眼低垂,娇小的面容苍白而忧伤,脸上的雀斑比之前夏天里更为明显了。哦,大个子索斯忒真是悲惨啊!

“我现在就娶你!”他终于说道。

“为什么要娶我?”安吉丽娜说的时候眼都没抬,像是在和脚边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索斯忒军士没有马上反应过来。他只是隐约觉得,人们会为他的慷慨而痛苦,会为他的愿望幸福。他依稀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同时也觉得自己解脱了。

“我不要嫁给你!”安吉丽娜说。

他一脸危险地盯着她看,却也觉得自己得救了。她真是让人搞不懂。就在刚才,他还在害怕这桩婚姻所带来的沉重到卑鄙的负担;可现在,要是他不娶她的话,他觉得自己就像是被人臭骂了一顿。就在刚才,他还在色迷迷地思念着那个波西米亚的磨坊女;可现在,安吉丽娜似乎又值得他去追求一番。他被自己这种陌生而少见的心理活动给震惊了。他的心中升起一股可怕的怀疑。虽然这样的怀疑让他很痛苦,但他还是极力不愿放弃这种怀疑,因为它至少有助于解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不同寻常。

“所以你骗了我?”他问道。

“我骗了你!”她撒谎了。“他不是你的儿子!”传进他耳朵的这句话是如此陌生,就像这话是由安吉丽娜身边的另一个女人说出口的。

“啊哈!”过了一会儿,索斯忒说道。

然后他将结实的双拳撑在圈禁自己的座椅扶手上,猛地一推,把自己从座位里解放出来。他拿起脚边的头盔,戴在头上。那头盔宛如一只光芒四射的魔法动物,装饰在头盔顶部的马尾又黑又长。于是,他的头就顶到了天花板。现在,他站在那儿,不仅因为骄傲,还因为他内心的鄙视,因此他显得比过去更为高大。坐在床边的安吉丽娜则显得渺小而可怜,但也甚是大胆。

“给我说实话!”索斯忒的声音仿若雷鸣。

“我说的是实话!”安吉丽娜说。

她抬头看着他。她的眼睛跋涉了好长一段路——连她的双脚好像也已经厌倦了双眼走过的这段山路。一想到他现在(以后再也不会)要把她举高然后亲吻她,她就觉得很幸福。

突然,他转过身,大步走到门边,比了比她的身高,发现她太渺小了。他微微弯腰,没有回头看一眼,就砰地把门关上了。安吉丽娜还听见,他在门外对接生婆吼了一些什么话。她低下头,对着怀里哭叫的孩子喃喃低语,说的话就连她自己也听不懂,但却让她很高兴。“你是我的,”她说,“你不是他,嘘,别说话,你是我的,是我的……”

她就这么对着孩子轻声细语,说了很久。

而索斯忒·勒瓦多军士当天就踏上了前往波西米亚的路,去找自己所在的团了,连他在巴黎的朋友都没去见。他在半路上和自己的军团会合了。他们已经在返回法国的行军路上了。会合后,他和自己的战友说,自己得了一个大胖儿子,是一个好小伙儿。虽然才刚三周大,却已经有战士的面相,有战士该有的样子了。他还说,多亏自己机灵,才没有娶孩子的母亲。

安吉丽娜总是想着皇帝。可是,独一无二、无坚不摧的他,不再是过去那个活生生的人了。那时,他的呼吸令人愉悦,他的嗓音与视线令人感到幸福,他在地板瓷砖上留下的湿漉漉的脚印曾被人俯首帖耳、细细观察。如今,他真的是画中的大帝了,他自己就像是一幅模仿他本人肖像画的临摹之作,没错,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已经远超国内的小人物了。他从战场上匆匆赶到谈判桌上,然后又从谈判桌折回战场。而且,他的谈判也和他的胜利一样让人捉摸不透。他早就不再是底层人民的英雄了。人们再也看不懂他了。他散发的威力形成了一个透明发亮却又穿不透的冰球,似乎把他自己团团包围。他生活在这个冰球里,居高临下地被锁在里面,显得战战兢兢,却又仪式感十足。他休了皇后,娶了一位来自远方的陌生而伟大的皇帝之女,就好像法国国内的女人不够多似的。他曾经就这样预定了罗马的教皇,就像他允许属国的某些货物进口到法国一样;他现在同样预定了一个陌生国王的女儿;现在,他下令全巴黎和全法国都要鸣钟,就像他在世界多地下令开炮一样;他命令士兵为他的庆典庆祝,就像他命令士兵为他打仗一样;他现在下令,神要向自己祈祷,就像他曾向神发起挑战一样。那些地位低微的奴才觉察到了皇帝强权中的不耐烦。他们还看到,皇帝同他们所有人一样,办起事来既高大又渺小,既愚蠢又聪明,既善良又邪恶。但和那些不理解他的人相比,他的美德和弱点都要大得多、多得多。

虽然安吉丽娜是社会最底层的一员,但爱着皇帝的唯有她一人。她爱他的程度如此之深,深到她心里有时候会有一个愚蠢的愿望,那就是希望看见这个大人物受了打击、变得渺小,看到他遭到各国驱逐,于是踏上了前往科西嘉岛的耻辱归乡之路。那个时候,他便与她同样卑微,褪去了他一再赋予自己肖像画上的那圈光环。

按照宫里的规矩,安吉丽娜在生产完三个月后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春意早已流淌在宽阔而湍急的水流中,穿过了重新年轻的巴黎城。道路两边的栗子树上,栗子颗颗饱满,自豪地闪着光。安吉丽娜遇到了许多带着孩子的母亲;就连衣衫褴褛的母亲和面色苍白、病怏怏的孩子也在微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每次遇到这样的母子,安吉丽娜都想折回去,就为了再去看看儿子,哪怕看一眼也好。她站在围栏前停了一会儿,像是准备要作出什么重大的决定。一年前,她曾经每晚都在这片围栏前等待一座彩色的大山,山上还飘着一座头盔做的灌木丛。她还是可以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子,稍微晚点儿再来的。皇宫的花园里,夜鸫唱出令人迷醉的鸣叫,回答它的是从公园里——还有从空中——传来同样令人迷醉的声响:那是金合欢、丁香和接骨木的声音。哨兵的马甲白晃晃的,像是周日做礼拜的圣袍,而深绿色的裤子则让人想起肥美的草地。哨兵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觉得自己认出了他,而他也认出了自己。一小簇火花闪动在他尽忠职守的目光里。他的眼珠像玻璃球,于是那簇闪动的火花就像是玻璃在微笑。安吉丽娜点点头。士兵玻璃眼珠的一瞥给了她勇气;她似乎害怕会再次失去勇气,于是快步走向了围栏。

只是,她在洗衣房里干活干得更多了。和过去一样,她依旧大力挥舞着熨斗,撅起嘴、鼓起脸,把水喷在丝绸、亚麻和细棉布上,勤快而忠诚。她双手熟练地挥动木拍,温柔地将衬衫、领子和皱得不成样子的硬袖口熨烫平整。一想到儿子,她便喜忧参半。到了周三,甚至才到周二,周日似乎就已如今晚一般接近。然而在去过了接生婆波契的家之后,周一是一周里最为悲伤的一天;周日则是最高兴的一天。到了周六晚上,等她在大厅里汇报完,她就已经把所有东西——有用的和没用的——全都收拾好了。她带了软膏和婴儿粉、尿布、牛奶、奶油和面包、抵御邪魔视线的红珊瑚手链、治痉挛的毛茛根、治猩红热的荆棘,还有一种从别人那儿听说能预防天花的草药茶。早上7点,她出发了。走在路上的时候,她突然担心,看见儿子的时候,他会不会病了?她束手无策地停了一会儿,一只脚还保持着往前伸的姿势,整个人一副被击溃的模样,似乎这可怕的想象已经成为毛骨悚然的现实。而后,她内心坚定的信念又加快了她的步伐。当她终于站在波契的房间里,俯下身看着孩子的时候,她开始痛哭流涕。她滚烫的眼泪不停滴在孩子的笑脸上。她高高举起孩子,抱着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一边走,一边对他说些毫无意义的话。小小的儿子慢慢长大,他越来越健壮,逐渐变了模样。她也从孩子的成长中觉察到时光飞逝,光阴如梭,就像她过去以为时间并不是向前走的,而是一圈又一圈的循环。

她的愿望实现了,小男孩和索斯忒军士长得完全不像,反倒像妈妈。他长着一头红发,脸上有雀斑,体型干瘦,却又健实敏捷。他是她的儿子,毫无疑问!然而她觉得,他似乎早早就开始要与她脱离关系了。每过一个周日,他似乎就显得愈发陌生。有时,她会觉得,他只是出于孩童的羞怯才接受自己的爱抚,他对她的每个亲吻似乎都只是想换回一个礼物。他是她的儿子,他一头红发、长满雀斑,她需要他,不过是为了有个人可以看看。每次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镜中的自己。然而,这镜中的自己会时不时地消失、会溜走,会突然变得不一样了。有几个周日,她在家见不到孩子。他和同伴——她恨这些人——到陌生的地方溜达去了。她花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他。可一找到他,他就逃走了,逃离了她的爱抚与关心。

在他七岁的时候,小男孩对一切与军事有关的事物产生了极大的热情——和许多那个时候的孩子一样。他在军营周围逛来逛去,和哨兵做朋友,和伙伴们一起操练,收集(也偷窃)战场的图片和皇帝的图片。不一会儿,他又溜进了练兵场,从大方的士兵那儿要饭盒里的东西吃,还从他们那儿学唱军歌,学吹军号,学怎么握枪,甚至学敲军鼓;有一天,他看见了一个皇帝军队里常见的军鼓手男孩,他决定也要成为一名军鼓手。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战士的孩子。有些周日里,母亲安吉丽娜、接生婆和韦罗妮克·卡齐米尔聊天时候说的那些话他差不多也都听得懂。他对自己素昧平生的父亲产生了一种极为特殊而华丽的想象。

有个中士待他一直很好,有一天,他喝醉后很是兴奋,鼓励孩子去参军。于是,孩子下定决心,连夜来到第二十二步兵团的军营所在地。他亲身体验到了一些爱抚,这些爱抚把他给吓到了。在他看来,这也是属于战士生活的一部分。多亏了神通广大的韦罗妮克一直追查,他在两周后才被发现。从此,这个小男孩成了皇帝军队中的一员,每到周日,安吉丽娜就到第二十二步兵团的军营去。

她第一次探望完儿子回来的时候感到既混乱又震惊,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虽然她的儿子和她长得如此相像,但此刻,她还是想起了索斯忒军士。她几乎要看不见儿子长满雀斑的小脸蛋了——他头上的军帽实在太大,帽子正前方缝了一块硕大的帽徽,把整张脸几乎都遮住了;制服的上衣实在太宽,衣角在孩子瘦弱的臀边飘荡;裤子太长,靴子高得要命。她看见,自己失去了儿子,永远地失去了。回到家,她看着镜子,过了很久才集中精力,像早些年那样,在镜子里寻找时间留下的痕迹以及美貌和年轻的标记。她找到了自然界赐予女人永恒而唯一的慰藉:她开始等待新的奇迹。下周的周日下午,在她离开第二十二步兵团的军营之前,奇迹的确发生了。一个身着军政处制服的军官站在她的面前,这身制服似乎把她的路给堵住了。当她抬起头,她看见了一张长着金色小胡子的笑脸。她似乎认识这张笑脸,同时她也感到有些不适。她慌张地笑了下。对方站着没有动。“安吉丽娜小姐。”他说道,敬了个军礼。——一听到声音,她立马就认出他了。他是当年参加自己同索斯忒军士订婚礼的宾客之一,那个彬彬有礼的炮兵下士。——“您从哪里来?”

“我看过我儿子了!”安吉丽娜说。

“您的丈夫呢?我亲爱的战友!他在做什么?”

“我没结婚。他不是我的丈夫。我只有儿子!”安吉丽娜答道。

“我也,”曾经的下士说了起来——好像他的命运和安吉丽娜的命运有某种相同点似的,“我也有了变化……”他指了指身上的制服。“我现在在军政处工作。他的战争让我厌倦……”——说到“他的”二字,他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肩上,好像皇帝真的站在身后似的。“我的腿受了重伤,简直是灾难!灾难!好在我及时自救。我静静地等着一切过去。哦,我想起来了,小姐,我想起来,那时候在订婚礼上,您发了好大的火!现在您必须承认,您说的不完全对!您一定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安吉丽娜低声说,“我只知道这个团的残部都还处于戒备状态。”她指了指军营。“而我很担心我的儿子。”她补充道。

“没错!”军政官道,“我们败了!他们,那些敌人两天内就到巴黎了。皇帝明天来。这事我不关心。我已经忠诚服侍他很多年了。我现在就在等那些大人物要下什么样的决定。我是一名哲学家,小姐!”

尽管这个前下士的声音、微笑和话语让安吉丽娜感到不适,但他一说完,她还是点了点头。她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次见面让她既喜且忧。尽管自己低垂着双眼,她还是能觉察到男子喜悦、温柔的眼神。就像他说的,他是个哲学家,他受了伤,皇帝明天来,法国败了,敌人两天内到达巴黎,那些“大人物”要做什么决定:所有这一切都如同他喜悦而细致的眼神让她瞬间平静了下来。

前下士建议她“随便去什么地方走走”。这个建议没有出乎她的意料:她对他有所期待,也许甚至是渴望的。她现在绝不可能回宫,绝不可能回房间去找自己的同伴了。安吉丽娜也没问,他要把自己带到哪儿去。她立刻动身。走了几步,这位现军政官挽住了她的手。从他紧绷的肌肉传来一阵轻微的颤抖,有些恐怖,也有些惬意。那是命令的震颤,是颇具阳刚之气的震颤。她在自己的手臂上感受到了这种震颤,她全身都感受到了。这种震颤冒犯了她,但也抚慰了她。她现在仿佛是由两部分组成,仿佛有两个安吉丽娜:一个安吉丽娜是高傲的,对身边的男人极其厌恶;另一个安吉丽娜是无助的,对于他提供的某种无名拯救甚是感激。他说话的时候,安吉丽娜一声不吭。他说政治,说世界,说困难,说皇帝的错误。他带着她穿城而过,她觉得好像走了很久。另有一个人为她着想,为她定了个目标。这很可耻,但很舒服。人是多么孤单,多么容易背信弃义啊!这个男人是个陌生人,但他承诺会庇护她,至少有了一个庇护。她不必回家。她累了。真的累了。那一天秋高气爽。紫色的云彩发着火,险险掠过屋顶。站在十字路口,风从四个方向同时吹来。走路的时候,脚有时会踩到一片发脆的黄色树叶,那是从某个花园吹过来的。落叶在脚下碎裂开来,发出干枯、死气沉沉的响声。和踩碎的落叶比起来,这声音更容易让人想到被踩碎的骨头。夜幕很快降临;军政官早就不再说话了。

他们来到旺沃[3]一间彩色的房子里坐下,屋子里满是灯光、手风琴、士官和侍女。安吉丽娜好久没有喝这么多、喝得这么急了。她坐在柔软的红丝绒座位上,坐在男人身边。座位很软,同是红色的靠背却很硬,很是迷惑人,仿佛一块罩着红罩子的木板,让人以为内里也是软的。军政官伸出右手搁在安吉丽娜的脖子上,像是要保护她的背远离那狡猾的靠背似的。他又用左手往酒杯里倒了些葡萄酒。他低下头,让自己倾向安吉丽娜的脸。他一头金发,皮肤已呈玫瑰色,一脸友善。她感到他的脸穿过了一层稀薄的深蓝色雾气正向着自己靠近。她有些难为情,但没有拒绝。她亲了亲他柔软的小胡子,有股甜甜的味道。这个亲吻持续的时间似乎极其漫长。她睁开眼。她忽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名字。似乎只有知道了他的名字,一切才会变得井然有序、理所当然,她才能在上帝面前和全世界面前为一切而负责。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夏尔!”男人说。“这很好!”安吉丽娜说。现在,一切在她看来似乎都正常了,都很好。

这一夜,她是和军政官夏尔·鲁菲克一起度过的。虽然在一开始,她对于他似乎拥有每过一个小时——甚至间隔更短的时间——都会有所改变的能力有些惊恐。一开始,他脱下制服的上衣,他成了第二个夏尔,一个穿着马甲的夏尔,露出两个衬衫袖子;当他脱下马甲,他又成了第三个人,比前一个还要陌生;当他向她俯下身,开始爱抚她的时候,她觉得他又成了第四个人,陌生得可怕。几小时后,他把她叫醒。他朝气蓬勃,心情愉悦,小胡子梳得整整齐齐,还抹了润发油。他的脸庞宛若清晨阳光照射下一片玫瑰金色的圆润云彩。他已经穿好了整套制服,军刀忠诚地挂在臀边,似乎从不曾离开。现在又是第五个人,比前面的四个都更为陌生。

到了白天,她就把他给忘了,有时候,即使他出现在了她的意识里,她也立刻把他给赶跑了。她感到很惭愧,因为他是个陌生人,因为尽管如此她依旧需要他,也因为她需要一个陌生人这件事激发了她更深的羞耻心。然而,之前承诺与他再见面的时间很快就要来临,越来越近。现在,他离她越来越近,他变得愈发清晰、愈发熟悉,最后变得愈发生动、愈发真实。

安吉丽娜身上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法国国内爆发大混乱的前几天里。也许,现在她自己身处的混乱也是由于当时笼罩全国的共同恐怖所导致的,这恐怖就像是低垂的雷雨云,煞是邪恶。在巴黎城内响起敌军真正的炮火之前,全世界似乎早已听见敌军隆隆炮声的先兆了。在知道皇帝吃了败仗、正带着残余部队逃往首都之前,人们早就知道他落败而逃了。这个认知比几天后的准信更为恐怖。(邪恶的认知扰乱了人类简单的心绪,邪恶的准信却只是削弱人心,使之担忧罢了。)

安吉丽娜遵从这些法则。她混乱地生活在共同的混乱里,惊恐地生活在共同的惊恐中。

一天,军政官夏尔消失了。几天前,他在某个时间身处某个地点;几天后,他到了一个可耻但却安全的避难所;今天,安吉丽娜徒劳地等着。她坐在小酒馆里,耳边被手风琴的乐声所包围,身边被酒馆里熟人的视线所包围,这些人似乎也在等着军政官夏尔·鲁菲克。周围的人们已经在谈论皇帝的灾难,谈论国家的灾难了。终于,安吉丽娜走了。

1814年秋,当时法国国内的许多人都生活在狂风骤雨般的忧愁之中。敌人来了。他们来了,和所有的敌人来临一样,带着胜者从地狱带来的随从:带着复仇的欲望,带着专横与欲望,准备好了毫无目的的悲惨与不幸。法兰西的敌人数不清,且各不相同;但他们向所有人都传播着同样的恐惧,他们在所有人身上制造同样的忧虑和灾难。与国内和巴黎城内相比,更为混乱的是皇宫;而与尽忠职守的高级侍从相比,更为混乱的则是低等宫仆。因为最先感到灾难逼近、最先为之颤抖的总是地位卑微、粗茶淡饭之人。对于大人物的过错、错误、罪责和命运,他们何罪之有?然而,小人物比名扬天下之人要承受更多的痛苦。风暴摧毁了一穷二白、弱不禁风的茅草屋,却从坚如磐石的房屋旁呼啸而过。

皇帝离城而去、离国而去的两天之前,无名小卒就开始离他而去了。如今,在他们朴素的内心里,除了对生活的恐惧、对无形危险——也就是对极度危险的恐惧以外,再无其他。人们冒冒失失地四散奔逃。男女宫仆纷纷投奔亲朋好友,皇帝的侍从也是如此,但不与皇帝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别宫侍从似乎更为安全,仿佛与他、与大帝此人的日日相遇早已是一种罪责,一种预言了危险的罪责。与此同时,别宫的主子也逃了,他们也惊慌失措,漫无目的,失去了理智。韦罗妮克·卡齐米尔也走了。人们看见这个曾经盛极一时的女人小心翼翼地背着大包小包,坐在宽敞的马车里,车轮滚滚而去。她的体格曾经散发着沉重的威严,可如今只见她的身形在离去之时显得愈发渺小。

安吉丽娜悲伤地同她道别。她独自一人留在了充满敌意的宫中。新的侍从身着国王专属的制服出现了,这种制服她从未见过。她日复一日地等着儿子的消息。她现在没有挥舞熨斗的工作了,没有细棉布,没有丝绸了,只有陌生、敌视的面孔。也许她的儿子已经阵亡。她回忆起了自己生他的时候——已经过去很久了,当时,雪花在窗外轻柔友善地飘落。她想起儿子第一次牙牙学语,第一次展露笑容,第一次看到他走路的那个幸福的周日——还想起了后来那个可怕的周日,那是很久以后了。那天,她第一次意识到,他与她很是陌生,他是他父亲的儿子。她十月怀胎、喂养乳汁的那个人早就不见了。这个小鼓手比索斯忒军士还要陌生。

有一天,那是在和善而冷血的国王再次入宫的三天之后,宫仆里出现了一位新的女官,她是韦罗妮克·卡齐米尔的继任者。她冷酷而瘦弱,骨瘦如柴,面相丑陋,安吉丽娜觉得她就像一根冰柱。但她的发间、胸口和臀边都别着白色的百合,这也使安吉丽娜想起了公墓。

这个女人对安吉丽娜说,她应当离开国王的王宫。

安吉丽娜去找她唯一认识的女人,接生婆波契。她拎着一个稻草编的蹩脚行李箱,这还是她当年兴高采烈来到巴黎时拎过的。行李箱沉得很,甚至可以说是笨重了。不一会儿,她只能吃力地拖着箱子,把箱子放在人行道边坐了下来。她觉得所有的艰难险阻和孤苦无依都只不过是双脚疲累所导致的。但当她坐下以后,她很快便感到一种不安定,这种不安定比她自己的虚弱还要严重。似乎有不同寻常的危险正在向她逼近,她已经在下一个街角听到了。她抬起头,望见邪恶的乌云紧贴着屋顶,正向这边吹来。不远的道路上传来胜利的民众混乱的吼声,他们正在庆祝国王的归来,正在诅咒落败的皇帝。人群越来越近,现在,她能听清“国王万岁!”的呼声了。她的眼中泛着泪光。她怕人们会看到她哭泣——即使是哭泣也会带来可怕的危险。呼声又散开了。此时,安吉丽娜迈着镇定而有规律的步伐慢慢地走着。她很孤单,很害怕,受了打击——和皇帝一样,她是这么想的。这样的想法让她阴暗的痛苦有所减轻。她觉得,自己这么沮丧地走街串巷是为了他,为了皇帝。他也是沿着最可怕的街道一路走去,只不过她看不见罢了。谁知道呢,也许他被人送走的消息根本就是假的:比如说,他乔装成了普通士兵,他还生活在他的首都里,人们还能遇到他,对他说些不同的事情。

夜幕降临,她站在屋子前面,仰望那扇熟悉的窗。里面没点灯,说不定接生婆波契也逃走了。安吉丽娜等了一会儿,她害怕那一闪而过的确定,她还犹豫不决地抱有一丝希望,希望有人会走出房子领她进去。同时,她又怕是那个波兰鞋匠领她进去。白天,他总是在昏暗的走道里,在自己的门前干着活。她认识他有两年了,可她还是怕他。从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开始,她就很怕他。他装着一条木头假肢,那条假肢会在过道的地砖和房前的石子路上发出可怕的声响;他留着一撮波兰军团乌兰枪骑兵所特有的灰色小胡子;他的舌头又硬又陌生,每次开口时都会把话碾碎,而不是把话说出口;他宛如一个斗士,双眼危险地闪着光,眼神也仿若隆隆的雷声;他的双手被皮具染黑——他身上的一切都引得安吉丽娜升起一股模糊而巨大的恐惧。他的名字不是法语名,她总会忘;每当要叫他名字的时候,她也犹豫不决。因而这个鞋匠就更为恐怖了。

可她搞错了;他的名字并不难念——因为他的名字就用红漆写在房门上的一块小黑板上,这个鞋匠名叫让·沃库尔卡;他的性格也没有那么阴暗,甚至没有那么危险和恐怖。他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温柔和平静,唯有他的假肢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他曾是一名军团志愿兵,参加了皇帝的不祥之战。受伤后,他来到了巴黎,这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养老金在巴黎能够得到保障,他还觉得在这里重操旧业能比在家乡的小村庄里赚得更多。他有了养老金,也有了期望的酬劳。可他仍然思念着家乡,因为他太孤单了。虽然他喜欢和所有的邻居聊天,聊的时间很长,聊的内容也事无巨细,但大部分邻居完全听不懂。他听得懂别人说的所有话,所以他以为别人也听得懂他的话。但只要一有人离开,他就愈发苦涩地确信,他们没听懂。每谈完一次话,他就变得更为安静。他的孤单在滋长,他的思乡之情亦如是。他的左臀比原来更痛了,就连埋在奥德河边某个地方的左腿也依旧在折磨着他。

于是他决定攒钱回波兰。照他的话来说,他还在等着攒到一个“整数”。一攒到整数,他就又变得很痛苦,于是回国的行程一拖再拖。他还希望能找到一个爱他的女人,虽然他身有残疾——因为他在受伤前就很腼腆,所以他现在完全是心灰意冷。他对女人的渴望越来越强烈。他梳理着自己与众不同的胡子,友善而明亮的双眼中迸发出斗志昂扬的神采。他对待爱情是真心的,很快他就陷入了情网。

他喜欢安吉丽娜,因为她有一张羞怯的脸庞,神情腼腆。可他却只让她感到害怕。即使是现在,她孤单迷惘地站着,抬头看着窗,她对鞋匠也要比对这无情降临的夜幕更为恐惧。接生婆波契的家里总是不点灯。但她还是走了过去,走进了楼房。同往常一样,鞋匠依旧朝气蓬勃地敲着榔头。他已经看到了她,看到她的篮子,他站了起来。他的假肢往前伸的步子大得惊人,他很快就站到她的身边,握住她手中的箱子。三支蜡烛溢出的烛光透过不停摇晃、魔法般巨大的球形灯,掠过阴暗的过道,也掠过他的脸庞。他一瘸一拐地走下通往他家的三级台阶,把箱子放进他家,而后又重新来到过道里,速度快得令人惊叹。安吉丽娜伸手想去拿行李,却徒劳无功。沃库尔卡握住她的手说:“她们都走了!波契女士今天早上走的。卡齐米尔女士昨晚还在。他们都很害怕。我不怕。请进,小姐!”他说话的速度很快,所以比平时说的还要让人听不懂。他松开她的手,却握住她的手臂,然后把她推进了屋。安吉丽娜往下走去。她觉得,自己是属于那个行李箱的。

她立刻陷入了桌前唯一一把狭窄的靠背椅中。鞋匠沃库尔卡把她左推推,右推推,又往前推了推,好像这样椅子就能变得舒服一点儿。等他觉得目的达到了,他来到炉灶旁,用嘴吹燃火星微弱的煤炭,用水煮起了红酒。煮的时候,他还一再地看向安吉丽娜的方向。她看起来似乎闭上了眼,这让他的内心突然充满了喜悦。他往烧红的炭火里幸福地吹着气。

安吉丽娜没闭眼,而是在观察这个鞋匠,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观察小房间里所有的物品。那个玻璃大圆球动起来极为轻柔,这盏特殊的灯上镶有铜制的装饰,宛若一个玻璃做的樊笼,三朵摇曳的烛火被关在里面。一条深绿的窗帘唤醒了安吉丽娜心中十年前那个梦幻夜晚的遥远回忆——然而,这个回忆像是发生在一百年前——她还想起了皇帝巨幅门帷上的沉沉波浪,不过,这条窗帘后面应该是沃库尔卡用来睡觉的地儿。没错,当鞋匠将一杯散发着浓郁香气、热乎乎的红酒摆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她还想起了当时的那个水晶大肚玻璃瓶。杯子上画着皇帝的画像,那张熟悉而骄傲的画像,画像周围是一圈绿色的月桂花环。这画像又让安吉丽娜想起了神秘的大厅墙上那幅巨幅的画像。在她看来,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就像当年一样的不真实。她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被囚禁的如豆烛火、糟糕的窗帘、低廉的红酒、皇帝的彩色小像都与皇帝房间里典雅昂贵的物品极其相似,说不定就是同一批物品,只不过多年来由于物品的主人与统治者所遭遇的不幸而沦落至此。

鞋匠沃库尔卡站在她对面。他一只手撑着桌边,一言不发地望着她。他一头金灰色的浓密头发被他梳成了一个大背头。他的头快要碰到那个轻轻晃动的玻璃球了,玻璃球折射出魔法般的灯光,在他的头发上又反射出一丝不真实的微光。“喝吧!”终于,沃库尔卡说道——他的嗓音虽然柔和,却有一股穿透力,如同杯中升起的诱人热气。她不得不俯下身喝了一口,心里暖洋洋的。她抬头望着鞋匠灰色的大眼睛,这和她自以为熟知的那双眼睛截然不同。他的双眼里全无贪婪,而是闪着一抹微笑的光芒。就连那浓密的胡子也不再吓人了,而像是一层御寒的皮毛挂在男人的嘴边,遮住了他的嘴。

“您就喝吧!”这张看不见的嘴说道,“这对您有好处!”——她快活地喝着,然后又靠回到椅子上。

鞋匠沃库尔卡转过身,掀开绿色的窗帘,这回他睡觉的地儿真的露了出来。他坐在床上,他的假肢耸立着快要碰到桌子的边了,但这条假肢再也吓不到安吉丽娜了。

“没错,”沃库尔卡说道,“所有人都逃离了国王,就像是在躲避瘟疫。我不懂他们在怕什么,不过我大概晓得这种恐慌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他把理性之人的理智给扰乱了。例如,波契女士是一个理性的女人。天知道她去哪儿了。卡齐米尔小姐,您的阿姨,我和她很熟。她甚至从纸牌里读出了社会上的高位。她能看清未来,却看不清当下。而您也正是这么独自留了下来,亲爱的小姐!”

他等了一会儿。安吉丽娜没回话,于是他继续说:“我恐怕,您对我不是很了解。我知道,我说的话您并非全都听得懂。”

但这一回安吉丽娜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说:“不,我听得不能再懂了。”“既然您现在一个人,亲爱的小姐,”他继续道,“我请求您暂时住在这儿。我不会打扰您的。您可以安静地等这一切过去,亲爱的小姐!如今的世界变得太快了!半年前,有谁相信现在会是这样的光景呢?那时,皇帝很伟大,我则是他的士兵,我也爱戴过他。但是,您请看,我们这些小人物为了对大人物的爱所付出的代价太昂贵了。”他说话的时候,脑中突然闪现出一个他认为很幸福的比较,于是他说:“比如说,我就丢了我的腿,而您丢失了您的职位。这些都是无谓的牺牲。我们小人物不能让自己的生活由大人物来作决定。要是他们赢了,受苦的是我们;要是他们输了,我们受的苦更多。不是吗,小姐?”

“是的,”她说,“您说的对。”

他拿起搁在床头上方一块木板上的酒瓶,喝了一大口,把酒瓶放了回去,然后又等了一会儿。他像是在等待这口酒在自己心里产生的勇气。事实上,他现在就已经感受到那股勇气了。他那一丛小胡子奇怪地动了起来,这说明他胡子后的嘴正在微笑。他近乎放肆地说:

“我认识您很久了,亲爱的小姐,我也了解您的生活!”他又稍稍停顿,吸了口气,轻声继续道,“我也认识您孩子的父亲勒瓦多先生。而且我和您的阿姨说过,您不嫁给他是对的。”

“您知道我的儿子还活着吗?他在哪儿?”安吉丽娜问道。

“我不知道,”沃库尔卡说,“不过明天早上我会出发去找他。巴黎几乎每个军营里都有我的好朋友。”他撒谎了。看到她这么相信自己,他很高兴。

“谢谢您。”安吉丽娜说。事实上,一股感激之情从她的心中油然而生。她像是在外胡乱漂泊了很久后终于到了家,像是回到了自己的祖屋。她闭上眼,就这么坐着睡着了。沃库尔卡把她从椅子里抱起来放到床上,又拉上窗帘,然后坐在窗帘边狭窄的靠背椅上。自从他丢了一条腿,自从思乡之情开始折磨他的灵魂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这么幸福。球形灯里的蜡烛静静地闪了闪火星,然后一根接一根地熄灭了。从遥远的街道上传来保王党不曾停歇的呼喊,他们祝福国王万岁,咒骂被流放的皇帝。但鞋匠沃库尔卡却身处于一个幸福的小岛上,不曾受到这世界变幻无常的命运的打扰。皇帝与他何干?回国的国王与他何干?窗外制造骚乱的民众与他何干?他梦想着能带着睡在这里、睡在窗帘后头的女人,梦想着马上就能一同回国。钱是不是整数已经无所谓了。每个数目都是整的。他听见安吉丽娜柔和的呼吸从窗帘后传来。她向他走过来了,还是她自己来的!他打算明天一大早就去找安吉丽娜的儿子。伴随着这个令人愉悦的决定,他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沃库尔卡也真的在两周后找到了那个男孩。最近这段时间,他每天在城市里穿行,一瘸一拐地要走上好几个钟头,去拜访所有走得到的军营。等他终于找到了,就急匆匆地拐回家,那条木头腿似乎也加速了。“明天我们可以去看他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看着地上,因为他在看到安吉丽娜的幸福时有些不好意思。过了好久,她才说话。她开口的时候,天早就黑了,仿佛她是不好意思在白天说话似的。“我们在哪里同他见面?什么时候?”“7点钟,”他说道,“晚上7点,等到汇报完毕以后。当值的士官是我朋友。”

第二天晚上,安吉丽娜再次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他的团驻扎在另一个军营,人数锐减,深受打击,士气低迷,像吃了败仗回来似的。过去的两个士官还在那儿服役,他们也认出安吉丽娜了。她觉得自己仿佛遇到了相熟多年的和善的鬼魂。他们再也不戴皇帝之鹰了,戴的是国王的百合花。他们再也不是皇帝的士兵了,而是国王的臣民。小帕斯卡尔也笼罩在阴暗的羞愧之中,出现在安吉丽娜的面前。他先伸出双臂,却又立刻垂下手。安吉丽娜哭了起来,而他则握住她的手,亲吻着她的面颊。要是戴上军帽的话,他已经和她一样高了。而现在,他忽然陷入了一片温情,突然很想家,于是他摘下帽子。他的个头就只到母亲的肩膀,她看见了他一头浓密的红发。他像是要证明给母亲看,自己是她的儿子,而不是别人的。她号啕大哭了起来。她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自己愚蠢而无意义地委身于他人,想起了令人作呕的索斯忒,想起那个与自己结成露水姻缘的下士,想起在梦幻般的房间里度过的羞耻之夜,想起门帷沉沉的波浪,想起早逝的父亲,想起自己在陌生的镜子面前幼稚而无耻地裸露身体——一切,一切都看起来有着无尽的忧伤,而且更糟,前途渺茫,若隐若现。忽然间她明白了,自己身上所有愚蠢而毫无意义的事件似乎都是在大帝大慈大悲的阴影之下发生的。他的阴影还给所有毫无意义的命运镀上了一层金;现在他走了,他大慈大悲的金色阴影不见了!此时,蠢事才变得愚蠢,灾难变得恶意满满。她不再为再次找到自己的儿子而哭泣,而是被这一片死寂的世界所触动,为之哭泣。她曾以为,这个世界会永远存在的。自皇帝走后,万物皆不复存在。她突然明白,自己对皇帝的爱比寻常的爱情更为伟大、更为强大。她不是因为自己的儿子而哭泣,而是为国王的百合花、为挂在军营入口代表波旁王朝的白色旗帜、为皇帝的毁灭而哭泣。但她还是在听儿子对她说话,也听懂了:他的父亲,第十三龙骑兵的索斯忒·勒瓦多军士来找过自己的儿子。他也打听过安吉丽娜的下落;他说,他很快还会再来的。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说:“对,他是你父亲!但我不爱他。我会再来看你的。我爱你,孩子!”她吻了吻他红色的秀发,吻了吻他布满雀斑的脸蛋和那双蓝色的小眼睛。

走在路上,她握住了鞋匠沃库尔卡的手臂,还是一直哭个不停。她尽力跟上那个跛子的步伐。她自己似乎深以为耻,因为自己有两条健全的腿,而他只有一条。然而,她迈着健全的双腿却似乎还是比身边独腿的男人更为虚弱。为了跟上他的步伐,她握住了他的手臂。他们就这么手挽着手,在街道中穿行了很久。漫长的路途上,他们什么也没说。当他们站在门前,她才发觉,他想对她说些什么。他紧紧抓着她的手,她从旁边向他看去。巷子里的一盏孤灯发出惨淡的灯光,照在沃库尔卡忧愁而凹陷的面颊上。此时,她仿佛第一次看清了他的面容,昏暗而跳跃的灯光油腻腻的,仿佛将他的神情与根植于脸上的忧愁照得一清二楚。就在这一刻,她明白了,对她而言,他早就不再是个可怕的陌生人了,而是一个安静的同伴,值得信赖;她明白了,他应该是爱她的,就像她从未被人爱过一样;她明白了,他整夜整夜地坐在狭窄的靠背椅上,拖着条木头腿守着夜都是为了她。她低下头。“我有话要对您说。”沃库尔卡轻轻地开口。他又等了会儿。她什么也没说。“您要听听我的意见吗?”他看着她问道。她点点头。“现在,”他又重新开始说,“现在,我已经考虑过了,我想问您——问您——您是否愿意与我一同生活?”“我愿意!”她说道。她说话的声音清晰得令她自己都感到惊讶。“您可能没明白我的意思,”他说,“您是否愿意与我一同生活?和我一起?”“我愿意!”她用同样清晰的声音重复道。

他们进了屋。这是她住进沃库尔卡的家以来,第一次自己点燃了烛火。她点起炉灶,开始用锅子煮饭。她觉察到男人的目光就没有从自己身上挪开过。她避免自己与他直视。她恐惧地思量着即将来临的夜晚,想到了自己隐藏的爱。刹那间,她忌惮起了男人的那条木腿。她仿佛现在才发觉,那并不是他身体原本的一部分。

和以往的每个夜晚都一样,他们沉默而尴尬地吃着土豆配牛奶甜汤;这是沃库尔卡的最爱,喝着牛奶甜汤能稍稍缓解他的思乡之情。然后,他们喝了酒。她这时才发现,不同于以往的夜晚,沃库尔卡没有从那个平常的瓶子里倒酒,而是从一个水晶大肚玻璃瓶里倒的酒。这个玻璃瓶的正面也有一小块光滑的椭圆,就在摇晃的壶嘴下方,在圆弧形把手正中间的位置。在那块椭圆上可以看见拿破仑皇帝穿着那身熟悉的服装。这是一个玻璃做的皇帝,被人上了色,因为红酒的关系又像是在渗血,这是一个用玻璃、石头和鲜血组成的皇帝。玻璃瓶倒空的那一块儿,皇帝显得更为苍白,也更为遥远,他真的变成了玻璃。安吉丽娜看着皇帝仿佛正在死去,他的身体一块一块地死了,先是头,而后是肩膀、上半身、大腿,最后是靴子。她注视着这块椭圆,眼睛眨也不眨。她发起抖来,她想要看到玻璃瓶再次被填满。“您还有葡萄酒吗?”她问道,“多么漂亮的玻璃瓶啊!”“没错,是件艺术品。”沃库尔卡说,“我们的霍尔尼茨基伯爵把它送给了我。那时候,他给我们添置装备,我是说,给我们军团的战士添置装备。我们去过他的宫殿,他还亲自上阵,与我们一同操练。皇帝和他也很熟。他已经阵亡了,就在我失去一条腿的那一天。不过我还有酒,我只在特殊的节日里才喝这个瓶子里的酒。今天对我来说是一个特殊的节日,安吉丽娜,不是吗?”他很快活,迅速起身,把玻璃瓶重新添满,斟上一杯。他的面颊绯红,两眼放光,他的小胡子也显得越发金黄,像是突然长出了毛茸茸的金色胡茬,覆盖了无数原本花白的胡须。他的话开始多了起来,讲起了战役和战友,对自己掉的那条腿嘲讽了一番。他说,和留着的那条腿相比,丢的那条腿反正也不见得多有用。但就在这一刻,他感到臀部以及留下来的那半边大腿产生了一阵剧烈的痛楚,于是忽地沉默下来。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说了些什么,他也不知道安吉丽娜回了话还是只是在听他说话。他只觉得,一看到她,自己对她的渴望就无法抑制,这种渴望完全没有抑制住疼痛,反而似乎增加了他的痛感。他和往常一样坐在床边,安吉丽娜在他对面。他忽然站了起来,靠在桌边,动了起来。安吉丽娜也站了起来。她等着他,浑身发抖。她很清楚即将发生什么事,已经不能改变了。她突然希望,这不可更改的一切能立刻发生,她甚至向他走了过去。他灼热的呼吸里带着一股酒气,连他发亮的双眼也闪烁着宝藏般的光芒。他的胡须竖了起来。她的内心很是恐惧,有一丝反感,更多的则是同情。她现在躺了下来。闭上眼,她能清楚听到他丢掉了拐杖,听到皮带弹起来的轻响,还有金属扣轻柔的咔哒声。

她习惯了夜晚,习惯了白天,习惯了这个男人。冬天来临的时候,她觉得在他身边有种家的感觉,几乎是一种幸福的感觉。白天越短,沃库尔卡的思乡之情也越强烈。他开始愈发频繁地谈到,他们必须结婚,然后回到波兰,忘记一切,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在他的老家波兰,在古拉乌萨,现在正下着好大的雪,天寒地冻,北风凛冽。那儿有大圆面包配着棕黑色的牛肉。这时候,那儿的人已经开始为圣诞做准备了。在这个世界里,12月份也会下雨,寒风夹杂着湿气,满怀恶意,这风以及归国的国王,同法兰西与波兰的敌人们是同盟。大帝在一个遥远的地方,他一个人就能磨灭沃库尔卡的思乡之情。但皇帝他自己的思乡之情比鞋匠沃库尔卡更甚。每天,报纸上都在侮辱皇帝。报纸上在讲维也纳的大型会议,并对叛徒塔列朗和归国的国王大加赞扬,可国王却不替沃库尔卡支付养老金。所有曾与拿破仑交好的列强全都背叛了皇帝,不承认皇帝。从古拉乌萨来的沃库尔卡待在这个国家还能做什么呢?几个波兰人来看他,这几个人和他一样,都曾是军团里的士兵。他们是战士,除此以外不会干别的。他们没有养老金,没有面包,没有栖身之地。虽然他们四肢健全,但却比鞋匠还要残废。他们在城里四处乞讨。

一些波兰人梦想着获得足够的钱去找被囚禁的皇帝;他们每个人都相信,皇帝只缺一个兵,而且缺的就是他,每个人都相信,自己就能告诉皇帝如何重新征服法兰西,重新战胜世界,重新复活波兰。但朴素的让·沃库尔卡却知道,他们说出来的话都很愚蠢;他有一份简单的工作,这份工作让他心存疑虑,让他拥有耐心和理性,而他的残疾则保护他免于做些不计后果的梦。他正在为出走做准备。他告诉安吉丽娜,她必须跟着自己。她把儿子留下了。但那还是她的儿子吗?每看他一次,他不都变得更为陌生吗?唉,大概是吧!这个男孩是士兵,他已经忍受了战争的火焰。他只有一个母亲,那就是军队。法兰西的国王和全世界都生活在和平之中,军队里有足够的位置能留给小帕斯卡尔·彼得里,也为这个年轻人和平的未来留有足够的前景。

沃库尔卡是这么对安吉丽娜说的。她已经三十岁了,而且她衰老的速度似乎极快,她度过的每一年都包含了这么多的迷惘与痛苦。她已经麻痹了,她累了。只要沃库尔卡一说起自己的家乡,她就也开始相信那个国家不一样了,那儿一片安宁。所有的纷乱与灾难都远在千里之外。那儿覆盖着茫茫的白雪,这白雪同那个国家一样柔软。波兰正处于一场平和的灾祸之中,处于一片无尽的白色哀伤之中,正为失败的皇帝而哀伤。在安吉丽娜的眼里,波兰是一位白纱裹身、哀悼皇帝的温柔寡妇。不知不觉,她的心中也泛起了对这个国家的深深的眷恋。不知不觉,她对自己孩子那种慈母的温柔也消失了。不知不觉,她完全陷入了鞋匠沃库尔卡的世界里。沃库尔卡用他的方式、按照他家乡的习俗来庆祝圣诞。他带来一棵巨大的圣诞树,把狭小的房间塞得满满当当。他把所有工具全拿走了,包括平时他坐在过道里的那个小板凳,甚至包括能让他回忆起工作日里艰苦岁月的球形灯。他送了她一条丝巾、一对波西米亚玻璃制成的耳环和一双自己手工制作的白色皮拖鞋。安吉丽娜的心情也很好。沃库尔卡郑重地抱了抱她,他发自内心的感谢她。他的脸上有肥皂、胡椒和烈酒的味道。他微微晃了晃。奇怪的是,他看起来似乎只是在假肢上找一个支撑点。他面孔通红,喜笑颜开,双眼也透露出节日的喜庆。他们在桌边坐了下来,被圣诞树的树枝和蜡烛紧紧包围。“你找到儿子了吗?”沃库尔卡问道。“没有!”安吉丽娜说,“他已经走了。”“可惜啊,可惜!”他说,“要是他也在这里,和我们在一起的话,那就真是太好了!”但他说这句话只是想讨安吉丽娜的欢心。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乡,想起二人即将共同离开。

他开始一个人将自己准备的饭菜端上桌。他烧的是他家乡的饭菜,是他年轻时候吃的饭菜。这些饭菜有故乡村庄的味道,闻上去真的有古拉乌萨的味道:红甜菜奶油汤,肥肉豌豆,还有白奶酪。他还搞到了烈酒。古拉乌萨的人不喝葡萄酒。他用沙哑的嗓音断断续续地唱了一首他家乡的圣诞歌。他喜庆明亮的眼中涌出了泪花。他不得不停了下来,然后重新开始唱。

“这是我在巴黎度过的最后一个圣诞了。”唱完后他说,“过了新年我们就走!”他敲了敲拐杖上的皮套子。

尽管安吉丽娜早就开始准备这次行程了,但听到他这么说,她还是骤然感到了痛苦。她从不敢去想离开法国的某一周、某一天、某个小时。和沃库尔卡一起去他家乡不难,这主意也不错,然而她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走,也不知道会是因为什么样的偶然决定什么时候走。现在,当她听到不是因为什么偶然,而是沃库尔卡自己定下的时间,这顿时让她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她不知道在那遥远的异国,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她也为自己在这儿留下的东西而感到痛心。她开始哭得死去活来。祝酒时,男人喊的是“为了不回头的幸福旅程”,她原本要把手中的酒杯举到唇边,现在却不得不把杯子放了下来。“不回头!”这句话激起她心中一连串的想象:她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儿子,看不到这座城市,再也看不到自己一朝分娩生下儿子的这条马路,看不到自己与之纠缠了大半生的皇宫。她在这宫中度过了年轻莽撞的岁月,有吉凶,也有祸福。法兰西与沃库尔卡故乡的实际距离有多远,她对此并无确切的概念;因此在安吉丽娜的眼中,他的故乡似乎千里迢迢,人迹罕至。她把胳膊放在桌上,把头埋进胳膊里,哭得泣不成声。挂在圣诞树枝上的蜡烛已灭,空留一缕余烟,还有入口的烈酒以及前往军营探儿无果的回忆。她突然对自己的孩子产生一阵担忧之情,她后悔自己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那个男人,也后悔此刻自己的痛苦让对方感到苦恼和失望。——所有这一切都与她纠缠不休,压弯了她的腰,仿佛将其埋没。沃库尔卡抚摸着她发脆的红发。她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全都猜得到。他也感到她正悲痛欲绝,以至于听不进任何的安慰与承诺。两人之间只剩下他温柔的手与她的红发进行着无声的交谈。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面向他露出自己苍白而湿漉漉的脸。“我明白,安吉丽娜!”他说,“都会过去的,相信我,会过去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她笑了起来,露出不再反抗的微笑,但却让她的脸显得更为忧伤。这个微笑既是感激又是责怪,也是屈服,它蕴含着痛苦的光辉,却又令人肃然起敬。这样的光辉一般出现在听天由命的弱者脸上。

十一

她已经放弃了一切。怀着认真负责的决心,开始做起了准备。这样的决心唯有强者和最终屈服的人才会有。她原本决定,1月份结婚,然后过一个月再离开法国。这样的话,离出发就还有好几周的时间。然而在安吉丽娜看来,沃库尔卡的宏伟计划泯灭了时间的法则。因为她怕自己会再次退缩,所以她觉得,就算晚一天去也不会怎么样。

她思忖着要给儿子留点什么东西——因为她以后肯定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她从家乡带来的十字架,还有出于对皇帝愚蠢的爱而偷来的手绢:她可以把这两样留给小帕斯卡尔。她设想着自己要对他说什么话——她要说,东西不多,但是对她、对他的母亲而言,都是很重要的物件。她把这两样东西给了他,这样他就会一直想着自己了。想着自己,但也想着皇帝。

于是,她把手绢从箱子里取出来,取下了自己挂在沃库尔卡床头钩子上的十字架,然后去了军营。

沃库尔卡陪着她一起去。他给安吉丽娜的儿子做了一双靴子,结实牢固,质量很好,就和军队里给鼓手配备的军靴一样。

他们找到了孩子,和他一起走进了食堂。母亲抱了抱他,沃库尔卡和他握了握手。他接过礼物,看到手绢和靴子的时候很是高兴。至于那个十字架,他说:“这个我不需要。我们团里不需要这个!”他把十字架还给母亲,说:“我觉得,你需要它!”这一刻,他的嗓音和他的父亲索斯忒军士一样低沉。食堂里挤满了喧闹的士兵。食堂柜台后面的墙上挂着皇帝之鹰,下方摆着一个柜子,柜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瓶子。鹰身上盖着一层透明的薄纱,鹰的上方则是一幅国王归国的肖像画。这画实在太大了,它将国王画得毫发毕现。国王友善而冷淡的面容、肥胖下垂的脸颊和半睁的眼皮都显得比盖着面纱的亮黄铜鹰还要遥远,还要模糊。国王的肖像上似乎盖了一层面纱;而皇帝之鹰上的面纱却只像是一层吹过的雾。

坐在他们周围桌子上的每一个士兵,不管醉没醉都在谈论皇帝;喝醉的士兵甚至不时喊道:“皇帝万岁!”小帕斯卡尔摊开手绢,用一种刻意低沉的声音说道:“所有人都说,他还会回来的,皇帝还会回来!我们瞧不起波旁人!”他用小拇指指了指墙上归国国王的画像。

“他不会再回来了,”鞋匠沃库尔卡说道,“我还想和你说呢,要是你想的话,可以和我们一起走,和你母亲还有我一起去我的老家。”

“为什么?”男孩问。“皇帝很快就回来了。每个人都这么说!”

安吉丽娜没说话。她听着周围的士兵在谈论皇帝。皇帝没有死,没有被遗忘,他活在士兵的心中,他们每天都在等着他。只有她再也不等他了,只有她不能再等他了。

只要一想起皇帝,她就发觉,这个男人很陌生,而且她的儿子也很陌生。没错,儿子只是看起来和自己很熟,因为儿子谈到皇帝的时候心怀爱戴。她原本想说说自己的迷惘,想放弃和沃库尔卡一起走的决定。因为害怕,她还是说:“我们走吧!”她站了起来,吻了吻儿子的脸颊、额头和红发,然后在沃库尔卡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时转身就走。

回来的路上,他在对她说话的时候有些慌张,有些不确定,但也很温和。他对她说,士兵搞错了,他们不了解广义范畴的政治世界,所以以为皇帝一定会回来。但她要是以为士兵说的话有道理、以为皇帝会回来的话,这一切也依旧不能阻挡安吉丽娜和鞋匠沃库尔卡两人在遥远国度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他们会远离大人物在这个世界所造成的纷纷扰扰,因为只有小人物承担着这些纷纷扰扰所带来的痛苦。

“对,对。”她说是这么说,却再也不相信他的话了。

到了家,只见居民们站在大门前,有小手工业者、马车夫和奴才。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接生婆波契回来了,韦罗妮克·卡齐米尔和她一起回来的。但两人都拒绝回答所有人的问题,只是在打听安吉丽娜的消息,并且打着官腔庄严地宣告,她们回来了,因为“一个崭新的时代开始了”。

韦罗妮克·卡齐米尔,她和接生婆波契一样,都没怎么变。没人敢上前问这两个女人去哪儿待了这么久。人们一眼就认出了她俩,而且看到她们回来的时候一点儿也没变:接生婆波契个子高高的,瘦骨嶙峋,毫发无伤,身上同时散发着威胁与温情;卡齐米尔小姐同样毫发无伤,身材圆润,却又身手矫健。

“您不会这么做的,”韦罗妮克对鞋匠沃库尔卡说,“您要是走了,而皇帝回来了,那您就失去了应得的养老金。我知道,全世界也知道,我韦罗妮克·卡齐米尔真的给皇帝占卜过战役与胜败,千真万确:现在我看到了。他很快就要回来,什么都不会改变。”

韦罗妮克·卡齐米尔不是把这些话草草说出口的。她也证明了这一点。楼里所有的居民都在场,还有从小区里匆忙赶来、一路呼喊的邻居,还有许多陌生人纷纷虔诚而满心欢喜地聚集在鞋匠的小房间里,他们把楼道都塞满了,有时候不得不等在马路上。她在所有人都在场的情况下,用无可辩驳的纸牌证明了自己说的话。每晚,她都反复地说:“皇帝在为起驾做准备。他身后跟着一千一百人。他们以为会危险重重,然而一切的危险在皇帝面前都消散了。所有大门向他敞开。民众向他欢呼。他赢了,他赢了!他来了,他来了!”

“然后呢?”鞋匠沃库尔卡有时会问,“然后会怎么样?”

“我没看到。”韦罗妮克·卡齐米尔答道。她收起纸牌,从夹道欢迎、顶礼膜拜的听众中匆匆走出门。

十二

一天晚上(春天早就宣告了自己的到来,但很快又被新生的无情冬日给镇压了),安吉丽娜听见沃库尔卡回来了,他的那条木腿在房前石子路上的步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猛烈而匆忙,敲击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

他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外面下着冰雹,他的肩膀上有许多湿漉漉的小颗粒,他唯一一只靴子上的水流到了地板上,聚成一滩不小的黑色水洼。他没有摘下帽子。他站在门前说:“安吉丽娜,时候到了!他明天来!国王逃了!”

她站了起来。她原本正坐在小板凳上削土豆。土豆掉到了地板上,咕噜噜地滚着,声音很响。“他来了?”她问道,“明天?——国王逃走了?”

“他来了!”沃库尔卡重复了一遍。虽然在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安吉丽娜,他还是说了第三遍。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辉,喉咙里发出了幸福的声响:“他来了!毫无疑问!”

从这天晚上起,韦罗妮克·卡齐米尔再也没来过。楼里的居民、邻居和陌生人纷纷前来,打听她的下落。她没有来。连接生婆波契的房门也一直锁着。

“他来了这事是真的吗?”安吉丽娜问道。

“他明天来,肯定、一定是明天!”沃库尔卡说。

他们沉默地吃着饭。两人都感到既幸福又不幸,既觉得解放了又觉得在受折磨,又喜又悲。可他们却都说不出,为什么自己会既幸福又不幸,为什么既觉得解放了又觉得在受折磨,为什么又喜又悲。

他们躺下睡了。可他们都没有睡着。两人都醒着,都希望对方睡了,也都以为对方睡了。

安吉丽娜在察觉到曙光微亮的时候轻轻地起床了。她以为自己没有惊醒沃库尔卡,可他根本没睡。他当然看到她起床了,他看到她快速梳洗了一番,很快穿上了衣服。她又来到床边吻了吻他。他觉得,这是最后一个吻了,但他没有动。透过微睁的眼皮,他看到她走了过去。他知道,她再也不想回来了。

他没有动。他死了。他曾经为了皇帝失去了一条腿;现在,他为了皇帝失去了一个女人。

六周后,他从接生婆波契那儿听说,安吉丽娜再次回到了皇宫。他立刻赶去找她。他见到了她,她向自己迎面走来。他在围栏前等到了她。“日安,”她说,“你还愿意见我,这可真是太好了!”她身穿皇宫侍女的宫服,穿着深蓝色的裙子,系着白色的齐胸围裙,戴着蓝色的帽子。她显得漂亮极了,他都认不出来了。他说:“安吉丽娜,我来是想再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不愿意!”她说道,就像是她似乎从未对他说过“我愿意!”一样。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和当时说“我愿意!”一样的兴高采烈。他很了解她,这就是安吉丽娜。她从不曾是他的女人:她一直都属于皇帝,一直属于皇帝。

天空下起了丝丝小雨,而后雨势越来越大。这场雨很温暖,雨水丰沛,几乎能算是夏天的雨了。他看见安吉丽娜的裙子被打湿,他听见雨声越来越响,他看见她不知所措地站着,他知道,他们也没什么能说的了。“再会,安吉丽娜!”他只说了这句。“你要是需要我——我不回老家,我等着,等你再次需要我的时候。”

他们握了握手。两人的手都被雨水淋湿了,手里再也没有一丝的温度。他们就像是交换了雨水。安吉丽娜看着他吃力而小心地蹒跚而去,消失在雨中。

十三

全国上下群情激奋,然而,宫中的大臣、贵妇和男女宫仆却更为激动,而且是另一种激动,就连宫里的奴才也是如此。拿破仑皇帝一人就引发了当时世间发生的所有大事,还把正在酝酿的大事搅得天翻地覆。他很伟大,又喜欢出其不意,可世界却想要维持过去一贯的渺小与稳定。宫仆对于皇帝在世上传播的恐惧一无所知,他们只知道他常在宫里所造成的恐慌。宫仆在大帝身边肯定要比大帝的敌人——国王更为渺小。但他们的生活围着他打转,每天都听见他的声音,接受他或仁慈或严苛的视线,恭听他温和的表扬与愤怒的咒骂。因此,宫仆们将他的偶然一瞥、他的好心情和愤怒的话语称之为要事——这和世界恰恰相反。也就是说,世界害怕这个喜欢出其不意的大人物,因此它已经做好了战争的准备。而宫仆则做好了皇帝即将从杜伊勒里宫搬到爱丽舍宫的准备。对男女宫仆而言,皇帝迁宫的旨意比世界各国为他所备之战更为重要。没错,要不是韦罗妮克·卡齐米尔,这个被再次任用、并且早已重获旧日地位荣光的女人从纸牌里占卜到了战争将近,皇帝手下的男女宫仆也绝不会去思考世界与危险,不会去思考生与死。然而,尽管韦罗妮克·卡齐米尔已经作出了预言,尽管灾难已经在皇室上空张开了黑色的羽翼,皇帝的侍从却并不觉得灾难已经到来。只有在皇帝大发雷霆的时候,他们才会继续觉察到,原来灾难正在接近;只有在皇帝的举止泄露出了一丝好心情的时候,他们才会继续觉察到,原来灾难正在远离。他们怀着极大的热情开始为迁宫做准备。他们也知道为皇帝的这一决定找形形色色的理由。一天晚上,在搬入爱丽舍宫前——那时离皇帝动身还有十二个小时——他们为了细致地汇报洗衣情况,聚在了韦罗妮克·卡齐米尔的大厅里。十二辆马车已经在楼下等着装运行李,也等着侍从们上车。他们最后一次在这间大厅里吃饭——他们不知道,这也是他们最后一次这么做了。他们谈论的全都是这次搬家。一个侍从想知道,皇帝迁居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后天要从维也纳回来的皇后觉得住在杜伊勒里宫不够安全;然后另一人说,不是这样的,他这么做的唯一目的就是想制造迁宫的假象,也就是要误导他那狡猾的仇敌——警务大臣手下的那群探子;另一个人声称,他知道真正的内情,消息来源是皇帝的贴身侍从。他说,皇帝既不打算在杜伊勒里宫也不打算在爱丽舍宫生活,而是想去马尔迈松,想永久定居在那里。他这么做只是为了继续活在对前妻的回忆里。第一种、第二种和第三种说法都被人驳斥了。坐在长桌首席的韦罗妮克·卡齐米尔命令众人噤声;他们不应当谈论这种无稽之言;谁都不知道,到底哪个人安全,哪个不安全,富歇的探子无处不在。

事实也的确如此。现在早就不是皇帝重新开始执掌国家、坐镇王宫、指挥奴仆的初春时节了。陌生的新人将在整整一周后浮出水面,有随从、手工业者、浣衣人、理发师。各个样貌老实,眼神却又鬼鬼祟祟的,这是间谍最重要的两个特征。届时将会产生不和、怀疑、谎言和虚伪。知心的朋友早就不再互相信任了,老朋友则互相监视着对方。宫中就是这样,国内就是这样。

在当时的皇帝随从里,正直之人和无畏之人并不多;而安吉丽娜就是其一。她一言不发。她还能说些什么呢?回想那几个月,她过的生活比以往更为孤独,她和她的阿姨也分道扬镳了,韦罗妮克无影无踪、杳无音讯。安吉丽娜冷酷无情,沉默寡言。她的儿子再也不属于她了,她离开了鞋匠沃库尔卡。她只爱大帝一人,而且已经迷失了自我。她的身上压着罪孽的重担,生活在一片混乱之中,软弱而顺从,缺乏理性、极易屈服。她很孤僻,步入了歧途。她属于大帝,他却对她一无所知。她形如蝼蚁,太过渺小,比皇帝房间里嗡嗡飞舞着的一只苍蝇还要渺小,无人过问,甚至是个累赘。她无人过问,甚至是个累赘:她无论怎么样都爱着他。她的心火热、柔软而年轻。有时,当她热情地端详着众多皇帝肖像画的其中一幅,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小小的苍蝇,常常谨慎而热情地沿着一幅皇帝的画像爬来爬去,微不足道,却又惹人厌恶。

然而,她的内心命令她待在皇帝赐予恩惠的范围附近,让她保持那份渺小,继续受人鄙视:活在他金色的阴影之下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幸福,因为人海茫茫之中,唯有他能给其侍从带来金色的阴影。即使从来不曾被他关注过,但是,满怀爱意、虔诚与热情地追踪着所能看到的他的一举一动,这就是幸福。在他的身边,人们觉得自己渺小而自豪。他的阴影是金色的,比别人的光芒都更为耀眼。人们为他服务,可他却并不知道。臣服于他是一种自豪。

没错,到处都在谈论战争,人们害怕战争。是皇帝带来了战争!他看上去太伟大了,太不能维持和平了。所以他不是以人的形象而来的,他像是一阵风,呼啸着来到了法兰西。他已经开始被人给恨上了。无论他走在哪一条路上,他的手里似乎都握着银剑正在向前挥舞,战争之鹰在他的头顶盘旋。他要庆祝节日的时候,他的加农炮就响彻城市与村庄。安吉丽娜爱他手里的剑,爱他的鹰,爱他庆典上隆隆的炮声。没错,因为她爱他,所以她也爱战争。他的敌人也都是她的敌人。他的高大应该再高大一点,她的渺小应该再渺小一点。唯有她渴望战争,其他人都害怕战争。她早就放弃了自己的儿子。当她在军营的院子里同他道别的时候,她的心就已被封印在了岩石与铁块之中。那时,两人头顶的阳光毒辣辣的,身边全是陌生的女人和士兵。她的双眼冷酷而干涸。她看着自己可怜的小儿子,就像是透过一层由眼泪冰冻而成的透亮冰层望着他。她只在看见皇帝离宫的那些夜晚才会哭泣,而且要等到侍从把火把踩灭以后才哭。一阵骤然的恐惧感油然而生,像夹子一样夹住了她的心,扼住了她的咽喉。她双膝下跪,开始祈祷。

几天后,当钟声宣告皇帝首战大捷之时,她在多年后第一次走进了一座教堂。她来到了圣朱利安教堂,教堂不大,那是她儿子受洗的地方。教堂里只有她一人。没有人在为皇帝和他的士兵祈祷,唯有教堂内的钟声被勒令敲响。钟高悬在教堂内一排排长椅的上方。天色已晚。钟传出了响亮的金色歌声,令黑色的长椅与浅色调的小祭坛都为之颤抖。周身是空间的寂寥与虚无,这种寂寥像人一样会呼吸,这种活生生的虚无也甚是虔诚。身处于空间这样的旋涡中心,在蜡烛金色的微光里,在红宝石色的长明灯前,耳边萦绕着钟声,安吉丽娜开始祈祷。她念起了早就不念的主祷文,她祈祷道:“我向你发誓,圣母玛利亚。”她祈祷,皇帝所有的敌人都将死去。祈祷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成了自己伟大爱情的囚徒。带着罪恶的激情,她看见几千具尸体被撕成了碎片:那是英国人、普鲁士人和俄国人的尸体;彩色的制服千疮百孔,血迹从衣服里渗了出来;脑壳被劈得粉碎;脑浆涂地,眼珠呆滞。皇帝踏着血雨腥风,策马奔驰而去。他手握闪亮的军刀,身骑雪白的骏马。法兰西人毫发无伤,追随在他的身后,从一望无际的战场飞驰而过。这番景象让安吉丽娜感到颇为幸福,于是她祈祷得更为起劲了。她在一场特殊的祈祷中祈求玛丽·路易丝皇后能以最为可怕的方式死去,然后,她真的看到皇后死了。所有本该在地狱中的可怕景象提前出现,将皇后包围。她被自己的邪灵诞下的鬼魂所折磨,被站在她床边复仇心切的拿破仑之子愤而诅咒。

安吉丽娜画了个十字,对于上帝给皇帝的敌人所带来的一切罪恶表示衷心的感谢,然后走出了教堂。宣告胜利的钟声仍在轰鸣着。她在路上遇到了幸福至极、明媚至极的脸庞。轻盈洁白的卷羽云飘移在昏暗的天空,好似胜利的小旗子,朝气蓬勃。最初的一群星辰银光闪闪,那是属于皇帝的星辰;今天,空中所有的繁星都属于他。刚粘在墙上的报纸湿漉漉的,它宣告了胜利,宣告了皇帝征服全世界的胜利。

安吉丽娜步入皇宫。从圣朱利安教堂前往爱丽舍宫的路途遥远,她兴高采烈地从这段路匆匆走过;她觉得,这段道路似乎正主动向她迎面而来。聚在墙上报纸前的人群发出了暴风骤雨般的欢呼,欢迎皇帝的胜利。人群的呼声鼓舞了她的步伐。她承载着这呼声走向了皇宫,幸福地沉浸在自以为是的想法里,认为自己的祈祷对皇帝是有帮助的。

啊!她不知道,此时的大帝正在他的余部中四处乱转。他厄运连连,茫然无措。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惩罚,却依然高高在上。此刻,巴黎正为胜利而欢呼。然而滑铁卢的战场上,无论是受了轻伤还是在垂死挣扎,伤兵们皆是哀鸿遍野,溃军也四散而逃。

【注释】

[1]格勒诺布尔(Grenoble),位于法国东南部。

[2]圣克里斯多福(Χριστóφορος,生卒年不详),传说中基督教的一名殉教者。

[3]旺沃(Vances),位于法国法兰西岛大区的一个市镇,是巴黎西南部的一个郊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