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血红的朝阳从迷雾中探出了一点头,透着一股忧愁,不一会儿又消失在灰白而又寒冷的拂晓里。烦闷的一天行将来临。今天是3月20日,是立春的前一天,可哪儿都感觉不到春天的存在。全国都风雨交加,人们只觉得冷。
前一天夜里,巴黎还在刮风下雨。今天,鸟儿只在早上短短欢叫了一声,然后一下子都成了哑巴。雾气从石子路面的裂缝中往上升,汇成抹抹轻烟,像是从忽闪着火星的火堆里冒出来似的。雾气濡湿了才被晨风吹干的石头,飘荡在公园的柳树和栗树间,也飘荡在林荫道边。树梢上好奇探出头的嫩芽被吹拂得阵阵发抖。长时间的等待之后,出租马车的马背上一片湿润,雾气的一番追逐让马儿打着哆嗦。烟囱从一大早就开始辛勤工作,处处都有炊烟想经由烟囱升上天空,却都被雾气给摁回了地面。空气中弥漫着燃烧的气味,也弥漫着雾气、雨水、湿衣服的气味。雪花就要飘落,因为雾气的阻挡,冰雹也只是暂时还未落下。阵阵阴风似是心存恶意,空气里还有一股皮具湿透散发出的味道,下水道也冒着蒸气,很是难看。
然而,巴黎居民并没有留在家中。一大清早,街上就已是人潮涌动。人们聚集在石墙前。墙上贴着报纸,上面登着法国国王的临别诏书。昨夜的雨把报纸上新鲜出炉的铅字冲刷掉了大半,还冲散了贴报纸的糨糊,这里冲掉一点,那里又冲掉一块,所以报上的字只能勉强看清,像人哭肿了双眼。阵阵疾风更是不时地扯下一张报纸来,把它扔到街道上黑色的烂泥里头。于是国王的临别诏书就以这样一种卑微的方式销毁在路面的烂泥里,销毁在车轮下、马蹄下和路人无意的脚下了。
一些国王拥趸者的目光追随着这些报纸,眼神忧伤而谦恭。在国王看来,天空也像是在和他作对,狂风骤雨一心想毁掉他的临别诏书。昨天,他在风雨中连夜离开了王宫和官邸。当他的追随者跪求他留下时,他说:“孩子,别让我的心再雪上加霜了。”他不能留下。谁都看得到,连老天爷都在和他作对……
他是一个好国王,爱他的人不多,但在这个国家里,喜欢他的人却不少。他的心肠不算好,但却有一颗帝王之心。他年事已高,身材高大魁梧,性情稳重温和,而又踌躇满志。他知道无家可归的不幸,因为他是在流亡途中成长起来的。和所有不幸的人一样,他不相信别人。他喜欢节制自持,喜欢风平浪静,也喜欢心平气和。他形单影只,与众人远隔千里,因为真正的帝王就要让人敬而远之,就是孤家寡人一个。这个可怜的老人,受人尊敬,魁梧却又迟钝,从容而又悲伤。在这个国家里,爱他的人不多,喜欢他的人却不少。
拿破仑率军开拔已二十日,正向首都挺进。老国王要逃开拿破仑这个暴君投下的阴霾。这片覆盖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浓重阴霾预示了他的到来,不论是在国内还是在地球上的任何地方,都好认得很。拿破仑的威严与天子的威严截然不同:拿破仑有的是暴力威严。他的冠冕是自己赢来、争来的,而非继承。他出身的家族并不为人所知,他那默默无闻的祖先甚至还要仰仗他的名声。不同于帝王天子,拿破仑将荣光赐予前人,而不是从前人身上获取荣光。所以对所有的无名之辈而言,他和那些继承先祖威严的人是同宗同源的。拿破仑凭一己之力获得提拔,以己为贵并自立为帝。通过这种方式,他提升了普罗大众中所有无名之辈的地位,所以民众也爱戴他。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震惊、战胜并控制了人世间的大人物,因此小人物都视他为自己的复仇者,也认他为主。他们爱戴他,不光是因为他看上去和自己是同一类人,也因为他比自己更伟大。拿破仑给他们做出了榜样,是对他们的一种激励。
拿破仑大帝举世闻名——但真正了解他的人并不多,因为他和真正的国王一样孤独。人们爱他恨他,敬他怕他,却很少能把他看清楚。人们只能爱他恨他,崇拜他,害怕他,好像他是一个神似的。但事实上,他是一个人。
他也会爱会恨,也会崇敬会害怕。他强壮而又虚弱,胆大而又懦弱,忠心耿耿却又背信弃义,热情似火却又爱理不理,傲慢而又朴实,自负而又卑微,强大而又可怜,真诚坦率却又疑神疑鬼。
他承诺会给人们带来自由和尊严——但只要是为他工作的人,都要失去自由并彻底向他屈服。他藐视人民群众,却又企求人民的宠爱。他蔑视天子,却又想得到天子的友谊和肯定。他信仰上帝,却不怎么怕他。他熟悉死神,却并不想死。他轻视生命,却又想及时行乐。他对爱情不屑一顾,只想左拥右抱。他不相信忠诚和友谊,却又在不懈地寻找朋友。他看不起这个世界,只想征服世界。如果别人还没准备好为他而死,他是不会相信这个人的:所以他会把人蜕变成士兵。为了保证士兵能爱戴自己,他教会他们服从。而为了确保这一点,这些士兵最后都必须死。他想让这个世界幸福,但带来的却是折磨。哦对了,人们爱他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的弱点。在看到他显露的弱点后,人们会觉得他和自己是一样的,和自己差不太多,所以人们爱他。在看到他展示的强大后,他看上去和一般人又不一样,所以人们也会爱他。若不是爱他,就是恨他或者怕他。他意志坚定却又优柔寡断,忠心耿耿却又背信弃义,勇敢而又胆怯,崇高而又低微。
现在他站在巴黎城门前。
人们纷纷扔掉了国王在位时专用的徽章,一些人是出于恐惧,另一些人则是出于喜悦。
国王和王室的颜色是白色。过去,国王拥护者的身上也别着白色的蝴蝶结。
但在今天,上百人似乎无意中遗失了自己的白色蝴蝶结。这些残缺的蝴蝶被拒之门外,如今躺在了路面的黑色烂泥里。
国王和王室以百合花为标志,它宛如少女般纯洁,可望而不可即。现在,上百人亵渎般地把布制和丝制的百合花扔到了路面的黑色烂泥里。皇帝即将向他们走来,他的颜色则是蓝白红:如天空与远方一般的蓝,如雪与死亡一般的白,还有如鲜血与自由一般的红。
一瞬间,城里上千人的衣帽上都别上了蓝白红相间的蝴蝶结。
他们还佩戴了最简朴的花——紫罗兰,以替代贞洁而骄傲的百合。
紫罗兰代表了谦恭与勇敢,它有着无名大众的美德。在其他大瓣花朵的阴影下,它静静绽放,微乎其微。它也是花中迎接春天的排头兵,带着一股谦逊的蛮勇,又颇具仪式感。它闪烁着深蓝色的微光,让人想起日出之前与夜幕来临前的雾气。因为紫罗兰是代表皇帝的花,所以拿破仑也被称为“紫罗兰之父”。
现在可以看到的是,成千上万的百姓身上都装点着紫罗兰,从巴黎城郊走向市中心,走向皇宫。今天是立春的前一天,天气比较阴冷,春姑娘似乎也闷闷不乐。但花中的勇士紫罗兰早已绽放在树林中和城门前了。城郊的群众好似把盎然的春意带进了冷酷的石城里,带到石砌的宫殿面前。在男人举起的棍棒上,在女人温暖的起伏的胸脯间,在高高挥动的帽子上,在工人和匠人扬起的手上,在军官的军刀上,在老鼓手的军鼓和老号手的银号上,都点缀着一抹蓝色,那正是一束束刚摘下来的紫罗兰。原皇帝军队的鼓手走在一些队伍的正前方。他们在旧鼓面上敲着过去的军乐,让鼓槌在空中轻快地旋转,然后再张开父亲般的双手把两只归巢的瘦鸟稳稳接住。走在其他队伍的正前方或中间的则是以前军队里的老号手,他们时不时地把圆号放在唇边,吹响皇帝军队里旧日的战斗号角。这是死亡和胜利直白而渴望的呼喊。一听到这声声的呼喊,谁都会想起,每个士兵曾立下“为皇帝而死”的誓言;谁都会想起,为了实现这个誓言,每个士兵在临上战场前,听到自己的爱人所发出的最后一声叹息。人头攒动中,不光能看见有人骑坐在别人肩膀之上,还能看见过去皇帝军队里的军官。他们左摇右晃的。没错,越过此起彼伏的头顶,他们晃来晃去,像是一面面栩栩如生的人肉旗帜。他们拔剑出鞘,军帽如黑色的小旗一般在剑尖上翩翩起舞,帽子上缀有代表皇帝与法国人民的红白蓝三色帽徽。当人群中迸发的尖叫仍不足以压抑男男女女激动的内心,他们就会不时喊出:“法兰西万岁!皇帝万岁!人民万岁!紫罗兰之父万岁!自由万岁!皇帝万岁!”然后再喊一遍:“皇帝万岁!”——有时候,队伍当中还会有个激动的家伙开始唱歌。他唱起旧日战场里老兵们的老歌,歌唱生命的告别,歌唱死神面前的祈祷,歌唱士兵的忏悔——忏悔自己没时间获得最后的赦免,忏悔对生和死的爱。歌里还会有军团士兵的脚步声和步枪咔咔作响的机械声。突然间,队伍里响起了一首久远的歌《马赛曲》——然后成千上万的声音全都加入进来。这是法国人民之歌,是自由与服从之歌,是祖国与全世界之歌。这是皇帝的歌,就好似紫罗兰是他的花,雄鹰是他的鸟,蓝白红是他的颜色一样。这首歌不仅是胜利的圣歌,也给失败镀上了一层光芒。它囊括了胜利与它的兄弟——死亡,囊括了绝望与信念。每一个唱出《马赛曲》的人彼此都成了团结的同志和朋友,《马赛曲》就是属于他们的歌。只要是异口同声开口唱这首歌的人,尽管站在人群中间,却都感到了永恒的寂寞,因为这歌宣告了胜利与灭亡,宣告了与世相连却又被其厌弃,还宣告了人类海市蜃楼般的力量和确凿无疑的软弱。生命与死亡在《马赛曲》中歌唱。它是法兰西人民之歌。
它会在拿破仑大帝归国的日子里被人唱响。
二
为了能到半路上来接,一些老友匆忙赶来。还有些人则把迎接的地点放在了城里,正在精心地筹备。国王路易十八的白色旗子早就从市政厅的塔尖上消失了,现在是拿破仑皇帝的蓝白红三色旗在飘扬。至于今天一大早还粘着国王临别诏书的那堵墙,现在贴的也不再是那些哭肿双眼、被雨水糟蹋得不成样子的报纸,而是字迹清晰、干净清爽的新报纸。皇帝的雄鹰在报纸上空不屈不挠地盘旋,似乎也在用自己强健有力的墨色羽翼保卫着那些整齐的铅字。这些铅字像是从危险而善辩的鹰喙里一个一个掉下来似的。那是皇帝的宣言。人们再次聚在同一面墙前,每群人中都有一个人在大声念着圣谕,那声音与国王告别时的忧郁截然不同。皇帝的口吻直白而坚定,话语里回荡着军鼓的铿锵、小号的乐鸣和《马赛曲》激昂的冲锋。每一个念着圣谕的声音仿佛都变成了皇帝自己的声音。虽然皇帝尚未到来,却仿佛早已派出了一万个信使。他仿佛借信使之口,正向巴黎人民作着演讲。没错,没过多久,墙上的报纸仿佛也开口说话了。上面的话语主动吐露讯息,铅字在呼喊,上空从容盘旋的雄鹰似乎也在振动双翅。皇帝要来了,他的声音早已回响在所有围墙之间。
皇帝的老友和前高官偕同其夫人正赶往皇宫。将军与大臣们身着以前的制服,换下了国王在位期间的勋章。在离开自己的府邸之前,他们还照了照镜子,就好像皇帝不在的时候他们也没有活过来,而是捂上耳朵睡了一觉,直到今天才刚刚醒来似的。更为兴高采烈的则是重穿旧服的过去的女官。她们本以为豆蔻已逝,容颜枯萎,人老珠黄,而现如今,她们穿上见证了自己豆蔻年华与幸福凯旋的衣裙。她们相信,自皇帝离宫以来,时间就已停滞。没错,时间,这个女人的公敌一瘸一拐地停了下来——小时在旋转,星期在蠕动,乏味的月份杀人于无形,这一切统统凌乱成梦。镜子再也不骗人了,它再现了豆蔻年华的真实景象。等待皇帝的人潮用欢呼声簇拥着这些女子,目送她们踩着胜利的步伐,喜不自胜地摆动着重返青春的双足,步步生莲地登上马车,驶向皇宫。
皇宫前的庭园里也有人等着,他们在大门前你推我搡。每来一个将军和大臣,他们就像是看到了皇帝的一个新信使。来的人里还有低等奴仆,皇帝以前的御厨、车夫、面包师和浣衣宫女,太仆和马夫,成衣匠和鞋匠,泥瓦匠和木匠,男佣和女佣。人们着手布置皇宫,这样皇帝会发现皇宫和自己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而不会想起逃走的国王。高级侍女和低等男仆携手进行这项工作。女官比他们还要积极,她们不顾尊严,不顾自己极易弄脏的衣裙和精心保养的指甲,又是激动又是愤怒地开始用各种方式去除原来的墙纸和国王的白色百合,剥啊扯啊刮啊的,复仇心切,激动万分。皇帝那众人皆知的旧标志重现于国王的墙纸之后——无数金色蜜蜂展开带着条纹的纤细双翅,臀部绘有黑色的条纹。它是帝王般的昆虫,它勤勤恳恳地制造甜蜜。旧军队的士兵带来了皇帝铜镀金的雄鹰雕塑,放在房间的四个角落,以便让皇帝抵达后一眼就知士兵们正等着他——其中也包括没有陪驾归来的士兵。
此时黄昏降临——而皇帝还没有来。皇宫前已燃起灯火,路边风灯中烛火摇曳,正与迷雾、潮气和寒风相对抗。
人们等啊等,终于听到战马发出的有规律的嗒嗒马蹄声。他们知道,那是第十三龙骑兵。上校一马当先,胯下的棕马在暮色中昏暗难辨。军刀锃亮,在昏暗的夜里好似一道细长的闪电——上校吼道:“皇帝驾到,速速回避!”此人燕颔虎须,比涌来的人群还高出一头,鹤立鸡群地坐于马上,高举铮亮的武器,口中不时喊道:“皇帝驾到,速速回避!”他不时被风灯昏黄跳跃的烛火所包围,转瞬又消失于光晕之外。这让民众想到了一个活生生的、残忍好战的守护天使。在这一刻,他们觉得,皇帝简直就是在向自己的守护天使发号施令……
皇帝的车驾也来了,由龙骑兵陪护。车轮甚是灵活,车轮滚动的声音消失在了马蹄的嗒嗒声中。
人们都停在皇宫前。
拿破仑走下车驾的时候,一只只素手张开五指,纷纷向他伸来。此刻,他被这些恳求之手迷惑了心智。在他看来,这些伸向他的亲切双手要比敌人持着武器的双手还要可怕。每只手都像是一张脸,面容亲切而饱含着渴望。伸向皇帝的素手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其中蕴含的爱是一种效果凶猛而危险的咒语。他们想要什么?他们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民众的双手祈祷着,同时也在索取、在发号施令:这是伸向神祇的手。
闭上眼,他已感觉到这些手将他举起,晃晃悠悠地把他放到陌生人的肩膀上,扛着他走上皇宫台阶。他还听到他的挚友,拉瓦莱特将军[1]熟悉的声音:“是您!是您!是您啊!——吾皇陛下!”他认出了这熟稔的嗓音与气息,他的朋友从背后登上台阶,来到了他的面前。皇帝睁开眼——他看到了老友拉瓦莱特张开的双臂和白净的面孔。
他吓了一跳,又合上眼。他像是睡着了没了力气,被人撑着靠着带到了原来的房间。他既惊吓又幸福,或者说心里怀着一股骇人的幸福坐到了书桌旁。
好似穿过一层迷雾,他隐约看见了房里的几个朋友。透过合上的窗户,他听见马路对面传来民众的呼喊、马儿的嘶鸣、武器的铿锵和马刺的叮当作响。他还能听见从前厅传来许多人的窃窃私语,就在他座位正对着的白色高门之后。他似乎还能不时听出是谁在低声说话。他能注意到一切,不论清晰还是模糊,不论是近还是远。这一切让他感到既战栗又幸福,就好像他终于回到家,却又被一阵无名飓风给吹走了。慢慢地,他逼自己定下心神,命令自己睁大双眼,竖起耳朵。他一动不动地坐在书桌前。窗外的呼声是喊给他一个人听的。因为他,朋友们正站在这里的房间等待着;也是因为他,许多人在门后的前厅里窃窃私语。忽然间,他仿佛看到了全法国的国人,看到成千上万的朋友站着,等待着;仿佛全国上百万人都在呼喊:“皇帝万岁!”和这里在呼喊的上百人一样。在所有的房间里,人们都在交头接耳,谈论的都是他。他本希望把自己当成是局外人,以为可以乐享清闲。这时,他听到了背后壁炉上的座钟冷酷而有规律的滴答声。时间在流逝——突然,座钟报起了时,声音单薄,有气无力的。现在是11点,距离午夜还有一个小时。皇帝站了起来。
他走到窗边。城里所有的钟楼都在准点报时。他很喜欢钟,从孩提时代就开始喜欢了。他对教堂素来没有多少崇敬之心。在十字架面前他会手足无措,有时甚至怕得不行。但他很喜欢钟,他的内心会向钟声作出应答。一听到钟声,他就不由得神情肃穆。在他看来,钟声不光是用来报时和提醒人去做礼拜的,它还是天堂的喉舌。哪个凡夫俗子听得懂钟声的金口玉言?每到整点,钟都虔诚地敲打报时,就连钟自己都想知道,到底哪一个小时比较重要。拿破仑依旧站在窗前,倾听着渐弱的钟声余音回荡在耳边。然后他转过身,向门口走去,一把打开门,站在门槛前。他的眼神掠过济济一堂的脸庞。所有人都在,来的人他全认识,他也从来没忘记过他们,因为他们是由他一手造就的:巴萨诺公爵[2]、康巴塞雷斯公爵[3]、帕多瓦公爵、罗维戈公爵[4]、加埃塔公爵[5]、蒂博多公爵、德克雷公爵[6]、达鲁公爵和达武公爵[7]。他把视线投回房间,那里有他的朋友科兰古[8]、埃格泽尔芒[9],还有天真年轻的弗勒里·德·沙步龙[10]。啊,还有其他朋友,背叛他的这个和那个朋友。他是神吗?会不会惩罚他们?会不会发怒?他只是一个人,但是大家都把他当成了神。于是人们会要求他像神一样发怒,像神一样惩罚,也希望他能像神一样宽恕别人。但他已经没时间像神一样发怒、惩罚和宽恕了。他没有时间。他听到了背后壁炉上的座钟温柔而冷酷的滴答声,这声音比窗前人群的呼喊和龙骑兵在庭园和房间里发出的嘈杂声响还要清晰。他已经来不及惩罚了,只来得及宽恕、被爱,只来得及赠予恩赐、头衔、官职和皇帝所能赠予的所有薄礼。宽容比怒火来得更快。他很宽容。
三
钟声响起,午夜来临。光阴荏苒,白驹过隙。部门!政府!皇帝得有个政府!没有大臣和朋友,谈何治国?监督别人的大臣就算是由皇帝指定也得有人管!就算是被信赖的朋友,也不会轻易卸下心防,甚至会引起他人的猜疑!在窗前欢呼的民众将夜晚变为了白天,但他们变化无常!人们相信神,却既不了解神,也看不见神!现在皇帝有部门了:谁管!谁管!德克雷掌管海军,科兰古管外交;莫利欧管国库,戈丹管财政;卡尔诺[11]有可能做内政大臣;康巴塞雷斯当司法大臣:名字!名字!——钟敲了一下,又敲了两下,暮去朝来……谁来负责警务呢?
皇帝需要的是一个警察,光有一个守护天使可不够。他想起了自己的前警务大臣,他叫富歇[12]。皇帝原本可以下令逮捕甚至处决这个自己恨之入骨的人,因为他出卖了自己,还熟知一切国家机密和皇帝所有的敌友。他既会出卖皇帝,又能保护皇帝——一把双刃剑。啊,所有可信的朋友都说出了他的名字!他们都说,这人很精明,效忠强者。难道皇帝就不强大吗?难道还有人怀疑皇帝的权力吗?难道他会允许别人看到自己的恐惧吗?难道他在这个国家还有害怕的人吗?“传富歇!”皇帝下令道,“其他人通通退下!”
四
进入房间后,他第一次环顾四周。走到镜子前,他看到了镜中的自己,镜中的景象到了胸部就没了。他皱了皱眉试图微笑,试着抿抿唇,咧开嘴,打量自己健康皓白的牙齿。他用手指梳了梳额前的黑发,对着镜中的自己微笑,大帝正在向大帝微笑。他对自己很满意。他又后退几步,打量着调整距离之后镜中的自己。他很孤独很强大,很年轻也很健康。他不畏惧任何叛徒。
他在房间里面转来转去,端详着刚撕下来的墙纸和国王被扯碎的百合花瓣,微微一笑,把靠在墙角的一尊铜鹰高高举起,最后站在了一座小圣坛前。圣坛表面呈黑色,摸上去很光滑,整张桌是木制的。合上的抽屉里逸出一缕遥远的幽香,圣坛上摆放着一小尊耶稣受难象牙雕像,洁白而阴森。烛火摇曳个不停,于是房间里也忽明忽暗的。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他蓄着胡须,脸庞瘦削,一成不变、一动不动的样子在闪烁的光影中显得尤为突兀。布置房间的佣人忘记把圣坛撤走了,皇帝心想。国王曾经每天早上都在这里屈膝祈祷,但耶稣基督并没有满足他的请求!“我谁也用不着!”皇帝突然大声说道,“把它拿走!”他抬起手,好像此刻不跪不行,但最后却挥起手掌,把雕像扫到地上,像是扇了一个耳光。雕像直接掉到一块木地板上,声音干脆而响亮。皇帝弯下腰。十字架被摔碎了。耶稣张开的瘦弱双臂虽由象牙制成,却再也经受不住背后绑缚的十字架所带来的痛苦。救世主就躺在那块淡黄木地板上,白色的小胡子和棱角分明的鼻子朝着天花板,唯有相绞的双腿仍完好无损地贴在十字架的下半部分上。
此时响起一阵敲门声。用人通传,警务大臣到了。
五
皇帝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左脚的靴子挡住了白色雕像的碎片。每当他等人、思考或者假装在思考的时候,他都会交叉双臂放在胸前,就像现在这样。他像是把自己紧紧地抓住,用双手在丈量自己的身体。他探了探自己的心跳,然后用右手安抚胸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个动作大家都很熟悉,也很喜欢。他在镜子面前演练过几百回了。画家也把这个动作画过几千遍了,不论是油画还是素描。那些画挂在法国和其他国家成千上百个房间里,包括俄国和埃及。啊,他对自己的警务大臣再了解不过了,危险、长命,疑心重,从来没有年轻过,也从不相信任何人。他如同一只干瘪而耀眼的蜘蛛,把网织了又拆,坚忍不拔,耐心得很,却又死气沉沉。皇帝用接见上百万信徒的方式接见了这个背信弃义的教士[13]、这个世上疑心最重的人。因为摆着环抱双臂的姿势,他现在不光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他还能让自己的仇敌也感觉到上百万信徒的力量,因为那些信徒敬爱环抱双臂的皇帝陛下。皇帝就像一尊自己的纪念碑,等待着警务大臣。
大臣已经低头站着了。皇帝没有动。这个大臣鞠躬的模样和一般人向大帝低头的样子不太一样,他更像是被人摁了下去,遮住脸在地上找什么东西似的。皇帝想起了原本想用左靴挡住的雕像碎片——其他人一定看不见,但唯独躲不过这个警察的火眼金睛。然而,皇帝不论是离开原来的位置,还是把东西藏起来,似乎都有失体面。“抬起头来!”他用苍老而胜利的语调命令道。大臣抬起头。他面容瘦削,瞳孔的颜色模糊不清又明暗不定。他想睁大双眼,却是徒劳。他看似总想抬起眼皮,却挡不住它一直往下掉。他身上的制服非常完美,也合乎规定,但马甲的一颗扣子似乎因大意没有扣上,这似乎暗示着穿着这套衣服的人也正处于一个不寻常的夜晚。皇帝应该会看到他的扣子开了——他也的确看到了。“整理仪容!”皇帝说。大臣笑了笑,系上扣子。
“陛下!”大臣说道,“臣是陛下的仆人!”
“一名忠仆!”皇帝道。
“至忠至诚之一!”大臣答道。
“十月以来,”皇帝柔声说,“世人对此知之甚少。”
“然而近两月间,”大臣答道,“臣鞠躬尽瘁,就是为了今日于此再睹圣颜之福。”
大臣说得又慢又轻,语调不高不低。话语自他的薄唇溜出,形成一片滚圆的阴影。他说话的语气强弱适中,刚好能让人感觉得到,又刚好不及皇帝那般有力,甚是小心。不知不觉中,他纤长的手指蜷缩了起来,双手无助而又恭敬地置于大腿两侧,似乎手指和身体一道在鞠躬。
“我意已决,”皇帝说,“欲埋葬过往。富歇,你可听到?是过往。——这并非乐事。”
“诚然,陛下。”
他现在倒是值得一信,皇帝心想。
“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富歇。”他说,“我们不能给敌人一丝机会,必须先发制人。对了,有没有维也纳的消息?”
“是坏消息,陛下。”大臣说,“原外交大臣塔列朗先生[14]把一切都毁了。他对陛下的好还不及陛下您对敌人的仁慈。陛下您应该也还记得,臣从不认为他是一个老实人。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的确如此!要完成所有的任务,我们需要一只结实的手——”
富歇就这样将手置于大腿两侧,手指半张半合,好像里面藏了什么东西似的。他袖子上的金棕榈树绣得太长了,像是特意要把手腕给遮住,只露出粗糙却修长的手指。——叛徒的手指,皇帝心想。他就是靠这样的手指在书桌前如蜘蛛般吐丝结网,埋头于碎纸堆里做那些卑鄙无耻的工作的。这双手没有一点儿肌肉。我不会让他当外交大臣的!……
拿破仑在思考的同时,他的脚不由自主地从十字架的碎片旁挪开了。他想走到窗前。他确信自己瞧见了富歇的目光透过半睁的双眼瞟到了十字架,这实在是场煎熬。为了赶快结束这场觐见,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扬起下巴,大声下令:“我任命你为内阁成员!”
大臣站着没动。唯有他的右眼眼皮稍稍抬起露出了瞳孔,就像是被眼皮叫醒了似的;就好像听到这话的是眼睛,而不是耳朵。
皇帝接着说道,大臣觉得他说话的语调听起来透着一种敷衍的理所当然:
“鉴于你过往的功绩,继续担任警务大臣一职。”
此时,富歇那原本因好奇而抬起的眼皮又落下,遮住了瞳孔,也遮住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大臣还是没有动。——他在思考,皇帝想,他思考得也太久了。
终于,富歇鞠躬了。从他干涸的喉咙里传来一句话:
“能再为陛下效劳,臣诚惶诚恐。”
“退下吧,奥特朗托公爵。”皇帝道。
富歇起身,直挺挺地站了一会儿。望向皇帝的靴子间,他惊讶地瞪大双眼,看见象牙十字架的碎片在闪闪发光。
然后富歇退下了。
他穿过前厅,和几个人低头打了招呼。别人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他的鞋子很柔软,走起路来像是脱了鞋、只穿着袜子在走。他静悄悄地迈下石阶,走过或蹲、或躺、或打鼾的龙骑兵,步入庭园;走过或嘶鸣或刨蹄子的马匹,走过昏暗的房间和半开的房门,小心翼翼地避开撒了一地的鞍具和皮具。他在围栏前站定,轻声吹了下口哨。他的秘书闻声而来。“早安,加亚尔[15]。”他说,“现在我们又是警务大臣了。他只会打仗,不会治国!三个月后我将比他还要强大!”他用手指了指肩膀后的皇宫。
“那儿现在已经像个军营了。”加亚尔说。
“像一场战争。”大臣答道。
“对。”加亚尔说,“但像一场败仗。”
他们如同兄弟般肩并肩地向马路走去,走进深夜的浓雾中。这雾气一会儿化作一团乱麻缠住他们,一会儿又化作血盆大嘴一口把他们吞下。
六
时间不停地走。在皇帝看来,它走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它再也不像从前那样,像几年前那样俯首帖耳了,这种偶尔浮现的想法让他觉得很丢脸。——“几年前!”他自言自语,接着算了起来,而后突然发觉,自己已经开始像老年人一样思考和算数了。以往,时间的进程都是由他一人来决定和操控的,用的也是他规定的度量单位。那时,时间会向世上的很多地方宣告——皇帝海纳百川、大权在握、声名赫赫。如今只有人类大概还服从于他,但只要他想把时间抓住,它就会从他手中溜走然后消散,直至模糊不见。也许连人也不再听他的话了!他只不过才放他们离开一会儿。就这短短几个月,他们不曾被皇帝征服而诱人的目光所注视,不曾被他结实而迎合的双手所掌握,不曾被他温柔而胁迫、震耳欲聋而又贪得无厌的吼声所洗礼。就是这样,他们肯定没有把他给忘了——谁会忘掉和自己一样的人呢?——但是他们正在戒掉他。没了他,人们也活得好好的。那时也有人反对他,站在皇帝的敌人一边。人们已经习惯没有皇帝的生活了。
他坐在那儿,在走马灯般频繁更换的人群与朋友间显得形单影只。不一会儿,他的兄弟姊妹和母亲都来了。时间流逝,天色渐亮,凉意渐消,巴黎的春天变得强势而华丽,看上去就和夏天差不多。乌鸦在杜伊勒里花园中嘶鸣,丁香已开始从容吐露馥郁香气。每当皇帝背着手独自穿行于花园中,低着头目光总是落在路面的砾石之上,有时能在夜晚听见夜莺的鸣唱。春天来了。此时他的脑海中会浮现这样一个念头:我的一生早就知道四季会永恒地变幻,就像我早已习惯利用一切有利或不利机会,利用以我的意愿所执行或被误解的命令,利用滑稽可笑或令人作呕的处境,利用别人仁慈或阴险的天性。地球是一片地形,天空是同盟或是敌人,丘陵是观察点,河谷是陷阱,溪流是障碍,山峰是掩体,森林是埋伏;夜晚是休整,早晨是进攻,白天是战役,黑夜则是胜利或者失败。过去就是这么简单。——那也是几年前了!皇帝心想。
他回到皇宫。他想看看儿子的油画。比起母亲,他在怏怏不乐的时候更渴望自己的儿子。他就和自己一样,都是大自然独裁的产物与怪胎,而且似乎也将大自然的法则完美颠倒。他不仅仅是家族的传承,还完全和他父亲一模一样,也是家族的祖先。他的前人都要仰仗他的名字过活。而大自然也是复仇心切——对此皇帝太了解了!因为它已允许他将荣光借给前人,于是就会拒绝他再将其借给后代。——我的孩子!皇帝心想。伴着父亲、母亲和孩子的温存,他思念着自己的儿子。皇帝心想,我可怜的孩子!他是我的儿子——是否也是我的继承人?——大自然会这么大方地复制一个和我一样的人吗?我生养了他,他是由我而生的。我要见他。
他端详着画中罗马王[16]饱满的双颊。那是一个圆润乖顺的孩子。和成千上百个圆润乖顺的孩子一样,他身体健康,天真无邪。他柔和的双眼正温顺地注视着对他而言尚且陌生可怕、美丽与危险并存的生活。皇帝心想,他是我的骨血!他再无领土有待征服,但是他要守住这江山!我最好告诉他一些真知灼见……我见不到他!……
皇帝又退后两步。此时已近傍晚,透过开着的窗,暮色飘入房间,沿着墙壁挪动。画像中皇子穿着的深色小衣也晕开在这暮色之中,渐渐模糊。唯有小皇子可爱而遥远的面容仍发着苍白的光。
七
桌上摆放着抛光后的绿宝石沙漏。一束柔软的黄沙正流过细长的脖颈,不停填充着沙漏的下半球。沙子的流速看着很柔和,填充下半球的速度看着倒很快。皇帝的敌人——时间就这么一直在他面前。有时沙子还没全部流完,他就把沙漏倒了过来。这种幼稚的游戏让他乐此不疲。他相信日期、天数和小时都具有神秘的意义。3月20日,他回来了。3月20日,他的儿子出生了。某年的3月20日,他曾枪决了自己众多的无辜敌人之一——昂吉安公爵[17]。皇帝的记性很好,死人也一样。死人复仇要花多久呢?
即使窗外狂热的群众还在迸发阵阵欢呼,即使在和大臣、朋友或者顾问谈话,皇帝也能听见时间的流逝。时钟发出的声音单调、有耐心,也很有规律,它比人群的呼声还要响。和群众的声音比起来,它也更受皇帝的青睐。群众是一个不可信的朋友,而时间则是一个忠诚可信的敌人。十个月前,当他深受打击、有气无力地离开法兰西的时候,他的耳畔还回荡着群众愤恨的叫喊。如今人群的每一声欢呼都在痛苦地提醒他那时每一声愤恨的呼喊。
啊!但他还是得拉住这些墙头草;甚至还得说服说谎的人,让他们自以为没有对他说谎;还得作秀给他不爱的人看,假装自己爱他们。他妒忌自己的敌人,妒忌那个老态龙钟、逃之夭夭的国王。国王统治的名义是君权神授,是靠自己的祖辈来获得和平的。而他,法兰西帝国的皇帝,必须要靠打仗。他只不过是士兵们的将军罢了。
八
4月的一天上午,天气暖洋洋的,皇帝离宫了。他驭马穿过巴黎城,穿着灰色军大衣,身骑白马,足蹬软山羊皮制的精致军靴,靴上的银色马刺闪闪发光,显得乖巧而危险。他头顶黑色军帽,垂着头,却又从帽檐下不时惊讶地探出头,仿佛突然自沉思中惊醒。他控制着马儿的步伐,让马蹄温和地踏在石子儿上,并且踏得颇有节奏。人们目送着皇帝御马而行,仿佛已从马蹄嗒嗒声中听见危险的军鼓响应着战争的号召,正发出稳重而友好的呼唤。他们直立不动,脱帽喊道:“皇帝万岁!”——他们被皇帝的目光所触动、所震撼,肯定也被吓到了。他今天的这副模样早已出现在几千幅的肖像画里,被路人所熟知。这些画挂在他们及其朋友的卧室里,装点着每日盛放食物的碟子边缘,装点着饮水的杯子和面包刀的金属把手。大帝身着灰色大衣、头戴黑色军帽、骑着白马的肖像人尽皆知,但仅在法国国内看得见,就像是一个接头暗号。——所以,民众有时在看到如此生动的景象时,会吓一大跳:活生生的皇帝,活生生的白马,真的军大衣,真的军帽。侍从被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锦衣华服的将军与大臣也跟在皇帝后面,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以示敬意。
阳光正好,它透过林荫大道和城市花园里的嫩绿树冠,朝气蓬勃地洒落下来。今天,人们不愿去相信从全国各地传来的流言蜚语。几天来,有关国内保王党举兵反帝的起义消息众说纷纭。还有传言说,这世上的列强已决定要将皇帝毁灭,连法兰西也要跟着一起陪葬。国境线上强敌环伺,秣马厉兵,虎视眈眈。皇后在维也纳,正待在她父皇奥地利皇帝的宫殿里。她没回家,别人不让她回国。皇子也被拘禁在维也纳。死神已潜伏在法国边境的周围。但在这明媚的日子里,大家宁可忘掉那些风言风语,忘掉边境的战争和窥伺的死神。他们宁可相信报纸上散播的好消息。路人眼看着皇帝策马奔驰,从巴黎城疾驰而过。他们眼中的景象和他们自以为所了解的皇帝一模一样:强大而谨慎,睿智、高大而勇敢,是战役的主宰,他现身于初春的巴黎街头。因此在他们看来,自己同皇帝一样,都毋庸置疑受到了天堂的青睐——而后便沉醉于宛若升天的飘飘仙乐以及被慰藉的心灵之中了。
皇帝一路驭马前往圣日耳曼昂莱,今天是阅兵日。皇帝勒住缰绳停下马,摘下军帽。他向聚集在圣日耳曼的市民、工人和士兵挥手致意。他知道,这些朴实的人喜欢自己那一头光滑的乌发,喜欢那一小撮光滑的发卷任性却又服帖地垂于额前。每当他摘下帽子站在穷苦大众的面前,自己就变得比他们更为贫穷和朴素。临近正午,太阳火辣辣地照在他毫无遮挡的头顶。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吭。他强迫胯下的骏马与自己一样,像一尊纪念碑似的纹丝不动。多年来,他已熟知这个姿势所产生的效果与力量。上百个围观的妇女戴着头巾,头巾的颜色红得发亮。人群中升腾起一股油腻腻的汗馊味,那是欢庆节日的穷人散发出的令人恶心的熟悉气味,是他们欢腾的气味。皇帝被深深地震撼了。他把帽子抓在手中。他厌恶群众,他并不相信他们的欢呼、热情和气味。但他依旧在马上微笑,身体一动不动。他是群众的宠儿,是一个皇帝,也是一块顽石。
士兵们站得直挺挺的,组成一个个方阵。这是他的老兵。这些中士、下士、二等兵,所有这些人何其相似,都得到了死神的宽恕,而后又被其本源重新接收,那就是酸气十足、市民所专属的穷困。皇帝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又一个名字。他清楚地记得这个人,也清楚地记得那个人,他本可以点这个人的名,也本可以点那个人的名。但他的心中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他自惭形秽。人们爱他——这一点让他自惭形秽,因为虽然人们爱他,但自己对他们却只有同情之心。他身下的白马在阳光下耀眼夺目,马身所反射的银光比以往强了一倍。马背上的他摘了帽子,民众潮水般的呼声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将他包围。现在,老兵方阵开始敲军鼓了。他们敲得可真好!此时,他挥舞着帽子,一边稍稍放松缰绳——不再像刚才那样夹紧双腿,但白马仍能理解自己的意图,原地踏着碎步——一边开始了演讲。民众们觉得,皇帝的话语仿佛是由刚才听到的军鼓发出的,军鼓仿佛正在开口说话。“袍泽弟兄们,”皇帝开口道,“与我一同参加战役并分享胜利的战友们,我幸福与不幸的见证人……”
白马竖起耳朵,前蹄和着皇帝说话的节奏轻轻踏着地。
正午时分,太阳高挂,如青年一般发光发热,阳光和煦而富有朝气。
皇帝戴上帽子下了马。
九
他走向人群。人们对他的爱随着呼吸涌向了他,他们的脸庞所散发出的爱意如今日空中的太阳那般强烈。一瞬间,皇帝觉得,一直以来,自己和他们是同一类人。此刻,皇帝看待自己的方式与他的崇拜者看待自己的方式是一样的——从几千幅画像上看,从碗碟上看,从面包刀上看,从房间的墙壁上看,皇帝已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传奇。
流放期间,他期待民众已有数月。在皇帝的认知里,他们是法兰西的人民。他们准备爱和准备恨的速度都极快。他们凛然正气却又冷嘲热讽,极易煽动却又不易说服,以贫穷为傲,慷幸福之慨;胜利时轻信而草率,不幸时痛苦得要死,还非要报复回来;和平时期漫不经心、天真烂漫,战争时期寸步不让、难以抵挡;极易失望,半信半疑;健忘成性,听见好话就立刻平静下来;时刻准备着魂不守舍,对标准总是满怀爱意。这就是高卢人民,法兰西人民。皇帝爱的就是这群人。
他再无猜疑。群众围绕着他,在他周围呼喊:“皇帝万岁!”与此同时,他站在人群中,是人群的中心。人们似乎想要向他证明,就算他站在人群中心,他们也没有忘记,他是他们的皇帝。他既是他们的孩子,也是他们的皇帝。
他拥抱了一个年纪较大的士官。那人神情忧郁,面色泛黄,颧骨突出,却有着一副无所畏惧的面容。他的髭须虽已泛白,却梳理得整整齐齐,是花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弄垂顺。他比皇帝高出大概一个头。两人拥抱的时候,皇帝像是被瘦骨嶙峋的士官置于其保护之中。他将头微微左倾,让皇帝的吻落于自己的右脸颊。碍于自己笨重的体型与皇帝陛下矮胖的体型,这个动作看上去有些可笑。皇帝闻到了士官黄色皮肤的味道,闻到了浓烈的酸味,那是这位士官刚刮好胡子后抹在脸上的醋散发出来的。他还闻到了汗珠从士官额头上滚落时的汗味,还闻到了从对方嘴里呼出的烟草味。突然间,所有民众仿佛都成了他的熟人和乡亲。没错,这就是人民的气息。人民孕育了士兵,孕育了了不起的法兰西士兵。这就是忠诚原本的味道,就是士兵忠诚的味道:混杂着汗水、烟草、鲜血和醋的味道。皇帝只亲了、抱了一个人,他就亲了、抱了所有的民众,亲了、抱了他整个的军队,也亲了、抱了所有阵亡的以及活下来的将士,那是军队的遗产。与此同时,皇帝矮胖的身躯看似被瘦骨嶙峋的高个士官拥抱着、保护着,却像全体民众都被皇帝拥抱着,也好像全体民众都在拥抱皇帝。围观群众的眼眶中充满了泪水,他们发出沙哑的吼声:“皇帝万岁!”——喜极而泣的情绪扼住了他们欢呼的咽喉。皇帝松开手。士官退后三步。这个老兵,他站直了身体。他那双黑色的小眼睛在浓密的眉毛下闪烁着恭顺而危险的忠诚火花。
“你曾在何处浴血奋战?”皇帝问道。
“耶拿、奥斯特里茨、埃劳、莫斯科,皇帝陛下!”士官答道。
“你叫什么名字?”
“拉韦诺勒,皮埃尔·安托万!”士官放声吼道。
“我感谢您,”皇帝也大声吼道,以便让所有人都听见自己,“皮埃尔·安托万·拉韦诺勒少尉!”——
新授衔的少尉再次站直了身体。他又后退一步,举起瘦弱的褐色右手挥动起来,像在挥舞一面小旗子,然后用窒息的嗓音喊道:“皇帝万岁!”他退回战友的队列中,也就是皇帝叫他出来的地方。他低声向围在身边的所有人讲道:“想想吧,他一下子就认出我了!‘你曾经,’他说,‘去过耶拿、奥斯特里茨、埃劳和莫斯科,我亲爱的拉韦诺勒!你还没有奖章。你会得到的。我授予你少尉军衔。’”
“他认得我们所有人。”一个士官说道。
“他一个也没忘!”另一个士官说。
“他认出来了。”许多人在窃窃私语,“他记得他的名字。他甚至记得他的全名。他说:‘皮埃尔·安托万·拉韦诺勒,我记得你。’”
此时,皇帝重新回到马上。他心想,拉韦诺勒,可怜而高大的拉韦诺勒!幸福的拉韦诺勒!皇帝戴上帽子。所有人都看到,他双脚在马镫里伸得笔直,吼道:“巴黎人民!法兰西万岁!”那吼声即使在隆隆炮声中也清晰可闻、得以辨认。
他调转马头。所有人都在追赶他——他们将他、他身下光芒四射的坐骑和身上灰色的军大衣与他的侍从隔开来。隔开他的人成百上千,有穿着礼服和常服的男人,还有红头巾在阳光下闪烁的女人。
十
他羞愧地回到家,感到悲伤而疲劳。他得一直拥抱陌生的穷人,授予他们头衔和勋章,把他们争取过来,把他们买下来。他们爱戴他。但是对他而言,他们却无关紧要。他感到很惭愧,还拥抱了一个拉韦诺勒!他也是这么叫的吗——“拉韦诺勒”?在皇帝的大军队里,士官成千上万,士兵有几十万人。他很羞愧,大帝对拉韦诺勒这个小门小户感到很惭愧……
十一
皇帝一声令下,全国所有城市都要鸣一百响加农炮。这是皇帝的语言。他以这种方式向人民宣告,他已击败起兵的敌人,也就是国王的朋友。
隆隆的加农炮声响彻全国,发出巨大的回响。人们已经好久没听见震耳欲聋的加农炮声了。如今再次听到,他们都吓了一跳,并且再次认出了暴君的声音,他回家了。他也用这炮声宣告了和平。
皇帝的兄弟说:“最好还是敲钟,而不是开炮。”
“是的。”皇帝答道,“我喜欢钟,这你是知道的!我也想听钟声,但——还得再等等。等我打败了真正强大的敌人,我自然会让钟声响起的。”
“你指的是谁?”兄弟问道。
皇帝缓慢而庄重地答道:“全世界!”
他的兄弟站了起来。这一刻,他害怕与皇帝为敌的全世界,也害怕与全世界为敌的皇帝。在他还在门外、尚未踏入房间之前,他还为皇帝感到同情与担忧,并决定不在皇帝面前显露自己的同情与担忧。但现如今,他站在皇帝面前,却被后者如炬的目光和如钟的声音所降伏,还和几年前一样。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为了暴君手下的无名步兵之一。
“坐吧。”皇帝道,“我有正经事要和你说。这事我也只能和你说,和你一个人说:虽然我更愿意听见钟声,但因为钟声会是一个谎言——一个谎言——也会是一个我无法信守的承诺,所以我下令放炮。如今已再无和平可言了,兄弟!我必须让人对加农炮熟悉起来。我想要和平,但他们逼我走向了战争。要是我的驿站长没有扣留所有别国使者的马——他们早就离开巴黎了。他们都是委派给老国王的,既不是来给法兰西人民、也不是来给法兰西人民的皇帝做客的。哈,我看不起他们的程度甚至还没有他们恨我来得多。他们在边境拦截我的使臣。我写的信连一封都没法儿送到皇后那儿去。哦,我的兄弟!从我这个家族出来的人是看不清这个大世界的。这是我们的错,兄弟,是我们这种出身低微之人的错。我贬低了王室,然而我、我这种人、我们这种人的贬低并未将王室变得有一丝一毫的渺小,反而只会让它比现在更加急于复仇。我麾下那个新来的步兵,他头上的贵族称号比王室头上的还要多。要打败国内的反贼并不难。他们不值得敲钟。国内的敌人不止于此:还有议员。他们可不是人民:他们是由人民选出来的。议会!我要听命于议会。不过光靠我,就靠我一人也能获得自由,因为我足够强大。我是法兰西人的皇帝,就因为我是法兰西人的将军。”
“也就是说,你要开战。”他的兄弟轻声说。
“战争。”皇帝答道。
十二
他需要三十万崭新的武器。他下了命令,于是全国所有的工厂都开始狠命地捶打、锻造、浇铸、焊接。这三十万崭新的武器需要男人来操作,于是全国的青年男子都离开了自己的未婚妻、母亲和妻儿。他需要食物,于是全国所有的面包师都发挥三倍于平时的努力,开始烤制能长久贮存的面包。全国所有的屠夫都开始腌肉,好让它能放久一点。所有酿酒师开始酿造比平时多十倍的烧酒,这烧酒是战争之饮,能让胆怯之人勇敢,能让勇士更为勇敢。
他下了一个又一个命令。享受着人民的服从,他颇为陶醉;他从这种陶醉中又汲取了继续下命令的力量。
十三
皇帝移驾城外的爱丽舍宫时,天空正下着滂沱大雨。除了雨丝有力地打落在公园浓密的树冠上,再听不见其他声音,听不见城市的声音,听不见人民忠诚而又喋喋不休地呼喊着“皇帝万岁!”。这场初夏的雨很温暖,是一场好雨。农田需要这场雨,农民为之祝福,大地心甘情愿地接受它,对它翘首以盼。然而皇帝想的是,雨水会让泥土变得湿软,不利于士兵前行;雨水还会浸透士兵的衣服,(可能)会隐藏大半敌人的踪迹,会淋得士兵一身湿、甚至致病。筹划战役需要的是阳光。阳光让人无所顾忌,也让人心情愉悦;阳光会让士兵兴奋,也会让将军的头脑清醒。雨水只对守而不攻的敌人有利,它让白天变为大半个黑夜。下雨时,当过农民的士兵想到的是家乡的农田,继而想到自己的孩子,然后想到自己的妻子。雨水是皇帝的敌人。
窗户洞开,他在窗前站了有一个小时了,听着持续不断的雨声入了神,神情随和而疲倦。遥望江山,他是整个国家的皇帝与最高主宰。他看着全国被划分为农田、花园与森林,被划分为村庄与城市。他看见成千上万的犁,听见长镰刀从容地呼呼作响,听见短镰刀急促地嗡嗡作响。他看见粮仓、马厩、干草垛和磨坊里的男人。他们怀着对工作的热爱,心平气和地投入其中,等待工作一天后的热汤和妻子臂弯中的春风一度。农民熟知阳光和雨水,熟知夏风和白天,熟知夜晚与雾气,也熟知冷与热。不论老天爷给予的馈赠是好还是差,农民都不陌生。此时,皇帝心中升起了一股深藏于心底的渴望:思乡之情,大地就是他的家乡。在他或胜或败的战乱年代里,这种渴望还从未出现过。啊!——他的祖上也当过农民!
皇帝面朝窗外,独自一人,与黄昏为伴。泥土与树叶的苦涩气味混合着栗子与丁香的甜味以及雨水的湿气涌入房间。雨水闻上去有股烂树叶和遥远的海藻味道。日暮中,雨声簌簌。雨水、夜晚和公园像是在慢条斯理地悄声细语。
和往常一样,皇帝摘了帽子离开房间。他要去公园里感受一下这场甜蜜的雨。宫中四处都已燃起灯火。皇帝快步走着,步伐近乎在发泄愤怒。他穿过满溢的光华,低头走过近卫军的身旁。他来到公园,不时地走上几步。他双手背在身后,总是在来来回回地走。他穿过长宽相同的林荫道,聆听雨水和树叶锲而不舍的话语。
突然间,他听见右边昏暗茂密的树林中传来一阵奇特而可疑的声响。有刺客,他知道。电光火石之间,他想的是,一个皇帝竟然以如此可笑的方式结束了生命。皇帝在平静的公园里、在这场愚蠢的夏雨里遇刺,刺杀和驾崩的方式还如此糟糕。他走到树林中,踏上泥泞的地面,向声音传来的大致方向走去。在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他看见了一个女子,这让他又惊又喜。女子头上的白帽在颤抖。“过来!”皇帝喊道。那女子没动,于是他又喊了一声:“到这儿来!”现在她走近了。她站在皇帝面前,离他两步都不到。不用说,肯定是一个宫女。皇帝心想,她很可能离开了一个男人。老掉牙的故事了!(这些寻常的故事、太过寻常的故事把他给逗乐了。)
“你为什么在这里哭?”皇帝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女子低垂着头,没回答。
“说!”皇帝命令道,“走近点!”——女子走到了离他很近的地方。
现在他能看清了。她肯定是他的一个宫女。
女子跪了下来,跪在潮湿的泥土里。她依旧低着头。她的发丝几乎要碰到皇帝靴子的边缘了。他向她弯下腰。现在她才说话:“皇帝陛下。”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拿破仑!——我的皇帝陛下!”
“起来!”皇帝命令道,“说,怎么回事!”
那个女子可能听出了皇帝声音里的危险与不耐烦,她站了起来。“说!”皇帝命令道。他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带到了林荫道上。他放开她站好了,再次下令:“说!”
从宫殿窗户传出的光线落到了林荫道上,反射在她身上。可以看到,这个女子很年轻。
“我要让你受到惩罚!”皇帝道——他边说边用手抚过女子被雨水打湿的脸庞,“你是何人?”
“安吉丽娜·彼得里!”女子说道。
“从科西嘉来的?”皇帝问道——这个名字很耳熟。
“阿雅克肖[18]!”女子轻声道。
“跑!——快!”皇帝下令。
女子转过身,双手提起裙子,跑过碎石子路,消失在了角落里。
他继续走着,走得很慢。阿雅克肖!他心想,来自阿雅克肖的安吉丽娜·彼得里。
侍从为皇帝更衣。今天,他要起驾前往歌剧院。他抵达的时候,第二幕正要开始。他在包厢里站得直挺挺的,头上戴着帽子。包厢栏杆被暗红色的天鹅绒包裹着,皇帝雪白的马裤在栏杆上方发出耀眼夺目的光芒。人们起立,两眼直盯着栏杆,乐队演奏起了《马赛曲》。
“皇帝万岁!”从舞台上传来一个演员的喊声。整个剧院都在回答:“皇帝万岁!”
他招手示意,又离开了包厢。他在楼梯上面对副官说:“记好:来自阿雅克肖的安吉丽娜·彼得里。”
这个名字很快又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只想着:阿雅克肖。
十四
他需要武器、士兵和一场大阅兵。
他面前站着人民选出来的议员,但他并不放在眼里。他面前还站着他所热爱的士兵、所鄙视的神父,也有巴黎人民。人民的爱让他心惊胆战。皇帝打算在这些人面前展示自己国家卫士和自由卫士的形象。这一天,所有的备战工厂全都停工,铁匠和锁匠也休息了,但磨坊工人、面包师、屠夫和酿酒师仍要为这次庆典工作。士兵在这一天可以穿上战前由裁缝订做的新制服。
礼官为这次恢弘而漫长的典礼制定好了计划。
庆典于6月1日举行。这是自皇帝打道回府以来最为暖和的一天。正值夏日,天气炎热。这一天热得不同寻常,以往这个时候从没这么热过。万物匆忙成熟,那速度完全是在赶鸭子上架,这一点在今年也早有预示。丁香花已经凋落,金龟子出现了没多久就消失了,栗树已长出深绿色的厚实长叶,林中的草莓早已成熟。闪电带着一股仲夏的力量,时常自天空向下劈落。骄阳似火,酷热难忍。即使是在万里无云的好天气,燕子也会急速俯冲,低得要掠过路面的石子。往年里,这种现象只在下雨前才会出现。满城风雨,流言四起,人人都说大难临头。国内的报纸还在粉饰太平,可所有的城市和村庄都在征召新兵入伍,老兵也都重新归队。听见军械工人奋力捶打,人们心生恐惧;听见屠夫要准备军队采购的物资,人们惊慌失措。操场上也能看见士兵操练的身影,他们怀揣的热情也在预示着大难临头。在这个隆重的日子里,人们纷纷起立,虽心有好奇,却难免愁眉不展。
大广场上的庆典已经开始。每个军团里都能看见军队代表、军官、士官和士兵;两百人抬着闪闪发光的铜镀金皇帝之鹰雕像;这儿站着荣誉军团勋章获得者,那儿是国家参事院的委员,那儿站着大学教授、法官、市参议员、红衣主教、主教、近卫军和国民自卫军。四万五千人全副武装,手中的军刀和刺刀锃光瓦亮。百门加农炮震耳欲聋。四周聚集了无数无名群众,他们好奇、贫穷,却又满腔热情。阳光直射在宽阔的广场上,光线愈发强烈,没有一丝阴影。人们不时能听见严厉的号令、阵阵短促的鼓声、嘹亮的小号、刀剑的铿锵还有枪支沉闷的掉落声。人们等待着。阳光愈发地毒辣了。
此时有动静传来,原来是皇帝驾临。他坐在镀金的八驾马车里,戴在马头上的白色羽饰肆意摇曳,好似银色的火苗傲然挺立;皇帝的元帅在马车两旁骑马护驾。侍从身着红绿金相间的服饰。龙骑兵与骑马步兵紧随其后。皇帝驾到。他的模样让人快要认不出来了:他穿着珍珠母色的外套和绸缎白裤,头戴黑天鹅绒帽子,上面缀有白色的羽毛。陪在他身旁的几个弟兄都穿了一身白,所以也难以辨认。皇帝登上检阅台,那是一个高得离谱的宝座。他的兄弟站在两旁,底下是宰相、大臣和元帅。这些人大家几乎都不认识,他们太过光鲜亮丽了。
皇帝自己则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他觉得,人们都已经不认识他了。他独自站着,站在高高的宝座之上,站在蔚蓝的天空下,站在赤日炎炎之下,比群众与士兵都高出许多。他站在天空与听众之间,天空是那么的遥远而碧蓝、晴朗而神秘,他的听众和天空一样遥远而神秘。
他开口了。他相信自己声音的力量。但今天,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他自己的:“我们要的不是国王,”他喊道,“那是我们的敌人想要。面对抉择,面对战争与耻辱的二选一,我们选择战争……”
几天前他写演讲稿的时候,还觉得这段话很简单,很是理所当然。他了解法兰西人。对他们而言,荣誉是神祇,而耻辱则是魔鬼。法兰西人是世上最棒的士兵,因为荣誉女神是他们的统帅,是斗士们最为无情的主人。而他——皇帝他自己又听从哪位神祇的差遣呢?
从他用陌生的声音背诵宣言的时候起,这个问题就开始纠缠着他。这是他第一次从一个高得离谱的检阅台上向国民讲话,是他第一次穿着珍珠母色的丝制披风,也是他第一次戴一顶新式的帽子,帽子上还有新式的羽毛。这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孤独肉体的无尽荒凉与空虚。啊!这并不是他一直以来所熟悉的那种孤独!这不是强者的孤独,不是被出卖的孤独,不是被流放的孤独,也不是被羞辱的孤独。在这里,在这个高得离谱的检阅台之上笼罩着一股肉体被遗弃的孤独。从身高上来说,这个大帝可是个穷光蛋。成千上万张的面孔,他连一张也看不见。他的视线越过这些头顶,越过便帽、双角帽和礼帽,只看见远处背景板里人群的无名面孔,这就是被称为“人民”的那群人。他自己都觉得说出口的话语听起来颇为陌生而空洞,在他看来,那些话语所包含的仪式感和自己的孤独同样荒芜。站在检阅台上,他觉得自己恍若站在一个稀奇滑稽的仪器上,站在一个宝座上,同时又踩在高跷上。他的衣物就是一层乔装,集会的人群是听众,他和那些达官贵人则是演员。他早已习惯穿着熟悉的制服在士兵中讲话,习惯感受集会人群的气息,感受战士最爱的汗味、烟草味、刺鼻的皮革味和染色靴油的味道。现在,他却高高地立于这些气味之上,孤零零地站在炎炎赤日之下,可怜却又高大,精神空虚却又装模作样。帽子上的羽毛明明没什么重量,他却也觉得重如千钧,像是用沉沉的铅块做成的,重得要命却又毫无意义。他突然一把扯下了头上的帽子。现在,人们可以从各个角度看到他为人熟知的有光泽的深色头发了。他又大幅度地动了一下,把外套从身上甩了下来——仿佛外套是被肩膀给甩下来的——这个动作一般用手才能完成。这样,所有人都能看到他那身众所周知的制服了,就像人们在上万面墙上、碟子上、刀具上,在许多国家的大小房间里看到的那样。他换了一种声调,就是众人熟知的旧声调,喊道:“而你们,诸位同袍,我生命中与临死前的弟兄,为我造就胜利的战友们!”……全场一片寂静。皇帝的声音透过炎热的空气,震耳欲聋。达官显贵还有议员都听不下去了,他们迫切渴望有一片阴凉。可人民和士兵距离皇帝都太远了。皇帝每说三个单词,他们只能听清最后一个。但他们现在正注视着皇帝,就同以往爱戴他的时候一模一样。于是他们吼道:“皇帝万岁!”
皇帝仓促地结束了讲话。他迎着人群的呼声,匆匆走下楼梯。按照礼节的规定,他应当庄重而缓慢地走下楼梯,然而一股归乡人的不耐陡然向他袭来。他维持着这种高高在上、无家可归的状态实在太久了。他的步伐愈发急促。他从最后一级台阶跳到地面的模样更像个士兵而不像个皇帝。
只见皇帝珍珠母色的披风被孤零零地丢在空无一人的检阅台上,松松垮垮地摊在那里,这是皇帝丢下的一个可怜而又华丽的错误。一位高官捡起了那顶缀有白色羽毛的帽子,此刻,他双手捧着帽子,庄严的神情中又透着一丝茫然。群众和士兵早已涌向了慷慨大方的随军小贩。人们早就开始赠送烈酒、血肠和面包了。
早已过了晌午,但阳光还是火辣辣的,发出贪婪而残酷的光芒,宛若一场盛宴。
十五
皇帝以这种庄严的方式向法兰西人民立下了自由的誓言。这么看的话,他似乎再也不是过去的那个暴君了。但国民只听见武器的喧嚣和士兵的歌声,唱歌的有数月前返回兵营的老兵,也有刚入伍的新兵。皇帝在召集军队,这一点毋庸置疑。人们不再相信报纸上所说的世间的列强不久就要与皇帝和解。谎言在城市与乡村间流传,如同五彩斑斓的小鸽子有了魔力,正成群结队地飞出报纸,飞出伪君子、窃听者、空谈家和好为人师者的嘴巴。它们在士兵的头顶盘旋。这些士兵从各地向首都集结,而后再由首都往西北开拔。所以肯定是要开战了。那些吹得天花乱坠、鼓舞人心的消息都是假的。哈,皇帝干大事之前搞出来的那些征兆,法国人全都一清二楚。一夜之间,全国各地都笼罩在一股巨大的恐慌之中。空中再也没有成群结队的五彩鸽与和平的谎言,人们死于深深的恐慌与死寂,因为这死寂除了宣告战争即将到来的真相再无其他。在前往西北的急行军路上,战士在夜里燃起守卫的火把。到了早晨,他们擂起的军鼓声震耳欲聋,响彻全国。士兵在炎热干燥的路面上行军,只见道路两旁,田里的庄稼长势正好,烤箱里的面包即将出炉。士兵自问,自己是否也能吃上一回?也许,他们在粮食被磨成面粉之前就死了;也许,他们自己也已成了大地的一部分,成了地里的肥料——谁知道是在哪片不知名的地里做肥料呢?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兵已经参加过皇帝的多场战役,他们想起了被留在陌生农田里的战友。这些老兵彼此都认识,他们和新兵的区别就在于他们的聊天语言独一无二,是世上所有的士兵只有在面对死亡时才学会的一种语言。他们有十万样共同的回忆:他们看待雷雨和酷热、满月和傍晚、中午和清晨、神像和喷泉、草垛和牛群的方式与普通小伙都不同。“你还记得吗?”一个士兵会对另一个士兵这么说,“那时在萨克森,就在那个喷泉那儿,我们三连不得不等了该死的整整两天。”——“对对,”对方答道,“那个喷泉,我知道,再往前三英里[19]就到德累斯顿了!”——“埃劳的香肠就是这个味!”一人说。——另一人说:“当然,当然,连这香肠也是用一匹英勇善战的骏马做的!”——“它在死之前还是一个上校的坐骑呢。”——“这回的马肉香肠就只是一个上尉的坐骑了。”——“那个又矮又蠢的德格朗热到底留在哪儿了?”——“我估计是在别列津纳河,被一条老鲤鱼吞下了肚,他可矮得很!”——“那迪皮乌下士呢?”——“在奥斯特里茨的雷雨天里!——你一点印象都没了吗?连好人迪皮乌都忘了?”
这些话新兵蛋子一点儿也听不懂。他们只知道,自己也将步入死亡。也许,他们心想,对老兵来说步入死亡并不难,因为他们和皇帝都很熟。但对自己而言,皇帝还是个陌生人,自己离活着也更近些。皇帝为什么要开战?自己为什么必须行军?要往何处开拔?
但他们还是要走,他们走啊,走啊。穿过巴黎城的时候,他们路过皇帝居住的皇宫,然后喊道:“皇帝万岁!”
但皇帝啊,他却孤零零一个人。他坐在地图前,坐在眼花缭乱的巨幅彩色地图前,坐在他心爱的地图前,他愈发孤独了。地图囊括了整个大千世界,这个大千世界除了战场再无其他。嗨,只要看看将世界描摹下来的地图,就会发现这世界是多么容易征服啊!地图上,每条河流都是一个障碍,磨坊是一个据点,森林是一片掩体,丘陵是一处观察点,教堂是一处攻击目标,溪流是一条同盟,而全世界所有的田野、草地和草原则是为了华丽的战役而架设的多么华丽的舞台啊!地图可真漂亮!它描绘的陆地比风景画还要漂亮!光从地图上看,陆地可真小:步行很快就能穿过去,和需要的时间一样快,和沙漏里无情的时间一样快,和不停流下的沙粒一样快……
皇帝在地图上标出叉号、星号和线条,他和往常下棋时一样谨慎。他在这里写上数字,又在那里写上数字。这里写的是死亡人数,那里写的是幸存人数;这里写加农炮的数量,那里写骑兵数量;这儿写辎重数目,那儿则是医疗队的人数。还有马、面粉袋、酒桶、敌军、人、马、烈酒、羊肉、牛——和人、人、人:总是人。
有时他会起身,离开书桌和地图,开窗看向广场,看向宽广的广场。在他还是个无名小军官的时候,他就曾在这个广场上向众多无名士兵下过命令。现在,上千名小士兵正向西北开拔。他听着他们的歌声,听着他们的鼓声。还是原来的那批鼓手。他听见士兵坚定而迅速的步伐。是啊,这就是法兰西人匆忙而伟大的胜利步伐,这就是由勇敢、敏捷的双脚所踏出的节奏,这些脚跨越了半个世界的乡间道路:这些忠实的双足属于皇帝的士兵,比他们的双手还有用,还要不可或缺。
在这几分钟里,皇帝渴望而贪婪地听着“皇帝万岁!”的呼声。他愉快地重新坐回桌边,坐到地图前,用血红的墨水在各处写下数字。这些数字代表了烈酒、马匹、牛、车、加农炮和士兵——就是那些正列队经过皇宫、喊着“皇帝万岁!”的士兵。
十六
皇帝好久没见母亲了。他想到母亲、想到这个老妇人的时候也不多。现在,为了在征战前与母亲道别,他来了。道德要求他这么做,他的内心也要求他这么做。
她坐在宽大的靠背椅上,坐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笨拙、朴素而威严。她爱这阴凉的黎明,也爱挂在洞开的窗前那暗红色的沉沉窗帘。在这座用厚墙封起来的房子里,笼罩着一股柔和的寂静,像是保护着房里的一切,这种寂静她也爱。她老了,忍受不了夏日的喧嚣。
她的儿子是在上午步入房间的。他似乎把今天城里洋溢着的那股明亮而饱满的热度一起给带了进来。房间里充斥着轻柔的暗红色阴影,其中还有些许阳光照射进来。皇帝雪白的裤子在暗红色的阴影中光芒四射,裤子鼓鼓囊囊的,以至裤管在走动时发出了响亮的摩擦声。他驭马而来,鞋子上的马刺环佩叮当悦耳动听,可响在房间里却不合时宜,而且颇为尴尬。他弯下腰,亲吻母亲的手,感到母亲吻在自己的发间与低垂的头顶上。他弯腰弯了好一会儿,这个姿势特别不舒服。裤子实在太紧,他几乎跪不下来。母亲柔软苍白的大手在他的发间抚摸了好几次。两人都没有说话。
“坐吧,孩子!”老妇人终于说道。他站起身,直挺挺地站在母亲面前。母亲不知道儿子是敬畏她还是觉得不耐烦。她了解儿子。他这是既敬畏又不耐烦。——“坐吧,孩子!”她又说了一次。他照做了。
现在,他坐在母亲的右边,正坐在窗户对面。透光的暗红色窗帘的反光落在了他的脸上。
母亲转向儿子的正前方。她观察皇帝好一会儿。皇帝睁着明亮的双眼,直视母亲,让母亲检阅。他也在观察母亲苍老的脸庞、美丽的大嘴、光滑而没有皱纹的额头、圆润的下巴和挺直的俏鼻。是啊,自己无疑从她身上遗传了好多。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帝的母亲,而他就是那个大帝。当他注视着母亲,他发现自己的面容和命运就已经注定。只是现在他已经没耐心观察,也没时间观察了。他慢慢抬起一只靴子。这个动作被母亲发觉了。
“我知道。”她一边说,头一边微微地颤抖,声音忧愁而轻柔。“我知道,”她说,“你没时间。你从来就不曾有过空,儿子。你就是这么不耐烦地长大的。当心别让不耐烦毁了你。你现在这么不耐烦地回来了。你应该留下来的!……”
“我不能。”皇帝说,“我的敌人,他们对我恨之入骨。他们最好把我拖到一个远方的荒岛上。我得比他们的动作更快。我要让他们大吃一惊。”
“对,大吃一惊!”母亲说,“这是你的方式。但是等待也有它的价值。”
“我等得够久了!”皇帝大叫。他站了起来,说话的声音非常响——他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像是在诅咒。——“我再也等不了了!”他喊道,“如果我还等下去,他们就要破门而入了!……”
“现在等是太晚了!”母亲轻声说,“坐着吧,孩子,也许我还有些事要和你说!”
皇帝又坐了下来。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了,可怜的儿!”她说。
“我祈祷,你要比我活得长久。我从不为你的生命而颤抖,即使有,那也是极少数。可现在我害怕了。我帮不了你:因为你自己就是统治者。我给不了你什么建议:因为你自己就这么聪明!我只能为你祈祷。”
此时,皇帝低下了头。他望着深红的地毯,将手肘撑在自己白到晃眼的裤子上,又将下巴撑在合十的双手上。“嗯,为我祈祷吧,母亲!”他说。
“要是你父亲还健在,”她接着说,“他肯定知道该怎么办。”
“父亲肯定不会理解孩儿的!”皇帝道。
“闭嘴!”她叫道,她漂亮而低沉的嗓音似金属般叮当作响。“你父亲伟大、聪明、勇敢又谦逊。你现在的一切都要归功于他。你继承了他所有的性格特质——除了谦逊。你父亲他,他有耐心!”
“我的命运和他的不一样,母亲!”皇帝答道。
“是,是,”老夫人说,“你的命运当然不一样。”
两人沉默了片刻。而后母亲又道:“儿啊,我觉得你看起来苍老了,你身体如何?”
“有时候会累,母亲!”皇帝道,“有时候我会突然觉得累。”
“哪儿不对劲?”
“这事孩儿没问医生。孩儿要是传了医生,那就代表孩儿病危了。”
“还受得住吗?”
“孩儿必须忍住,母亲,孩儿非忍不可。孩儿从未像现在这么想回家。我要把敌人都打趴下。”
他抬起头。他的目光掠过母亲,直视着自己独处时爱看的那个方向……那是班师回乡的方向。
“上帝赐福于你!”母亲说,“我会为你祈祷的。”
皇帝起身。他走向母亲,弯腰鞠躬。她在儿子头顶上方画十字,伸出自己苍白衰老而又柔软的大手。他吻了吻她的手。母亲用左手抱住儿子的脖子。他感到母亲整条手臂的温软透过黑色的蚕丝袖管传到了自己的脖子上。这一刻,他的心很痛。他想,我要是也能这么抱抱自己的儿子就好了。他又想道:“我的母亲,她可真幸福:她能拥抱自己的儿子!”
一滴温暖的水落在他低垂的头顶,第二滴,第三滴。他不敢抬头看,他也抬不了头,因为母亲的臂膀将他箍得牢牢的,让他不得动弹。当母亲终于松开手,他站了起来。他看见,她在哭泣,而且哭的时候面无表情。唯有眼泪从她圆睁的双眼中不停滚落。
“别哭啊,母亲!”皇帝茫然无措,轻声说。
“我是因为骄傲才哭!”老妇人说,声音和往常一样,就像根本没哭似的。她的咽喉、嘴巴和声音,与她的眼泪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在皇帝面前又向天画了一次十字,嘴里不知道在嘟囔着什么。然后她说:“去吧,孩子!——上帝赐福于你,孩子,上帝赐福于你,皇帝!”
他再次鞠躬,然后快步走出房间。马刺叮当作响,此刻虽是拂晓,黑色长靴却依旧在暗红色的房间中闪耀,他雪白的裤管发出摩擦的声响,颜色白得耀眼。
十七
半小时后,皇帝最后一次视察了驻防巴黎、即将开拔的军队。虽然他觉得自己的头顶上,老妇人的亲吻与眼泪犹存,然而,他离开深红色的房间似乎已有好一会儿了。为了此次战役,巴黎驻防军的筹备比其他国内连队更为精心。就连这儿的新兵也都是一副快活健壮的面孔,伙食不错。他满意地注视着新兵那勇敢、年轻和乖顺的双眼,他们稚气未脱,初入行伍;他也满意地凝望着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兵那洞察、忠诚和顺从的双眼。背包、大衣和靴子的装备都很充足。他用双倍的细心试了试靴子,近乎用爱的方式了。在他以往开打的战役里,作战人员的靴子和双脚至关重要,其重要程度和手、武器不相上下,可能还要超过后者。对此他也很满意。枪管刚抹好油,闪着深蓝色的光,显得柔和、危险,却又让人信赖。刺刀的刀尖磨得锃亮。皇帝走得比平常慢,他慢悠悠地沿着笔直的队列走着,拉一拉士兵这里的纽扣检查一下,看看钉牢了没有,又扯一扯那里的皮带和绳子。他走到敞着大口的炊事锅旁,问今天烧什么肉。炊事员回答烧羊肉,他下令给他留一口。自从上次那场倒霉的战役以来,他就没再吃过羊肉炖豆子了。他从一名下士那儿借了一个锡勺,双腿分立,面向士兵,左手尝了尝面包的一个角,右手握着盛满食物的勺子。每个看着皇帝吃饭的士兵都在心中欢呼,他们的双眼绽放出骄傲的光芒,腹中的饥饿也有原来的三倍多。无论是过去在阵地上还是在教堂里做弥撒,他们的内心都不曾如此虔诚。除此以外,一种对伟大皇帝如父亲又如孩童般的肃穆之情也不禁油然而生。他很强大,也很亲切。士兵们按照皇帝的要求列队集合排成了方阵。和往常一样,他又对士兵说了排练过无数遍的老话:说祖国的敌人,说无耻国王的同盟国,说曾经的胜利,说法兰西之鹰,说死亡,最后又说到荣誉、荣誉、荣誉。军官们再次抽出军刀。军团再一次吼出:“皇帝万岁!自由万岁!皇帝万岁!”他又再一次举起军帽吼道:“法兰西万岁!”他的声音快要窒息了,这声音比他在母亲昏暗的客厅里说出的声音更为真切。离开军团前,他还想再抱一个人,他在找一个合适的人选。他已经抱过太多将军、上校、下士还有普通士兵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小鼓手,一个尚未成年的年轻人。这样的人在他的大军队里有很多,他们是军队里的好孩子,也许是战前许多父亲的骨肉,也许出生在一个随军女贩的帐篷里,也许出生在德国、意大利、西班牙、俄罗斯或是埃及。“来吧,小子!”皇帝说。男孩背着鼓出列,他几乎都没时间把两根鼓槌塞进拎环里,就站在皇帝面前一动不动,比一个老兵站得还要稳。皇帝把他和军鼓一起举高,举了一会儿,又在半空中晃了晃,让所有人都能看见,然后在他的两颊亲了亲。“你叫什么名字?”皇帝问道。“帕斯卡尔·彼得里。”男孩声音清脆,像是在学校里回答老师的问题。皇帝想起前几天听到过这个名字,只是记不起是在什么场合听到的。——“你父亲还健在吗?”——“是的,陛下!”男孩说,“他是第十三龙骑兵的中士。”“记下来:彼得里中士。”皇帝对副官说。——“抱歉,陛下!”男孩说,“我父亲叫勒瓦多,勒瓦多中士!”皇帝微微一笑——周围的军官和士兵也都跟着笑了。“你知道自己的母亲吗?”——“我的母亲,陛下,是浣衣宫女。”——皇帝一下子想起来了:“是不是叫安吉丽娜?”——“是的,是叫安吉丽娜,陛下!”——周围的军官和士兵又全都跟着笑了。——很快又恢复了一脸严肃。“记下来,”皇帝对副官说,“浣衣宫女安吉丽娜·彼得里。”
他视察了很久。他是故意这么做的,因为他不想把黑暗客厅里关于母亲的鲜活回忆带回家。他再次踏入皇宫的时候已是后晌,再过一小时应该就到傍晚了,天色已暗。他对这一天很满意,就好像自己不是在今天上午见的母亲,而是在很久很久以前见的。他想起了安吉丽娜·彼得里,那个宫仆当中的小女子,那个他在夜晚的公园里看到的人。这段回忆让他心情甚佳,安吉丽娜这个名字,在他的军中打鼓的她的儿子,还有男孩勇敢而活泼地纠正自己父亲的名字,都差点触动了他。没错,这就是他的子民,这就是他的兵!他信心十足地弯腰俯视桌上的地图,几天前,他的信心还没这么足。敌人是他的囊中之物,他会像以前那样常常抓住他们,也许议会和警务大臣才是他的威胁。将军和军队是他能够战胜的:今天真不错。
今天到底星期几?他突然想起了过去的迷信。他走到门边,一把拉开门,朝前厅喊道:“今天星期几?”——“陛下,星期五!”侍从马尔尚多[20]答道。
他害怕了一秒钟,他不喜欢星期五。某种程度上,人们得弥补星期五,他也知道用哪种方式弥补才不会出错。过去,他的妻子约瑟芬[21]经常和他说这事。他也想起了那个从不出错的纸牌占卜师的名字,那人以前经常给他和皇后预言。“她还在宫里吗,”他问道,“那个韦罗妮克·卡齐米尔?”——“是的,陛下!”侍从说。——“传!”皇帝下令。
她还在宫里,这看上去是个好兆头。已故的约瑟芬皇后把她带了来。老韦罗妮克·卡齐米尔和所有皇后带来的人和事一样,都很不错。他想起来了,这个老女人很丰满。他胸有成竹地等着。
十八
韦罗妮克·卡齐米尔常常梦见自己的女主人,梦见已故的约瑟芬皇后。每次回忆皇后的时候,她总是一副感激而敬畏的模样。她曾是个朴素的浣女,但自青春年少起,她就已成了一个非同寻常的纸牌占卜师。在大帝还是共和国第一执政的时候,韦罗妮克·卡齐米尔就从纸牌中看出,他注定会戴上皇冠。从那时起,她就获得了无尽的荣誉;而且照她的说法,自己比随便哪个达官显贵、大臣或元帅的地位都要高。她可以不时给皇帝做预言。她是皇宫中第一位浣衣宫女。她负责第一任皇后的丝制蓝衬衫和花边手帕,负责第二任皇后的丝制白衬衫(这回的衬衫要更牢一些)和麻纱手帕。她从纸牌中读出皇室的命运,有时她也能从每晚交到自己手上的换洗衣物中读出来。三十四名浣衣宫女和沐浴侍女听从她的严格差遣。她喜欢军事般的服从。即使生性能说会道甚至多嘴多舌,她也从长年累月的服侍中学会了沉默是金和守口如瓶。
每到傍晚,她先把换洗的衣物分发给手下的男女奴仆。因为放纸牌需要很大一块地方,而且她是根据一套错综复杂的系统、用好几堆不同的牌来预测的,所以分发完了衣物,她都会在躺下睡觉之前坐到长桌边。这时,长桌孤零零地立在归于平静的饭厅里,颇有几分庄严……有时候,如果时间比较晚,用人也会围拢过来。黑色的乌木桌又窄又长,色泽暗沉,阴森森的,和一个棺材架差不多。韦罗妮克·卡齐米尔就坐在那儿,把牌摊开来。子夜时分,可以听见不同塔楼传来的钟声。她停了下来,直至所有钟声渐息。终于,她把几堆牌收了起来,用一根油腻腻的旧绳子捆好,然后一声不吭地站了起来。旁人也不去问她。虽然她和通灵界的关系很紧密,却很少透露其中的秘密。
自皇帝归来之日起,她就在等着被他传召。如今,她不再用纸牌占卜皇帝的命运,而开始占卜她自己的,也就是:占卜皇帝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忘记她。纸牌上说,没有!
然而,今天被传令接受召见时,她还是吃了一惊,几乎是吓了一跳。她站在宽敞的洗衣房里,四周是手下的宫仆。往常这个时候,她就要召集手下,等待侍从拎着洗衣篮而来了,自己的手里还捏着标有任务、命令、责难和警告的纸条。此时,她立刻冲向自己的房间。平时,她一次都爬半级台阶,而现在,她摆动着肥硕的短腿,一次踩了两级台阶。她冲进房间,冲到桌边放着两盏烛台的椭圆形小镜子前。她点起蜡烛,戴上刚刚浆洗过的帽子,坐了下来,用粗短的手指开始在自己泛黄的圆脸上涂脂抹粉。她拿起第一任皇后、她的女主人约瑟芬曾送给她的饰有鹿角的瓶子,在胸脯上喷了一些薰衣草香水,而后满意地起身。她周身芳香四溢,惊起一片轻薄的脂粉白烟,很是壮观。她从箱子里取出纸牌,牢牢握在手里,甚至像一个被突然点名、出列迎战的士兵一般,斗志昂扬地握紧了自己的武器。现在,她准备好了。数月后,她再次站在了皇帝面前。皇帝坐在桌旁,面前是那张色彩斑斓、令人眼花缭乱的地图。这张地图她见过几回,是在几次大战前、她被皇帝召来询问凶吉的时候见到的。她想行屈膝礼,这是女士在皇帝面前都要行的礼。她双手拉开裙摆,一只脚放在后面,一只脚往前伸。她做这个动作很是艰难,于是她试着向前滑了一步,这样一只膝盖比较容易弯——等她自以为很优雅地把所有的动作完成后,她站直了圆滚滚的身体,害羞地低垂双眼。窗户敞着,夏日傍晚金绿色的黄昏涌入了房间,与三支蜡烛躁动不安的深黄色火苗互相抗争。人们听见风儿轻轻地呼吸,蟋蟀也在不知疲倦地高声鸣叫。
“过来!”皇帝命令道。她匆忙来到皇帝的桌旁。她走过来的时候,丰腴的身体摇摇晃晃,恭恭敬敬,卑躬屈膝。这一刻她盼望了多久啊!面对皇帝,她依旧敬畏得浑身发抖;望着那张摊在书桌上眼花缭乱的地图,她也体会到了自己的意义所在。因为自己,也因为纸牌这件工具所具有的崇高意义,她不禁打了个寒战。没错,一想到自己的纸牌并非无足轻重,甚至可能比皇帝的地图还重要,她就要发抖。一想到世上最伟大的皇帝对她、对韦罗妮克纸牌的秘密知之甚少,就像她对皇帝地图的秘密知道得一样少,她就满意地发抖。此刻,她被召见,也许是要决定世界的命运,这事儿一般只有皇帝才能做。因此,她站在皇帝面前发着抖,就像面对自己也要发抖一样。她始终保持着下垂的视线。他的视线落到了韦罗妮克波涛汹涌的胸口,再往下也看不到了,而她则看着地板,心情既谦卑又骄傲,还颇为尴尬。透过落下的眼皮,她觉察到皇帝微笑而讥讽的视线。她像一个士兵,双臂下垂,紧贴着浑圆的双臀,手再往下也够不到了。她爱光滑的桌面——她也需要这样的桌面,桌上要空无一物。她想恳求皇帝把眼花缭乱的地图给收走,可她不敢。
“那就开始吧!”皇帝说。
显然,房间更暗了——此时,豆大的烛火将房间照得阴森森的,这让老韦罗妮克对自己预言的使命平添了几分勇气和信心。她现在敢抬高视线了。她看见皇帝苍白的面容和脸上僵硬的微笑——那是收起微笑前的残留。而后,她信心十足地开始把油腻的纸牌放在皇帝的彩色地图上,她是故意这么做的。她极力忘记自己正站在最为强大的皇帝面前;她想的是,自己正在为通灵界服务。她低声道:“请抽三张牌,陛下!”皇帝抽了三张牌,深蓝色的纸牌背面很光滑,可以反射出蜡烛跳动的火苗。“所在,”她嘴里嘟囔着,“所逝,此消,彼长,爱我者,哀我者!”她用灵巧却短小的手指迅速洗好牌,其速度之快让皇帝目瞪口呆。“请再抽六张牌,陛下!”她说。皇帝抽了六张牌。此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前妻——已逝的约瑟芬,想起她曾在那些傍晚,试图用自己浅薄的见识和修长却满怀爱意的手指,从韦罗妮克这个女人油腻的纸牌中看出自己的、丈夫的、国家的和世界的命运。他不再想着纸牌,而是陷入了对已故前妻的甜蜜回忆当中。他微微一笑,没听见韦罗妮克嘟囔的话:“黑桃在右,代表大凶;梅花在左,代表陷落;方块不远,危险要来;红桃遥远,爱比时间快;梅花Q在上,已成过往;梅花8,梅花8……”她停了下来,忽然收起牌,看着皇帝。皇帝目光悠远,似乎穿透了她庞大的身躯,许是看向世界,许是看向皇后的坟墓——忠诚的约瑟芬皇后在墓中瓦解、枯萎。韦罗妮克沉默了,她用左手使劲把纸牌摁在自己的胸膛上。
这时,皇帝看向了她,摆出一副嘲讽而微笑的模样。“怎么样,韦罗妮克?”他问道,“吉还是凶?”
“是吉兆,是吉兆,陛下!”她说得颇为殷勤,“陛下注定一统天下,千秋万载!”
皇帝拉开一个抽屉,抽屉里叠着一小摞一小摞的金币,摆放整齐,闪闪发亮,全是小金塔。皇帝从其中一摞里捡出十枚金币,上面印着拿破仑家族的头像。“拿着,作为纪念!”皇帝说。
仆人打开门,韦罗妮克匆匆退下,但倒退的脚步却庄重得很,还死命抑制住自己粗重的呼吸。估摸自己的背快要碰到敞开着的逃生之门时,她艰难而可笑地又行了一次屈膝礼。她走到外面,宫门合上了。她在合起来的门前行了第三次屈膝礼,然后就摇晃着下了楼梯。步伐虽快,却也合乎礼仪。可是,她在倒数第二级台阶上停了下来。她第一次感到人生的无力。她原本打算靠楼梯扶手来自救,可是这扶手好似也在离她远去。突然间,她重重地摔了下来,掉下来的时候甚是笨拙。两个侍卫把她扶了起来,一路撑着她来到公园。她醒过来,看着士兵,直起身说:“上帝保佑我们所有人……尤其是他!……”
然后,她喘着粗气赶往仆人的大饭厅。时候不早,晚膳已端上餐桌。
十九
皇帝离开官邸的那个傍晚,城市的上空万里无云,深蓝的夜空布满繁星。好奇和激动的人群等在公园前的道路上。宫仆聚集在皇帝的马车旁,恭敬地和马车拉开一定距离。皇帝快步走出大门,他出来的时间比预计的要早。侍从还在忙着把文件、地图和望远镜装进马车。一个侍从一路冲来,手中握着燃烧的火把。夜里的视线足够好,正透出上好蓝丝绒般的光芒。火把红色的火焰升腾起阵阵烟雾,看上去没什么用,甚至是个灾难。那火把不过是某条宫规的产物,不过是一样无害的工具。但此刻,它似乎是想粗暴地闯入这片星夜的静谧。公园里的树木在窃窃私语,一点儿也不见外。几只蝙蝠悄无声息地倏尔飞过了头顶,飞向窗户透出的光亮之中。虽然有人低声说话,发出了一些动静,还有车马发出的声音,但还是相当安静。夜晚的静谧比任何一种声响都要强大。然而,感觉火把却像是一种响亮却不甚得体的入侵。火焰“噼里啪啦”的响声清晰可闻,此外还能闻到松香燃烧的味道,好像危险闻起来就是这个味道似的。皇帝看上去很累,他一直工作到了这个点。他出现的时候,宫仆都不说话了。所有人都向他望了过去。在蓝丝绒般的夜色中,他的面容显得尤为苍白。而且,大家都想到了纸牌占卜师韦罗妮克的软弱无力。
皇帝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站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朝着天空看了好久,像是在繁星中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颗。他身上的白裤子映出幽灵般的莹光鬼火,头上的黑帽子像是这片晴朗夜空中唯一的一片乌云。尽管能看到皇帝的侍从就站在他身后的台阶上,他却好似独自站在这宽广静谧的夏夜中一动不动,就像是许多皇帝画像中的一幅。他很孤单,也很孤独;他在寻找自己的那颗星。
他转过身,招手示意副官过来,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走下楼梯。他疾步走向马车。宫仆喊道:“皇帝万岁!”他们向皇帝招手,手中空无一物。呼喊声让皇帝颇为意外。他已经打算要上车了。于是他转过身,往前走了一步。侍女纷纷下跪,男侍也在犹豫中跪了下来。他们在国王离开的时候也习惯这么跪了!皇帝心想。——国王赶在我来之前逃走的时候,就是让他们这么跪的。“起吧!”他下令道,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他还得再说些什么。他遵守自己给自己定下的形式主义法则,而且他自己遵守的频率并不比他命令军队遵守的频率低。对着奴才、侍从和奴隶,他有什么好说的呢?——“自由万岁!”他吼道。所有人答道:“皇帝万岁!胜利!胜利!”
他迅速转身,登上马车。马车关门的声音特别的响。火把的火焰在车夫身旁跳动着。车夫轻轻抽了一响鞭,那一鞭轻得像爱抚,马蹄下零星闪烁着蓝色的火花。皇帝一行已经走了,已经飞出了公园。
又一辆马车滚滚而来。皇帝的随从上了这辆车。马车疾驰而去。
等所有人都上了车,侍从在马车启动前把火把倒了个个儿——他把火把径直朝着夜里冰冷潮湿的地面砸去,然后用脚在苟延残喘的火星上踩了踩。其他人就这么看着他,好像他刚才弄灭的完全是另一团火苗似的。
当时,宫女安吉丽娜·彼得里也是公园侍女里的其中一员。
【注释】
[1]拉瓦莱特(M.Lavalette,1769—1834),1804年被拿破仑任命为法兰西第一帝国邮政大臣,1815年兼任内务大臣,百日王朝期间被拿破仑频繁传唤。——本书脚注未加特殊说明皆为译者注。
[2]巴萨诺公爵(Hugues-Bernard Maret,duc de Bassano,1763—1839),即马雷,曾任法兰西第一帝国外交大臣,1809年因在外交方面作出的杰出贡献受封巴萨诺公爵。
[3]康巴塞雷斯公爵(Jean-Jacques Régis de Cambacérès,duc de Parma,1753—1824),曾先后担任法兰西第一帝国首席国务大臣兼司法大臣,协助制订意义深远的《拿破仑法典》,1808年被封为帕尔马公爵。
[4]罗维戈公爵(Anne-Jean-Marie-RenéSavay,duc de Rovigo,1774—1833),即萨瓦里将军,1800年起担任拿破仑的副官,曾任法兰西第一帝国的警务大臣,1808年受封罗维戈公爵。
[5]加埃塔公爵(Martin-Micel-Charles Gaudin,duc de Gaëta,1756—1841),即戈丹,1799—1814年及“百日王朝”期间担任法兰西第一帝国财政大臣,1809年受封加埃塔公爵。
[6]德克雷公爵(Denis Decrès,1761—1820),海军中将,曾任法兰西第一帝国海军大臣,1813年晋封帝国公爵。
[7]达武公爵(Louis-Nicolas d’Avout,duc de Auerstaedt,prince de Eckmühl,1770—1823),曾任近卫军司令,在多次战役中屡建奇功,1804年受封法兰西第一帝国元帅,1808年受封奥尔施泰特公爵,1809年被封为埃克米尔亲王,“百日王朝”期间担任国防大臣。
[8]科兰古(Armand Augustin Louis,marquis de Caulaincourt,duc de Vicence,1773—1827),拿破仑的副官,曾任法兰西第一帝国御厩总管,后任法兰西第一帝国外交大臣,1808年受封维琴察公爵。
[9]埃格泽尔芒(Rémy Isidore Joseph,comte Exelmans,1775—1852),法国元帅,1831年成为法国贵族。
[10]弗勒里·德·沙步龙(Pierre Alexandre Edouard Fleury de Chaboulon,1779—1835),“百日王朝”期间担任拿破仑的内阁秘书。
[11]卡尔诺(Lazare Nicolas Marguerite Carnot,1753—1823),法国数学家,曾投票反对拿破仑称帝,雾月政变后任陆军大臣,“百日王朝”期间任内政大臣。
[12]富歇(Joseph Fouché,1759—1820),法兰西第一帝国警务大臣,1809年受封奥特朗托公爵(duc de Otrante)。
[13]富歇早年曾是教会学校的一名教师。
[14]塔列朗(Charles-Maurice de Talleyrand-Périgord,1754—1838),1804年任法兰西第一帝国外交大臣。
[15]加亚尔(Maurice AndréGaillard,1757—1844),法国政客,是富歇的密友,曾写过富歇回忆录。
[16]即拿破仑之子弗朗索瓦·约瑟夫·夏尔·波拿巴(François Joseph Charles Bonaparte,1811—1832),他在出生后即被封为罗马王。
[17]昂吉安公爵(Louis Antoine Henri de Bourbon-Condé,duc de Enghien,1772—1804),是波旁王朝的后裔。他在一次前往德国看望情人的途中,被拿破仑派去的人强行带回法国,经过草率的审问就被定罪,而后被处死。此事件引起了全欧洲的震动。
[18]阿雅克肖(Ajaccio),法国城市,科西嘉岛的首府,也是拿破仑的出生地。
[19]1英里≈1.6千米。——编者注
[20]即马尔尚(Louis-Joseph-Narcisse Marchand,1791—1876),拿破仑的首席男仆,拿破仑两次被流放都陪伴在其左右。
[21]即约瑟芬·德·博阿尔内(Joséphine de Beauharnais,1763—1814),拿破仑的第一任妻子,法兰西第一帝国的第一任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