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第30章 殚精竭虑,至死方休
第30章 殚精竭虑,至死方休

1932年11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一部单行本,由青年近卫军出版社出版。

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对这个单行本非常满意。他很快乐,干劲更足了,继续写第二部。他说:“我在工作,恰似马不停蹄,夜晚静静地写作,不受任何人、任何事的干扰……我把全部精力投入创作。”

工作异常艰苦,他告诉日吉廖娃:“我的健康状况又变糟了,发烧、感冒……”“妈妈老犯病,呻吟不止,真可怜。这非常影响我的情绪。千难万难,然而我在以顽强的精神排除种种障碍。我的日子过得很艰辛,不过,全部力量、全部生命,我注入作品。”

1933年3月,他又这样表示:我所剩无几的精力,消耗得比预料要快。几个月天气恶劣,阴雨连绵,简直要了我的命。胸腔里奏响着进行曲,但坚定的意志不可动摇,劳动的渴望无法遏制。

好消息传来,乌克兰共青团中央决定出版乌克兰文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不由大喜,说:“在我的心目中,这是一大胜利。”甚至表态,可以“完全放弃稿酬”。

1934年夏末秋初,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久盼的乌克兰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一部与第二部)果然问世了。不仅如此,同年9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二部也正式出版了。身为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早在6月中旬便告诉朋友,他已收到“长篇小说第二部的头一本样书”。他兴奋地接连发信,请青年近卫军出版社除了按规定应该送给作者的25册样书外,再卖给他75册,说“至少要这个数,否则不够分赠给朋友和组织”。

当时,他的生活与工作环境并不好。平日里,照料他饮食起居的母亲和二姐卡佳,身体都不行。母亲体衰,病病歪歪,卡佳被诊断出结核病。奥斯特洛夫斯基打算想方设法,安排她俩去医院“修理”一下。比母亲年长21岁的父亲老态龙钟,“几乎爬也爬不动了”。尽管如此,尼古拉仍然呕心沥血搞创作,不仅如此,还广泛阅读、深入思考,钻研古典文学遗产中的菁华,因为他自知底子浅薄,不学习,不汲取,不进步,“就根本写不出比处女作更鲜亮、更有力的书来”。他抓紧时间工作,感觉到自己的健康“正犹如冰雪般迅速消融”,在这种时候,如果“侃大山,吹牛皮,简直等于犯罪”。他表示:“每一个小时,在我心目中都是宝贵的。”他告诉朋友:“我像水牛一样,孜孜矻矻,创作新的长篇小说。”他一直在担心什么呢?担心自己耗尽体力,绞尽脑汁……结果仍然写不好,再也无法继续进行创作劳动。用他自己不止一次讲的话来表达吧,怕的就是:皮匠烤面包,结果一团糟。

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在创作《暴风雨所诞生的》的同时,不忘阅读世界各国的佳作精品,为自己充电加油。这天,他请人为他朗读巴尔扎克的中篇小说《玄妙的杰作》。奥斯特洛夫斯基知道,马克思称赞这部小说是“充满绝妙讽刺的杰作”,其中的人物——17世纪的艺术家们,讨论着美学问题。奥斯特洛夫斯基真想理解得透彻些。

瞧你画的圣女!乍看美妙绝伦,但继续观察,就会发觉她是贴在画布上的,缺少立体感……在这手臂和画面之间,我感觉不到空气的存在,缺少空间和深度……这象牙般的皮肤底下,没有血液在流动,生命并未以紫红色的血浆使青筋鼓起来……瞧吧,这部分栩栩如生,那部分却呆板得很,每个细部都有生与死在角逐。这儿让人感觉到是个女性,那儿则如同泥塑木雕。再看另一局部,像僵尸一样。你的作品是支离破碎的……普罗米修斯的火种在你的手里频频熄灭,因此你的画儿,许多地方没有受到天火的烧炼……

艺术的使命不是复制绘画的对象……而是赋予它动作与生命。我们要抓住人和物的精神、灵魂、形貌……一只手不仅仅是躯体的一部分,手是那要抓住、要表露的思想的体现和延伸。

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听得兴味盎然,反复揣摩而有所领悟。艺术相通,他从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不同风格的作家那里,努力吸取养料,融入自身的创作。

虽然《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已经成书,奥斯特洛夫斯基依旧不断地琢磨、改进、增删、修润,不辞劳苦。

这里仅举一例,便可见一斑。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给予人只有一次。应当这样度过人生:回首往事,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临终的时候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这番话早已成为名言,有多少读者将其抄录在本子上,铭刻在脑海里,恒久不忘,遇到困难或挫折时,从中汲取正能量,优化素质,提升精神。

在青年近卫军出版社推出的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奥斯特洛夫斯基发觉被简略掉、删除掉的单词、句子,甚至整段的文字,委实不少。理由令人啼笑皆非:纸张匮乏。让他特别不满的是,上面这段后来成为名言的文字被一股脑儿删去了,踪影全无。倒是此前已面世的乌克兰文版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根据从作者手中拿到的书稿排印的,几乎没什么改动。上述名言是在这个版本中首次出现的。不过,这段话尚未经过作者的再三推敲而显得粗粝、不严密、不洗练。最初的文字是这样的: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这生命,一个人只能得到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致由于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致由于仅仅为了他的“我”,和为了自个儿吃饱肚子的、碌碌无为的生活而羞耻。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共产主义思想而斗争。

后经修改,出现了另一种版本——

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一个人只能得到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致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致因为碌碌无为,仅仅为了自己而羞耻。这样,到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共同的事业而斗争。

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仍不满意。再思再想,反复推敲,精心修润,终于锤炼成广大读者认可、熟知并喜爱的名言。其文字之严谨、精准、浑然天成,冲腾起崇高思想的绚丽之光、可贵生命的浩然之气,令人心若明镜,志冲云天,穿透迷茫、迟疑、退缩之类的灰暗雾霾,坚定信念,迈出更为稳健的步伐,毫不犹豫地向前、向前……

1935年3月,《真理报》刊出著名作家柯里佐夫的特写《勇敢》,使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的作者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声誉鹊起。同年10月,全苏各大报纸刊登《关于授予作家尼·阿·奥斯特洛夫斯基列宁勋章的决定》一文——

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中央执行委员会决定:现将列宁勋章授予曾经的共青团员积极分子,国内战争的英勇参加者,在为苏维埃政权所做的斗争中丧失健康,但仍然以自我牺牲的精神,继续用文学创作这一武器,为社会主义事业而奋斗的作家,天才著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的作者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

那天,10月2日早晨,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妻子拉依萨,途经斯摩棱斯克广场,买了一份报纸。上述醒目的文字立即吸引了她的眼球。她一遍遍地读着,心在狂跳。

她去电报大楼,给居住在索契市的丈夫拍了一封加急电报,祝贺他荣获最高的奖赏——列宁勋章。电报员看完全文,亲热地微笑着,一只手伸出小窗洞,说:“请允许我也向您祝贺。我读过您丈夫写的小说,很喜欢的。”

“谢谢。”拉依萨握住对方的手回答。

同年11月24日。一清早,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刚醒来,便兴奋不已。他让母亲去火车站把妻子拉依萨接来。这个从来不要妻子为了他的事情而向单位领导请假的人,此次破了例,打去长途电话,让妻子务必于今日早晨到达索契。正是今天要举行隆重的仪式,授予他列宁勋章。这是他的、他全家的,乃至整个索契的大喜事。

确实如此。全市万人空巷。男女老少,上了大街,人头攒动,喜笑颜开,涌向火车站,迎接“全乌克兰的头儿”——乌克兰中央执委会主席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彼得罗夫斯基。他专程来到索契,要为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颁发勋章。拉依萨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碰巧和这“全乌克兰的头儿”乘坐同一次列车抵达。

此刻,车站上,乐队奏响喜庆的曲调,彩旗迎风飘扬,市民们手捧鲜花,欢声笑语撒向四方。

婆婆奥里加到火车站接媳妇拉依萨。婆媳俩拥抱亲吻,一同回家。刚接近胡桃大街,便听见隐约传来的乐曲声。

哦,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房间里安装了扬声器。婆媳俩快步穿过院子,进入房间,只见这儿已有了不少客人和工作人员。整个房间亮得异乎寻常,让人恍惚沉浸在令人目眩的淡蓝色光辉之中,还给人暖融融的感觉。原来天花板上装着一千支光的灯,并附有亮闪闪的反射板,看样子要拍纪录片;这儿还变成了花的世界——桌子上、椅子上、窗台上,甚至地板上,摆满了鲜花。奥斯特洛夫斯基听见她们走进房间,就喜滋滋地招呼:“快,快去洗洗脸,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就要来了。”

彼得罗夫斯基为尼·奥斯特洛夫斯基颁授列宁勋章。

扬声器里传出雷动的掌声,老布尔什维克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彼得罗夫斯基热情洋溢地发言了。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失明的双眼闪烁着激奋的光芒。

小轿车驶来,停住。在索契市几位领导的陪同下,“全乌克兰的头儿”亲自来了。

他快步进屋,亲切地与躺在床上的尼古拉握手、亲吻,并连声夸赞:“好样儿的,孩子,好样儿的!”

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彼得罗夫斯基亲手把一枚金光闪烁的列宁勋章别到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军便服上,接着慈父般地又吻了他两次。

当晚,庆贺奥斯特洛夫斯基荣获列宁勋章的大会在利维耶拉剧场隆重举行。尼古拉本人无法去会场,他的母亲、哥哥和二姐,当选为执行委员会委员,与领导们一起坐在台上。母亲和哥哥还应邀发了言。奥斯特洛夫斯基在家中,躺在床上收听,心潮起伏,热血沸腾。

1936年4月,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获得旅政委军衔。

同年5月,迁入乌克兰政府所赠的别墅。

喜事接二连三。奥斯特洛夫斯基亢奋不已,激动万分。

尤其是信件,越来越多的、数以千计的读者来信——来自城市乡村、高山平原。写信的有工人、农民、官兵、教师、学生、飞行员、知识分子、少年儿童……读者们把尼古拉当成朋友,当成老师,向他倾吐心声,要求解惑释疑。这些信件,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视为珍宝。尽管体质弱、工作忙,他仍乐于回函,谈心互动。

一位共青团员写道:“您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是我的生活纲领。”

拖拉机厂的一名车工这样表示:“像保尔那样的英雄人物,永远是我们的楷模。”

有位女跳伞员坦言:“我头一次跳伞,心里有点儿害怕。想起勇敢无畏的保尔·柯察金,我就能按照要求做动作了。”

威立沙金模范小学的万尼亚、金尼亚两个学生则说:“这本书能使我们更努力地学习,珍惜父兄为我们争得的幸福。”

女青年哈尔倩科爱读小说。她的哥哥柯瓦列夫是顿河农业机器站的团干部。柯瓦列夫看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把书交给妹妹,让她也看看。哈尔倩科一瞧书名,只当是一本讲炼钢技术的书,没有马上翻阅。哥哥神秘兮兮地硬叫她看,她才把书掀开。没想到这一看,她就放不下了,直到次日清晨翻完最后一页她才放手。接连好几天,她仿佛一直和作品中性格各异的人物生活在一起。她为保尔·柯察金大大抱屈:这么了不起的英雄,作者为什么无情地让他变成残疾人呢?当时,奥斯特洛夫斯基尚无很高的知名度,哈尔倩科和成千上万被此书感动的读者一样,并不知晓保尔·柯察金的原型就是奥斯特洛夫斯基。思来想去,哈尔倩科心潮难平,决定写信给尼古拉,谈谈读后感,尤其要表达清楚,自己不赞同把主人公处理成瘫痪加失明。由于太激动,简直像抗议。

可作家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住在哪里呢?不晓得呀!没关系,写给出版社好了。于是,她提笔便写,写了便寄。

信寄出才十天左右,青年近卫军出版社就复函,称此信已转给作者,“因为作家非常重视共青团员们的评论”。

四十天后,哈尔倩科意外地又收到一封信,灰白色的封皮,发信人是索契市胡桃大街47号的尼·奥斯特洛夫斯基。这时候,女青年已得知,作者本人便是保尔·柯察金的原型,所以她读着信,不由既感慨又难受,脸蛋都涨红了。

其实,奥斯特洛夫斯基读到这封来函,不仅不介意,还非常高兴,他感触颇多,很快就抽空回信。这天是1935年2月19日。

哈尔倩科同志:

您好!在青年近卫军出版社转给我的信件中,有您的一封。我不能不给予答复。您抗议《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长篇小说的作者如此狠心地摧残主人公之一的保尔·柯察金。您的抗议呼声我是理解的,一个充满活力和热情的青年理应这样表示。我们国家的英雄们,应该是身心都健强的人。如果我按照愿望写,也就是凭着想象来创造保尔·柯察金,那么我会把他塑造成一个既健康又英勇的人物。

然而我深感烦恼,因为保尔·柯察金是按照真人塑造的,而且我正在他的房间里写这封信。此时,我在他家做客。保尔·柯察金是我的伙伴和战友。正因如此,我才能这样贴切地写他。

此刻,他正在我面前躺着,脸含微笑,雄心勃勃。

这个小伙子被钉在床上已有六年。他目前在写新的长篇小说。不久,我们便会见到这本书。

这部长篇的主人公全是些年轻、俊美、朝气蓬勃的人,是我们杰出的一代青年!

保尔要我代他向您问好。他说:

“告诉她,让她为自己创造美好的生活。幸福就在于创造新的生活,在于进行斗争,重新塑造和教育一代新人——这是已经成为国家主人的、社会主义时期聪慧的优秀青年,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真挚的友谊、爱情和青春——这便是能使人幸福的一切。”

哈尔倩科同志,愿您成为一名优秀战士。

致以共产主义的敬礼。

你的尼古拉

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信,从特定角度折射出作家意志的刚强、信念的坚守、工作的勤奋、性格的乐观和语言的风趣。哈尔倩科长期珍藏着这封信。后来,她成了一名记者、编辑。她心中永远珍藏着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可亲形象,也永远珍藏着作家的美好赠言——“愿您成为一名优秀战士”。

另一位读者叶戈罗娃·玛丽雅·帕夫洛夫娜,生活中遇到了不如意的事情,写信给重残作家,一吐块垒。奥斯特洛夫斯基虽然病体孱弱,“每分钟都可能崩溃”,依然很快复函,语重心长地讲了一番话——

亲爱的玛丽雅·帕夫洛夫娜:

您的信我收到了。我觉得很难回复。当一个人心头被最亲密的人伤害而感到痛苦时,所有安慰的语言往往无法减轻苦楚。我不能对您讲些老套的话。我可以说的只有一点:在自己的生活中,我也尝到过背信弃义的伤痛。但有一条挽救了我:我心中始终保存着生活的目标——本人自我宽解的理由——为实现社会主义而奋斗。这是最高的爱。假如个人的东西在心中占着好大的位置,公众的东西占着微乎其微的一角,那么个人生活的迷乱便几乎等于大祸天降。那时,这个人面临一个问题——活着为什么?这问题绝对阻挡不住一名战士。没错儿,遭到亲密的人的背弃,战士也感到痛苦,然而与所丧失的相比,他永远留存下来的,要多得多,美好得多。看看吧,我们的生活何等灿烂,为了国家的复兴和繁荣而进行的斗争,具有多大的魅力。为它而献身吧,那么太阳会重新爱抚着您!

尼·奥斯特洛夫斯基

有一位盲人翻译家,工作没有着落,身处逆境,发信向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求助。他见信当日便复函。

舒莉茨同志;

您好!

今天读到您的来信。我已立即致函弗拉基米尔·斯塔夫斯基,恳挚地请求,为您在苏联作协翻译部安排一份工作。

在我国,不应出现有才华的人没工作的事例。您可能在人生旅途中,遇到过麻木不仁者,但这是暂时现象。只要您是位诚实的同志,我指的并非政治上的忠诚,那您肯定会得到一份工作。

在这件事情上,我将坚持要求。

一旦有了最初的结果,请马上告诉我。

振作起来吧,不要精神萎靡,用不着郁郁闷闷。

终归会有出路的。

尼·奥斯特洛夫斯基

回信的态度真诚,内容实在。可能想法比较单纯(多么可贵的单纯),但绝非空泛的敷衍。此信写于1936年9月15日。大约一年前,即1935年10月,他荣获列宁勋章,成为“名人”,虽没有最终拍板的职权,但说说话,提提意见,人家大概还是会听的。其实,当初他自己为了找份工作,碰过的或硬或软的钉子,可说数不胜数。就在同一天,就在写这封信之前,他已经写好了另一封给苏联作协理事会书记斯塔夫斯基·弗拉基米尔·彼得洛维奇的信——

亲爱的弗拉基米尔同志:

你好!我转给你盲人翻译家舒莉茨的一封信。请读一读,并为这位同志在苏联作协翻译部安排一份工作。

在我们这儿,不该出现有才能的盲人翻译家找不到工作的事例。只要这是个诚实的人,就应当坚决地、快速地给予帮助。

我期待着你的回复。

致以共产主义的敬礼。

尼·奥斯特洛夫斯基

我们不知道此事后来结果如何。根据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性格,他既然说了“我将坚持要求”,那么,谅必不会撒手不管。

奥斯特洛夫斯基百忙中还参加了不少社会活动。接待来访者、发表广播演说,等等,十分繁忙。他曾在演说中激情喷涌、振聋发聩地说:

在我国,通向生活的大门,为所有的青年男女敞开,他们能够登上知识、幸福、荣誉的顶峰。要达到目的,别无他法,必须诚实地、奋发地劳动,而这样的劳动已经成了崇高的、勇敢的、光荣的、英雄的事业……国际关系是错综复杂的乱蜘蛛网……战争的威胁像乌鸦一样盘旋在世界上空……法西斯主义疯狂地准备着反苏联的战争。一旦这条疯狗胆敢侵犯苏联的神圣边疆,那么我们将举国奋起,捍卫疆土……当霹雳一声,流血的夜晚到来之时,我深信,会有无数像保尔·柯察金那样的战士,起来保卫祖国。可那时候,我已经不能和你们并肩作战。我请求你们替我砍杀,替保尔·柯察金砍杀……

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越来越热销。仅由苏联列宁共青团中央所属的青年近卫军出版社独家出版,由于纸张紧缺,无法多印多销,出现了严重供不应求的状况。

1935年9月中下旬,团中央书记亚历山大·柯萨列夫觉得,应准许所有的出版社出版此书。他还直接写信告诉奥斯特洛夫斯基:“共青团中央认为,有必要在所有的出版社出版此书,以满足年轻人的需求。”

共青团中央一表态,国家文艺书籍出版社、亚速-黑海图书出版社、苏联作家出版社、俄罗斯联邦国家文艺书籍出版社、白俄罗斯国家出版社等中央与地方的许多出版部门,相继推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的不同版本,多达四十多种。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对工作非常认真、一丝不苟,每种新版本他都要抽时间校对一遍,做些增删修润。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的总印数,恰似红线,直往上蹿。

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荣获列宁勋章,“一举成名”了,社会活动也迅速增多。他外出不便,但曾多次发表广播演说,登门访问者更是络绎不绝。用他自己的话讲,“工作如山崩,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的屋子好像大举进攻阶段的指挥部”;“我过着猛打强攻般的日子。仿佛悬在一根游丝上的躯体,居然还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这些力量不知藏于何处,但我目前确实工作得挺好,热情高涨,进度快速”。

友善的人们出于尊敬和喜爱,有时会赠送他一些礼物——并不昂贵却富有意义的礼物,使重残作家的生活平添几分意趣和色彩。

瞧,一台电风扇,是哈尔科夫机电厂的共青团员们的劳动成果。没按统一的规格,而是另行设计,精心制作,漂亮得很。仅此一台,独一无二,凝聚着年轻人的心血和友谊。尼古拉想象着电风扇的样子,开心得很。

一台留声机,上面写明:

给革命战士、列宁勋章得主、作家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

苏联中央执委会主席团赠

有时,尼古拉工作累了,就会让家人放会儿唱片,尤其是充溢着乡土味的俄罗斯或乌克兰民歌,借以放松紧绷的神经,放飞振翅的心情。

哈尔科夫自行车厂的工人兄弟送他一辆特制的便携式手摇轮椅车。尼古拉笑得像个孩子,说:“好极了!我要试试从索契摇到哈尔科夫!”

就在举行授勋仪式的当天晚上,奥斯特洛夫斯基家中宾客满座,喜气洋洋。桌子上摆着一只巧克力大蛋糕,是基辅糖果点心食品厂的优秀劳动突击手娜塔·茜塔尔秋克代表全体职工送来的。尼古拉假装生气地申明:“这礼物我肯定不喜欢。因此,我此刻不得不一声令下,请大家赶快把它消灭掉!”

当然,宾客们笑得舒畅,齐心协力,执行命令。

礼物中还有一块金表,带有自动报时装置,每一刻钟报时一次。原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很早就在捷克斯洛伐克翻译出版了。那个出版社的员工赠给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这块表,祝贺他获得列宁勋章。尼古拉好不高兴,因为他可以时时刻刻掌握时间了。

奥斯特洛夫斯基整日整夜僵卧在床,但和外界联系频繁。国家大事、世界大事,他都了然于胸。创作,有计划地、紧张地进行着。病魔的突然袭击,每每打断他的工作。一场黄疸病,让他一个半月处于半昏迷状态。失眠、发高烧、心动过速,乃至其他各种“令人舒适的”症状“光临”,使他的体质下降再下降。一次不知何故最终未能拍成电影的“剧本写作”割去了他四个月的宝贵生命。可是,种种磨难与挫折都无法阻止他艰难前行的步履。

自1934年12月开始,他创作长篇小说《暴风雨所诞生的》,到1936年8月第一部脱稿。当时他的身体怎么样呢?8月2日,在给妻子的信中,他简略地说:“我的健康状况一塌糊涂。不过仍在工作,一天两班,十二个小时。五天后完成第一部。”同年11月,应他的邀请,苏联作协理事会扩大会议在他的寓所召开,专门讨论书稿《暴风雨所诞生的》。

大家看到,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瘦骨嶙峋,面色苍白,憔悴不堪。整个身躯动弹不得,稍能活动的是手腕和像钢琴家那样细长的手指。不过,两条浓眉底下,清澈但无视力的深褐色双眸闪耀着顽强生命的光彩。

是的,他喜欢身旁经常有人,喜欢活跃的氛围;他喜欢交谈、沟通,喜欢商讨、辩论;他喜欢唱歌、拉手风琴。他说:“如果不以体质,而以心灵和精神而论,我是青年。”他还说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把年轻的共青团员、厂矿的知名人物——我们幸福生活的建设者们,吸引到我这里来,恍如一股湍急的人流。他们燃旺了我胸中仿佛在渐渐熄灭的火焰,让我重新成为满腔热情的宣传员、鼓动员……”

这天开会,他自己首先发言,那么认真,那么恳挚:“我坚决请求诸位,不要把我当成初出茅庐的作者。我写作已有六年。这么长的时间也该学会点儿什么了。对我的要求尽量多些吧……把我看成一名能够并愿意改正缺点的战士……请开炮吧!”

在这个会上,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听到不少并非溢美之词的赞扬话,肯定他的《暴风雨所诞生的》第一部写得成功。同时,更令他高兴的是,经验丰富的作家们被他的谦逊态度所感动,诚心诚意地提出批评,提出许多具体的修改意见。

尼古拉刚刚生过一场大病:胆囊里出现了结石,堵住了通道;胆囊破裂,溢血了,中毒了。肤色暗黑,变得跟黑人似的。医生们认为,病情已糟到无可挽回,连老病号尼古拉自己也觉得难逃此劫了。但这回又逢凶化吉,转危为安,不仅病体复原,而且能奋力工作,能专注得忘掉世间的一切。

他仔细聆听每一条批评意见,记录下来,诚恳地表示:“现在,我基本上明白了书稿中存在哪些缺点……明天我休息,从后天开始,我要把各位的批评意见拜读几遍,然后思考、修改。加紧干的话,这也得花三个月。但只要每天干三班,那么花一个月就行。正巧我有失眠症,这有利于工作。有的人休息了病会好,有的人工作了病会好。我想,一个月就可以完工。”

这个会是11月15日召开的。17日起,他便开始修改,决心要在12月15日修改完毕。

一位秘书已经不够了,又找了一位来帮忙。

1935年秋季,尼古拉曾这样表示:“尽管险象环生,我当然不能死去……非要写完《暴风雨所诞生的》不可。岂止写完,要把内心的烈焰注入这本书。必须完成(即参与)依据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而进行的电影剧本创作。要为孩子们写一本《保尔的童年》。还一定要写一本书,描述保尔·柯察金的幸福。即使以布尔什维克的精神紧张地工作,也得花五年时间才能完成。”

此刻,邻室不断地传出几架打字机的嗒嗒声。书稿《暴风雨所诞生的》在增删,在修润。

秘书们见尼古拉浑身疲软、身体精瘦,脸色白得像石灰,都劝他休息一天,哪怕只休息几个小时也行。

但尼古拉这样回答:“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要在书稿改毕发排以后我才能休息。现在我没有权利停下来休息一分钟……即使躯体内只有一个细胞还活着,我也一定要继续抗争,仍要活着,仍要抵御。”

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千辛万苦,攻坚克难,终于修改完了《暴风雨所诞生的》第一部的书稿。

1936年12月14日,尼古拉写信给母亲——

亲爱的好妈妈:

今天小说《暴风雨所诞生的》第一部的定稿工作大功告成。我对共青团中央许下的诺言——于12月15日前改定书稿的诺言,兑现了。

这整整一个月,我做“三班”……我让自己所有的秘书吃足苦头,剥夺了休息日,硬让她们从早晨工作到深夜。可怜巴巴的姑娘们!我对她们确实狠心,不知道她们怎么看我。

现在我将休息整整一个月……妈妈,我们俩的性格真是一模一样,不过,我终究要休息了……

保重身体吧,打起精神来。冬季的几个月很快就会过去,我会和春天一起回到你身旁……

可恰恰就在这一天——12月15日,他的病最后一次大发作——肾结石与胆汁中毒突然急剧并发。剧痛折磨着尼古拉,越来越厉害。医生用尽一切方法,帮助他和病魔做斗争。医护人员开始在邻室外间轮流值班,以便必要时进行抢救。妻子拉依萨和二姐卡佳索性换班守护在他身旁。

近两年来,他一直拒绝服用粉剂吗啡。妻子见他疼痛难忍,曾劝他稍稍服用一点儿,他却苦笑着回答:“你想让我变成大烟鬼吗?”而如今,他默默地同意注射吗啡了。妻子想象得出,丈夫痛苦到了怎样的程度。哥哥米佳得到消息赶来了。拉依萨还想通知婆婆,但被丈夫拦住:“可别让她老人家为我担惊受怕。我看你们也没必要惊慌失措,这回我也能挺住的。”

但严酷的现实是他常常疼得昏迷过去。一次,他苏醒过来,轻轻地问:“我呻吟了没有?”

听到家人说他并没有呻吟,他便很高兴地、少气无力地说:“好。可见死神依然征服不了我……”

夜幕慢慢降临。尼古拉疼痛得难以入眠。外屋中有值班的医生护士,不过此时静悄悄的,没什么声响。医生嘱咐过,患者的病情很严重,为了不给他增加心理压力,不要让他知道家里就有医护人员守候。房门半开着,让值班的医生护士能大致观察到病人的状况。

妻子刚离身,要去给尼古拉冲咖啡,忽然屋子里传出尼古拉的招呼声:“护士,请进来一下。”

显然,什么也瞒不过尼古拉。其实他知晓外屋有医护人员守候着,只是不作声而已。

一名护士轻手轻脚进了里屋,来到患者床边。

“您参加工作很久了吗?”

“二十六年了。”

“遇到过不少危重病人吧?”

“是的,不少。”

“哦……连我也没办法让您高兴起来了。”

护士想说些话安慰尼古拉,可被对方抢了先:“用不着安慰我,我挺了解自己的病情。真遗憾,还有那么多工作没做……”

当晚,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轻声呼唤妻子,说:“亲爱的拉依萨,我现在对你说的,可能是最后的连贯的话了。你看,我这一辈子过得不算糟糕。是的,一切都是自己争取来的,什么也不是凭空得到的……我终于成了胜利者,我的书就是证明……我们的两位老母亲,一生为我们操碎了心,应该加倍报答她们。可我来不及做什么了。爱护她们吧,拉依萨,别忘记她们,要爱护她们。”

这一夜似乎没有尽头。凌晨5点,二姐卡佳来换班。她和拉依萨一起,替尼古拉整理床铺。尼古拉好像安静地入睡了。卡佳默默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11点左右,卡佳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惴惴不安地告诉医生:“不知怎么的,他在奇怪地喘气。”

值班的医生护士赶紧跑进房间,但为时已晚。

紧急抢救无效。尼古拉失去知觉,再也没有苏醒过来。

1936年12月22日19点50分,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与世长辞。

卡佳含悲忍泪,慌忙发电报给巴甫洛夫斯基医生,告知噩耗,请他陪同母亲奥里加乘车赶往莫斯科。母亲亲自回电:“亲爱的孩子们,振作起来!”

……

母亲下了车,径直来到作家俱乐部,费劲地走上高台,在灵柩前站住,俯下身去,仔细端详亲人的面容,那宽阔洁净的前额和微微翕开的双唇。她轻轻地唤一声:“我的儿子。”

然后,母亲挺起身来,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静默无语。她在思索什么?是不是想到了母子俩的性格一模一样……

大家看到,母亲满脸皱纹,全身黑衣,那么端庄,那么神圣,恰似一尊雕像。

共青团员们,老布尔什维克们,红军官兵们,少先队员们,鱼贯而入,来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的作者最后道别。盲人代表团的成员们怀着对病残作家的钦敬与悼念之情,肃静地摸索着前行。一位年轻的母亲把幼小的女儿举过头顶,孩子懂事地向作家的遗体行了个少先队礼。

12月25日,遗体火化。

12月26日,举行葬礼。莫斯科新圣母陵园的古老钟楼敲过了两点,骨灰盒嵌藏于陵园的墙垣。宣布追悼大会开始的法捷耶夫手中捧着一本书:

暴风雨所诞生的

尼·奥斯特洛夫斯基 著

封皮四周有黑边儿。这是革命火星印刷厂的工人紧急加班印制的纪念版。

1952年10月31日,骨灰盒埋入坟茔。

1954年9月29日,正值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诞辰五十周年之际,竖立了永久纪念的墓碑。

尼·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墓碑。

平凡又不平凡的一生。

值得后人了解其生平、追思其品格、敬慕其精神的人中俊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