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终遇伯乐
费杰尼奥夫走出青年近卫军出版社的一间接待室,两颊绯红,反映出他内心正波涛汹涌,气愤不已。
他并非初次到来。曾经,他兴冲冲地来送交《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一部的完整书稿;曾经,他数次满怀希望来探询,是否可以接受这份稿子,看到的总是冷脸。刚才,一个青年初审员连头也懒得抬一下,简单地回绝了他:“不能出版。”
费杰尼奥夫不知趣,追问一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主人公保尔·柯察金的形象不具备典型性。青年男工爱上的一般是青年女工。保尔既然例外地和贵族小姐般的女中学生谈恋爱,就应当把所爱的姑娘改造过来,否则他还算什么共青团员?再则,保尔在前线立功太少,过早负伤退伍,这怎么行呢?根本不能出版!”仿佛理也直气也壮。
没什么可谈的了,费杰尼奥夫夹起书稿便走。
尚未离开这幢楼房,他忽见旁边有块牌子——《青年近卫军》杂志编辑部。哦,自己还没满60岁,怎么像个老糊涂,多次出入而没留意呢?好嘞,进去碰碰运气吧。为了尼古拉,即使再碰一鼻子灰,也没关系。
这是1932年2月的一天,依旧是严寒天气,费杰尼奥夫跨进了《青年近卫军》杂志编辑部清冷的办公室。
副主编柯洛索夫[1]正独自坐着,见有个60岁左右的人推门而入。此人身穿皮衣,头戴皮帽,脚蹬暖靴,一手拄拐杖,一手夹着沉甸甸的大纸包,神情冷峻,似乎藏着满肚子的气恼。他把手杖斜搁在一张椅子上,依旧沉着脸,向柯洛索夫做了自我介绍,接着便要讲正事。柯洛索夫抬手示意,请他坐下。费杰尼奥夫也不客气,在对面落座,不容打断地谈了长长一大篇。
他先是愤愤不平地指出,出版社的一位青年初审员,把稿子压了很多日子,却并没有看完整部,便做退稿处理了。然后,带着喜爱和敬重的感情,讲述书稿《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作者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坎坷经历、乐观态度和刚毅精神。他还生动地谈了他本人与奥斯特洛夫斯基是怎样邂逅的,又如何一次次接触,因而感受颇深。这年轻人瘫痪、失明,体力丧失殆尽,缠绵病榻已久,却心系社会、国家,志在创作、奉献。他这个老干部还告诉柯洛索夫,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曾说过:“在最困难和最恶劣的条件下是可以工作的,不仅可以,而且必需,假如没有另一种环境的话。”奥斯特洛夫斯基不是吹牛皮,没有放空炮,经过二十个月的艰苦卓绝的拼搏,他果然完成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一部的创作。如此的语言,如此的行动,多么令人钦佩。
比奥斯特洛夫斯基年长26岁的费杰尼奥夫讲到这里,心情愈加激奋。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干脆地说:“如果你们认为这部稿子还不行,那么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是经得起这种打击的。我并不催促你们快读快答复。但我请求你们给一个爽快的、公正的评价。就这么着吧。”
话音刚落,费杰尼奥夫已经拿起手杖,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副主编柯洛索夫看看他留在桌上的一包书稿,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两行大字: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尼·奥斯特洛夫斯基 著
柯洛索夫打开原稿,翻阅数页。青年作家所塑造的、栩栩如生的人物,生动别致、变换恰当的场景,既新颖独特又显得非常真实的故事情节,把柯洛索夫给吸引住了。
吸引住柯洛索夫是不容易的。他虽与奥斯特洛夫斯基同龄,却已成为经验丰富的文学编辑,善于从大量来稿中筛选出佳作珍品,而且他本人也是一位作家。他写过多种小说和剧本,有一部小说还被改编成了电影。
如今,书稿《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给了柯洛索夫一种发现奇珍异宝的欣喜感觉。
稿子尚未看完,已到下班时间。柯洛索夫把书稿带回家,继续看。他并非浏览,而是真正的审读。好,小说显示出作者生活底子深厚,才华出众,而且尚有潜力;主要人物的外貌举止、思想感情,都特色鲜明;作品的结构、语言,明白无误地表明作者十分善于讲故事。因此,毫无疑问,书稿已经达到出版水平。不过,作为初次进行创作的青年作者,这第一个劳动成果难免有些稚嫩、粗糙的地方,尚需进一步打磨、修润……
夜已深,兴奋的柯洛索夫拿起电话,打给主编卡拉瓦耶娃[2]:“安娜同志!我们收到了一份非常独特的书稿!你看怎么样,我们还来得及把它发表在刊物的三月号上吗?”
这以后没几天,费杰尼奥夫接到了《青年近卫军》杂志编辑部的电话:“您送来的作品,其质量超过我们的期望,简直称得上是一部优秀的小说。我们打算刊登在最新一期杂志上,所以要尽快和作者见个面。”
“想见见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吗?”费杰尼奥夫听到久盼的佳音,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定定心神才回答:“好的,随时恭候。”
这样一个既在意料之中又出人意料的喜讯,要赶快告诉尼古拉。最近这段日子,尼古拉要是发觉费杰尼奥夫的不平之气溢于言表,便会吐露一些内心的想法,既实在又积极。比如他说过,列宁格勒那边的出版部门虽然没有把稿子一退了之,但迟迟不给切实的回音;莫斯科这边的官僚主义毛病好像更为严重。但没关系,他沉得住气,有耐心再等等。
费杰尼奥夫一直坚信《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必定能成书,可再三受挫,他有时也挺恼怒的。倒是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尽管也着急、憋闷,但说只要有一家不断然拒绝他,而是百般挑剔,提出修改的意见,自己就一定会认真修改,甚至推倒重来。那是最后一次决定性的机会,他必须紧紧抓住,必须激情满腔地力争获得准入证,堂堂正正地步入文学殿堂的大门。尼古拉甚至遐思悠远地表白,纵然往后的个人生活可能惨淡,他的心志却会越发坚定。有一回,说着说着,他思潮汹涌,朗诵般地大声呐喊:可爱的太阳会温馨地微笑,紧锁的眉头将徐徐舒展,只要心脏尚在搏动,生命绝对不会被扼杀!这些话语,此种神态,使得费杰尼奥夫的感情由愤怒转向沉静,又转向激越,并对这个额头已添皱纹的小伙子更加刮目相看。
此刻,费杰尼奥夫孩童般乐呵呵地想象着尼古拉听到喜讯,会高兴成什么样子。对了,别太急着告知佳音,狂喜也是一种强刺激。不行的,尼古拉不久前患肺炎,连续十二天高烧不退,体温最高达40度,只怕如今身子还虚弱,受不了这么大的刺激。得慢慢地,一点点地透露。瞧,前面就是苗尔特维胡同了……
进得屋来,费杰尼奥夫面带微笑,跟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母亲奥里加打过招呼,便走到床前。尼古拉睁着两只毫无视力但清澈依旧的眼睛,伸过手来,正要发问,费杰尼奥夫已弯腰俯身,抚摸着他的手,轻轻地、缓缓地说话。先问他最近身体如何,然后以比较平静的口吻,把《青年近卫军》杂志编辑部来电的内容讲了一遍。尼古拉脸上渐渐露出灿烂的笑容,抓住费杰尼奥夫的手,愉快地表示:“这毕竟是我的处女作,缺点一定很多。它没被枪毙,没被认为毫无文学价值,对我而言,简直就像是一次革命取得了成功。”
尼古拉的妻子拉依萨此时在上班。母亲奥里加听清了儿子和费杰尼奥夫的交谈,满心欢悦,跑到隔壁,把出过大力的邻家女孩加利娅拉了过来。
尼古拉听见响动,快乐地对女孩说:“你知道了吧?亲爱的加利娅,书稿被采用啦!我搞创作的种种困难,你是亲眼看到了的。我的情况,你知道得很多,如今你简直成了我家的一员。生活之门在我面前敞开了。瞧,加利娅,我已经起步走……”他情不自禁,哼起了从母亲那儿学来的、诙谐的民歌《赫瑞秋,快去干活》。略带喑哑的嗓子和不无夸示、故作怪异的抑扬顿挫,引得大家哑然失笑。
数日后,即1932年2月21日,柯洛索夫由费杰尼奥夫引领,前来探视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
柯洛索夫已经晓得这位作者既瘫痪又失明,可当下一见,仍暗暗惊讶。
僵卧在床的尼古拉,前额阔大,浓密的栗色头发向后梳着;虽然是位盲人,可双目并不呆滞无神,而是明明亮亮的,似乎亲热地注视着来客;躯体动弹不了,却仿佛正全身前倾,要表示真诚的欢迎;脸虽瘦削,并且仍带病容,但此刻因笑得灿烂而让人觉得亲切可爱。尼古拉伸出一只手去,使劲地跟柯洛索夫握了握,请他坐下。
和这样一位作家面对面,柯洛索夫心中不由再次激荡起一股钦佩之情。他回忆着刚刚细读过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一部的内容,整理了一下思绪,便侃侃而谈了。
首先,他赞赏作品主题鲜明、描摹精准、人物形象真实可信,故事情节引人入胜,文字也鲜活畅达,毫不佶屈聱牙,使人看了第一部就渴盼第二部,渴盼进一步了解主人公的生命轨迹如何曲折延伸。接着,柯洛索夫真心实意地对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说:“书稿确实写得很好,你具备这方面的创作才能。我个人深受感动。”
柯洛索夫明确地说明自己是代表《青年近卫军》杂志编辑部,同时也代表青年近卫军出版社前来的。这部稿子,在作家俱乐部获得大家的一致好评。杂志编辑部目前没有类似的稿件,所以已经决定:只要作者同意,作品将尽快在刊物上发表,随后由青年近卫军出版社出单行本,也顺理成章。
接着,柯洛索夫高兴地表示,自己会介绍一些作家跟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认识,还要在正式出书前吸收他为莫斯科无产阶级作家协会会员。只是有一点——书稿得做些修润。杂志编辑部内,由柯洛索夫负责整个稿子的审订。
这位副主编关切地轻声探问:“请明确地告诉我,您本人是否有精力根据编辑部的提示,来着手修改原稿?只要您同意,我们可以找人帮您修改的。”
在这方面,柯洛索夫心中有数。年轻的作家通常都乐意接受这样的协助。不料,奥斯特洛夫斯基不假思索,一口婉拒。他说自己乐于听取意见,乐于听取批评,渴望向别人学习,但修改稿子这件事,他只能自己来做。
柯洛索夫尊重作者本人的意愿。
骤然听到佳音喜讯,尼古拉亢奋得彻夜未眠。凶猛的肺炎再度侵袭,又是多日高烧不退。费杰尼奥夫竭尽全力,协助联系各方。资深医生登门,精心治疗……
直至尼古拉的症状有所减轻,费杰尼奥夫和柯洛索夫才再次一同登门,具体商谈小说的发表和出版事宜。
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表示同意签约。柯洛索夫当即预付200卢布稿酬,说先增加些营养吧。这真好比雪中送炭。那时候,所有的食品,包括牛奶、黄油等等,都得去黑市出高价购买。
柯洛索夫告诉尼古拉,签妥合同那天,他会拿到1000卢布,全部稿酬为2000卢布,将在8月1日(为纪念共青团诞辰而定的出书日期)后付清。考虑到尼古拉的健康状况,签约事宜可由费杰尼奥夫作为全权代表,去出版社办理。
大约过了二十天,尼古拉写信给好友日吉廖娃说:一贫如洗的、经常忍饥挨饿的日子“到此结束”了。
就在这年的10月2日,他在给日吉廖娃的另一封信中说,自己在艰苦地写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二部,困难重重,但决不会半途而废,同时告诉对方:“我拒领抚恤金了,钱够花了。”
然后,尼古拉基本上战胜了凶险的肺炎,约请柯洛索夫和费杰尼奥夫来他家,一同仔细地校阅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一部。
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表示,要认真修改,让作品能够帮助青年读者更了解生活,懂得往昔,珍视当下,展望未来,从而像一个优秀的共青团员那样工作和生活。
柯洛索夫首先提出了一个更换名字的意见。
原来,长篇小说里的重要人物——少年保尔的女友,在初稿中名叫“伊拉”。尼古拉说,这是因为他在一些旧小说里看到,有钱人家的小姐,不知何故,往往名叫伊拉。柯洛索夫建议改掉,尼古拉笑着一口答应了。因此,后来读者看到的这个角色,名叫冬妮亚。
讨论和修改还在继续。人物性格、情节发展、场景设置、对话口吻,方方面面,都经受了一次检查。自己怎么会杜撰了这么些多余的字句,当然得删除;怎么会使用了如此不恰当的比喻,也得删掉!哦,这儿:“火车头的眼睛,竭力要穿透黑暗,但是被浓重的夜幕挡住,只能照出十来米远。”“火车头的眼睛”?又不是给学龄前儿童讲童话故事,应当改成“车灯”或“车前灯”!
不少中肯的意见,尼古拉都欣然接受,立即纠正。
也有一些时候,柯洛索夫提出要删去某一段内容,认为这样才简洁些,尼古拉不以为然。他觉得,这内容有生活依据,自己反复思索才如此铺陈的,而且不可或缺,是为后面的情节发展设下的伏笔。遇到这类情况,尼古拉总是能够坚持己见,说服柯洛索夫。
费杰尼奥夫自认为是文学领域的门外汉,不随便置喙。不过,偶尔也会从另一种视角提出参考意见。修改进行得辛苦、欢愉而富有成效,不久便完成了。
紧张的工作耗损着尼古拉所剩无几的精力。肺炎又一次发作,他咳嗽猛烈,还咯血了。他喘个不停,胸腔里简直像在拉风箱。
党组织决定,送病体难支的尼古拉去索契的红色莫斯科疗养院,由母亲奥里加陪护。
6月27日,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启程迁居南方,打算在索契居住到深秋。
亲友们送尼古拉到火车站,并把他抬进车厢。小桌上已放了一本崭新的杂志——1932年第四期的《青年近卫军》。没错儿,里面登载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一部的开头两章。
车窗外,亲友们在挥手送别。费杰尼奥夫举起手杖,轻敲窗框,大声嘱咐:“孩子,多保重,要好好休息哦!”
索契市。
红色莫斯科疗养院。
出生于西伯利亚的年轻人贝欣内夫走进大门,碰见一位医生便说,他是从团区委来的,要探视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
“有这个病员,才来不久,可体质很差,你们只能谈五分钟……”
在有两扇窗子的大房间里,贝欣内夫见着了身穿病员服的奥斯特洛夫斯基。
“我叫贝欣内夫,团区委书记让我来看看你。听说你是位作家,是吧?”
尼古拉瘦削的脸上漾出快乐的笑容,他伸出手来,和客人握握,说:“太好了,太好了,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正等着你呢。咱们这就聊聊吧。”
于是,尼古拉询问索契市共青团组织的大致情形,近两年吸收的、特别年轻的新团员多不多,最近在搞些什么活动等。接着他说,自己要写东西,可这儿的环境并不合适。
尼古拉为什么这样说呢?原来前日,天气晴朗,阳光和煦,他躺在宽敞的阳台上,凉飕飕的海风吹来,轻柔地扑打着脸庞。上是蓝天白云,下面的绿草地上,飘飞着人们舒缓的交谈声、女性爽朗的欢笑声,病房里,另外两个病友在轻声聊天……完全是南方疗养地的蓬勃生机、温婉氛围。初来乍到的尼古拉,知道母亲奥里加去找医生咨询去了,便想呼叫护士来帮忙,把他推进去,好跟两个病友一同闲聊。就在这时候,有一群穿戴时新的人,勾肩搭背,哇啦哇啦地笑笑闹闹,沿着长廊走来,瞥见这边人少,竟穿过病房,拥进阔大的阳台,对躺着的尼古拉视而不见,旁若无人地大呼小叫,还肆无忌惮地发出怪笑。尼古拉听出来,这伙人当中有小官僚、小老板、小混混,发了点儿小财,胡乱吹嘘发酒疯。他们出口便是恶俗的笑话、黄色的故事,仿佛一个个污水坑,散发出浓重的臭味和毒气,令人作呕。听得出,其中还有共产党员哪!
尼古拉十分恼火,脑子里闪出一句俗语:你让猪猡坐到桌旁,它会把腿搁到桌上。他正要发作,使这些家伙收敛一些,不知怎么的,这伙人又闹闹嚷嚷地一拥而出,转眼儿连人影带闹声全都消失了。残留的刺鼻酒气,表明方才的一幕丑剧确曾出现。
这是怎么了?疗养院该是清静之境,怎容骚扰?必须进行规劝、教育、惩罚……据两个同室病友说,疗养院领导碰上这种人,竟一筹莫展,能躲则躲。真是怪现象!
这些人,这些事深深地印在了他心中。对,身为作家,我要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二部的“阴暗处”,以犀利的文学语言予以抨击。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我自己在严酷的生活环境中成长起来,文化不高,修养不够,并不文质彬彬,但也不粗野。这些自诩为共产党员的家伙,身上、嘴里,怎么都臭烘烘的!
贝欣内夫的到来,让尼古拉有机会一吐块垒。
头一回,贝欣内夫就跟尼古拉谈了半个多小时,接着还多次前来,和尼古拉聊天,帮他做了不少事情。二人成了要好朋友,分享烦恼与快乐。
尼古拉夸赞他:“当初,我在前线就接触过西伯利亚人。你们特别讲义气,答应了干件什么事,就一定会干好,即便粉身碎骨也会完成。身旁有这样的朋友真好。”
这些日子,尼古拉的高兴事儿也不少。《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一部正顺利地在《青年近卫军》杂志上继续连载。费杰尼奥夫代表他,与青年近卫军出版社正式签下合同,要出小说的第二部。费杰尼奥夫还代表尼古拉一口答应人家,第二部的质量一定会超过第一部。这么着,尼古拉的心理压力自然加大了。他决心要调动十三年来党赋予自己的力量,写好作品。纵然躯体背叛了,可强烈搏动着的心脏并未背叛,头脑也清明。不眠之夜,脑海中经常映现出场景和人物。
那天夜晚,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又失眠了。回忆起不久前,尚在莫斯科时,《青年近卫军》杂志主编卡拉瓦耶娃登门探视的情景,他不禁再次激动起来。
1932年4月2日,春寒料峭,卡拉瓦耶娃来到苗尔特维胡同12号二楼。
当时,这幢房屋总共只有两层(后增高至四层)。所谓二楼二室,前面已经说过,实际上是狭长的半间屋子。上上下下,住户不少。此刻,长廊里,大人小孩,叫唤吵闹,还有奔走的脚步声,乱哄哄的。不知哪个房间还传出缝纫机的嗒嗒声,像开机关枪,整个环境便显得越发嘈杂喧嚣。
卡拉瓦耶娃头一个走进屋子,只见屋内陈设简陋,几乎可称家徒四壁。床上躺着个年轻人,一动不动,孱弱而无助的样子,旁边也没有别人。卡拉瓦耶娃想先不打扰了,改日再来吧,她正要转身退出,却见一位老妈妈迎面过来,同时背后响起年轻人的声音:“妈妈,谁来了?”
卡拉瓦耶娃自报名字。
“啊!太好了。请过来,请过来!”奥斯特洛夫斯基似乎呆滞的面容顿时生动起来,他招呼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他早就听说过,主编卡拉瓦耶娃还是一位著名的作家,成果累累,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厢房》(1923)、《驯熊的地方》(1925)、《运木船》(1928)等。卡拉瓦耶娃不仅细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对其作者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经历也已有所了解。
初遇恰似重逢。相差11岁的两个人谈得投机,兴味浓浓。尼古拉忘了自己大病初愈,不宜长谈。为了获得更多的中肯意见和直率批评,他先叙述了自己创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一部的情况,进而又谈了第二部的构想,甚至很详细地介绍了一些重要的情节。接着,他显然颇为急切地想探问,小说中的主要人物给卡拉瓦耶娃留下怎样的最初印象。卡拉瓦耶娃明白无误地表示,杂志编辑部认为,保尔·柯察金是时代的艺术典型。
这么直截了当的高度评价,使尼古拉惊喜万分,但他并未陶醉,他轻声打断了她:“咱们先说好,别出于好意安慰我。只管对我直言不讳,尖锐地指出所有的缺点好了。我可是一名军人……”
随着交谈的深入,卡拉瓦耶娃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探访的这位作者,不仅身残志坚,勇于和凶狠的病魔搏斗,而且已阅读过大量名著,潜心思索,有所领悟,绝非一般读书不多的文学爱好者可比。同时,她也感觉到,这年轻人是通过零敲碎打的方式获取知识的。因此,她开始讲述俄国乃至西方文学中不同时代的一些典型人物;讲述天才的作家们是如何精心塑造人物形象,通过他们的思考、言语和行动,反映历史风云、时代潮流与民族气息。例如,普希金塑造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屠格涅夫[3]塑造的罗亭、歌德[4]塑造的维特、狄更斯[5]塑造的大卫·科波菲尔、伏尼契塑造的“牛虻”、高尔基塑造的巴威尔……
卡拉瓦耶娃相信,保尔·柯察金这一艺术形象,具有独特的人格魅力,跻身于上述“前辈”之列丝毫不会逊色。这样一个年轻人,体内聚积着无穷的力量,心中蕴藏着不灭的烈焰,满怀必胜的信念,投身于为人类争取自由和幸福的斗争。
“这么说来,您非常喜欢我笔下的保尔?”奥斯特洛夫斯基一脸灿烂,“也喜欢其他年轻人?……好哇,我归队了!前方呈现着多么美好的生活!”
“如果你不太累,我们不妨聊聊俄罗斯文学,着重谈谈车尔尼雪夫斯基[6]的《怎么办?》和高尔基的《母亲》。”
“我不累。请讲,请讲。这两本书我都看过。”
基辅罗斯这个古罗斯国,崛起于公元9世纪。独立的古代俄罗斯文化,是以东斯拉夫各部落丰富的文化遗产为基础,并吸纳一些非斯拉夫部落的文化因素而形成与发展的。文化遗产中的民间口头创作,对后世的文学具有深远的影响。英雄壮士歌谣——壮士歌,于公元10世纪前夕大量涌现,迅速发展为民间口头创作的巅峰。以古俄罗斯文进行创作的书面文学,源于民间口头文学。《伊戈尔远征记》被公认为古代俄罗斯文学中最杰出的作品,其主旨为呼吁团结一致,抵御外侮。从此,爱国主义成了俄罗斯文学最主要的传统思想,千百年来,继承、绵延、嬗变,生发出自我牺牲精神,还有崇高的理想、纯洁的道德、深邃的思考等特质。
《怎么办?》是19世纪中叶文学领域的纲领性佳作。它对俄国当时的民主青年产生了积极的思想影响,而且被视为“生活教科书”代代相传,后世的进步青年和革命人从中汲取“精神力量和对美好未来的信心”。
尼古拉·加夫里洛维奇·车尔尼雪夫斯基出生于萨拉托夫的一个牧师家庭。他18岁考入彼得堡大学历史语文系,求学期间便逐步确立了革命民主主义的观点和空想社会主义的思想。23岁返回萨拉托夫,任中学语文教师。25岁又前往彼得堡,先为《祖国纪事》杂志撰稿,后去《现代人》杂志编辑部工作。他发表了许多重要的哲学、美学与文学论文,并出版专著。与此同时,车尔尼雪夫斯基投身于秘密的革命活动,曾指导过革命组织“土地与自由社”。
19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车尔尼雪夫斯基已成为俄罗斯的革命思想领袖,因而遭到沙皇政府的迫害。1862年7月被捕,入狱将近两年。从当年的12月起,他耗时四个月,在狱中写成长篇小说《怎么办?》,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在它的引导下,成百上千的人变成了革命家。这部小说描写了一些“新人”,他们是登上历史舞台的平民知识分子,只因受到恶劣环境的限制,不得不以“未婚妻”来隐喻革命,憧憬着“光明、温暖和芳香的”未来。作品着力刻画了一个“特别的人”——拉赫梅托夫,作者称他为“优秀人物的精华”。
高尔基原名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父亲是木匠。高尔基进行革命宣传活动,参加进步工人的秘密小组。21岁被捕,获释后,长期受到警察的监视,但仍继续从事革命活动。他24岁开始发表作品,30岁出版两卷集《随笔与短篇小说》,轰动俄国文坛,饮誉全欧。长篇小说《母亲》塑造了巴威尔·符拉索夫这样一个工运领袖形象。高尔基告诉列宁,《母亲》是他匆匆忙忙写出来的。列宁立即表示:“赶写得很好。这是一本必需的书。”
这些文学方面的知识与观点,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并非一无所知,但确实仅仅晓得一鳞半爪,此时得到卡拉瓦耶娃的点拨,仿佛理出了一根红线,头绪清晰。杂志主编的和蔼态度,又使他感到亲切和惬意,觉得自己有幸遇到了一位文学辅导老师。
卡拉瓦耶娃接着说,她想谈谈拉赫梅托夫、巴威尔·符拉索夫和保尔·柯察金这三个人物。尼古拉吃了一惊。自己正在写的保尔,怎么能和两个公认的文学典型人物相提并论呢?作为经验丰富的作家与编辑,她这样讲述,是为了鼓励初出茅庐的自己,还是真的认为如此比照,的确不会使保尔“黯然失色”?
卡拉瓦耶娃娓娓道来——
拉赫梅托夫、巴威尔与保尔,无论出身、经历,无论思想、行动,都各不相同,各具时代和个人的特点,然而,其间仿佛由一根无形却坚韧的线连接着,表现为一种亲缘般的传承关系。
三部作品都反映了特定时代的先进思想,赞颂了特定时代的先进人物,政治倾向与艺术特色都十分鲜明。
三个人物形象都怀着崇高绚烂的革命理想、目的明确的学习态度和艰苦卓绝的践行精神。
拉赫梅托夫出身于贵族家庭,从小锦衣玉食,四体不勤,但下定了为革命事业献身的决心后,就完全变了样。他衣着朴素,甚至显得“很寒酸”;只吃黑面包,不吃白面包;深入民间,种庄稼、做木匠、划渡船,甚而当纤夫,走遍伏尔加河流域。巴威尔是革命工人的光辉形象,他和同志们一起,不怕恫吓,不怕迫害,坚持斗争。保尔·柯察金自幼备受苦难,但面对病魔死神,毫不畏怯,奋勇拼搏,因为他胸怀凌云壮志,誓将“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拉赫梅托夫读书,求深求精,联系实际,行万里路。他只身出国旅行,去过罗马尼亚、匈牙利、德国、奥地利、瑞士、法国、英国……放眼世界,接触不同阶层不同阶级的人。巴威尔大量阅读,勤奋钻研,“好像蜜蜂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花上似的”。保尔自学,如饥似渴。在部队时,利用战斗间隙,为战友们读《牛虻》;在筑路工地上,带头苦干,劳累过度,又患伤寒,九死一生;后来返回铁路工厂上班,“每天晚上,保尔都在公共图书馆里待到深夜”。病残日益严重,他告诉哥哥:“现在我的生活就是学习。读书,读书,再读书。”这样的苦读猛攻,使他陷入瘫痪、失明又体弱多病的困境后,有可能开始文学创作。
在恋爱与婚姻方面,拉赫梅托夫、巴威尔和保尔也曾有过类似的言行。拉赫梅托夫邂逅一位女性,彼此心仪,可他坦言:“我必须抑制住心中的爱情……我不应该恋爱。”巴威尔视婚恋为畏途,害怕家庭变成包袱、累赘,消磨斗志。保尔也一度这么思索:“爱情给人带来多少烦恼和痛苦,难道现在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吗?”这样的观点显然偏激,但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30年代相继出现的“新人”中的佼佼者,包括思想领袖和普通一兵,他们忠于崇高理想,献身革命事业的执着坚贞,确实令人怦然心动,钦佩之情油然而生。
卡拉瓦耶娃话锋一转,意在鼓励地说:“保尔是你以自己为原型创造的人物,他身上的一些特质,你同样具备。因此,你不仅是我们的作者,而且值得我们学习……”
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听着卡拉瓦耶娃的恳挚分析,既振奋又惭愧,他赶紧接过话头说:“不不不,您千万别这么讲。我总在担忧,自己不能凭着两条健壮的腿站立,不能成为一名精力充沛、勇往直前的斗士。我、我钢铁般的意志不够,经受生活悲剧的毅力不够,忍住肉体痛苦的定力不够,胸中熊熊燃烧的热情不够……”
卡拉瓦耶娃不由笑了:“你千万别这么谦虚。我知道你经历了太多太多,曲曲折折,坎坎坷坷。思想有反复,情绪多变化,这很正常。我所说的话,都是发自内心的。”
卡拉瓦耶娃告辞后,奥斯特洛夫斯基思绪万千。他这体质啊,紧张、兴奋、惊喜、深思,又累了,又撑不住了。肺炎,高烧,让他似醒非醒地躺了两个星期。
回忆之线,逐渐淡化、消失了。
为数众多的良师益友中,柯里佐夫是不容忽视的。而他关注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则是由于卡拉瓦耶娃的介绍。
[1]柯洛索夫·马尔克·鲍利索维奇(1904—1989),作家、编辑。1929—1938年,任《青年近卫军》杂志副主编。
[2]安娜·卡拉瓦耶娃·亚力山德罗夫娜(1893—1979),女作家、编辑。1931—1938年,任《青年近卫军》杂志主编。
[3]屠格涅夫(1818—1883),俄国作家。主要作品有《猎人笔记》《罗亭》《贵族之家》《前夜》《父与子》《处女地》等。
[4]歌德(1749—1832),德国诗人、小说家、戏剧家。主要作品有《少年维特之烦恼》《浮士德》《赫尔曼与窦绿苔》《列那狐》《亲和力》等。
[5]狄更斯(1812—1870),英国小说家。主要作品有《匹克威克外传》《奥列佛尔》《尼古拉斯·尼克尔贝》《老古玩店》《马丁·朱述尔维特》《董贝父子》《大卫·科波菲尔》《荒凉山庄》《艰难时世》《小杜丽》《双城记》等。
[6]车尔尼雪夫斯基(1828—1889),俄国革命家、哲学家、作家、批评家。代表作为《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