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 第27章 比变驴为马还难
第27章 比变驴为马还难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一部)总算完稿了。这里没用好像带有大功告成、如释重负意味的“终于”,而是用了似乎内有好不容易、松一口气含意的“总算”一词。

确实不容易。什么时候开始写的?1930年4月。当时,病残治愈无望,经济入不敷出,半饥半饱,当当卖卖,是经常的事情,加之母亲、二姐都病病歪歪,日子过得艰难困厄。

此前,早在1928年9月,他告诉“二妈妈”日吉廖娃:“最近四年,肚子饿得厉害,如今,若非得到你的帮助,我只能依然穷得厉害。”他也曾卖掉衣物中“最贵重的”皮上装,换得100卢布,让母亲“稍稍治一下累坏了的心脏”。

如前所述,他莫名其妙地被确定为“自动脱党”;二姐则不听劝说,轻信丈夫的承诺,一度离开了真心爱她也需要她的母亲和弟弟。尼古拉称这两件意外的事件为双重打击。

天长日久的艰辛和突如其来的猛击,侵蚀着健康,也磨砺着意志。1930年4月30日,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他既透露了自己的无助与无奈,也凸显出他的艰苦和坚毅:

反正我总是当头挨了一击,便下意识地举手护住脑袋,等候下一次的打击……我成了各种拳击运动员练功夫的靶子。说靶子,因为只能挨打,无力还手。我不想写忍受过的痛楚,什么动手术、发高烧,凡此种种,全都过去了。我变得沉郁、老成,而且无论显得多么奇怪,我确实也更刚烈了,看来是因为正在接近奋斗之路的尽头……好啦,一个严酷的阶段过去了。我摆脱了它,同时保住了最珍贵的——即一个清醒的头脑。恰似一部未毁坏的发电机,有着一颗钢铸铁打的心,不过体力已损耗掉百分之九十九。

对自身的病残、自身的体质,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了解得一清二楚。但他明知只剩下百分之一的体力,却偏偏正式开始文学创作。而且,在做出二十个月(1930年4月至1931年11月)的努力后,在获得身旁亲属,尤其是邻家女孩的倾力襄助后,在两次击退严重肺炎的猛攻后,他到底还是赢得了这样一个阶段性成果。

实际上,早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一部脱稿之前,他就曾先后把一些片段分头寄给关系密切的亲友,比如住在舍佩托夫卡的哥哥米佳,比如好友利雅霍维奇[1],比如新罗西斯克港口图书馆的霍鲁任科。当然,他也让拉依萨的姐姐、做打字员的廖利娅帮忙。这么做,一是征求批评意见,二是请他们帮他将手写稿转化为打字稿。他晓得编辑部对书稿的要求很高,写在一般白纸上的、涂涂改改的,恐怕看也不愿意看,而他连买稿纸的钱都无处措置。如此贫穷,还要为写东西花钱,家里的经济状况越发捉襟见肘。那时候,他想从莫斯科无产阶级作家协会买些比较便宜的稿纸,但是这一要求被拒绝了,他不得不让家人去外面的店铺里买。一张纸,15戈比;请打字员打字,一页75戈比。这为尼古拉的写作增添了压力,他不得不请朋友们从多方面给予支持。

比如,他在给最要好的朋友诺维科夫的信中直言相告,言辞颇为轻松幽默:“我把已写好的一些片段寄给你和在哈尔科夫的朋友们……你回答我,我需要依据手稿打印几页,你能不能帮我把这些片段打印出来呢?编辑部要求审读两三个片段,以便评断一下。这些老爷不接受活页本——去打印吧,要单面的!你会说,我连你也要剥削。可是,彼图首克[2],哪怕你把我骂得狗血喷头,咱俩的友谊也不会削弱半分。握你粗厚的手和塔玛拉[3]纤细的手。”

总的说来,二十个月的日日夜夜,尼古拉始终斗志昂扬。他对亲密的朋友坦言,自己也有情绪低落的时候。看看他的原话吧:

“生活有时会带来一些苦恼,难以排解,也能导致旧病复发……偶尔会呈现抑郁状态,自己怎么也无法排遣。反正人生总是纷扰不堪的。”

“即便是布尔什维克,是唯物主义者,并且渴望成为坚强如钢者的人,他们有时也摆脱不了情丝万缕,甚至是迥异于钢铁的多愁善感。”这些语言,显示了尼古拉感情的率真和丰盈、思考的沉潜和周全。

他在1930年9月11日的由衷表白,既感情爆发似电闪雷鸣,惊心动魄,又理智深沉如波平浪静,蓄势待发,因此才会激荡人的心灵,引发人的深思与感佩——

如今我被钉在床上,这并不表明我是个病号。这不准确!是胡说八道!我是个完全健康的小伙子!我的双脚寸步难移,两眼视而不见——这纯粹是误会,是魔鬼开的愚蠢的玩笑!

我有个计划,目标是充实自己的生活,而其内容必须能证明人生的价值。目前无法写出这是怎么回事,因为还只是个设想。暂时简略地说说:这关系到我,关系到文学,关系到青年近卫军出版社。

他说“还只是个设想”,实际上已动笔(自己的笔或别人的笔)数月了。不过,他一直虚弱多病,创作环境又差到极点,只是“凭着驴一般的犟劲”支撑着,说话才如此谨慎。

如前所述,1927—1928年间,尼古拉创作出小说《暴风雨所诞生的》,并把唯一的手稿寄给敖德萨的战友,征求意见,不料稿子在寄回途中遗失。为了那次失误,尼古拉懊恼不已。如今可不能重蹈覆辙了。

他仔仔细细,辛辛苦苦,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整理成四份书稿。

一份为原始资料。另有三份:第一份寄往列宁格勒,给日吉廖娃,让她提提意见,假如觉得还不错,就请她酌情投给当地的某一家出版社;第二份委托费杰尼奥夫,阅后送交列宁共青团中央主办的青年近卫军出版社;第三份寄给哈尔科夫的挚友诺维科夫,让他谈谈阅后感,然后投给乌克兰列宁共青团中央主办的青年布尔什维克出版社。

早些时候寄出过小说片段,可惜大多没有报告好消息的回音。

他的亲友中几乎没有“文人”,也没有什么熟人在出版界工作,很难帮上忙。倒是哥哥米佳从舍佩托夫卡赶来探望弟弟时,说他把书稿的前五章交给了当地的共青团组织,在共青团积极分子的会议上朗读了一些片段,大家听得很高兴,对这部反映本城革命运动历史的文学作品,给予肯定,表示欢迎,说了不少赞扬的话。共青团积极分子热情洋溢的鼓励,使得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大为振奋,感到出书有了些许希望。但是,寄出三份全稿后,他迟迟未得到反馈。这段时间里,他发出的信件中,字里行间都充溢着似乎矛盾的感情——担忧、自信,渴盼、宽谅,焦虑、淡定。

1931年5月,他对利雅霍维奇说:“如果寄给你活页本——那上面是写好的一个片段,你能否为我打印?编辑部硬性规定,只能单面打印,两边要留出空白……我在艰苦的条件下工作,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最后结果会怎样,很难预料。我担心自己的劳动成果会被塞进编辑的字纸篓。”

同年6月,他致函新任列宁格勒共产主义大学副校长的日吉廖娃:“我在继续写自己开了头的书稿……多么希望你读读已写好的内容,纵然只读一个片段也好。我可以寄给你。是打印的,看起来方便。我盼着听取你的意见,可你一直没给我写回信。”

依旧是6月,他给利雅霍维奇去信:“下星期我将拿到打印好的小说第二部第一章。描述的是1921年的基辅共青团组织怎样与经济困难斗争,怎样与匪帮活动进行斗争。所有打印好的稿件都会寄给费杰尼奥夫。这是个老布尔什维克……他要把这些片段交给一位编辑朋友看看。在那里,将对小说的质量做出评断。”

7月初,他迫不及待地写信告知诺维科夫和利雅霍维奇:“已给洛扎寄出80张(纸)。高价买来的——每张15至20戈比……别怪我给你们添麻烦。你们真不知道我多累……感觉到精力在大量消耗,唯有意志仍然坚定,并未削弱。否则,我会变成精神病人或者更坏……为什么你们对稿子的质量一句话也不说。期待你们的评论,期待着。”

8月中旬,他对诺维科夫说:“你在信上指出,抒情方面有枯燥和干巴巴的地方。讲得对,这是缺陷……和进行创作有关的种种苦恼,我在信中难以对你尽述……有人说,你既无色情内容,又不插科打诨,这样的书谁会读?”

还是8月,他给利雅霍维奇去信:“你和彼佳,还有别的一些朋友,都忙得晕头转向——这全怪我,硬让你们为我的创作奔忙……对我的创作有何意见,你只字未提。由此可见,十分糟糕,使你不愿意说什么。你缺乏直言不讳的、布尔什维克式的勇气……我可要求过的,得指出哪儿不行,为什么不行,责备吧,讽刺吧,挖苦吧,尖锐地批评所有笨拙的表达方式,所有拖沓、呆板、乏味的东西。一针见血地痛骂吧。”

在等待的日子里,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情绪变化,也影响着家人。

一个星期日的晚间,尼古拉正在收听电台播送的音乐节目,母亲奥里加做着针线活,妻子拉依萨则在看书。

尼古拉大概走神了,突然冒出一句话:“如果出版社毫无商量余地,退回我的书稿,那就意味着我生命的终结了。”

母亲和妻子都不由心头一震。

“孩子,你怎么又想到书了?总有一天,你会得到好消息的。人家办事,哪会跟你似的那么干脆?出版社不见得只有你一个人的稿件。别着急,啊?”

“妈妈,别老是安慰我,你也不要担忧。我绝对不会轻易服输的。”

拉依萨忍不住截住话头问:“你老说生命的终结呀什么的,干什么呀?”

“别担心。我的意思是,只要编辑部指出稿件中的缺点错误,我会绞尽脑汁,把它修改好,直到人家说‘通过’为止。万一,我是说万一,所付出的努力全都付诸东流,到那时候,我才需要解决另一个问题。为了归队,我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是的,做了一切。”他揣度着什么,反复地说,那声音渐显低沉。

拉依萨正要讲些什么话,帮助丈夫排解愁闷,增强信心,却听见了敲门声。

来客是费杰尼奥夫·因诺肯季·帕夫洛维奇。他当过骑兵部队的政委,此时主持着国家银行的涉外部门。

“您带来什么新消息了吗?是好的还是坏的?”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急切地问。

“这样跟你说吧,”费杰尼奥夫含笑回答,“暂且还没有好的消息。评论家说,如此重大的创作任务,你目前还难以胜任。”

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您不要多说了,我已经听明白了,出版部门否定了我的书稿。”

为了缓和紧张的气氛,大家好言抚慰,劝尼古拉姑且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再努力一把。

“不!明天我就继续工作,修改书稿。”尼古拉真诚地对费杰尼奥夫说,“谢谢您直言相告。我说过的,苦涩的真话胜似甜蜜的谎言。当下涌现出来的写作新手太多了,人人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出版。既然我的书稿被淘汰了,就表明它确实不行,需要再加工。应该尽量修改得好一些。胜利绝对不会从天而降。”

费杰尼奥夫晓得了,这个僵卧病榻的小伙子,对面临的困难早有思想准备,他会不懈地努力,愈战愈勇的,自己要竭尽所能,协助他实现目标……

日吉廖娃来了一封久盼的回函,说她尽管是文学门外汉,但看得激动了,看得流泪了,心灵受到了震撼。这让尼古拉很高兴,受到了鼓舞。

同时,日吉廖娃也有话直说,她告诉尼古拉,她曾把稿子交给《汽笛报》编辑部。人家收下后放了一个月,言不由衷地夸赞了两句,又退还给她了,理由是“不了解作者”;接着,她又把稿子送往列宁格勒联合出版社,人家收下后放了两个月,也夸赞几句退了稿,理由相同:作者乃无名之辈。这使尼古拉十分慨叹。

他这才相信,出版部门的确存在着严重的官僚主义,圈外人初次走上这条路,要走到底比变驴为马还难。

他心中有话,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所以他立刻又发信给日吉廖娃,说让她全权处理书稿,说自己绝对相信她会想方设法,促使某个编辑部认真地审阅稿子,做出判断。他还说,但愿“书稿别在编辑部的密林里游荡三年”。他说自己也知道,迷上文学创作的大有人在,编辑部里书稿堆积如山,能够脱颖而出的寥寥无几。

收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一部全稿的三处,都有了一些回应,可都还没有能够出版的确切喜讯。

尼古拉的忘年交费杰尼奥夫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他暗暗做出了一个决定。


[1]利雅霍维奇·洛扎·包里索夫娜(洛卓奇卡、洛宗卡),1929年,她去索契治病,与尼·奥斯特洛夫斯基相识,并成为一生的好友。她曾告诉诺维科夫:“我太感激你了,介绍我认识了一个这么好、心灵如水晶般纯净的人……他那躯体已失去自由,却有一个完全强健的头脑。”

[2]彼图首克,诺维科夫·彼得·尼科拉耶维奇的爱称。

[3]塔玛拉,诺维科娃·塔玛拉·鲍莉索夫娜,诺维科夫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