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第22章 去搬书吧
第22章 去搬书吧

婚后,在日常生活中,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得到了更多的关爱和照护。妻子拉依萨自不待言,连岳母留保芙和大姨子廖利娅也给了他许多照顾。

欢乐祥和的、美妙悦耳的喜庆乐曲中,跳动着不和谐的音符。估计拉依萨的父亲马秋克会反对这桩婚事,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只好暂时瞒着他。开头的一段日子,病魔犹如被新婚夫妇的勇敢之举和欢声笑语吓着了,狼狈后退;之后才回过神来,发起凶猛的进攻。尼古拉卧床的时间逐渐增多,拉依萨找到了一份比较固定的工作,白天上班,岳母挑起了照料女婿的担子。

此时,尼古拉的残疾人抚恤金是每月35卢布50戈比。拉依萨已从缝纫刺绣班结业,现去缝纫厂工作。姐姐廖利娅原本是打字员,最近也有了工作,年幼的孩子由外婆照管。尼古拉见岳母忙忙碌碌,颇为过意不去。自己想去工作,一直没有着落,有时烦闷得很,但他尽量不表露出来。妻子、岳母她们每天这般辛苦,可不能让她们再为此焦愁了。

如今,尼古拉连起床盥洗都很不方便,这事儿原本只有拉依萨一个人知晓,现在,留保芙也晓得了,就总是跑来帮尼古拉一把。尼古拉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但除了接受,也无可奈何。

一天清晨,妻子尚未上班,岳母走进房间。尼古拉似乎童心焕发,兴之所至,很有把握似的说:“今天别帮忙啦。我想出一个好办法,既能自个儿起床,也算锻炼意志。”

说到这里,他一面喊口号下命令般高声吆喝,一面用足力气,做相应的动作:“双腿,伸直!向上,抬起!用力,向下!朝左,猛转!站起,来啦!”

确实站起来了,可才两秒钟,还没等岳母和妻子喜悦地笑出声,他便已摇晃着歪倒在床上。还没等她们两个惊叫起来,他已开心地躺在那儿笑个不住:“首次排练,以失败告终;再接再厉,准保会成功!”

拉依萨跟随着喊:“成功,成功,准保会成功!”她笑得泪水涟涟。

岳母悄悄走出房门,拭去辛酸的眼泪……

要求安排个工作岗位,尼古拉越来越觉得希望渺茫。近些日子,要跑相关部门,也感到力不从心了。

1927年初,听常来这里的小青年说起,海员图书馆的霍鲁任科是个热心肠的人,尼古拉便提笔给他写信。那会儿,他的病残状况,包括视力,还没有严重到写字也难的程度——

霍鲁任科同志:

……方便的话,请你来我这儿一次。咱们认识一下,谈谈。

我老闲着,请过来吧。在这儿,我是个“外人”。在组织里没有熟悉的同志。主要是书籍。我就是要谈书的事儿。

致以共产主义的敬礼!

尼·奥斯特洛夫斯基

公路街27号

果然,热心肠的霍鲁任科很快就登门了,而且当场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

尼古拉高兴得跟孩子似的,简直要跳下床来。当然,他是没办法跳的。

“太好啦!这就是说,我是个能得到特殊照顾的读者了。去搬书吧,米佳[1],能搬多少就搬多少哦!”

初次见面,尼古拉便管霍鲁任科叫米佳,以“你”相称。这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基于他对书的热爱,基于他对图书馆工作者的信任。

“你要看哪方面的哪些书呢?”霍鲁任科直奔主题。

“文学作品。高尔基、绥拉菲摩维奇[2]、富曼诺夫[3]……这些作家的书我看过不少,可贪多嚼不烂,现在想重读,仔细读,认真研究。”这番话似乎透露了,由于求职困难重重,他已经隐隐有了“自行另谋出路”的念头。

“那么,翻译作品需要吗?”

“翻译作品我还不大熟悉。最好能这样安排:法国的、德国的、英国的,分别单独挑出来。我要根据一定的顺序阅读……”

作为敬业的图书馆工作者,面对这样一位渴望看书的卧病读者,霍鲁任科非常高兴。在交谈中,他很自然地依凭自身的专业知识,给予尼古拉实在的指点。

尼古拉感触到了对方的友善与热忱,庆幸自己又结识了一位良师益友。这个读者依据报刊上、书籍中,还有和年轻人聊天时获取的信息,畅谈看法,亮出颇具新意的观点,不一会儿,两个人已经聊得眉开眼笑。有时候,尼古拉滔滔不绝,谈得过于兴奋,似乎旁若无人。他自己觉察到了,就稍作停顿,擦擦额头上冒出的汗,歉疚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人,只顾自己说话了。”

“没事,没事。到你这里来之前,我原以为多半会看见个愁眉苦脸的病号,诉说寂寞,诅咒命运。可你让我感到惊喜……当然,我也闻到了,屋子里有股药味儿。”

“是的,我在服药,可惜无效。”尼古拉并不沮丧,调侃似的接过话头,“你只当我要借些言情小说,临睡前看看,消遣消遣,是这么想的吧?啊?”

霍鲁任科嗨嗨地笑了。

临别前,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再次嘱托:“我可等着你的书了。米佳,多拿些来。还有,外国古典文学作品也帮我挑一些,别忘了哦。”

从次日开始,一摞摞书,有文学的、政治的、历史的、科技的,等等,源源不断地送到尼古拉的床前。

他如饥似渴地阅读。那么多的书堆在面前,他有时会忘了应该细嚼慢咽,竟狼吞虎咽起来。甚至有一回,二三十本一捆的书,才一个星期,他就啃完了。

起初,他的外借卡上,一本又一本地登记着书名,可由于借阅的数量太多,每次用一张卡还不够,所以干脆破例,给他特别优惠——每次只记下册数。

高尔基的作品是他的最爱。每看完一本,他就回味着,思索着,总想借到相关的评论资料来研读。几乎每次,霍鲁任科都能够满足他的需求。马雅可夫斯基的长诗《列宁》,有些片段他已能背诵出来,而且带着深厚的感情,令听者也激奋不已。

他兴味浓浓地读雨果[4]、左拉[5]、巴尔扎克和德莱塞[6]的名著。

时事评论、科普作品,也在他的兴趣范围内。

研读范围之广,甚至令霍鲁任科也颇觉诧异。

拉依萨见丈夫夜以继日地苦读,连吃饭睡觉都忘了,不由急在心里。作为妻子,拉依萨太了解尼古拉的性格和脾气了。新婚妻子并不苦劝,更不硬生生地把书拿开。傍晚,她会坐在床边,弹起吉他,唱起比较轻松、比较恬静的歌。果然,尼古拉不知不觉地跟着唱起来——

看一家子在台阶前吃饭,夜空中星星一闪闪。女儿她端来菜和饭,她母亲想开导她一番,却被那小夜莺打断。[7]

这些时日,他的境遇复杂得很。和拉依萨结合,是一大喜事、一大乐事,对于他之后开启的卧床创作生涯,是极为重要的助力。病残时轻时重,整体来说,是日益严重的。期间他还曾一再辗转求医,一回又一回,通通是徒劳往返,希冀转为失望,喜悦化作泡影。身心遭受伤害,换句话说,身心经受着常人难以承受的考验。就在这样艰辛困厄的生命历程中,他比以往更快地成熟着,成长着。

这个时段里,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从新罗西斯克发出的信函,也表现出他的厄境与拼搏、贫困与乐观、纠结与刚毅。摘录数段如下:

我担心的是脊椎。它疼得厉害……夜里老是睡不好觉。由于手脚酸麻,仰卧不行,侧睡则腰部剧痛……几乎不能行走了。一天挪动十步也很费劲。慢性脊椎炎已经肯定。……带着斗争硝烟和建设热情的生活太吸引人,真让人无法轻生。(给达维多娃)


枕头和军大衣用不着了。军大衣卖掉吧。妈妈,如果还值几个钱,就买些你那里需要的东西,我不要穿了。(家书)


我的近况的确糟糕——病得厉害……至于明年夏季之前,我不会呜呼哀哉,也是真的……万一大事不好,我准会写信告诉你,不藏着掖着……你这次信上提及妈妈要来这儿。哎呀,米佳,你倒说说,老人家看到我这副模样,能不哭天抹泪吗?我的身板,如今成了这么一辆破车,稍有颠簸就会散架……我不会窝窝囊囊,正在竭力挺住。没错儿,有时候感到很艰难,可谁不艰难呢?人人艰难。(给哥哥)


左臂和左肩丧失了活动能力……关节火烧火燎地疼啊,然后便僵化了……那样的话,不久前还听使唤的那些关节也会动弹不得,整个儿僵直……最后一线勉强行走的希望正被病魔逐渐侵蚀……椎骨疼痛,不仅在腰部,还有背部的第六块……夜间盗汗,淋漓不止……有时疼得相当厉害,但我默默忍受,对谁也不诉说,抱怨的感觉仿佛麻木了……有时我不得不紧紧地咬着牙,以免像狼似的拉长声音狂叫。(给达维多娃)


我的状况不容乐观。心中似乎郁结着块垒,沉甸甸的。意志,至今遏制着种种苦痛的意志,正在明显地削弱。所以我担心一旦崩溃,自己会做出蠢事来。(给诺维科夫)


一个人假如并不缺乏理性,并不目光短浅、自私自利、蠢头蠢脑,并不苟且偷生、苟延残喘而对实际生活能够洞幽察微,那么他难免会非常非常不如意……若不是把战斗到最后一刻这个坚定理念当作做人的根本,那我早已开枪打死自己了……只有我们,只有像我这样疯狂地热爱生活、热爱斗争、热爱工作(建设一个美好得多的新世界的工作)的人,只有我们这些明察全部生活底蕴的人,即使只剩一丝希望,也不会轻生自尽。(给达维多娃)


健康状况糟得很……白天黑夜,一直躺着,寸步难行。胃口倒了。报纸、书籍,大量阅读——这是唯一的乐趣。(给罗德金娜)


[1]米佳,霍鲁任科·德米特里·帕夫洛维奇的昵称。

[2]绥拉菲摩维奇(1863—1949),俄罗斯作家。主要作品有《铁流》《草原上的城市》等。

[3]富(尔)曼诺夫(1891—1926),俄罗斯作家。主要作品有《恰巴耶夫》《叛乱》等。

[4]雨果(1802—1885),法国作家。主要作品有《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笑面人》等。

[5]左拉(1840—1902),法国小说家。主要作品有《人间喜剧》《小酒店》《萌芽》《崩溃》等。

[6]德莱塞(1871—1945),美国小说家。主要作品有《嘉莉妹妹》《欲望三部曲》等。

[7]这是乌克兰民歌《农家附近有樱桃花园》的部分歌词。塔拉斯·舍甫谦珂(谢甫琴科)词,薛范译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