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第21章 喜结良缘
第21章 喜结良缘

单单抓一个团小组的学习,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不久便觉得不满足了。游离于沸腾的社会生活之外,他难免感到空虚、落寞,不由哼唱起旋律比较徐缓的歌来——

我呀长大成人,就像小草一根,在那苦风凄雨中,度过我的青春。

嗓子略显喑哑,歌声沉闷,暴露了他内心的迷茫。歌声惊动了做家务的拉依萨。

姑娘走进小屋一瞧,心头便抽搐了几下。她见尼古拉正擦着手枪,眉头皱紧,脸色凝重得异常,似乎十分专注,连有人进来也没觉察到,仿佛深陷于某种郁悒的情绪之中。以前可从未这样过。拉依萨走到旁边,问他身体有没有不舒服。不料,尼古拉以不耐烦的口气接过话头:“身体舒服不舒服有什么关系?何况我的身体挺棒!我这就去团市委,要他们安排工作。”

……

拉依萨心神不宁,一直等到傍晚,才看见尼古拉回来。他闷声不响,走进房间,脱掉外衣,坐到桌旁。拉依萨忐忑不安。以往,尼古拉每次外出,即便沟通不顺利,求职遭婉拒,他回来时可能会满脸疲惫,但并不沮丧,依旧兴味盎然,说些所见所闻。即使谈及人家回绝他的事情,他也能很理解地,用自己特有的幽默口吻讲述一番,一笑了之。他不生闷气,更不发火,情绪稳定。今天怎么搞的?

拉依萨憋不住了,问他:“出了什么事儿?”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这两条腿不听使唤……还有,党委、团委的同志们,开口闭口总让我安下心来,好好休养,歇着吧,继续治疗吧。他们怎么就不明白,我胸膛里的这颗心,才跳动了二十二年!”尼古拉越说越激动,又猛地刹住,久久不吭声了。显然,他脑子里的万千思绪,正纠结着呢。拉依萨默默地观察,思量着怎样才能为他分担痛楚忧烦。

两天后的傍晚,拉依萨见他又在桌旁忙着什么。她凑到近前细看,原来仍是在擦枪。有些零件浸透了机油。他正把细长的布条从一个弹簧中穿过去,认真地擦拭。

拉依萨在一边坐下,尽量轻声柔气地说:“你怎么了?老是不高兴?别这样好吗?”

“什么别这样,我怎么样啦?!”

“我的意思是说,你原先不这样的。人家又拒绝给你安排工作了吧?难道这就能让你这么气恼?”

“我没有气恼,只是恨两条腿越来越捣蛋。不过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

勃朗宁手枪擦拭完毕,装配好了,他以灵巧的动作转动几下,喃喃问道:“东西还行,对吧?”

拉依萨不知该怎么接腔。尼古拉喜爱地抚摸着黑亮的枪口,好像在回答自己:“有这东西,任何事情都能一了百了。”

说这话的口气,又让拉依萨心头一惊。她尽量用平静的、轻松的嗓音,似乎蛮随便地说:“我要擦桌子了。快把这些破布收拾了,弄得一桌子的油……”

尼古拉惊醒般地、抱歉似的抬起头来浅浅一笑。

接下来的数天,尼古拉的膝关节疼痛得越来越频繁。他深凹的两眼有时闪射出不祥的火花,但他不哼一声。这种耐受力使拉依萨既钦佩又心颤,甚至她的躯体仿佛也出现了痛楚的感觉。

一天,尼古拉关节疼得不那么频繁,不那么厉害了。午后,他撑着单拐去了本市党委会。虽然仍未争取到为他安排工作岗位的允诺,但他无意中得知,今晚将在海员俱乐部召开党员大会,明确表态并严厉谴责党内高层露头的叛徒言行。尼古拉几乎每天必读党报,从中了解最新时事。他提出自己要参加这个大会,得到了同意。

他好不兴奋。他很久都没有参与过重要的政治活动了,觉得自己简直要跟政治社会脱节了,心里真不是味儿。他看看时间不早了,便索性不回去了,直接前往俱乐部。他不晓得,到达那里需要顺着公路街步行将近四公里,而且有一长段路面铺着碎石块儿,撑着单拐的他恐怕会步履艰难。但他心中的热情使他憋足了劲儿,奋力朝前走了一段。幸好很快就遇到了顺路的公交车。到达会场时,他已经累坏了,赶紧选了个位子坐下了。

党员们陆续进场。尼古拉一个熟人也没看见。大会开始了,在主持人的启发下,人们发言踊跃。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举手要求发言,获得了允许。他撑着单拐,吃力地登台讲话了。这完全可称为一篇正式的讲演。作为一名年轻的普通党员,他认真地读过党报党刊上相关的文章,就大胆地、直率地、头头是道地亮出观点了。讲完,果然赢得了一片掌声。他费劲地走下讲台,缓缓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隐隐约约,他听见邻座在互相询问:

“这是谁?有水平!”

“是边区委员会的吧?”

尼古拉觉得自己没白来,他很高兴,甚至有三分自得。至于党的最高领导层中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怎样的冲突,孰对孰错,包括他在内的普通党员们是难以真正知晓的。

大会结束时,天色已晚。人们拥出会场,纷纷散去。团委会的一个小伙子认出了尼古拉,客气地要送他回去。他婉言谢绝了,说自己能行。

夜色苍茫,街上空荡荡的。他运气不错,依稀看见远处有一辆马车渐渐驶近。他扬手招呼,和车夫谈妥了价钱,上车坐稳后才定下心来。吆喝声、鞭子声撕破寂寥,马车缓缓地前行了。尼古拉神经松弛了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准备闭目养神。不料,前面出现了一段坎坷不平的石子路,马车夫说怕损毁轮胎,让客人下车,自己走回家。竟会遇到这种倒霉事,尼古拉软话硬话全说了,都不起作用。怎么办?四下无人,暮霭沉沉。他撑着单拐,慢慢地往前走去。亢奋消退,疲弱也罢,颓丧也罢,孤独无助,除了一步一步挣扎着回去,别无他法。此处从没来过,昏暗中,房屋陌生,路又不熟悉,他难免有些发慌。碰到三岔路口,只能凭着感觉,选一条走走看。蓦地,他心头一惊,因为前方隐隐传来了海水拍岸的声响。糟糕,方向反了!他全身泛起一阵疲乏,两条腿简直要拖不动了。近旁有个小小的街心花园,他体力不支,神思昏沉,挣扎着挪动两步,就势倒在长凳上。休息了一会儿,午夜的海风吹来,仿佛比白日猛烈了些,他的神智恢复了清醒。近几年来的种种苦恼、烦忧、焦虑、失望,接连来袭。尤其是躯体的病残似乎无可挽回,在这凄迷的秋夜,勾起了他绵长的回忆。

童年、少年,直至当下这青年时代的经历,化为一幕幕鲜活的画面,在眼前映现,接受检验。二十四年了,总的说来还不错。他是因力量丧失殆尽才离开战斗队伍的。今后的生活必定黯淡无光吗?今后的时日必定一团迷茫吗?可以用什么来充实今后的生活空间呢?用什么来证明今后的人生依然能发热发光,具有价值呢?一天接一天,同志们在奋斗,在前行,自己却仅仅是吃、喝和呼吸,做个毫无作为的旁观者,这让人怎么受得了?躯体背叛了自己,那么算了,朝胸口开一枪,一了百了吧!想到此处,他从口袋里掏出了勃朗宁手枪。

枪口鄙夷地瞪着他的眼睛。他把手枪放到膝盖上,厉声自责:“老弟,纸糊的英雄!任何一个笨蛋,任何时候,都会冲着自己打一枪的。要摆脱困境,这是最怯懦、最省劲的方法。你是否已经竭尽全力,去挣脱束缚你的铁环了呢?纵然到了生活难以忍受的时候,也要设法活下去。你要让生命变得有价值。”于是,尼古拉猛地站起,身子晃了两晃,差点儿摔倒。但,他并不气馁,牢牢站稳。

此刻,他头脑无比清醒,犹如过电影,反复审视往昔的所遇所为所思,自身的长处与短处、优点与缺点;接着,不知怎么的,拉依萨端正的容貌在他脑海中浮现。他回想姑娘的淳朴与稚气、善良与体贴。互补,对,互补!原先看问题怎么如此片面、轻浮、简单化?明明两个人平时已十分亲近,自己却仍在犹豫不决,没有主动表白。是的,因病因残,而且看来痊愈无望,所以怯懦,所以无语。其实完全不必过虑。姑娘了解自己的病残状况,眼神中、举止上,并没有流露出丝毫疏远、嫌弃的意味,倒是明显地表露着和善、同情、关切、爱慕与依恋。平日,在大小事情上,她都如同亲人般照料、协助自己,甚至偶尔还会对自己怄气与撒娇,此刻回味,甘甜入心。他乐观地想象着,只要俩人结合,互补互帮,爱情的鲜亮火焰多半会大大有助于事业的成功。虽然,什么叫成功,此时还只是一个隔着雨帘依稀可见的朦胧前景。有一点,他也考虑到了:假如姑娘把最美好的青春年华交付给他,把人生的绚烂希冀寄托在他身上,虽然自己怎么努力也无法成就大事或协助对方,那么至少也不能变成依附妻子的累赘——他会让她自由翱翔,飞向高远的蓝天。

想到这里,他拿定主意,心中有了底。他打起精神,撑着拐杖,认清方向,艰难地、谨慎地走着。此时,他虽踽踽独行,却好似已有伴侣,驱散了独行者的孤寂之感。

与此同时,拉依萨在家中神思不定。尼古拉深夜不归,是从未有过的。姑娘毫无睡意,走出房间,轻轻开启大门,面对夜色中空落落的大街,更觉忐忑;关门回屋,依旧难以入眠,又蹑手蹑脚地出来……如此反复多次,思绪烦乱,脑海中竟闪出让自己惊悚的模糊场景,似乎尼古拉遇上了很难跨越的坎儿。姑娘打心眼儿里仰慕和喜爱尼古拉,理解他的艰辛与苦恼,愿意为他分挑重担,支持他的努力,和他齐心并肩,开辟新的天地;也坚信尼古拉正是自己心目中的那个值得信赖、可以依靠的人,与他并肩同行,自己能够挣脱家庭的羁绊,踏上崭新的道路。

几乎快到凌晨,尼古拉才回来。整夜没合眼的拉依萨见他脸色苍白得异样,心中忧虑,但不问什么,赶紧扶他进屋,让他缓缓躺下;见他喘气急促,似醒非醒,累极了的模样,倒不敢走开了,默默地坐在近旁,注视着他。

过了一阵,尼古拉缓过来了。

其实,拉依萨的双眉紧蹙、关怀备至,尼古拉都感觉得到。他不再彷徨,不再踯躅,定定心神,鼓足勇气,向姑娘表露了爱意。他细细地叙述了这一夜自己的思索与结论,感情那么浓烈,想法又这般理智。姑娘惊喜地、惬意地发觉,对方的考量与憧憬居然和自己不谋而合。她完全明白,俩人一旦结合,前方并非坦途,必将遭遇现今尚难预料的艰苦困厄。但她愿意,她心甘情愿与这个人终生相伴,默默地助他一臂之力。姑娘十分清楚,尼古拉是个胸怀大志的革命人,他要把一己的青春和热血献给最壮丽的共产主义伟业。自己虽然还不是共产党员,却也有所思考,有所憧憬,有所渴望。互补,对,互补!自己不会变成对方的累赘。即使就性格脾气而言,双方也可以互补。尼古拉勇敢、热情,善于启发、团结人;自己呢,文静、内向,一事当前,遇事常害羞,腼腆……

于是,这对年轻人基于共同的思想基础,进入了热恋阶段。

拉依萨最了解男友的需要。她把自己的哥们儿姐们儿介绍给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让他们得空儿就来探视和陪伴渴求与人多多沟通、渴求建立美好友谊的尼古拉。

常来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喜欢听他讲故事,这正是他擅长的。他绘声绘色地讲述亲身经历的,还有目睹耳闻的种种快乐事儿、悲酸事儿、化装侦察的事儿、策马冲锋的事儿、宣传鼓动的事儿、慷慨就义的事儿……朋友们听得或乐不可支,或潸然泪下,或心潮澎湃,或沉思默想。许多故事中的主人公,其实多半就是尼古拉本人。拉依萨有时会有所觉察,问他为什么不坦言直说。

“是我还是别人,这重要吗?当初,我们团员全都这样。”他含笑回答。

当俩人单独相处时,尼古拉常会唱一首歌,拉依萨听了几遍,有时也会跟着轻轻哼唱,面带丝丝羞涩——

我满怀激动,无比欢欣,凝视你勾魂的眼睛……哪怕我潜入深邃的海底,哪怕我上天摘彩云。只要你投来深情的一瞥,我愿把一切献给你。[1]

有意思的是,尼古拉第一次唱完这首歌,竟对拉依萨发表声明似的说:“我首先是属于党的,其次才属于你和其他亲人。”

好在拉依萨很理解,微笑着点点头。

谈起可能面临的种种困难,尼古拉说:“俄罗斯民谚‘有勇气,必胜利’,很鼓舞人的。”

拉依萨高兴地回答:“对,我们有勇气,必胜利!”

就在这愉快的,充盈着朝气,甚至带有喜庆意味的氛围中,尼古拉和拉依萨的爱情之花迅速绽放,散发出馥郁的馨香。有的是深深的情、浓浓的爱,有的是绚烂的理想、心底的欣悦。他们喜结良缘了。

第九个十月革命节即将到来。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回忆起自己曾多次参加盛大的庆祝活动。尤其难忘的是,十月革命六周年时,他是别列兹多夫地区庆祝活动的组织者之一,忙得不亦乐乎,累得几乎趴下,喜得神采飞扬。此刻,他一脸懊丧地发出感慨:“全民的节日啊,恐怕我想看看游行队伍也办不到了。”

确实如此。这时,尼古拉迈小步稍微走走已相当吃力,想跑到大街上,挤到人堆里去,是不可能的。然而,拉依萨理解丈夫的心情,决定给他一个惊喜。

十月革命节当天,拉依萨抱起丈夫,放到一辆借来的双轮小车上,推着他出门、上街,来到游行队伍必经的市中心。

哦,处处红旗飘扬,人头攒动,欢笑声一阵高过一阵。

来了来了,游行队伍过来了。许多车辆,披红挂绿,车上的人们挥舞着彩旗,放声歌唱。更多的群众,身穿节日盛装,队伍整齐。那欢声笑语,宛若一群群小鸟,四下飞舞。忽然,乐声起处,队列拉开,开始表演舞蹈节目了。好像没什么高难度的动作,但举手抬足齐刷刷的,十分优美,群众演员个个笑脸似花。挤在人行道上的市民知道,短短的一个集体舞,是多日辛苦排练的成果。这不,掌声犹如雷鸣,渲染得节日的气氛越发浓烈。

正是新经济政策时期,这在人们的衣着上也有所反映。有些男子身穿短短的宽襟呢大衣,头戴闪亮的硬边圆顶礼帽;有的妇女脚上穿着印有羽状花纹的长筒袜,显然是舶来品,身上散发出扑鼻的香粉味儿。

有个让人一瞧就像暴发户的中年男子从旁走过,嘴里叼着粗大的雪茄,挺得意的样子。

“拉依萨,看到了吗?这恐怕就是耐泼曼分子——新冒出来的资产阶级分子。”

“他们是些怎样的人?在干什么?”

“投机倒把,牟取暴利。”

“那么为什么允许他们存在呢?”拉依萨不明白了。

“看样子,你对新经济政策还缺乏一个概念。”尼古拉想起这段时间,自己从报章杂志上了解到的相关说法,他觉得报刊上的解释总是百分之百对的。“这么着吧,最近我给你讲讲。”

拉依萨推着双轮小车,随同游行队伍,朝广场那边徐徐移动。

看,水泥厂的工人们过来了,大都是年轻人,眉飞色舞;瞧,为革命事业立下汗马功劳的老干部们过来了,一个个姿态端庄,精神矍铄。

广场上,明丽的阳光下,彩旗飘拂,欢声雷动,恰如一片人的海洋,浪潮汹涌,涛声震天。

双轮小车停在广场的旁边。拉依萨侧身看看尼古拉,怕他这样外出过于劳累。只见他两颊红红,生气勃勃,以喑哑的嗓音跟着游行群众唱起传统的革命歌曲——

同志们,勇敢地前进!斗争中百炼成钢,我们为争取那自由,昂起头奔向前方……[2]

歌声刚停,他依旧兴奋不已,突然举手高呼:“十月革命万岁!列宁共青团万岁!”

“乌拉!乌拉!”近处的一伙年轻人立刻响应,也举手呼喊。

有个小伙子出列,双手指挥,亮开高亢的嗓门,引领大家,唱起一支显然是为这个节日创作的新歌,节奏强劲,情绪饱满,令人热血沸腾。

尼古拉高兴地说:“太好了。这是生活本身在欢唱!”

此刻的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脸色红润,目光炯炯,笑容璀璨,似乎随时要插进游行队伍中去。


[1]这是俄罗斯民歌《迷人的眼睛》的部分歌词。孙庆庠、瓦丽娅译配。

[2]这是俄罗斯民歌《同志们,勇敢地前进》的部分歌词。列·拉金词,金中译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