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第20章 生命中未掀开的一页
第20章 生命中未掀开的一页

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在失明并瘫痪之后,曾经慨叹,自己无法写日记,因为借别人之手能写出什么真正的日记呢?

不过,他本人在失明和瘫痪之前,一度写过日记的,而且那是在特殊情况下从心坎中徐徐流泻而出的特殊文字,与一位女性相关,与一段情感相关,与撰写者的品格相关。

这位女性是谁呢?她就是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马尔塔·劳琳的原型,即现实生活中的马尔塔·普琳。

长篇小说第二部第七章,写到保尔·柯察金在叶夫帕托里亚的迈纳克疗养院初遇马尔塔·劳琳。这位高额头、蓝眼珠、薄嘴唇的女性,看模样像个18岁的少女;一经交谈,保尔大感意外。原来对方已经31岁,而且1917年就入了党。不仅如此,她的生活历练、革命经验之丰富,使保尔大为惊讶而心生敬佩。

劳琳本是拉脱维亚共产党的一名成员,积极、大胆、活跃,一再舍生忘死地完成任务。1918年,她落入白匪的魔爪,被判处枪决。后来,苏维埃政府用白匪俘虏将她和其他一些同志交换了回来。

小说里的劳琳,和保尔相差9岁,但志趣相投,没几天,双方都对彼此产生了喜遇知己、相见恨晚的感觉。

然而,仅此而已。许多天了,俩人的情感,水晶般纯净的友谊,并没有发生质变。

保尔一度病情恶化。那些日子,医生要他全天卧床。

劳琳心神不定,一次次亲自找医生探问。她明白了:保尔的伤病很难治愈,预后不良,上班是不用想了,极有可能会瘫痪。

保尔领取了残疾证,还第一次拿到了抚恤金。此时此刻,他内心难受得无法形容。但当着病友们的面,他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若无其事,谈笑风生。只有劳琳,透过保尔苍白得异样的面色,隐隐察觉到他深藏于心底的痛苦与悲戚。但这大龄姑娘也克制着自己,竟似什么都没发觉,仍然与平时一样和保尔山南海北地谈天说地,希望借此帮他摆脱一些苦恼和抑郁。

其实,劳琳的冰雪聪明和良苦用心,保尔是能感触到的。

这时候,保尔对治愈伤病、上班干活,依然存着几分希望。

左思右想,他决定不再在迈纳克滞留,白白拖延时日。他企望找到一份不用走路的工作。

疗养期结束,保尔离开迈纳克时,其他病友全来道别,热情相送,只有劳琳没有露面。她犹疑、郁闷、忧急、怅惘,生怕自己的焦虑神情难以掩饰,影响保尔的情绪,因此找个借口,不来送行。此时,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保尔的关切之情已超越了一般的友谊。

返回莫斯科上班工作的劳琳,听说保尔在求医、求职两方面仍然到处碰壁,便写了一封信,邀请保尔去她那儿做客小住,休息一下。身心俱疲的保尔欣然应允,去了一趟莫斯科。

玛尔塔·劳琳和亲密的友伴娜佳·彼得松合住在鹅舍胡同。保尔找上门去,做客暂住。劳琳和娜佳上班,早出晚归。劳琳有不少藏书。保尔寄居于此,白天独自大量阅读;晚间和休息日,与劳琳和娜佳一起活动,还结识了她俩的一些朋友——全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彼此一见如故,神聊起来,没完没了。

十九天后,保尔辞别了劳琳。在长篇小说中,玛尔塔·劳琳再也没有出现过。她宛若流星划过长空,稍纵即逝。

在现实生活里,玛尔塔·劳琳的原型玛尔塔·普琳,和保尔·柯察金的原型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却有着较多的交谈与交往。1926年12月18日,尼古拉在写给达维多娃的信中说:“有关普琳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大概是诺维科夫对你讲的吧?下次我写信告诉你。总之,这是我过早遭受摧残的生命中未掀开的一页。”

年末,普琳去新罗西斯克探望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此时,奥斯特洛夫斯基已与拉依萨结婚。

出生于1895年的玛尔塔·普琳,1915年中学毕业,获金质奖章。她当过教师,在孤儿收容部门担任过教养员。1917年9月,拉脱维亚被德寇占领,她加入布尔什维克党,散发传单,宣传鼓动,为建立苏维埃的拉脱维亚而斗争。

普琳做地下工作时,曾使用化名“丝特拉乌姆”,意思是“激流”。这倒暗合了她活泼、机敏、果敢、一往无前的个性。

1918年,普琳奉命转移到彼得格勒。1919年,她肩负特殊使命,潜入爱沙尼亚,在敌后勇敢地活动。同年被捕,由于是拉脱维亚人,她被解送至里加,关押在里加中央监狱;同年年底,她和另外四名难友被军事法庭判处死刑,但死刑并未立即执行。翌年7月,苏维埃政府与敌方交涉,用一伙白军战俘换回了90名身陷囹圄的革命者,其中就包括玛尔塔·普琳。

当时,交换过程发生了意外。谈妥的条件是,敌方必须交出90名政治犯,而这天在里加中央监狱大院里集中的,却只有89人,缺席的是难友娜佳。她因受刑伤势过重而患重病,步履艰难,被留在了牢房里。娜佳比普琳小两岁,比尼古拉大7岁。1912年,她才15岁时,便投身于革命。由于叛徒出卖,她被捕了,并被判了死刑。

普琳头一个发觉缺少了娜佳,就和其他难友一同提出强烈抗议:“娜佳不来,我们都不出监狱。”难友们群情激愤,态势紧张。最后,敌方不得不用担架抬出娜佳,让她和89名难友一起,朝着商定的交换地点行进。这一路上,普琳悉心照护着刑伤未愈又患重病的娜佳。就这样,她俩从此成了密友。后来,她们一块儿住在莫斯科鹅舍胡同25号两间相连的屋子里。1926年,尼古拉探访普琳,去的正是鹅舍胡同。

四十一年后,即1967年,普琳72岁高龄时,撰写回忆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文章《以笔代刀》,为后人留下一些珍贵的资料。

那时,迈纳克疗养院的病员中,尼古拉年龄最小,病残最重。深褐色的双眼,眼神忧郁,有时甚至冷峻得与年龄不相符地凝视着外界。偶尔浅浅一笑,他的容貌顿然呈露独特的魅力。尼古拉口才很好,是个活力充沛的辩手,具有掌控场面的能力。他言辞朴实、精练,又每每适时运用充满智慧的俗话谚语,同时善于耐心地倾听对方。这和他长期从事共青团工作有关。

玛尔塔·普琳看在眼里,挺欣赏,挺佩服的。正因如此,她确知尼古拉即将面临厄运——慢性疾病难以遏制的发展必将导致重残,心头格外沉重。疗养期结束,尼古拉要去新罗西斯克,病友们纷纷道别、送行,唯有她借故躲开了。

不明就里的众病友事后商量了一下,委托在普列汉诺夫国民经济学院夜校进修的普琳,寒假期间抽空,代表大家,登门探望尼古拉一次。普琳不便推却,况且她也非常牵挂尼古拉,很想看看他病情恢复得如何,日子过得怎样,求职可有眉目。

这样一来,现实生活中的普琳曾去过新罗西斯克一趟。

那是1926年的寒冬。尼古拉已和拉依萨结合,他的母亲奥里加也恰巧来看望小儿子。主客见面,大家高兴地聊着天。尼古拉有些累,进屋去休息,说待会儿再过来,和大家一起吃晚饭。

窗外,天色渐暗。主客围坐在餐桌旁,等候尼古拉。

怎么还不来呢?他也是没办法呀!头发晕,心乱跳,不得不在屋里歇会儿,再歇会儿。磨磨蹭蹭,好久才慢腾腾地出现在房门口。他脸色苍白,拉依萨快步上前扶住他,着急地问:

“你不舒服?我把晚饭给你端到床边来吧。”

“不,没什么。马上就好。”尼古拉强自镇定,以徐缓的嗓音回答。突然,他的一只手软绵绵地扬起,好像要在空中抓住什么,身体摇晃着,差点儿摔倒……众人七手八脚地上前搀扶,小心翼翼地把他安放到床上。

尼古拉陷入半昏迷中,好一阵儿才苏醒过来,苦笑着说:“别害怕,别害怕。身体虚一点儿,没事的。”

在这之前约一个月,即1926年秋季的一天,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乘火车从哈尔科夫来到莫斯科。他雇了辆马车,前往鹅舍胡同。没想到,25号的电梯损坏,正待修理。尼古拉傻了眼,求车夫帮忙,为他拿着行李,跟在后面,一同登楼。他自己手撑双拐,一级一级,一层一层,好不容易,上了三楼。正巧在家的玛尔塔·普琳,虽然已接到尼古拉由哈尔科夫发出的信,此刻听见门铃声,开门看到尼古拉,仍然暗自吃惊。只见他拄着拐杖,站在楼梯小平台上,气喘吁吁,大颗大颗的汗珠顺着蜡黄的面颊往下淌。后面跟着个马车夫,一只胳膊下夹着用粗绳捆紧的褥子,一手提着破旧的小行李箱。尼古拉似乎抱歉般地说:“虽然你劝过我,让我别长途旅行,可我还是来了。但愿你不会把我撵走……”

“瞧你说的,我欢迎你来。只是考虑到你的病情……你的体质,才建议你量力而行。”

谢过马车夫,两个人走进寓所。

两间相连的屋子,原是普琳和娜佳各住一间。现在,她俩合用一间,腾出普琳的那间,给尼古拉住下。

普琳和娜佳白天都要上班。在《真理报》工作的普琳,晚间还得去学院听课。平时她们几乎没时间陪尼古拉,可小伙子倒也不寂寞。普琳热衷于藏书,屋子里有大量的书刊。尼古拉趁此机会,静下心来阅读,如鱼得水,乐在其中,膝关节的酸痛也似乎减轻了几分。

他在这儿寄居了二十一天(小说中说十九天),读了许多书。其中包括列夫·托尔斯泰、高尔基、辛克莱[1]和杰克·伦敦[2]的小说,普希金、勃洛克[3]和马雅可夫斯基的诗集。他也认识了普琳和娜佳的一些朋友。在友好的交谈中,奥斯特洛夫斯基讲述了自己的身世。后来娜佳说,她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时,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那阵子,普琳又上班又进修,社会活动也忙,倒是娜佳对奥斯特洛夫斯基照管得比较多。她也讲了些自身的经历。奥斯特洛夫斯基特别感兴趣的是她与列宁有过一面之缘。

1921年1月,娜佳在肃反委员会工作。那天午夜,她奉捷尔仁斯基之命,要把一份机密函件当面交给列宁。正是严冬时节,外面冰天雪地,娜佳衣着单薄,一路上可冻坏了。进入克里姆林宫,见到列宁时,她几乎冻僵了,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列宁夫妇让她喝足热茶,关切地询问了她的生活情况。娜佳心里暖乎乎的。她参加过1918年“五一”节那天的大游行,为奥斯特洛夫斯基描绘了自己亲眼目睹的、列宁在红场上讲话的情景。1924年1月列宁逝世,娜佳作为一个工人代表团的成员,曾在巴维列茨车站迎候灵柩。奥斯特洛夫斯基细听她的描述,努力想象当时的场面,耳畔似乎鸣响起了那天回荡在空中的俄罗斯民歌《你们已英勇牺牲》的旋律。他从娜佳的讲述中更多地体悟到革命领袖与普通革命者之间的深切感情,并从中汲取能量。

这段时日,奥斯特洛夫斯基和普琳,这两个曾互相产生好感却并未表白的人,曾一度陷入迷惘与苦闷的情感漩涡。

寄居鹅舍胡同的二十一天,奥斯特洛夫斯基在日记中记下了他的见闻和思考,也在笔端流露出深沉的爱意与烦忧,淋漓尽致地吐露情愫。

1964年,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逝世二十八年,苏联《十月》杂志第9期首次发表了确系奥斯特洛夫斯基所写,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成书时并未收入的一些文稿。其中有一节,恰恰有助于我们破解相关的疑团。摘录如下——

玛尔塔·劳琳和保尔·柯察金之间,泛起了情感波澜。不需要语言表露,双方都知道彼此是亲密的。然而,保尔此时进入了一生中的艰难时期……明知由于身体的状况越来越糟,自己决不会向她提出结合的要求。

是的,一个意识到未来的岁月极可能黯淡无光,绝对不可以拖对方的后腿;另一个呢,已经得悉好友的疾病将发展成怎么样,也下不了合挑起这副担子的决心。

现在保尔来了。由于这个缘故,劳琳和娜佳操着拉脱维亚语谈过一次,都开门见山,言辞激烈。

“请说说看,你为什么要折磨这小伙子?干吗跟他这么亲昵……你发疯了!真是个痴心女子。这样的小伙子,我头一回见到。他是不会求你的,不会像诗人奥左尔那样诉说自身的不幸遭遇,要你摸着他的脑袋劝慰一番。你为什么偏要写信让保尔到莫斯科来呢?别干傻事儿!不然的话,我一生气,会揪你头发的!”

这个娜佳,当年曾指挥过拉脱维亚的一支游击队,在监狱里忍受过几乎使她发狂的毒刑。此刻像要把威吓化为行动了。

“娜佳!不要干涉我的生活。这个小伙子是我非常知心的朋友。我再说得明白些,我爱他。这是一个优秀的布尔什维克,但是病魔正虎视眈眈,要伺机袭击。我无法把自己的生命和他的未来连接在一起。我的生命是党给的。可假如我和这个小伙子结合,假如他留在此地了,那么无论遇到什么状况,我也不会离开他。结果,一个悲剧将变成两个悲剧,工作完了,事业完了,一切都将后悔莫及。再也别跟我提这件事了!”劳琳说着,哭得那么伤悲,使娜佳忘了刚刚讲过的话,竭力安慰她。

这段情节清晰无误地告诉读者,在小说中,痴心女子劳琳的确爱上了保尔,但她是个职业革命家,曾经奋不顾身,曾经九死一生,目前工作上敬业,学习上刻苦,正在争取高学历。她十分理智,不想让一个悲剧变成两个。

成书时,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毅然删去了这一节。保尔朋友多,就让劳琳成为众多朋友中的一个吧。奥斯特洛夫斯基写书,怀有强烈的使命感、责任心。他明白,描摹主人公的感情生活必须掌握分寸,得恰到好处。保尔与冬妮亚、丽塔、拉依萨都并非简单的异性朋友关系,其中暗含着主人公成长、成熟的重要环节,环环相扣,不可或缺。至于年轻诗人奥左尔,他苦苦追求劳琳,劳琳对他没什么好感,却对保尔情有独钟——此类情节,在别的文人笔下,可能会被编造得缠绵悱恻,死去活来。然而奥斯特洛夫斯基反复琢磨,自己要写的,绝非流行一时的言情小说,而是政治倾向鲜明、反映时代主流、人物情操高尚,可令读者感奋、增强生活信心和革命斗志的作品。尼古拉正是基于这样的创作理念,不仅不胡编乱造,而且干脆删除了这一节。

那么,既然写了又删掉,那何不根本不写呢?这就牵涉到复杂曲折的文学创作进程。

首先,劳琳这个人物,在现实中确实有其原型——普琳,所写内容,也并非空穴来风。其次,进行文学创作,奥斯特洛夫斯基毕竟初出茅庐,尚属新手,某些段落写写改改,或留或删,不仅正常,而且恰恰显示了未来优秀作家的严谨态度。

其实,奥斯特洛夫斯基和普琳的交往还有所延续。

他在鹅舍胡同逗留了三周。秋意渐浓,淫雨连绵,雾气弥漫,阴冷不堪。他的下肢关节剧痛不已,奔走求职仍毫无结果。医生建议他去南方休养。

在莫斯科,他和劳琳、娜佳以及她们的友伴相处得很好,很快乐,正如他后来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所说的那样:“在莫斯科,我平生头一回歇了一阵。置身于一群亲如家人的年轻人中间,如饥似渴地读书,读新作品,只恨时间太短促……为什么重回新罗西斯克?我一身是病,那些医生又赶我到南方住……至少待一年。否则,留在莫斯科的话,我的肺结核必定会发作。”

要与大家分手,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还真觉得依依不舍。他和普琳之间的感情日益加深,理智的他决定要尽早离去,不能犹豫。

普琳和娜佳,打心眼儿里非常赞佩尼古拉的决断。两人结伴上街,为尼古拉添置保暖的衣物,还有食品、书籍,帮他做好启程的准备。

那天,玛尔塔·普琳陪伴撑着单拐费劲地挪步的尼古拉乘上马车,去火车站。另有几个朋友已在那儿等候了。大家帮尼古拉进入车厢,安排他坐得尽量舒适些、方便些。道别的话儿暖人心,尼古拉又一次沉浸于温馨的氛围中。

朋友们挨次走出车厢,普琳落在最后。忽然,尼古拉轻声叫住她,把一本样子挺普通的练习簿交到她手里,郑重地嘱咐,在得到他去世的消息之前,千万别看。普琳拭去泪珠,点头应允。

火车启动了。朋友们在站台上目送列车呼啸着远去,大家心头沉甸甸的,甚至感到内疚。是呀,没能帮上忙,没能使尼古拉得到疗效显著的医治或一份适宜的工作,从而成功地回归革命队伍。

练习簿就是日记本。其中记录了寄居二十一天来,他休憩、阅读和思考的情况,也透露了对普琳的关切、敬佩和喜爱。字里行间,既激情沸腾,也饱含理性。他决定不当面表露爱慕,不让自己的病残变成对方的累赘。

若不是娜佳偶然瞥见日记本,翻阅过一些,如今我们对日记的内容还毫无所知呢。

奥斯特洛夫斯基离开莫斯科,重返新罗西斯克,再次来到拉依萨家中寄居。

安顿下来,休息了一段时间后,他又开始跑本市的党委会、团委会,希望他们能够给他安排一份工作,或至少提供机会,让他接触党团员。

1926年底,普琳登门探访尼古拉的数天里,也去了团委会,热诚而客观地介绍:“你们这儿有个奥斯特洛夫斯基,年纪不过22岁,党龄两年,思想纯真,是退伍军人,具有丰富的生活和工作经验,就是目前病残严重,行动不便。这么个人才,是不是可以让他在做青年思想工作方面发挥些作用呢?”

没多久,就有一个团小组经常来尼古拉这儿开会,过组织生活了。他的床边响起了年轻人的谈笑声、争论声,有时还有欢快的琴声歌声。

玛尔塔·普琳此次前来探访奥斯特洛夫斯基,看到尼古拉的新婚妻子拉依萨、岳母留保芙·伊凡诺夫娜和大姨子廖利娅都对尼古拉很好,在日常生活中给予其诸多照料,使身体伤残的尼古拉感受到一种家庭的温暖。普琳临走前,和这对新婚夫妇一起,商谈尼古拉应该怎样选择一种职业,或者说一个岗位,为社会做贡献,也让自己活得更有价值。三人考虑了很多,设想了很多。比如当个统计员、定额员、绘图员、调度员或财务人员什么的……然而,干这类活儿,都有个前提:得每天乘公交车上下班。尼古拉哪儿行啊!普琳甚至想到,尼古拉善于讲述亲身经历的故事,讲得生动逼真,让人听了还要听,那么是不是可以写下来,让人读了还想读呢?

尼古拉听到普琳的这个想法,当即两颊潮红,显然兴奋起来了。普琳来劲儿了,进一步说:“请考虑考虑,试试看。作品写成后,不妨寄到莫斯科我那儿去。我可以找位记者朋友,帮忙修润。若能成功,对于比较窘迫的物质生活大概也不无小补……”

后来,尼古拉下定决心,付出辛劳,攻坚克难,果然成了优秀的作家。这么巨大的成就,是否与普琳这次热情的鼓励有直接关系呢?很难说。毕竟他的许多朋友,包括战友、病友,听他讲过故事的人,都提出过类似的建议。可以这么说,很多人的建议和鼓励,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促使他着手艰苦的文学创作。

翌年,即1927年,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写出了一个中篇——描写骑兵生活的《暴风雨所诞生的》。

这次探望之后,普琳就返回了莫斯科,二人的通信日渐减少,直至中断。《暴风雨所诞生的》写成后,仅有一份手稿,尼古拉将其寄给了骑兵旅的战友们,并没有誊录一份寄给玛尔塔·普琳。三年后,奥斯特洛夫斯基开始创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一部,次年续写第二部,无论是一式数份的稿子,抑或是油墨飘香的样书,尼古拉都没有寄给普琳。尼古拉因这部著作大获成功而声誉鹊起、举国闻名之时,普琳没有主动和他联系,他也并未设法寻找对方。

彼此遗忘了吗?没有。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二部里明明出现了一个以玛尔塔·普琳为原型的人物——玛尔塔·劳琳,而且上述那段文字写了又删除,更能说明问题。

奥斯特洛夫斯基懂得,现实生活中接触过的人与事,并非全都适合写入作品。因此,他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安排人物、取舍情节,以求取得最佳效果。

普琳不联系已成著名作家的故友,显然是不愿张扬,更不愿给尼古拉增添节外生枝的麻烦。

他们是革命人,始终把革命事业放在首位。他们以理智驾驭情感,万一出现情感死结,便快刀斩乱麻,展露高尚的情操,以及善于、勇于自律、自控的品格。

爱情毕竟是人类的浓烈情愫之一,情丝缕缕,盘集心底,纠结成团,容易使人狂躁不安,言行出格。奥斯特洛夫斯基平生遭遇过多少挫折、困厄、磨难和不幸,他凭着坚毅的意志,摒弃杂念,全身心投入,披荆斩棘,开辟出崭新的天地。凡此种种,奥斯特洛夫斯基自己的体悟分外深刻。细心的读者会注意到,就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二部第九章,全书即将出现梦想成真的光明结尾之前,有以下一段扣人心弦的肺腑之言:

几乎每个人都可以宣泄内心的忧伤,抒发各种热烈的或温婉的感情,保尔却没有这个权利。他以永不松懈的意志禁锢着这些感情。工作接近尾声,被禁锢的感情就频繁地骚动,要挣脱意志的束缚。只要他屈服于这些感情中的任何一种,事业必将以惨败告终。

回首审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玛尔塔·劳琳确实作为保尔的众多朋友之一出现为妥。如此,虽然这一人物形象显得单薄些、浅淡些,却不会和冬妮亚、丽塔等人物“抢戏”,全书也紧凑了不少,作家如此删节修改,凸显出他边学、边想、边干,在创作实践中学习创作的钻研精神。

未来先说吧。在现实生活中,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和玛尔塔·普琳后来还曾会面,这使得他俩的友谊拥有一个近乎完美的结尾而显得余韵绵长,令人欣慰,令人赞叹。

1926年末一别后,普琳依旧开朗活泼,依旧爱音乐,爱绘画,爱文学,爱大自然。她的朋友圈子越来越大,藏书也越来越多。她全心全意,做好革命工作。

1936年11月7日,正是十月革命纪念日。下午,普琳参加游行尚未回来,鹅舍胡同25号三楼的电话铃响了。一个男子的嗓音,响亮而急促,要找玛尔塔·普琳。

“普琳不在家。”娜佳回答。

“你是娜佳吧?”对方立刻自报姓名,“我是柯里亚·奥斯特洛夫斯基。”

娜佳吃了一惊,不知怎么应对才好。

“5点钟,有一辆汽车会停在你们大门口。请你和普琳一块儿上我这儿来吧。我期待着。”说完他便挂了电话。就这样,分别十年的朋友又见面了。

互相问候、亲吻。奥斯特洛夫斯基说:“十年前,我是你们的客人。现在,你们是我的贵客。”

他嘱咐把小桌子移到他的床前,摆好菜肴,还放了一瓶酒。

娜佳以传统的方式祝酒:“为了重逢!”

奥斯特洛夫斯基非常激动。普琳更是百感交集,一句话也说不出。娜佳忍不住了,走到一边啜泣。

奥斯特洛夫斯基招呼她过来,说:“英雄有泪不轻弹。”

大家回忆着在鹅舍胡同那些相聚时日的点点滴滴。

“我本想在书里多留些印迹,”奥斯特洛夫斯基说,“但是太伤感了。普琳不会赞同的。”

临别时,奥斯特洛夫斯基让家人从书柜里取出两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并把笔放到他手中。他在两本书的扉页上分别题了词,然后突然半似轻松半似遗憾地说:“一切到此结束。句号。可惜没来得及写完《暴风雨所诞生的》。”

什么?句号?尼古拉行动不便,为了创作,他请了一位志愿秘书,他口述,对方记录,该加标点符号的地方,他就直说。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不创作时也会脱口而出:句号。

愉快的会面结束了,娜佳先往外走,奥斯特洛夫斯基让普琳稍作逗留,向她索取十年前留在她那儿的日记本。

数天后,普琳带着保存完好的日记本,再次前来探望尼古拉。他请普琳念一点儿日记本上的东西,随即叮嘱她把日记销毁。

不久,12月22日,重残作家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逝世了。玛尔塔·普琳赶去守灵,珠泪点点,哀思绵绵。

邂逅而相知,暌隔十载;飘散于虚空,一段情愫。

人生有可能遭遇感情纠葛,但与真正的婚恋不存在直接关联,而且确实很纯洁,很美好,这对于品行,对于情操,或许是格外严峻的考验。意志不坚,处置不当,脑袋里的无形之物也会质变,霉烂腐臭,使人沉醉、昏眩,毁了事业,毁了一生。意志刚强,处置妥当,则截然不同。


[1]辛克莱(1878—1968),美国作家。主要作品有《屠夫》《煤炭大王》《石油》《龙齿》等。

[2]杰克·伦敦(1876—1916),美国作家。主要作品有《荒野的呼唤》《白牙》《马丁·伊登》等。

[3]勃洛克(1880—1921),俄罗斯诗人。主要作品有《十二个》《报应》《野蛮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