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第19章 心意相通
第19章 心意相通

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辗转治病,虽然疗效不佳,或者说,病况伤情时好时坏,但他基本上保持着乐观的态度,对恢复健康、重返工作岗位,仍具有信心。这在给朋友们的信函中,往往以幽默的、夸张的、调侃的言辞表达出来。比如他告诉诺维科夫:

……食欲大增。一口气能吃十二个生鸡蛋!能吃四分之一俄磅黄油加两杯牛奶等。哇!你要说什么?我真有这么厉害哦!……我到了哈尔科夫要弄清楚,自己将在哪儿上班(如果基本上能上班的话)……彼得鲁什卡,别狠狠地骂我(轻轻地骂两句可以)。我没有忘记你,也不会忘记你,虽然从制造闹剧的角度看,你是个特级捣蛋鬼。

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母亲奥里加,得悉小儿子即将离开疗养院——医生说最好在南方找个气候适宜、冬天不怎么冷的地方住下,这才有利于巩固刚刚收获的疗效——她便想起了要好的小姐妹留保芙[1]

原来,奥里加和留保芙小时候都住在维里亚村。当时,两个小女孩是很亲热的玩伴。留保芙的父亲死后,她的家人,包括亲生母亲,不知怎么的,全催逼着年纪轻轻的姑娘赶快嫁人。留保芙嫁给了马秋克[2]。这是一桩缺失爱情的婚姻。

马秋克全家搬往新罗西斯克市后,留保芙生下了大女儿廖利娅[3]。巧的是,也是在1904年,奥里加的小儿子柯里亚,即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出生了。过了一年,留保芙怀抱年幼的廖利娅返回维里亚村,“走娘家”来了。奥里加和留保芙,两个都已做了妈妈的小姐妹,久别重逢,自有一番喜悦,一番感慨。

那段日子,几乎每天傍晚,两个年轻的妈妈都同坐在门边的长凳上,悄悄话说也说不完。近旁两个刚学会摇摇晃晃走路的小孩子正玩得开心,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两个小孩子,一个身穿粉红色连衣裙,另一个身穿天蓝色连衣裙。哦,穿蓝裙子的可并非女孩,他就是柯里亚。

……

光阴荏苒,时隔二十一年,奥里加发了封信给留保芙,说小儿子柯里亚需要在南方找个气候适宜的城市休养数月,不知留保芙家能否接纳。留保芙立刻复函,表示诚挚的欢迎。奥里加赶紧写信,把这好消息告诉尚在迈纳克疗养院泥疗部的小儿子。

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得知这个消息,自然也非常高兴。

他想得要周全些,当即亲自去函,讲明情况,表示谢意。信内附了一张他本人的照片,并说希望看到对方的照片,这样双方见面时才比较容易认出。

此时,廖利娅已经结婚并离异,带着才十个月的儿子,暂住在娘家。她的妹妹拉依萨年方二十,是个善良、健康、勤劳而又比较内向的淳朴姑娘。廖利娅的婚事,当初父亲马秋克是持反对态度的,如今大女儿遭遇婚变,无奈回家,虽有打字的一技之长,却还没找到工作,他越发气恼。他对自由恋爱嗤之以鼻,进而凡是新事物、新风气,他一概鄙视。

实际上,马秋克虽称不上革命者,但他曾让革命者在自己家的地窖里藏身,躲避抓捕。他还曾为地下革命组织保藏武器。革命队伍开展工作,需要经费,他冒着危险,出力筹措。1914—1915年,马秋克去维里亚村探亲,因人告密而被捕,蹲了六个月的监狱。马秋克原就脾气犟,出狱后更加乖戾,要么默不作声,要么出口伤人。他觉得所有的人都不可相信,都在跟他过不去。

马秋克共有二女一子。儿子沃洛佳最小,体弱多病,常常躺在医院里。马秋克对他也没什么指望。大女儿廖利娅,他不大喜欢。这女孩从小文静,手里老是捧着本书,加之违背他的意愿,结婚离婚,让他觉得丢人现眼。

排行第二的拉依萨长得并不十分漂亮,可身体健康,精力充沛,好动,爱干活儿。虽是女孩,却像个假小子,自幼便如同小尾巴似的,跟在父亲后面,跑东跑西,抢着要做帮手干杂活儿。无论干木匠活儿,还是刷墙面、修篱笆、整垄沟、补旧鞋,拉依萨都帮得上忙,至少能帮着递送工具。马秋克确实需要这么个小帮手,因而,他对小女儿是非常喜欢的。

奥斯特洛夫斯基寄来的信和照片,惹得两姐妹笑闹了一阵。

邮递员送来这封信的时候,姐姐廖利娅正坐在走廊上给孩子喂奶。站在窗户边的拉依萨接过信,随手拆开,取出照片看了一下,转身冲着姐姐扬了扬,逗她:“瞧,多帅的小伙子!”

她调皮,因为她知道姐姐放不开正在吃奶的孩子。廖利娅赶紧进屋,把孩子放到小床上,快步走进院子,要抢照片。拉依萨见状便逃。一个跑,一个追,笑声飞溅。

追逐打闹了一会儿,拉依萨站住,把照片交给姐姐。廖利娅审视了一番,说:“哦,真的不错。留点儿神,可别爱上他哟!”

妈妈留保芙回来了。母女三个,商量了一下。

这天,去码头接尼古拉的是廖利娅和表姐罗莎。拉依萨没去,她有点儿害羞。

天朗气清,码头上热热闹闹的,好多人举着一束束鲜花迎候客人。一艘轮船靠岸了。廖利娅眼尖,在渐次登岸的人群中发现了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他们俩1岁时曾在一起玩耍过,但此刻能认出,全靠照片。只见尼古拉身材瘦长,额头阔大,两眼有神,左手提个小行李卷,右手拄着单拐,稍嫌肥大的西服仿佛使他显得个子更高了些。他正左顾右盼,寻找前来接他的人,一阵风吹乱了他浓密的栗色头发。廖利娅怕认错人,光挥手,不招呼。尼古拉走近些,先开口问:“看样子,您就是廖利娅。跟照片上挺像的,我没弄错吧?”

三个人离开码头往家走,尼古拉说说笑笑,幽默地描述疗养院里如何给病员进行泥疗,自己如何服服帖帖,听从安排。一路行来,拄着单拐的尼古拉忽然站住,想起什么似的探问:“好像缺了一个……照片上那卷头发的……”

“卷头发的吗?那是谁呀?想想看。”

“哦,拉娅!她在哪儿?”

“留在家里了。她怕见陌生人。她不大喜欢你们——男的。”

“为什么?”

“她太小,还没到时候呗。”

“嚯——!”尼古拉不无夸张地说。

才几分钟,三人就到家了。

新罗西斯克市是往外运粮食的港口,还是一个混凝土工业中心。马秋克,这个在码头上干活的木匠,他家坐落在工人区公路街27号,恰好在柯里佐夫胡同的拐角处,是一幢砖木结构的平房。正门朝着巷子开,边门装有铁环。院子由一人高的篱笆墙围绕着,里头的锦鸡树丛,将枝枝叶叶伸展到墙外,垂挂下来,朵朵黄色的小花散发出缕缕清香。

公路街就是工人区的主要街道。在新罗西斯克市的中心区,主要街道是中央大街,这儿高楼林立,大的店铺、旅馆、银行、行政机关,鳞次栉比。距此不远,与中央大街平行的海滨街一带,设置着大集市、海运站。据说,从前这里曾建有权臣高官与富商大贾的寓所。标准区得名于此处样式相同的标准平房,是知识分子的集聚地。工人区以居住着大批来自捷克的移民而闻名。

尼古拉跟随廖利娅她们,来到公路街27号。他细细观察发现,公路街这段路面是用鹅卵石铺成的,人行道上则是一方方大石板。进了院门,只见院子里长着四棵高大的洋槐树,更有一棵老橡树,枝繁叶茂,宛如天然的凉亭。树下安放着一张桌子、四只凳子,都是用木板钉成的。一旁,种着蔬菜和花草。院子里还有成群的鸡鸭,跑来跑去,叫声划破寂静。

院子里有两间屋子和一间厨房。所谓厨房,也兼着餐厅和小弟沃洛佳的卧室。此外,还有一间狭小的披屋,光线特别差,平时不住人。早先,父母住一间屋子,姐妹俩住另一间。一年前,廖利娅结了婚,曾和丈夫一起,住在昏暗的披屋。披屋和拉依萨的屋子有一扇门相通。尼古拉到来之前,母女三个商量好,就在拉依萨的屋子里,用柜子隔出一个单间,让他可以安静地休息。

当日晚间八点半,晚饭已吃过,大家坐在厨房里的餐桌旁,轻松地聊天。擦得铮亮的铜茶炊吱吱响,一团团蒸汽向着天花板飞升。大黄猫一扭一扭地在人们的脚边走动。大家先是你一句我一句地闲扯,不一会儿,就变成尼古拉一个人在讲逗乐的故事了。

这时候,由于羞怯而故意躲在邻家的拉依萨回来了。她蹑手蹑脚地跨进院子,想悄悄地踅入自己屋内。不料,就在走廊上,被姐姐廖利娅一把抓住,不由分说,推进了厨房。尼古拉转身拉住她的手,让她在旁边坐下,同时笑着问:“干吗要躲起来?是怕见到我吧?”

拉依萨脸涨得通红,答不上话,手忙脚乱,想站起身来走开,一不小心,踩着了大黄猫的尾巴,疼得它喵的一声尖叫。在场的人全禁不住发笑,整个气氛立即缓和了,松快了。廖利娅要尼古拉把讲到一半的故事继续往下讲,尼古拉说:“不行呀。拉娅怎么办?前面的她没听见。”

“活该,谁让她躲开的!”

“可别这样责怪小女孩。为了她,我先把前面的内容简略地讲一下吧。”

故事有趣,听得大家笑声不断。

时间很晚了。外面风声呼呼,窗玻璃也格格作响,似乎要碎裂一般。这就是有名的新罗西斯克大风。尼古拉打算站起来,去“卧室”睡觉了,但站得太猛,一下子跌坐回椅子上,把大家吓了一跳。拉依萨看得清楚,尼古拉原本炯炯有神的目光黯淡了,阔大的额头湿润了,苍白的脸色变得煞白,右眉上方的一条伤痕更明显了。

尼古拉伸手揉搓膝盖,苦笑着说:“这讨厌的腿,出丑喽。若是能疼得轻微些,我可以立即前往哈尔科夫,理直气壮地对团委会的小伙子们说:瞧,我身体多棒,快给我分配工作吧。可真要命,仿佛关键时刻,当头挨了一棒,倒地不起,结果就不给我分配工作啦。”

在留保芙母女的关切扶持下,他小心翼翼地撑住桌沿站起来,迈了几步,舒口气,用手帕揩着额头,走进了小小的卧室。


来到新罗西斯克的头几天,尼古拉在餐桌旁一坐下,便会打趣地说:“我胃口不好。看着拉依萨,我会被她的食欲——她的健康所感染,增加食量的。”

就在那些日子里,病魔已开始钳制他双手的活动,有时候连吃饭也需要别人帮一下。

说是休养,但尼古拉哪里闲得住。只要腿脚酸痛得不太厉害,他就老往外跑,去本市的党委会、团委会,上图书馆,甚至“逛逛”大街小巷。这是他在多地做团工作时养成的习惯。

这个星期天,风和日暖,尼古拉没外出。他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晒太阳。留保芙抱着小外孙,和两个女儿一起走出来。大家东拉西扯,谈天说地。渐渐地,又是母女三个在听尼古拉一人讲述了。留保芙见怀里的小外孙已睡着,便抱着孩子进屋去了。尼古拉面对年轻的两姐妹,开始像个团支书似的发表宏论了:“新社会不需要一脸冷漠的旁观者或满怀同情的捧场者。它需要的是热情洋溢的参与者。别做人类幸福大厦建设的消极目睹者,也别打算偷偷摸摸地从边门溜进已建成的大厦。让我们的双手沾满混凝土吧,要不然,置身于并非亲手建成的大厦里,我们将会感到寒冷和愧疚……”

他说这番话时,满怀激情,令人动容。

此时,马秋克出现在门口。显然,他至少听见了后面的一些话。“说得真漂亮!句句蛊惑人。”他冷峭地脱口而出。

尼古拉转过脸去,双眼仍然喷发着热情,毫不怯懦地问:“我说错什么了吗?”

马秋克撇撇嘴,一言不发,朝披间那边走了几步,头也不回,提高嗓门说:“拉依萨!马上到隔壁去,把铁锨拿回来。昨天借去的。”

尼古拉微微一笑:“这是对你的小小专制。你父亲好像很不喜欢我。”

拉依萨默默无言,经过尼古拉身旁,走向篱笆那儿的边门。尼古拉有意跟上她,拉依萨低声说:“你别去。我待会儿要和你谈谈。”此话出口,连拉依萨自己也暗暗吃惊,心头一阵猛跳。

“是吗?好的。”尼古拉应声答道。

他细细回想,便大致上猜出了对方要谈什么。自己来这儿寄居,得到了除马秋克以外全家人的欢迎。而这家的小女儿拉依萨,由于他的来临和经常的交谈,思想感情仿佛明显地起着变化。

确实如此。不知不觉中,拉依萨的目光不再受家中那四堵墙的阻遏,她的兴趣范围扩大了。通过尼古拉生动、逼真又及时的描述,当下生活中层出不穷的新事物,犹如一股股清泉,活泼泼地灌入她的心田。年轻的姑娘从尼古拉的每一次讲述中,甚至从每一句话语中,都感受到这个目前不得不暂时疏离革命洪流的人,其全部生命和所有思绪都紧密地连接着光辉灿烂的共产主义理想。

由于姐姐廖利娅经历了一次婚姻失败,父亲马秋克便经常抓住此事,冷嘲热讽,还借题发挥,攻击自由婚恋,把共青团等同于童子军,认为旧习陋规比一套套新花样好。尼古拉每每条分缕析,据理力争。双方多次弄得面红耳赤,致使气氛有些紧张。在场的廖利娅又羞又恼,哑口无言。拉依萨也不作声,其实她竖起耳朵听得仔细,而且脑中也在思索。她开始憧憬尼古拉所憧憬的理想社会、幸福生活。她开始仰慕像尼古拉这样的优秀新人。

尼古拉在家里待不住,有时两只脚明明很疼,也不肯歇着。他说:“住医院住够了,歇也歇够了。再过一阵,应该可以上班工作。我得加紧锻炼,多走路,不能太娇惯了这双腿!”口气中透出烦闷,动作里不无忧虑。可泥疗的效果好像不仅没增强,反而在衰退。

这天,他要去三公里外的一个小图书馆。拉依萨见他眉头紧蹙,无奈地撑起双拐——来到新罗西斯克后,这是他第一次使用双拐。原先只用一根拐杖,甚而不用——可见腿疾又加重了。劝他别去吧,决不会听。拉依萨便说自己可以陪他去。尼古拉张了张嘴,像是要拒绝,但最终没出声。于是,两人一起出发了。

借阅组组长杜霞,好像不大喜欢尼古拉。多半是因为这个读者借的书多,而且爱问这问那,她嫌烦。此时,尼古拉提出要借托尔斯泰[4]的《战争与和平》。不料,杜霞硬生生地回答:“同志,您怎么搞的?我们可没有那种书!”

“什么叫‘那种书’?”

对方不屑置辩地说:“就是您要借的那种书!我们都收掉了。那里面有毒!您借本马雅可夫斯基[5]的诗集看看嘛。”

尼古拉也提高了嗓门:“我现在要借的是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

“告诉过您了,没有那种书!我们是根据无产阶级的文化任务来建设图书馆的。读者同志,只要您是当代人,就应该懂得,那些旧社会的、可憎的文化偶像,通通在消亡。”

尼古拉的嘴唇似乎瑟瑟发抖,他语带讥刺:“是吗?唉,可叹的是您的脑子也正在消……”

一旁的拉依萨闻到了一点儿火药味,虽然并不理解双方争执的核心问题是什么,但她觉得跟正在为读者服务的工作人员争吵起来总归不太好吧。如此一想,她下意识地瞟了尼古拉一眼。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何等机敏,立刻接收到了这一“信息”,冷静下来,避免了一场争论。事后,他自己也觉得诧异,怎么会如此听从拉依萨的无声指令呢?但是,他的脑海中,并没有因这类琐事掀起任何浑浊的微波细浪。

他珍惜光阴。他广泛阅读。他很清醒,自个儿和一些同龄人相比,是多了些战斗经历与工作经验,可学上得时断时续,文化底子薄,如今得恶补,得猛追。同时,尽管至今尚对康复抱有很大的希望,但他已隐隐感到,往后恐怕主要得靠文化、知识和学问来工作。他确实从小就喜欢读些文学作品,虽然此时尚未清晰地意识到要尝试着写东西、搞文学创作,但目前认真读书,实际上就是在进行探索、分析和研究。他特别关注反映国内战争的杰作精品,尤其是普希金[6]、契诃夫[7]、高尔基、列夫·托尔斯泰等大作家的名著佳篇。

尼古拉不顾顽疾缠身、行动艰难和视力下降,发疯似的广泛阅读,深思穷究,达到废寝忘食的程度。在他自定的日程表中,读政治论著和文学作品摆在重要位置,占去大部分时间,至于一日三餐,被列入“浪费时间”一栏。这表明尼古拉对学习抓得多么紧,也显示出年轻人在安排时间方面不够合理,不够科学。拉依萨目睹他争分夺秒的苦学精神和一再受挫而锐气不减的必胜信念,不由得又钦佩又感叹,不知不觉间,爱慕之心油然而生。

他俩从陌生到稔熟,从客气到亲密,过程自然而然。两人偶尔也会闹些小别扭,竟然像一对少不更事的小儿女。

尼古拉除了腿脚不便,双手的关节有时也会发病,不大灵活。他食欲不振,医生说他“胃纳差”,建议每天清早吃两个生鸡蛋,增加营养。每天清晨,总是拉依萨替他拿来鸡蛋,帮他先敲开一点儿。尼古拉挺过意不去的。这天上午,他身子不适,没看书,也没外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留保芙母女三个过来和他闲聊起来。他望望拉依萨,转脸对着留保芙笑笑,随口说:“瞧您的小女儿,长得多俊!”

留保芙和大女儿廖利娅不由得也笑了。

拉依萨没让人这么直愣愣地夸过,又羞又恼,脸上挂不住了。她把脸一沉,转身出了院子门,跑掉了。接连几天都躲着尼古拉,不跟他搭话。其实,姑娘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把控不住,会这样使性子。尼古拉倒没觉得怎么尴尬,仍旧有事没事地找她聊天。

实际上,尼古拉讲的事情、道理,字字句句,拉依萨都支着耳朵听得仔细。她意识到,这个闯入她生活的人,来自另一个自己所不熟悉而又渴望了解的世界。年轻的姑娘还没找到一个真正的工作岗位,尚在干零工,做杂活,还在缝纫刺绣机培训班学习。得空时,帮妈妈搞搞家务,帮姐姐逗逗儿子。如今,外出时间稍久些,她就会急匆匆地往回赶,心里荡漾着异乎寻常的波澜,仿佛有什么开心的事情等待着她。她边走边想,有什么事儿呀?没错儿,是急着要看看尼古拉的纯真笑脸,听听他的诙谐故事。想到这儿,她不由暗自发笑。

青春活力四射的拉依萨,那会儿已有一个小伙子在追求。但没有一点儿恋爱经历的女孩子犹豫不决,也没向家里人提起过。和尼古拉的相遇,更是让她把这事儿撂开了。她内心深处涌动着强烈的意愿,要跟尼古拉靠近些,要听他说话,要帮他做事。而且,她自己都不晓得是怎么搞的,常会忍不住在他面前耍耍小脾气。有趣的是,连具有一定人生经验的尼古拉,在拉依萨跟前,也特别敏感,经常会因处理不好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情绪失控,心情憋闷,像小孩子似的。

一天上午,尼古拉在走廊上的窗边,打算刮胡子。拉依萨见他手臂关节不大灵便,弯曲一下就皱皱眉头,显然是疼痛的缘故,便上前帮忙。热水、剃须刀、肥皂缸,一样一样递给他。尼古拉含笑称谢。刮好胡子,他要自己收拾这些东西。拉依萨再次过来,让他别动,说由她来收拾好了。忽然屋里传出小外甥的哭声。姐姐廖利娅外出找工作去了,托她照看一下孩子。她闻声赶紧把剃须刀和肥皂缸往窗台上一搁,边朝屋里走,边对尼古拉说:“您先放这儿,待会儿我来搞定。”

可接下来,被别的事儿一岔开,她把这件事忘了。

翌日,尼古拉发现一堆东西仍在老地方,竟生气了,沉着脸说:“干吗这样骗我?不愿意,说一声好了!”

话音刚落,他就自己动手收拾起来。拉依萨慌忙过来,要拿肥皂缸,他也不让。姑娘好难受,默默地走开了。其实,尼古拉心里已经在责备自个儿太过分了,可就是开不了口。

有两天,他们互相躲着,互不搭理。拉依萨仍然帮他干些杂事,不过是默默地,悄悄地,闷闷地,甚至不给他看到。俩人这般闹别扭,留保芙和大女儿廖利娅几乎没察觉。

尼古拉早已认定错的是自己,不该使小性子,而且进一步感受到了拉依萨的善良与情意。他对既淳朴又娇羞的姑娘动了真心。然而,他脑子很乱,很纠结。他喜欢拉依萨,可自己身体这么差,或者说,时好时坏,痊愈只是个愿望,虽然美好,能否如愿以偿,实在难下定论。给他检查、治疗或护理的医生护士闪烁其词,给予他特殊关照,都使他疑窦丛生,他觉得自己病魔缠身,恐怕治愈不易。要是这样,怎么能拖累拉依萨?怎么能耽误她的终身呢?唔,不能这么想,太悲观了。至少至少,就在当地,就在新罗西斯克,找本市的团委,请他们协助,给他安排一份内勤工作,那总有可能吧?如果这也不行,那、那……思路再次拐入死胡同。

多想没用,行动吧。尼古拉一次再次,去共青团市委。这天,他不仅见到了工作人员,还见到了团委书记。这些年龄跟他差不多的小伙子,全都认真倾听他的叙述和诉求,然后诚恳地表示理解,耐心地给予解释、劝慰,要他少安毋躁,好好休养、治疗,等身体康复了,再考虑工作问题。大家笑脸相迎,态度和蔼,他却觉得自己在被同情,被忽视,甚至被误解,被小觑了。

尼古拉懊丧,无语。他不能说什么,不敢说什么。再待在那里,会和团干部们争执起来的。他默默地走出了团市委的大门。

在街头徘徊踯躅,心情郁闷烦乱。自己果真毫无用处了吗?果真要变成废人了吗?不,不,不!

不知不觉,暮霭沉沉,他走到一条小河边。再前面,依稀可见的是座小桥。哦,到了比较冷清的陌生地段了。找路回去吧。思绪需要梳理,前程需要确定。睡一觉,再思考,早晨比晚上聪明。

咦,一条狗,一条大狗——肚子瘪瘪、瘦骨嶙峋、浑身脏兮兮的黄毛狗,可怜巴巴,又似乎警惕地望着他,仿佛随时准备逃跑。尼古拉慢慢地蹲下,唯恐吓着它。

这显然是一条流浪狗。才几分钟,尼古拉就和黄毛狗很熟悉了,彼此有些依恋的模样。尼古拉咕哝着,好像在倾吐心中的块垒。

不一会儿,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走过来。大黄狗欢叫着扑向他,亲热无比,显然这才是它的主人。可能是由于狗的缘故,尼古拉和小男孩仿佛是老相识,当即便交谈起来。

半大不小的男孩——翘鼻子的费季卡,父母双亡,四处流浪。他肚子瘪瘪、骨瘦如柴、浑身脏兮兮的。

尼古拉仔细询问了男孩的身世、现状,也讲了自己的童年生活,态度诚挚。费季卡十分感动,当即对他十分信任。在他的记忆中,很久很久,没什么人和他这样平等交谈了。

费季卡心情好了许多,指着前面问尼古拉,那边的桥洞底下有他的“窝”,要不要去看看。尼古拉见天色已晚,就说下回吧,下回一定去做客。

尼古拉转身要离开,费季卡恋恋不舍,他牵着大黄狗一直把尼古拉送到马秋克门口,嘴里不断倾诉着什么。

尼古拉听着听着,似乎出了神。其实,有个计划正在他脑海里逐渐形成。是的,他要帮帮流浪儿费季卡。

这天,尼古拉回来得特别晚,他以为马秋克一家人都已进入梦乡。其实,拉依萨虽然躺着,却还没合眼。尼古拉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来?本市的团干部能理解他,帮助他,为他安排一份工作吗?最近,看得出来,尼古拉相当烦躁……咦,什么声音?像是尼古拉,还有个细声细气,仿佛孩子般的嗓音,又会是谁呢?哎,怎么还有压低了的狗吠声?夜阑人静,两个人在门口那边的对话,拉依萨居然听了个大概,知道和尼古拉说话的多半是个流浪儿。这姑娘躺在床上,竖起耳朵,谛听门口传来的交谈声。直至听到两个人互相道别,流浪儿和狗渐行渐远,尼古拉进了院子,拐进走廊……拉依萨才放下心来。奇怪,自己会如此敏感,如此关心尼古拉的一言一行,如此密切留意他的一切。随着病情的变化无常、起伏不定,奥斯特洛夫斯基愈来愈清晰地显示出他的顽强与坚毅。

他答应费季卡,要去看看这孩子“坐落”于桥洞底下的窝。可疾病频频发作,体质日益衰弱,近日去不了;他还答应费季卡,自己准能想出办法来,帮他找到一个不愁吃穿的家。这是更重要、更切实的事情。他不厌其烦,一次次恳切地要求本市的团委会,怎么着也要妥善地安置费季卡。团干部们答应尽快设法解决。他把自己的努力和目标告诉了拉依萨,姑娘也非常赞成。她觉得尼古拉有如此的胸襟,真是个了不起的男子汉。

这天,骨瘦如柴的费季卡牵着瘦骨嶙峋的黄毛狗,前来看望尼古拉了。他怯生生地用眼角瞟着尼古拉和留保芙母女三个,唯恐人家把他撵走。不过他对谈过心的尼古拉是怀有信任和期盼的。

尽管尼古拉腿脚不便,还是快步跑向门口,热情地拥住费季卡的肩头,带着孩子和他的狗进了屋子。他明白,流浪儿费季卡尽管面黄肌瘦、饥肠辘辘,却保持着自尊,不会接受别人居高临下的蔑视和施舍。尼古拉以最简洁的词语解释了一下情况,说费季卡是自己新结识的好朋友,今天初次登门探望,得请他舒舒服服地洗个澡,吃顿饭,睡一觉。拉依萨是了解大致情况的,立刻一面招呼着,一面去烧洗澡水了。留保芙和大女儿廖利娅也热心热肠,仿佛有贵客临门一般,一块儿忙碌起来。

留保芙让费季卡扒掉破衣烂衫,不吝惜热水和肥皂,帮他上上下下洗了个痛快,当场捉了许多虱子。洗完澡,又让他换上她那不在家的小儿子沃洛佳的干净衣服。翘鼻子的费季卡被安排在桌旁坐下,笑眯眯的,一副老老实实的模样,半似羞涩,半似高兴。黄毛狗也被洗刷过了,虽然瘦削依旧,却显得蛮有精神。它和小主人一样,感受到了这户人家的亲切态度。尼古拉望望小客人,见他笑得非常开朗、舒心,这才放心了。

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征得留保芙的同意,让费季卡在这里无忧无虑地住了一个星期。这期间,他自己强撑着拐杖外出了两次。

他的艰难奔走没有落空。翘鼻子的流浪儿费季卡和他的黄毛狗,终于被当地的一家孤儿院接纳了。

送走了费季卡,尼古拉因自己的工作问题尚未解决,心境仍旧阴霾密布。但他每次从相关部门回来,展示给拉依萨的都是一张笑脸,回响在全家人耳畔的仍是一阵爽朗的笑声。不过,拉依萨那颗灵敏的心能够感应到他的憋屈和酸楚。

疾病忽重忽轻,总的趋势是在加重。有时候,他会在团市委泡上一整天。日子久了,他和所有的干部都成了熟人、朋友,谁都乐意跟他聊,大家都觉得这个尼古拉不仅阅历丰富,见多识广,政治观点鲜明,而且紧跟形势,所谈所议,和党报上最新的阐述与号召完全一致。私下里,大家几乎都认为他是个人才,不可多得的人才。然而,当他要求立即上班工作时,大家又颇感为难。每个人都好言劝慰,让他先把身体搞好,说来日方长,不急不急。

看样子,在当地落实一份工作是千难万难的了。

这天,时间很晚了,拉依萨发觉尼古拉的小卧室里仍有声息,便走过去轻声问:“都半夜了,您怎么还不睡?”

尼古拉浅浅地一笑,答道:“真不好意思。我决定明天去哈尔科夫,得准备准备。这儿估计没希望了。哈尔科夫我有一些熟人,也许能得到切实的帮助,搞定一份工作。”

这样的事情,拉依萨连插嘴的可能都没有。闻言,她只觉得心里慌慌的,怅然若失,一时间语塞。尼古拉明白姑娘对他的情意,对他的依恋。但自身的坎坷、自身的酸楚,无法在一个纯朴的女孩面前尽情吐露。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了,俩人相对,四目凝望,拖得越久,双方越觉得不自在。此时此刻,尼古拉口吻尽量平静地说:“明天早晨,我们恐怕没机会单独聊了,所以我现在想问问你……哦,我们别再您啊您的,就以你相称吧,不要再那么生分了,好吗?”

拉依萨点点头,不作声。她依稀感觉自己将面临一个重大的、难以抉择又必须做出抉择的问题。

“咱们瞧瞧,怎样来结束这种复杂混乱的局面。反正我绝不会扔下你们不管。不过,有一点很重要,你们的生活,特别是你的生活,一定要彻底改变。你有这样的愿望和力量吗?”

“愿望我有,有没有力量……我也不知道。”

“没关系,只要有愿望,事情就能搞定。”

这番交谈,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一定记得很牢。后来在创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时,他为保尔·柯察金和塔娅也设计了类似的谈话。

次日清早,在拉依萨的陪伴下,尼古拉来到火车站。他进了车厢,坐下,忐忑不安地告诉姑娘:“不知怎么的,我好紧张。”接着他指指两条腿,无可奈何地说:“怎样才能让它们服从命令听指挥呢?”

拉依萨理解尼古拉的忧伤和郁闷,胸中也翻腾起愁苦的浪涛。

哈尔科夫之行,很不顺利。

他在挚友诺维科夫家暂住。乌克兰共青团中央倒确实为他安排了一份坐办公室的工作。他十分珍惜,工作非常努力。不料他的病情继续发展,关节和脊柱疼痛不止,以至于连这样的工作也无法胜任,必须静养。

但尼古拉并未直接返回新罗西斯克,而是去了一趟莫斯科。怎么回事呢?


[1]留保芙·伊凡诺夫娜·马秋克,尼·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岳母。

[2]鲍尔菲里·基利洛维奇·马秋克,尼·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岳父。《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屈察姆的原型。“屈察姆”(кюцам)倒过来写便是“马秋克”(мацюк)。

[3]廖利娅·马秋克,尼·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大姨子。

[4]列夫·托尔斯泰(1828—1910),俄国作家。主要作品有《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

[5]马雅可夫斯基(1893—1930),俄罗斯诗人。主要作品有《穿裤子的云》《战争与世界》《向左进行曲》《开会迷》《列宁》《好》《臭虫》《澡堂》等。

[6]普希金(1799—1837),俄国诗人。主要作品有《叶甫盖尼·奥涅金》《高加索的俘虏》《波尔塔瓦》《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上尉的女儿》《茨冈》等。

[7]契诃夫(1860—1904),俄国小说家、戏剧家。重要作品有《一个官员的死》《变色龙》《万卡》《第六病室》《万尼亚舅舅》《带狗的女人》《三姐妹》《樱桃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