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为了不至于过早崩溃
时间暂且稍稍逆转,穿越到1920年。
那是8月22日,头部受伤的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被送进基辅的军医院急救。10月,由于伤重致残,一目失明,他退伍了,要回舍佩托夫卡,要到母亲身边去。一身伤残,离开部队,依依不舍,满腹忧悒;即将见到慈爱的妈妈,又怀着一种迫不及待的心情。
将近年底的一天,北风凛冽。基辅市火车站。候车室内,人声喧闹。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这个刚满16岁的小伙子,坐在厚重的橡木长椅上闭目养神。显然和众人一样,他是在等待,要乘车。
这时,从外面进来了一个小伙子,名叫诺维科夫[1],乍一看,有点儿像尼古拉,因为他也头戴军帽,身穿军大衣。没错,他也是名红军战士,奉命前往德涅泊尔河右岸,去找一支部队。他要乘坐的列车,要等上整整一夜才开,所以,他现在得在候车室里找个空座位,睡也好,醒也好,挨过长夜。他绕来绕去,到处是人,这儿那儿,还乱糟糟地堆放着麻袋、竹篮、布包,连插足也不容易。哦,那边的橡木长椅上倒……他挤过去,请奥斯特洛夫斯基稍稍挪动,这才总算坐下。尼古拉闲着没事,见他是个现役军人,很自然产生了一种亲切感,随口问道:“你打哪儿来?要去什么地方?”
“哦,这是军事秘密。”人坐定,心也定了,诺维科夫打趣地回答,“谁敢保证你不是绿林强盗或者马赫诺匪帮呢?”
马赫诺是一支流寇部队的首领,专和苏维埃政权作对。
尼古拉从诺维科夫诙谐的语调中,听出了友善,便来了谈兴。
“咱俩认识一下吧。我是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共青团员。我听说过绿林强盗,也晓得马赫诺。不过,我跟他们肯定不是一伙的。我不像他们似的,打扮得怪模怪样,年龄也太轻。”
“你多大了?”
“1904年生的。”
“哦,比我小4岁。”
诺维科夫注意到,浓发栗色、面颊消瘦、前额宽阔、眼珠深褐色的奥斯特洛夫斯基右眼上方有一条浅淡的伤痕,就指了指探问:“这是什么时候给你留下的纪念?”
“在第一骑兵军的时候。弹片伤着了脑袋,还有肚子这儿。在军医院待了很久,人家都以为我性命难保。可你瞧瞧,还活着呢。这会儿回家去休假,回舍佩托夫卡。哎,你家在哪儿?”
“哈尔科夫。亲属全在彼得格勒。”
两个人越说话越多,仿佛他乡遇故知。他们谈得最带劲的,是部队怎样和入侵者、和形形色色的匪帮作战,包括一些趣事。
诺维科夫说尼古拉伤得这么厉害还活着,真是命大。尼古拉笑嘻嘻地答道:“我确实命大。部队里的那些老头兵中间……”
诺维科夫听到这里,不禁笑着打断他:“哈哈哈,你们第一骑兵军里也管其实还年轻的战士叫‘老头兵’吗?”
“对。老头兵中间流传着一种迷信的说法:在战壕里,如果三个人先后用同一根火柴点烟,最后一个点的人,一定会被打死。可前线的火柴相当紧缺,不够用。为了向老头兵们证明,那种说法是无稽之谈,我偏偏在一场战斗打响前,第三个点烟。结果呀,不讲你也知道,我还活着。这个事实,使他们摒弃了一种迷信观念。”
两个刚刚认识的战友,同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谈得投机,不觉天色渐明。两个朋友得各自上车了,真有点儿舍不得分开。
尼古拉和诺维科夫交换了通信地址后,握手道别。
“哥们儿,咱俩还会再见面的吧?”尼古拉怀着惜别的心情问。

1924年,尼·奥斯特洛夫斯基在哈尔科夫。
短暂的候车室邂逅,给双方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尼古拉的乐观、热情和风趣。诺维科夫发自内心地、真诚地回答:“当然还会见面。山和山,相逢难;人跟人,常相见。咱俩准能成为好朋友。”
确实如此。1924年,奥斯特洛夫斯基去哈尔科夫治病,再次遇到诺维科夫。
奥斯特洛夫斯基告诉他:“我的两个膝盖又肿又疼,右膝盖更糟糕些……让我来修理修理……日托米尔的医生断定是膝关节结核,得接受泥疗,要不就完了。”
这回,他在诺维科夫家寄居了一段日子,才进入哈尔科夫市的第一医疗器械研究所附属医院。
住院期间,诺维科夫曾多次去探视,而且不久后,他也进入该院治病。他要求和尼古拉同住一间病房。两个“战友加病友”,或者说,两个“难兄难弟”,一块儿度过了将近一年时间。诺维科夫像陪护的亲属一样,悉心照顾伤残颇为严重的尼古拉,他们的友谊更深厚了。
经过检查,有的医生认为尼古拉的双膝患了一种罕见的、非常难治的病症,需要截肢,把两条腿都截去。尼古拉一听,断然拒绝。主治医生韦格涅尔教授决定采用另一种治疗方法,说可能会有效,但接受此种疗法的患者会相当痛苦。
尼古拉在写给父亲的信里这样说:
目前,我在接受治疗,上次信里讲过的,他们往我的两个膝关节里注射碘仿和其他药物。这很疼。经过三四天的发冷发热,然后渐渐缓和过来,接着照样儿再次注射。这是下猛药,虽然难以忍受,然而是唯一有效的方法。肿胀消退了很多,眼下稍微还有一些。由于体质十分虚弱,他们正在考虑送我去疗养院。
的确是这样。把碘乳化剂注入膝关节,十到十五天为一个疗程。这种疗法,疼痛剧烈,浮肿明显,忽冷忽热,接连好几天如此。奥斯特洛夫斯基既不抱怨,也不呻吟,还戏称这种疗法为“上刑”。
诺维科夫就在床边,注意到他紧咬嘴唇,强忍剧痛,可怎么也不吭一声。诺维科夫和其他病友,甚至一些医生护士,无不佩服他这一点。
一阵剧痛过去,奥斯特洛夫斯基闭目养神,需要休息较长时间。接着,他照常专心致志地看书;或跟人聊天,还开开玩笑;或找个对手下国际象棋,他的棋艺在这儿算是挺不错的。
后来,有一个病人入住这间病房,无论做多么小的手术,他都大吼大叫,说疼得吃不消。
人家指指奥斯特洛夫斯基说,学学他吧。这位老兄却回答:“他一定是感觉不到疼的。要不然,绝对会跟我一样大叫大嚷!”
奥斯特洛夫斯基听见这话,不由得耸耸肩,苦笑着说:“咳,我好像成了个不知痛痒的人喽!”
在这所医院里,各种治疗方法,包括注射碘乳化剂,对奥斯特洛夫斯基的病症都没有取得明显的效果,反倒使他体质越来越差了。不过,奥斯特洛夫斯基仍对疗伤治病抱着希望。他在一封家书里说:
我这会儿在写信,恰恰是刚刚注射了碘仿和其他一些辅助药物,可见不舒服的、疼痛的感觉确实没什么大不了……但愿像俗话说的,会云开日出,时来运转。
在另一封信里他又颇为乐观地表示:
亲爱的父亲,只要运气好,康复了,活蹦乱跳地回到家中,那我就要在亲爱的党内开始工作,并且帮助你们。我常在你们的来信中读到抑郁的字句,诉说家里的贫穷困苦……亲爱的爸爸妈妈,我保证,你们只要再稍稍忍耐,等到年底,我可能就回来了。
同年,他给哥哥写的信中说得更明确:
我终于产生了切实的希望,健健康康地返回到你们中间……我的前景变得光明些了。
手术后,他只是双膝的症状略有缓和,不久便又恢复原样,甚至更差了些。医生不让他起床走路。实际上,除非有人搀扶,他自己已无法走动。大把大把的时间,他都得坐在轮椅里。在园子里,在露台上,他待腻了,有时也勉强站起来,扶着墙,挪动几步。
尼古拉并没有过多地浪费时光。住院,正好“空闲”,他趁此机会,读书看报。每天清晨,他都盼着当天的报纸快来。除了自己细看,他还会挑选一些,读给病友们听。对于国内外发生的各种新闻事件,他还亮出自己的观点与见解,引发讨论。
在这里,尼古拉结识了女护士达维多娃[2]。
1924年12月底,达维多娃度假结束,返回医院工作。走进三楼的一间病房,她看见了新病员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顶多20岁模样,精瘦,中等以上的个子,头发浓密有致,眼睛灵活有神,床头柜上堆着许多书。
才几天,达维多娃就感到诧异。
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年轻人仿佛磁石般有吸引力,连其他房间的病员也会来到他的床边,谈笑、争论、下棋,这间病房经常热热闹闹的。说话最多、嗓音最响的,正是这新来的小伙子。
晚间,休息铃早已打过,那里仍然消停不下来,达维多娃只好去干预,请他们遵守规章。但是,有时候一进去,自己也被他们所谈的内容吸引,身不由己地坐下来听,直到猛然想起自身的任务,才板起面孔,催大家安歇。
达维多娃得知奥斯特洛夫斯基老是由于膝关节疼痛而失眠,便常常守护在他身旁。奥斯特洛夫斯基轻言细语地给她讲述自身的童年趣事、战斗经历。达维多娃职业性的关切与耐心,尼古拉超出年龄的丰富见闻和自控能力,使他们不知不觉亲近起来。
母亲的劳累、父亲的衰颓和家庭的贫穷困厄,与尼古拉自身的病痛和久治不愈相比,更让他难受、自责。无法上班,怎么资助父母?他在家信中也透露了无可奈何的心情:
唉,爸爸,我亲爱的老爷子。妈妈的来信总使我十分痛苦。亲爱的爸爸,你真不知道我有多么痛苦啊。我一直知道,你在那儿过着怎样的日子,所以一直心头沉重,非常沉重。我的好爸爸,因为我没有力量。我身体虚弱,这样的消息使我难过得受不了。但愿能摆脱疾病的魔爪……
现实生活并非台上演的戏剧,并非作家写的小说,可以也必须删繁就简,去除枝蔓,文字精练,主题鲜明。现实生活往往状如一头水牛,身上挂着草茎,或长或短,脏兮兮,滴滴答答滴水;还有泥巴,大块小块,湿漉漉,往下掉落。
尼古拉不仅伤势重,病情复杂,还常常被一些事情搅得心烦意乱、生气发火。父亲年迈体衰,母亲操劳多病。这且不多讲了,先说说“怪女孩”事件吧。
1926年5月,尼古拉去了叶夫帕托里亚的迈纳克疗养院泥疗部接受医治。但他和哈尔科夫的第一医疗器械研究所附属医院的朋友们,比如达维多娃,仍保持着通信联系。
有个消息传来,令他十分恼火。研究所附属医院小卖部有个年轻售货员,名叫托霞·戈罗德茨卡娅,以“痴头怪脑”出名,有一天她忽然公然宣称,她爱上了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医院里的几个好事之徒乐了,来劲儿了,七嘴八舌,添油加醋,把清水搅浑,把子虚乌有的事情渲染得有鼻子有眼儿。起初说托霞单恋尼古拉,后来升级,说俩人偷偷地谈情说爱。细节不少,煞有介事,以讹传讹,招致一片混乱和喧嚣。
尼古拉平时手头拮据,很少去小卖部,跟托霞接触极少,谈不上有任何交往,有任何瓜葛。这种源自托霞之口的,被传得沸沸扬扬、乌七八糟的流言蜚语,使尼古拉非常气恼。他在信中要求达维多娃帮忙查查清楚,究竟是哪个家伙吃饱了撑的,在那儿胡编乱造、胡言乱语。达维多娃旁观者清,回信冷静地劝他“不轻信,不查究,不驳斥”。尼古拉虽然也明白这种“造谣公司”的流言蜚语一钱不值,将怒火压下去一大半,可年少气盛的他依旧忍不住说:“倘若我孔武有力,事情就会大不相同。我如果能够,恐怕会不顾后果、狠命回击的。”
他恨哪,恨自己体力上已贫弱到如同乞丐的地步。
没错,有一点他心里雪亮。不能迁怒于售货员托霞,这个怪女孩只不过是脑子不大好使,爱胡思乱想,又口没遮拦罢了。她也是无聊绯闻的受害者。可恼的是有人存心捣蛋、故意诬蔑,唯恐天下不乱。
幸亏哥哥米佳的一封来函,否则,尼古拉的倔强劲儿一上来,只怕事情会闹大,弄得一塌糊涂。
原来,米佳来信告诉弟弟,家里收到一封信,说他跟托霞如何如何,极尽抹黑、丑化之能事,还请亲友中的党员出面规劝,让尼古拉别自以为是,不要胡来……
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又被激怒了,他感到郁闷、憋屈。但毕竟他已积累了不少人生经验,面对莫名其妙的谣传和攻击,他硬是运用自控能力,冷静思索,审慎处理,使身心所受到的伤害降到最低的程度。看吧,他在信中展示了已摆脱烦恼的洒脱心情和诙谐态度:“研究所的附属医院里,这段时间吵闹不休,像个议会。如果掺和进去,那可真要命了。”
现实生活时而刻板呆滞,时而变化无常。治疗期间,尼古拉和团干部罗德金娜[3]成了好朋友。罗德金娜对他非常关心,给过他不少帮助,出院后仍跟他通信频繁,继续关注他的身体状况,乃至他家贫穷困窘的境况。
他们在信中无话不谈。罗德金娜家分配到一所大房子,在切尔卡瑟区,目前正在装修,由妹妹玛尔克西娜·罗德金娜照管,以后她们全家都会搬去住的。罗德金娜向尼古拉探问,是否可以考虑让他的母亲前往切尔卡瑟,帮着做做家务,反正她总要请一位家庭女工。尼古拉是个孝顺儿子,虽然不想让母亲操劳,但他也知道,由于自己尚需疗伤治病,家里的经济情况捉襟见肘。罗德金娜是共产党员,素质很高,她的丈夫瓦尼亚[4]是位军人,让母亲去她家干点儿家务,未必不是个权宜之计。考虑再三,两个人定了下来。于是,尼古拉的母亲乘车来到切尔卡瑟,见过了罗德金娜的丈夫瓦尼亚和妹妹玛尔克西娜,但当天便乘车返回舍佩托夫卡了。为什么没留下来呢?尼古拉写信去问过,母亲没正面回话,要么不置一词,要么含糊其辞。问急了,她就答非所问,说瓦尼亚不错,“绝对是个好人”。听话听音,尼古拉还不了解妈妈的性格和脾气吗?他忍不住在给罗德金娜的信中坦言:“你的妹妹玛尔克西娜对待我母亲的态度,完全不是对待老年人所应持的态度。”
这段使双方都觉得尴尬的小插曲,竟一度使二人通信中断,这在尼古拉的意料之中。他在一封信的末尾写道:“若有得罪之处,尚希见谅。非常遗憾,可毫无办法。”但后来,待双方心平气和,这事处理得还挺好。美好的友谊并未像游丝般断裂。尼古拉后来去函时并不掩饰,而是直言不讳,倾吐胸臆:“如今你我似乎不像去年那么亲密了。真没想到,会弄成这种样子。然而,我忘不了昔日的友谊,忘不了你对我的关切,总之忘不了感受到的一切美好的东西。”最终,双方的坦率、谅解与宽容,驱散了阴霾,俩人的关系多云转晴了。1930年7月6日,他在写给罗德金娜的信内,称此事为“小小的嫌隙”,说真想讲述那份委屈:“是你让我感受到那份委屈,而你自己并不知情。当时我觉得满腹委屈,如今回顾,却付之一笑,因为最错的是我,而且我没跟你明讲。不过,那会儿我还是傻乎乎的。只要能够重逢,咱们可谈的话题多着呢。”
一个人在漫长的生活之路上,难免遇到沟沟坎坎,尤其是那些意外的、似乎微不足道的琐事,如果处理不当,也可能使人长期纠结苦闷,无法释怀,甚至摔倒趴下,一蹶不振。然而尼古拉在思想感情上抵御住了这类冲击。实际上,那段时日,他的体质特差,治疗特别不顺利。
他自己这样表述:“原本就多病,现今又雪上加霜……脱臼的左臂,和肩胛骨粘连,动弹不得。就我而言,这是非常严酷的,因为被剥夺了拄着双拐行走的最基本条件。病情一天比一天糟。此刻我躺着,动弹不了,已有两周。手臂火烧火燎地疼,平静不下来。第二次手术未必会做——我体力不支,而研究所附属医院5月底将关闭大修,人员得转移,去哪儿,我还不清楚。但以目前这种丧失了行动能力的状况来看,向何处转移,今后怎么办,都成了摆在我面前的问题。动过手术的那条腿,完全无法挪步。因此,有了双重困难——手脚动弹不得和膝盖日益肿胀。”
尽管如此,尼古拉精神不倒,乐观依旧。而且,琐琐碎碎的烦恼事儿,反倒让他意志经受磨砺,素养获得提升。诺维科夫、达维多娃等挚友,先是常在身边交谈、帮忙,后来是书信联系、互通音讯,这也使他感到温暖,力量倍增。
是的,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日益成长着、成熟着。
达维多娃和尼古拉之间的纯美友情,给双方带来愉悦。这位女护士有着很强的上进心,她边工作边上学,长期刻苦攻读,后来成了一名医生。
尼古拉一直关注着达维多娃的学习成绩,他会打趣地问:“小老太太,情况怎么样?快当医生了吧?快要发明什么新药了吧?”
在转院治疗前,尼古拉曾应邀去达维多娃家做客,认识了她的妈妈和妹妹。
泥疗的效果不佳,他自己也无奈地说:“反正我离开拐杖寸步难行了。”
1925年9月13日,他写信给达维多娃:
读读,写写。周围寂静无声。哪儿也不能去,仅仅去接受治疗,随即返回。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如此长久不变的孤单寂寞,令我心头郁闷沉重。一条走廊好长好长,我的房间在长廊尽头,什么声响也传送不到。唯一能从外界到达我这儿的是信件。仅此而已……层层思虑,团团愁绪,你是无法体会的……我心里升起一个愿望,用什么方法中止这种辗转求医的过程。心烦意乱,日思夜想,要去工作。加利娅,于是我来了傻劲儿!一味固执、自闭……趁着对生活、对工作尚抱有信心,怀有憧憬,随后我将留意各种成功的机遇。
诺维科夫这样回忆尼古拉:“他成天躺着,预备写一部历史的、抒情的、英雄主义的小说。他说这并非笑谈,当真要写,但不知会写成什么样子。”
这一切都表明,那时尼古拉主意已定,在为写小说做准备,甚至已经动笔了,但尚无把握,尤其因为病情仍在发展。他对身为医务人员的达维多娃坦言:“加利娅,你比别人更理解我的奋斗多么艰难。桀骜不驯、诡计多端的病魔挡住去路,与它的斗争目前还没什么成效。”
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是不大愿意跟别人多谈病啊残啊的,达维多娃是个例外。当时,他可以敞开心扉交谈的朋友不多。正如他本人所表露的:“我刚一觉得有什么不如意,就会设法排遣郁闷的情绪,给至今保持着联系的友人写信。无论怎样,他们毕竟能使我和外面的世界多少有些关联。要知道,我几乎完全与外界隔离了……我缺少朋友。我指的是彼此理解的朋友。”他一次次地向达维多娃诉说与咨询,并直言自己的困窘与坚韧:“X光片显示……第二块脊骨出现炎症,是真正的慢性脊椎炎。你知道,这是极糟糕的现象。屋漏偏遭连阴雨。这使得生活的车轮更向一边倾侧。加尔卡,你是否觉察到,我是发掘疾病新品种的高手!我寻思,用不了多久,自己还会有所发现,大发其病。那可就病海无边喽……”“另一条战线近况很好。在这条意志的战线上,犹豫和软弱被彻底歼灭……前线异常吃紧,消耗着好不容易才积聚的兵力,这儿正严重减员。谁战胜谁的问题尚未解决,不过敌方(病魔)获得了强大的增援(慢性脊椎炎)。”“我担心的是脊椎。它疼得厉害……夜里老是睡不好觉。由于手脚酸麻,仰卧不行,侧睡则腰部剧痛。自己怎么也无法翻个身,得别人帮忙。我几乎不能行走了,一天挪动十步也极其费劲。”“为了不至于过早崩溃,需要坚强的意志。当一切显得灰暗时,日子经常过得郁郁不乐,但基本上自己能控制。带着斗争硝烟和建设热情的生活太吸引人,真让人无法轻生。无论怎样,至少永远怀着新的希望,纵然道路坎坷,但我会工作的。目前,生活在打击我,而我还手无力。”“不久前,左臂和左肩丧失了活动能力……关节火烧火燎地疼啊疼啊,然后便僵化了。”“我留意,我看出,自己最后一线勉强行走的希望正被病魔逐渐侵蚀。不用多久,它会抵达终点的……夜间盗汗,淋漓不止。心情烦闷……有时疼得相当厉害,但我默默忍受,对谁也不诉说,抱怨的感觉仿佛麻木了。我变得面无表情,而心中经常郁闷……你提到精力和意志。后者我有,但前者缺失,它被肉体上的痛苦消磨殆尽。只要这种痛苦有所缓解,我便‘轻松’一些。否则,有时我不得不紧紧地咬着牙,以免像狼似的拉长声音狂叫。”
至于诺维科夫和他,更是互爱互助,要好得不得了。尼古拉长期疗伤治病,靠的是微薄的抚恤金,每每青黄不接,囊空如洗。诺维科夫退役后到矿上工作,虽然收入也一般,但他是尼古拉的主要支持者和资助者。
尼古拉在温泉疗养院期间,曾经因为相关部门的官僚主义习气严重,迟迟没收到一笔抚恤金。几经催讨、交涉,对方答应两星期后汇35卢布过来。但是,他必须立即支付两个星期的伙食费——25卢布,否则就得饿肚子了。当时,他的确已身无分文,怎么解决燃眉之急呢?正在一筹莫展之际,他收到了一笔来自哈尔科夫的汇款——不多不少,正好25卢布。这可真是雪中送炭,帮了大忙,问题统统摆平了,尼古拉精神上也不那么焦灼紧张了。当然,那是诺维科夫寄给他的。
后来,尼古拉自个儿动手,装了一部收音机。要不是诺维科夫等好友出力帮忙,这事儿恐怕不得不半途而废。
尼古拉在索契生活期间,有一段时间朋友们很少来信,他和当地的年轻人又缺乏联系。俗话说:不怕万难,只怕孤单。他向有关方面提出要求,终于有机会参与、指导一个文学研究小组的活动。他们每周聚会一次,互相介绍国内外的文学著作,阅读报刊上的评论文字,讨论小组成员刚写好的作品。奥斯特洛夫斯基往往最后一个发言。由于事先仔细阅读,当场认真聆听,他所谈的内容,既有概括性,又见解独到,明晰犀利,令人折服。
1930年9月11日,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已经既瘫痪又失明,正在创作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给诺维科夫写过信,其中所表露的感情,绝不空洞,更非虚妄,而是激情的迸发、意志的腾跃:
如今我被钉在床上,这并不表明我是个病号。这并不准确!是胡说八道!我是完全健康的小伙子!我的双脚寸步难移,两眼视而不见——这纯粹是误会,是魔鬼开的愚蠢的玩笑!只要此刻给我一条腿和一只眼睛(我不奢望更多),我准能表现得更好,如同在我国所有建设领域中奋斗着的任何人一样……
通过诺维科夫的介绍,一位名叫洛扎的女病友认识了尼古拉,很快两人就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尼古拉曾鼓励她积极努力,争取入党,说:“有了目标,生活便有意义。”同时,他也十分关心病友的健康,说:“既然觉得有丧失劳动力的危险,那就赶紧放弃一切工作,快快修理一下身体。这是一个战士用什么也换不来的财富。”
洛扎挺感谢诺维科夫介绍她认识尼古拉,称赞尼古拉“心灵如水晶般纯净”,说自己“在他床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谈起来滔滔不绝,仿佛我们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语言源泉、思维源泉……他那躯体已失去自由,却有一个完全强健的头脑,充满激越的思想,蕴藏着无穷的力量,流露出那么淳朴的诙谐,释放着年轻人特有的激情”。
洛扎后来病重,过早地去世了,诺维科夫和尼古拉等挚友十分惋惜与悲痛。
女护士达维多娃后来毕业于医学院,当上了医生,结婚后离开了哈尔科夫。她给奥斯特洛夫斯基去过信,但不知何故,奥斯特洛夫斯基并未收到。他四处跟人打听,也没弄清她的确切去向。后来,奥斯特洛夫斯基创作成功,名声大振,誉满全国。而达维多娃呢,她的父亲出生于破落的贵族家庭,十月革命前在征税机关任职,母亲则是神甫的女儿。为此,她常常多思多虑,心头沉郁。幸运的是,达维多娃在革命队伍中并未因出身问题而受到歧视或迫害。她自己思想上追求进步,业务上刻苦钻研,但由于主流思潮的无形却有力的影响,她每每受到自卑感的侵扰。得悉尼古拉的成功后,她既为曾经的挚友高兴激动,又觉得自己和他是“来自两个世界的人”,似乎不宜夸示双方的亲密友情,以免让某些人误以为她别有企望。她激奋之余,确实发过一封祝贺信,却没收到尼古拉回复,不知是没寄到,还是淹没在每年数以千计的信件堆里了。但她瞎猜一通,疑虑重重,竟没有勇气再动笔了。
作为一名医务人员,达维多娃在整个卫国战争期间,不顾个人安危,到列宁格勒等地救死扶伤,获得数枚军功章,并在部队中入了党。
达维多娃后来一再回忆起那特别艰困的战争年代,深情地怀念奥斯特洛夫斯基。她说,自己常在脑海中和这位好友谈心,向他请教:该怎样思索,怎样行动——
好像我一直和他在一起,得到他的回答、他的精神支持。我们互换了位置。如果说,以前在哈尔科夫的医疗器械研究所附属医院,奥斯特洛夫斯基有时需要我的照顾和支持,那么现在,我深感到需要他的帮助。他鼓励我必须坚定、勇敢,恰如他以《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来教育千百万同龄人一样。
达维多娃战后返回故乡哈尔科夫。接着,她先后到基辅、叶夫帕托里亚工作,担任过骨结核儿童疗养所治疗部主任,退休后还做过一家假肢厂的医生。
诺维科夫与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友谊则是终生的,他们经常通信,也有机会见面。奥斯特洛夫斯基非常重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乌克兰文版的出版,有关事宜,他全权委托诺维科夫处理。这个版本于1934年顺利面世。
诺维科夫和达维多娃有一个共同点,即他们晚年都撰写并出版了回忆亡友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书。诺维科夫的那本名为《做一名战士是幸福》;达维多娃的那本叫《追怀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书中还收入了尼古拉生前所赠的一张照片呢。
[1]诺维科夫·彼得·尼科拉耶维奇(彼得鲁什卡、彼佳、彼得鲁尼、彼得鲁什、彼得鲁沙、彼得罗、彼杰奇卡、彼士巧克、彼图首克),尼·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挚友。
[2]达维多娃·安娜·帕夫洛夫娜(加洛奇卡,加利娅、加尔卡)(1902—1977),哈尔科夫医疗器械研究所附属医院的护士。后来,达维多娃在回忆录中这样说尼·奥斯特洛夫斯基:“能走动的病人,常常坐在他的病房里,直到熄灯。”“很喜欢音乐和歌曲,特别是乌克兰的民乐民歌。”“去过我们家几次,认识了我的母亲。”“对他最微小的关心,他都很珍视,并给予双倍的回报。”
[3]罗德金娜·玛丽娅·玛尔科夫娜(玛尼娅、穆霞、玛丽卡),共青团干部,在哈尔科夫和尼·奥斯特洛夫斯基认识后成为朋友。她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朵拉·罗德金娜的原型。
[4]瓦尼亚(瓦涅奇卡、瓦纽沙),即伊凡·普塔幸斯基·尼基福洛维奇的昵称,部队政委,1923—1925年生活在哈尔科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