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第16章 朦胧爱意
第16章 朦胧爱意

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被鉴定为丧失劳动能力,伤残也确实时刻给他带来痛苦与不便。他力争继续工作,并确实做出了优异的成绩。在从少年过渡到青年的那段时日里,他还经受着心理异常变化的煎熬。这些变化几乎完全不为外人、后人所知。但1922—1924年,尼古拉曾情不自禁地一再给一位异性朋友去信,倾吐缠绕于心底的繁杂思绪,描述摇曳于脑海的虚幻影像。凡此种种,与他一向外露的坚定、果敢、率真、直爽等性格和行事作风大相径庭。凡此种种,仿佛是无法折中的对立与矛盾,却的的确确曾经存在于同一个人身上。

那是怎么回事?异性朋友又是谁?

1922年8月到9月,尼古拉曾去别尔姜斯克治病。疗养院主任医生有个女儿,名叫柳茜——别莲富斯·柳德米拉·弗拉季米罗夫娜,当时15岁,比尼古拉小3岁,常在病房里转来转去地玩。

主任医生和尼古拉接触数次,心中便有了底。别看这新病员才18岁,实际上从小就吃过不少苦,也有些革命经历;作为国内战争的参加者,还受过很重的伤,留下了隐患。可小伙子积极进取依旧,奋不顾身依旧。他入院后显得非常忧郁,除了经历和负伤,也和他的年龄有关。

平时在厂里干活,他处处带头,事事争先,那是一贯的本性、特质。说他年纪太小,说他残疾严重,他都暗暗不服。只要对革命有利,对人民有利,他愿意超负荷地工作,干人家以为他干不了的事,而且往往能够取得有目共睹的突出成绩,得到大家的肯定和称赞。于是,他更自信,更努力,把目标定得更高,把困难踩在脚下。他并未意识到,这样思考,这样苦干,固然能让自己的思想进步得飞快,意气风发,但与此同时,他体内也在滋生种种负面的东西,如愁闷、困惑、疑虑、忧悒,以及茫然自失、孤寂无助。此类情绪越积越多,形成压力,一旦境遇变换,或出现某种状况,比如远离熟悉的环境与人群,他可能顿觉轻松,也可能突感虚空。无形的心理压力骤然倍增,人会变得多愁善感,难以自控。因此,主任医生认为,当前不仅要治疗他的足疾,还得关注他的心理。

这位主任医生本性善良,具有悲悯情怀,不单精于泥浴疗法,而且在心理学方面也颇有造诣。他以关切同情的口吻,用简明易懂的语言,对女儿柳茜讲过自己对尼古拉的观察和诊断。柳茜还是个小女孩,似乎大大咧咧,却有一副好心肠,她格外留意新病员尼古拉。

柳茜初次看到的这位大哥哥,身材高高瘦瘦,前额宽阔,栗色头发浓密,面色苍白,美丽的双目透出忧伤。小伙子郁郁不乐,沉默寡言,每每避开谈笑聊天的众人,独自揣摩着什么。进疗养院时他撑着双拐,随着泥疗效果的逐步显露,后来拄一根手杖就可以走动了。

柳茜打心眼儿里同情尼古拉,俩人熟悉以后,她经常故意逗他乐,引他笑,让他高兴一点儿。尼古拉自己也不知怎么搞的,入院后他总是觉得疲乏、不爽,懒得跟别人说话,脸上布满愁云。柳茜来了,这俏皮的女孩主动和他聊天,给他讲笑话,他逐渐松开了紧锁的眉头。不知不觉,两个人成了挺谈得来的朋友。

有时候,柳茜还带着自己的几个女伴一起来。她们谈天说地,可尼古拉不声不响,心不在焉,弄得大家很没劲。要不是柳茜赶紧找些有趣的话题聊,场面还挺尴尬。

柳茜并不生他的气,因为她从爸爸那儿得知,这是一种病态。

尼古拉俨如一个不合群的、高傲的小男孩,没兴趣搭理一伙小女孩,不高兴和她们交谈、沟通。有时候,他满面倦容,跟柳茜说话也没精打采,走神跑题,还直愣愣地告诉柳茜,他觉得自己像个老头儿,已经尝遍人间的喜怒哀乐,只剩下对往昔幸福日子的回忆。转瞬间,他又说自己根本没有幸福的昔日。有时候,他久久地坐着发呆,其实心中沸腾着各式各样强烈的渴求,要弄清楚生命的意义,向往绝对的自由自在和无拘无束。那副样子傻傻的,柳茜却毫不见怪,毫不计较,仍旧讲这讲那,东拉西扯,仿佛闲聊,实为孩童式的善意诱导,希望他抛弃病恹恹的面容和乱糟糟的情绪。那份亲热,那份急切,那份天真烂漫,是一个15岁的女孩要掩饰也掩饰不了的。尼古拉无疑感触到了,恰如胸中的块垒悄悄化解,有一种释然的轻快感。还有件事颇为奇怪:他明明和柳茜的玩伴们很疏远,似乎话不投机,格格不入,但竟对其中的一位吞吞吐吐地、隐隐约约地表示了好感,提出建立友谊的要求,并自以为准能获得对方的理解与允诺。那女孩子呢,当面不置可否,却去告诉别的玩伴,而且添枝加叶地说他如何鼓不起勇气表白爱慕之情,反倒含混不清地扯了一通恐怕连自个儿也搞不清楚的关于生活目标的大道理,好傻好可笑啊。尼古拉得知后,烦闷得很,暗暗自疚自责。幸亏黑眼珠的柳茜清纯无邪,以孩童的真心诚意劝解一番,使他的怏怏不快涣然冰释。不知不觉间,尼古拉已经把柳茜当成同胞妹妹一般了。

主任医生不断地观察他双膝的疾患,同时注意他的心理变化,精心治疗,耐心引导。心情舒畅果然有利于治疗,终于初见效果了。尼古拉自己感觉好了些,便开始思念工厂,牵挂伙伴们,才一个月左右,就离开了疗养院。这之后,他振作精神,投身于紧张的工作;再后来,便是不顾体弱多病,膝部伤痛并未痊愈,带头去抢救要被大水冲走的原木……

此刻,尼古拉回忆起那天离开疗养院的情景:自己拄着一根手杖,在别尔姜斯克的火车站,找到了要乘坐的列车。正待进入车厢,忽见一个女孩子远远地疾步跑来,还扬着手喊他。哦,是柳茜,她气喘吁吁的,特意来送行。此刻,尼古拉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确实是在等候她。车站上人声嘈杂,他俩旁若无人,哇啦哇啦地谈着笑着,好不快乐。

汽笛鸣叫,在催促乘客。尼古拉知道,自己多病多痛,前途如何,颇难逆料,此时带着几分伤感,脱口而出:“在生活中最艰难的时日,我会想起您的。”

柳茜应该是听出了什么不祥的弦外之音吧,那张娃娃脸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阴影。在临别前的短暂时刻,她轻轻地拥抱了尼古拉,飘然离去。尼古拉望着她的背影,怅然若失,返身跨上列车,离开了别尔姜斯克。

离开以泥疗地闻名的别尔姜斯克,其实时日不长,可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已经很想念那里的一切了——想念那和蔼的、称职的主任医生,想念那可爱的柳茜和她的也可爱或不太可爱的女伴们。每当工作上不如意、生活中不称心之时,每当夜阑人静、身心俱疲之时,思念更为深切,更为强烈。1922年10月3日,他按捺不住思念之情,提起笔来写信了。一开始他就直抒胸臆,字里行间充溢着半似清明半似迷糊的感怀——

柳茜小姐:

在别尔姜斯克向您道别,我曾说过会写信给您,等我感到大限临近……或者觉得空虚。虚幻感出现得非常明显,大脑毫不思索,在一些下意识的举动与行为之间,骤然清醒过来,深切地感触到这片虚空。无疑,这是病兆,并非躯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他自己分析异常的感觉,并记述下来:

有时,它让我陷入痛苦的思虑,觉得昔日的心境是温婉的,但因为这种感觉的躁动不已而况味大变。您多半知道,这就是那种令人心烦意乱的遗憾,根本不可能领略到哪怕一丁点儿正是自己熟悉的那种幸福。

对于他与柳茜之间的关系,他这样倾诉:

我和您萍水相逢,短暂相处,因而现在只能使您一笑置之。甚至我还不晓得那笑是怎样的笑。我的反应则截然不同,显然要强烈些,因为当火车驶离时,人家说我脸色煞白。但这没啥,柳茜。我绝没有玷污对您的回忆,最后一天您那含情脉脉的双眸,有时会呈现在我的面前;当我从冷漠中惊醒,似乎在睡梦里听见您的“热情洋溢的心声”,这是曾切近地在耳畔响起过的。

同一封信中,他又这样表露,仍然半似清明半似迷糊:

柳茜,当您读着此信时,我确知您全然不会理解我近日沉陷其中的痛楚。我自己也知道,一个人平静下来,就不会为任何事情苦恼。心平气和的人,读到像我写的这类信函,绝不会理解打开心扉、袒露心房隐秘角落的那个人,正如何思潮澎湃。柳茜,在我心目中,您既如此辽远又何等亲近,我那最美好的欢愉时光,永远留存为一段记忆……恰恰是对您,我坦陈萦绕心头的一切。

这样记述着的时候,尼古拉的境况如何呢?看他简略的告白吧:

如今我独自待在这里,待在沃伦省的舍佩托夫卡,距波兰边界5俄里。这小城镇地处偏僻,道路泥泞不堪,通行不便……我病着,步履艰难,满腹郁闷……心情变得沉甸甸的,真怕会发生什么意外。

什么意外呢?在同一封信中他直言:

……任凭“勃朗宁”乌黑的枪口对准着,随时准备一命呜呼。

同时,他也坦陈自己已“热爱一种思想,这种童话般的思想那么美妙和崇高,我们和庸碌之人为伍,便永远难以企及”。

多么复杂又多么单纯,多么晦涩又多么显豁。特定年月的特定袒露,使得保尔·柯察金的原型——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展示出精神状态的另一面。半似少年,半似青年,尚未恋爱,却在爱河旁做了片刻流连,被朦朦胧胧、隐隐约约的情感困扰一时。他需要倾吐、宣泄。

此信的开头,称柳茜为“小姐”,这在他是仅有的一次(对别人也似乎从不如此称呼),之后便直呼其名,或前加“亲爱的”,或后添“同志”。信末有几句附言,前面用了两个英文字母:P.S.(英文Post-Script的缩写,意为“附笔”、“又及”),或许不谙外文的尼古拉,也曾一度赶“时髦”呢。

在这以后,1923—1924年,尼古拉还和柳茜通过信。在他心目中,柳茜时而像稚气未脱的黄毛丫头,时而又像情窦初开的大姑娘。在写给她的信内,尼古拉时而欲言又止,如在隐约地示爱;时而直愣愣地表明自身的政治立场,硬生生地把女孩推向“敌方”。他会满怀激情地说:“是党在动员千百万赤贫如洗而心地纯洁的群众。我愿为党贡献最后的力量、最后的希望。我本人是无产者、工人的儿子,生命虽短促,却全身心地投入党的活动,我因而有权在被称为共产主义的大家庭中占有一席之地。”

此信写于1924年3月25日,距离他入党的日子(同年8月9日)将近半载。在信中,他仿佛傻气直冒地对柳茜说:“我不知道您的思想(大概,您置身于敌对的阵营),然而我的信不是写给顽固的资产者或小市民的,而是写给那个当初从车站离去的、可爱又可亲的柳茜的……那种名叫悲观失望的病症再次使我心乱如麻,于是我写信给当时离去的您——唯一的、遥远的柳茜。”

1924年8月8日(次日,8月9日,奥斯特洛夫斯基成为正式党员。他获批为预备党员则是在1923年10月27日),他胸中必定涌动着崇高的政治热情,他在信中这样坦陈:“您在信里问我,党给我什么呢?给我自己所没有的,即由我们所推动的,强大的、宏伟的事业。我们只热爱它,为它献出整个身心。”恰如发出誓言一般,尼古拉直言:“我们的个人生活过于黯淡,为了不背离立场,需要忍受太多的痛苦,但这对我们而言是微不足道的。只要着手工作,只要党率领所有为党贡献一切的人们前进,我们的任何痛苦便都烟消云散。”

对于他俩之间的关系,尼古拉依旧闪烁其词,透露了内心的迷惑与怅惘。他先是怯生生地表示担忧:“我只写信告诉您一个人,当年有位姑娘意外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打那以后,我连一分钟也没再得到过那样的爱抚。”然后又知错要改般地表示:“此地众多的同志把我视为伙伴,视为干部,如果他们当中有谁得悉,我这个才20岁、平时硬气得和年龄不相称的人,竟写信给远方某个可能身在另一营垒的姑娘,谈论这样的内容,那人家会怎么想啊?”随即赶紧申明、解释:“我之所以写信给您,是因为在我的个人生活中,您是唯一曾给予我温存的姑娘……我不给您说什么爱情之类的话。现在对我而言,这已很遥远,只是留有记忆。那是我个人生活中的一幕情景,完全成了我的隐私,很多人并不知情。”他甚至猜测:“谁说得准呢,假如我们此刻相遇,也许会彼此视同陌路。”

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和别莲富斯·柳德米拉·弗拉季米罗夫娜,此后再也无缘会面。直至1935年,柳茜从报纸上得悉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事迹后,于12月2日给他发去一封信。奥斯特洛夫斯基当即复函,并寄赠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信中,尼古拉说:“十三年了!多长的时日。但仿佛才是昨天的事儿。这少年时代的纯洁友谊多么美好。回想起和年轻的女孩子在火车站分手的情景,立刻感到一阵惆怅。回忆那美妙的、无法复制的少年时光,总会如此。”

经过时间的淘洗,尼古拉的回忆何等纯净、温馨。他们的相遇和通信,反映了在现实生活中,尼古拉从少年至青年这一时期言谈举止和念想思虑的另一面,这完全符合其生理、心理的发展规律,并留给我们不小的想象空间。比如,在“清纯可爱的小妹妹”柳茜身上,尼古拉是否想当然地泼洒了不少主流思潮的颜料呢?又比如,在小说中,保尔·柯察金感到“亲吻是如此炽烈”的冬妮亚身上,是否自然投射了柳茜的一些可爱举止的光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