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人最宝贵的
母子重逢,喜极而泣。
母亲奥里加望着长高了变黑了的小儿子,把他搂到胸前,不住地抚摸他的栗色头发,满心欢喜又涕泪俱下。需要妈妈保护的孩子,如今能够保护妈妈了。尼古拉望着似乎衰老、瘦削了许多的妈妈,依偎在妈妈跟前,恍若又回到幼年时代,不由轻轻地拍着妈妈的肩背,喃喃地劝慰,说把入侵者驱逐出去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母亲告诉他,在波兰侵略者占领舍佩托夫卡的日子里,由于物价飞涨,度日艰难,老百姓常常饿肚子,而且占领军像疯狗一样,接连不断地抓人杀人。不少爱国爱家、敢于抗争者,被投入牢狱,被押上刑场,死于非命。一些工厂停工,商店关门,学校停课,市面萧条,社会秩序混乱不堪。敌寇滥杀无辜,要让工农大众、普通居民,无论昼夜,始终置身于悚惧和惶恐之中。白色恐怖犹如无形的恶之罗网,笼罩着城区和四郊。尤其是3月底,白色政权公开枪杀七位布尔什维克的地下工作者,其野蛮凶残暴露无遗,而革命人慷慨就义之举撼天动地,激起被压迫受凌虐的人们的强烈义愤。七人当中,有一个花季少女格外引人注目。她年纪虽轻,信念坚定,受刑虽重,刚强不屈。在被押到刑场之时,少女带头唱起了《国际歌》,其他六个难友,齐声应和。波兰入侵者强迫他们排成一列,少女冲着他们大喊:“苏维埃政权万岁!”“列宁万岁!”
枪声接连响起,革命人一个个倒下,他们的呐喊声在目睹者耳畔久久萦绕。占领军希望血腥的屠杀场面会使人们惊恐万状,彻底崩溃。然而,他们面对的是沉默——火山爆发前的沉默。
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还得知,和自己同样胸怀壮志的挚友——舍佩托夫卡首批五个青年团员中的另外四人,都已牺牲;儿时的一些玩伴,也有惨遭杀害的。他心头郁闷,走出大门,缓缓地信步走去。路是熟悉的,前面便是广场。哦,那边有七座新坟,并不高,却那么触目惊心。是的,正是七位烈士的坟茔。悲酸、愤怒、仇恨,敬佩、尊崇、缅怀——复杂的感情,由心坎内萌发,搅和在一起,向上,向上,直冲脑门。
他加快步子往前走,来到坟茔前伫立,他摘下帽子,思绪如潮,汹涌澎湃。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给予人只有一次。应当这样度过人生:回首往事,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临终的时候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此时,尼古拉想了很多很多:童年的苦难,劳作的艰辛,革命的热情,战斗的无畏,胜利的喜悦。
又想到无数同志与战友半途倒下,而征程漫长,困难尚多,自己负伤、体弱……对,对!他的思考在继续,生发出一种与自己的年龄不相称的紧迫感——
必须抓紧时间生活。一场暴病,或者一次横祸,都可能使生命终止。
面对长眠而永生的烈士们的坟茔,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感到,自己的襟怀领受了一次重要的洗礼,意志经历了一场重大的考验。方向更明确了,视野更开阔了,决心更坚强了,精神也更饱满了,他准备迎着更多更大的困难,迈步前行。
舍佩托夫卡的革委会重新掌控了一切,主席仍是林尼克。尼古拉在警卫连工作,一如既往,干得十分称职。
红色政权的各个部门开始为百姓办事,工厂恢复生产,商店开门营业,学校又传出琅琅书声。城区的生活秩序逐渐恢复。尼古拉要求进原先的学校继续读书,并保证在念好书的同时,依旧承担革命工作。苏维埃政权已把三年制的初小和高小合并,在此基础上,修缮校舍,延聘教师,开办了七年制的统一劳动学校。尼古拉作为原先的学生,插入较高的年级继续就读,直至毕业。
他忘不了,自己小时候要找本书读有多么困难,所以心心念念想在舍佩托夫卡城区建立一个图书馆。现在,得悉由于战事频繁,时局不稳,一些有钱人家相继逃离,大量书籍被遗弃,他便打报告,反映情况,提出建议。革委会事务处开具证明,让他负责此事,和几个年轻人一起,去这些人家挑选好书。就这样,他们收集了将近四百本书籍。不久后,在此基础上,舍佩托夫卡图书馆筹备、建立起来了。
然而,革委会获悉,国内外的敌人并未偃旗息鼓,并不善罢甘休。在乌克兰,在其他地区,地下的反革命组织互相串联勾结,妄图同时开始武装暴动,制造混乱,损害乃至颠覆红色政权。不仅如此,革委会还接获可靠情报,近期将有奸细潜入舍佩托夫卡活动。
林尼克对尼古拉说,你积累了不少侦察工作的经验,这些日子多长个心眼儿多留点儿神,发觉什么异样的状况、可疑的人,要迅速汇报。尼古拉点头应承。
这天,赤日炎炎,革委会门口来了个陌生人,头光面滑,衣冠楚楚,说要见林尼克主席。他声泪俱下地向林尼克诉说,波兰占领军的迫害使他家破人亡,他要报仇,要投身革命队伍,愿为布尔什维克效劳,不需任何酬金,只想报仇雪恨。林尼克听着,观察着,思索着。随后,林尼克请他先回住处,第二天再来细谈。陌生人彬彬有礼地接受了邀请,鞠躬告辞了。
此人刚走,尼古拉便进来报告,说陌生人方才在门口向他探问革委会的情况:主席林尼克是哪儿人?性格如何?文化水平如何?革委会其他成员都是些什么人?林尼克点点头,说自己听出来,此人讲话似乎带点儿波兰腔,蛮奇怪的。当然,仅仅根据这些,并不能下任何结论。
“这样,你快去跟踪,了解陌生人住处的状况。”林尼克吩咐,对这个“老侦察员”不再多叮嘱什么。
尼古拉答应一声,转身就朝外跑。
……
当夜,林尼克和三名革委会委员,带上尼古拉,或者说,由他带路,前去搜查。
白天,尼古拉跟踪陌生人时,出于侦察员的本能,已初步查看过住房及周围的情形,还特别留意到屋子一侧,有两扇窗是朝着花园开的。此时,他们来到这里,林尼克让尼古拉在边门旁警戒,自己和三个伙伴上前,侧耳倾听。屋内没有动静。轻轻叩门,里面依旧声息全无。
尼古拉十分警觉地四下察看。夜色蒙蒙,只能依稀分辨出房舍的大致轮廓、树丛摇曳的影子。
还是没人回应敲门声。周围好静,静得令人紧张,似乎立即要发生重大的事件,出现惊险的场面。
对着花园的两扇玻璃窗原本关着,这时,其中的一扇被推开了,几乎没发出任何声响,只有微光闪射了一下。尼古拉不由紧缩身子,尽量不让人发现自己。他藏在暗处,继续观察。被推开的窗子里头,伸出一只手,把一件小小的东西挂到套窗上,然后,窗子又无声无息地关上了。又过了数秒钟,传来开门的声音,革委会的人员被放了进去。
尼古拉悄悄地走进花园,来到窗边,小心地伸手从套窗上摘下一个小皮包。他带着这小皮包,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子。这儿,搜查刚结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一件能当作犯罪证据的物件也没搜出。陌生人主动出示的身份证明似乎也非常周全、正宗,无懈可击。陌生人站在旁侧,貌似恭顺与谦卑,革委会的人员却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隐隐感到他在竭力掩饰内心的狡诈和惊恐。但,证据呢?没搜到。
尼古拉把小皮包交给革委会主席林尼克。陌生人眼角的余光瞟到了小皮包,顿时骇然失色,腿脚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林尼克打开皮包,发现的重要东西还真不少。舍佩托夫卡城区和火车站的详细地图,驻守此处的红军部队的营地、武器装备的数量,还有与本地反动组织接头的秘密地址。原来这个陌生人正是苏维埃政权要缉拿的奸细、妄图发动武装暴动的小头目之一。
这次行动,收获可谓巨大。革委会当场逮捕了这名奸细,并封锁消息,立即依据已掌握的线索,抓捕、诱捕、追捕了近六十名嫌犯,抢先挫败了一场血腥的武装暴动。
放眼整个乌克兰,战火依然在猛烈地燃烧,一城一镇的争夺仍旧十分激烈。胜负的转换,每每就在瞬息之间。1920年7月,红军骑兵第一军团的各个部队攻势凌厉,驱逐波兰入侵者,接二连三收复城镇。然而没多久,波兰白军组织反攻,战况又骤然变得不利于红军。
8月初,在舍佩托夫卡安营扎寨的红军奉命紧急出发,尼古拉也跟着这支队伍,再次上前线,甚至来不及回家和母亲道别。舍佩托夫卡的革委会也再次紧急撤离了。
母亲和哥哥找不到尼古拉,好在心里都明白,他是跟着红军走的。
波兰侵略者卷土重来,实行残酷的统治,直至同年11月才撤退、逃遁。
9月,母亲收到尼古拉从基辅寄出的一封信。信中小儿子说自己负了伤,但不重,在治疗,即将康复出院,重上前线,狠揍入侵者。其实,他被抬下战场时,伤势严重,信里这样说,是为了安慰母亲。
负伤前,他正策马疾驰,近旁有炮弹爆炸,气浪把他从马鞍上震落。落地时,是后背猛然着地的,脊椎骨负伤,他立即失去了知觉。幸好不多时就醒来了,当时他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大碍,便急速纵身上马,去追赶自己的部队。不久,他再次投入鏖战,二次受伤,炮弹皮打进头部和腹部,又晕厥过去,是战友们把他救起的。他的战马横倒在距他仅几步之遥的地面上,被炮弹爆炸震昏了。
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被送进基辅的军医院疗救,是8月22日。
住院约两个月,性命保住了,但右眼等于瞎了。不过,虽然近乎百分之八十的视力无法恢复,但这只眼睛看上去却完好无缺,甚至依旧目光炯炯,别人根本看不出他一目失明。10月份,他被通知退伍了。
尼古拉·阿列克谢耶维奇·奥斯特洛夫斯基生于1904年9月29日,因此实际上,他退伍前不到一个月,才刚刚满16周岁。
母亲奥里加获悉尼古拉要回家了,便去火车站接。她知道小儿子受过伤,但一眼看见他的模样,心头还是抽紧了。此时的尼古拉艰难地跨出车厢门,面色蜡黄,瘦骨嶙峋,撑着双拐。他动过手术,身子疲软,现在若不撑拐杖,很容易摔跤。母子连心,奥里加十分忧急,可她不敢表露出来,怕小儿子更急更愁。
其实,尼古拉见识了那么多,经历了那么多,思考了那么多,与不少同龄人相比要显得成熟多了。
母亲搀扶着他,说说笑笑,慢慢地出了车站,顺着熟悉的大街小巷,缓步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