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鬼不像画的那么可怕
舍佩托夫卡的上空,乌云密布,暗无天日;舍佩托夫卡的大地,铁蹄震响,怒火遍燃。
广大的爱国者,不惜抛头颅、洒热血,要把入侵的德寇赶出去。他们的主心骨正是转入地下的布尔什维克——以主席林尼克为首的革命委员会。
林尼克已经和柯里亚很熟了。这孩子渴望参加革命工作。年龄小,是弱点也是优点,传个口信、送个秘密情报什么的,不容易引起敌人的注意。柯里亚兴冲冲地干了几次这类工作,后来觉得很不过瘾,很希望能干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像炸毁敌方军火库啦、颠覆运送丘八的列车啦,可林尼克一直没派他去做诸如此类惊天动地、出生入死的革命工作,连地下革委会开会,也很少通知他参加,好像把他当外人看待似的。
有时候柯里亚想想,还真觉得挺委屈,但只要接到任务,他总是竭尽全力去完成,而且尽量干得圆满、漂亮。林尼克见他日趋成熟,嘴上不说什么,心中暗喜,开始委派他做比较重要的侦察工作。于是,柯里亚开始观察宪兵的活动规律,刺探德军的调动状况,连连得手,受到地下革委会的肯定与表扬。为了开展此类工作,有时他不得不请一两天假,不去上课;重新来校时,就说自己生了一场病,决不透露真情。这可太不容易了,因为他最爱讲故事。如此刚刚亲身经历过的,生动、紧张的冒险故事,藏在肚子里,冲到喉咙口,却不能吐露半句,多难受,多憋闷啊。请假落下的功课,他每次都能很快地补上。有些老师和同学,虽然隐约能猜到他在干什么,但都如同约定好了似的,为他保密,替他打掩护,不让突然闯到学校里来检查、盘诘的占领者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有一天,地下革委会编印了一批特殊的传单,是专门写给德国士兵看的。传单号召他们赶快觉醒,拒绝上面的命令,不再对乌克兰人民进行凶残的抢劫和血腥的镇压。传单还鼓动他们,以俄国人为榜样,奋起反抗本国的威廉皇帝及其反动政府,在全国建立红色政权。
地下革委会决定,把一包这样的传单交给柯里亚,要他和几个小伙伴合计一下,怎样小心谨慎地分头行动,执行这一任务。林尼克再三叮嘱柯里亚,千万小心,注意安全。
这种传单针对性强,除了大量张贴,最好出现在德国兵容易看见的地方。但是,既要让敌兵看到,又不能被他们抓着,难度可想而知。
柯里亚很兴奋。虽然仅仅是贴贴传单而已,但相当危险,危险得让人心跳加速,跃跃欲试。他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小伙伴商量妥当,确定了行动路线,就分头去办了。必须在一夜之间完成,才能收到最佳效果。远离故土,出来打仗的德国兵至少会心头震颤,思乡厌战。若其中有人响应布尔什维克的号召而起来反戈一击,那就更好了。
小城沉浸在迷蒙的月色中。这里那里的街巷内黑影憧憧,时现时隐。
柯里亚和伙伴们在无声地战斗着,一些电线杆、篱笆墙被贴上了此刻看起来尚模糊不清的传单。他们勇敢、紧张、激奋,明白自己正从事着陷入苦难的乌克兰所需要的革命工作。柯里亚本人呢,此刻接近了最危险的区域——德国占领者的城防司令部所在的地段。他已经把一些传单张贴到几栋住宅的外墙上。此刻,他正躲在墙角的阴影里,小心翼翼地做着准备。
这不,准备就绪,他壮壮胆,从阴影中闪出来。
在门前岗亭里的卫兵听见响动,非常警觉,立即出来查看。哦,惨淡的月光下,依稀可见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前额宽阔,身穿用毡子改做的烟叶色短上衣,脚上一双破靴子;手上夹了半截没点火的卷烟头,一步一歪,步履踉跄,大大咧咧,简直有点儿吊儿郎当的样子。卫兵想,这大概是个喝醉了酒夜归的路人吧。
对,这是柯里亚。他走到卫兵跟前,把烟头凑过去,比比画画,叽里咕噜,显然是要求借个火。
起初,卫兵懒得搭理他,晃晃步枪,作势让他离远点儿。但他做出一副醉眼乜斜、死乞白赖的样子,一点儿没有走开的意思。卫兵暗忖,何必和一个小酒鬼纠缠呢,烦不烦?他掏出打火机,打着,向前一伸。火苗亮得耀眼,柯里亚好像被吓着了一样,往后退了一步,脊背碰到岗亭的侧壁。好一个机敏的少年,他立刻暗暗使劲,贴靠上去,又马上若无其事般开心地朝火苗凑去,点着了卷烟头。他挥挥手,算表示谢意,转身晃晃悠悠地走开了。卫兵也以为没事了,进了岗亭。
柯里亚转过街角,悄无声息地微微一笑,撒腿飞跑……
次日,晨曦乍露。出来换岗的卫兵发现了张贴在岗亭侧壁上的传单,大惊失色。
原来,柯里亚把一份传单的背面刷上厚厚的糨糊,有文字的正面则稍稍刷那么一点儿,粘在自己的衣服后背上,这才走向德军司令部门旁那岗亭的。
此时,司令部内,响起官兵们慌张的吆喝声、斥骂声,夹杂着凌乱的脚步声。怎么可能呢?布尔什维克竟然就在鼻子底下活动!一忽儿传来消息,全城不少街巷,还有火车站,到处都发现了同样的传单!俗话说得好:受惊的乌鸦连枝叶颤动的簌簌声也害怕呢。
两天后,在近郊一所不引人注目的破旧屋子里,柯里亚列席地下革委会的一次会议。林尼克表扬了他和他的伙伴们。
德国侵略者的镇压日益残暴,乌克兰人民的反抗日益英勇。柯里亚和地下革委会的关系日益紧密。除了主席林尼克,他参加会议时,还欣喜地遇见了切尔诺佩日斯基[1]——自己就读的统一劳动学校的教员。意外遇到了,柯里亚才得知他担任着人民教育委员一职,当然是秘密的。因此,这对师生在学校里碰见,总是装作不大熟悉。另一位人民委员,柯里亚何止认识,应该说早已是要好的朋友了。是谁呢?费奥多尔·别列德莱楚克,铁路机车库的钳工、柯里亚的哥哥米佳的同事和挚友。不过,费奥多尔的保密工作做得特别好,米佳和柯里亚兄弟俩一直不知道他还有革委会委员这么一种秘密身份。如今晓得了,柯里亚才回想起,他有过不少似乎异于常人的言行;才回想起,他润物细无声,自自然然地给过自己许多启示。
如今,在柯里亚的心目中,费奥多尔·别列德莱楚克是了不起的英雄,真真切切,近在身旁,看得见,摸得着,经常相遇,一起谈笑。这样的英雄,值得学习,可以学习,太好啦!
这天,柯里亚忽然接到革委会的紧急通知,让他立即去参加秘密会议。
原来,费奥多尔被当局逮捕了,具体情况不明,但确知他会被送往战时军事法庭去审判、处死。因此,革委会扩大会议立刻讨论研究,集思广益,制定计划,力争速战速决,万无一失地救出别列德莱楚克。计划十分周密,并确定了行动小组的人员。最后,林尼克嘱咐大家,要绝对保密,如果发现任何新情况,务必尽快报告。
柯里亚独自走在公路街上,四下无人,寂静无声。他的脚步不紧不慢,似乎漫不经心,又像心事重重。有时,一脚踢开小石子儿,仿佛无意,又似出气。实际上,他自己都理不清一团乱麻般的思绪。费奥多尔·别列德莱楚克意外被捕,他着急万分;革委会调兵遣将,设法营救,他于心稍安;行动小组中没有他,他大失所望。于公于私,自己都应该冲在最前面,即使一命换一命,也要搭救费奥多尔·别列德莱楚克。在紧急而严肃的会议上,他没敢鲁莽地请战,此刻却有些后悔,脑子里乱糟糟,又好像空落落。
生活有时候恰如万花筒,瞬息万变,令人眼花缭乱,不知怎样应对。
柯里亚突然发觉——哦,此后出现的情景,即柯里亚救助费奥多尔的经过,与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描绘的保尔救助朱赫来的场面酷似。当然,后者为创作,拥有更丰富的细节描写。下面从小说里摘引部分字句(仅把小说人物的名字改为现实生活中真人即原型的名字,以便阅读),来更精准地重现当年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身处的环境和采取的行动。
……两个人从公路拐弯处走过来。前面是个工人,身材矮壮,胸脯宽厚,上衣敞开,露出里面的水手衫,黑色的帽子压在额头,眼角有一块青紫的瘀血斑。
他双腿微微弯曲,穿着短筒黄皮靴,脚步沉稳有力。
在他后面三步远,走着一个匪兵,身穿灰色军装,腰带上挂着两盒子弹,刺刀尖几乎抵着前面那人的脊背。
匪兵头戴毛茸茸的皮帽,一双眯缝着的眼睛警觉地盯着被捕者的后脑勺,被马合烟熏黄的小胡子,朝两边翘着。
柯里亚的双脚像生根似的挪不动了,因为他认出了走在前面的那个正是费奥多尔·别列德莱楚克。
别列德莱楚克渐渐走近,柯里亚的心猛跳起来,脑子里思绪如潮,抓不住,理不清。时间过于紧迫,难以做出决定。有一点是明摆着的:费奥多尔·别列德莱楚克活不成了。
眼看别列德莱楚克越走越近,柯里亚心乱如麻,茫然失措。
“怎么办?”
最后他才想起自己口袋里有一支手枪。等他们从身旁走过,立刻朝这个端着枪的匪兵的后背开一枪,别列德莱楚克就能获得自由。一瞬间做出了决定,他便不再犹豫。他使劲地咬着牙,咬得生疼。就在昨天,别列德来楚克对他说过:“干这样的事,需要大无畏的弟兄……”
柯里亚回头匆匆扫了一眼。通城区的大路上空荡荡的,连个人影也没有。柯里亚走到公路边。等到相距几步远的时候,别列德莱楚克也看见了他。
别列德莱楚克偷眼瞧瞧他,两道浓眉微微抽搐一下,他认出了柯里亚,感到意外,不由得放慢脚步,刺刀尖碰到了他的脊背。
“喂,快走,要不我用枪托揍你!”押送兵尖着嗓门刺耳地吆喝。
别列德莱楚克放大步子。他本想对柯里亚说什么,但克制住了,仅仅挥了挥手,仿佛打个招呼。
柯里亚怕引起黄胡子匪兵的注意,把脸转向一边,让别列德莱楚克从身旁走过去,装作对周围发生的事情毫不在意。
其实他脑子里正紧张地转着念头:“我朝他开枪,万一偏了,只怕子弹会打到别列德莱楚克身上……”
匪兵已经到了身旁,难道还能多想吗?
于是发生了这样的情况:黄胡子押送兵走到了柯里亚紧跟前,柯里亚出其不意地朝他扑去,抓住步枪,狠命地往下一压。当的一声,刺刀撞在石头路面上。
匪兵没有想到会遭遇袭击,不禁一愣,但随即用尽全力往回夺枪。柯里亚把整个身子压在步枪上,就是不松手。突然一声枪响,子弹打在石头上,呼啸着蹦起来,掉进路边的壕沟。
枪声响起时,别列德莱楚克往旁边一闪,同时回过头去。押送兵怒不可遏,从柯里亚的手里夺着枪。他转动着枪,扭绞少年的双手,但柯里亚依旧抓住步枪不放。于是,匪兵发疯似的,一个凶狠的动作,把柯里亚摔倒在地。然而,即使这样,他还是没有夺回步枪。柯里亚跌倒的时候,借着这股势头,把押送兵也拖倒了。此时此刻,根本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迫使柯里亚松手放开武器。
别列德莱楚克一个箭步就冲到了近旁。他抡起铁拳,猛击押送兵的头部。转瞬间,刚从倒地的柯里亚手中挣脱出来的匪兵脸上又连挨了猛烈的两拳。他像一只沉重的口袋,滚下壕沟。
仍是那双强劲有力的手,把柯里亚从地上扶起,让他站稳。
长篇小说中的描绘与现实生活中的情状确实酷似。不过,地下革委会并没有表扬柯里亚,倒是林尼克针对他在途中救助别列德莱楚克的行动,特地找他谈了一次话:既感谢他救了一位同志的命,又批评他如此冒险,尤其责怪他在知晓革委会已制定营救计划的情况下,仍然沉不住气,擅自行动。林尼克认为,这是无组织无纪律的鲁莽行为,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不仅救人不成,而且会使众多的爱国者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林尼克还告诉他,别列德莱楚克已经秘密转移,去了别处。
柯里亚听着听着,渐渐明白自己错了,所以一直闷声不响,可心里却还不大服气,他寻思着,鬼不像画的那么可怕,我毕竟搭救成功了啊。
林尼克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这少年的念头,便慎重地告诉他,这次成功,有偶然的因素。敌人可能会恼羞成怒,疯狂反扑。正因如此,革委会才紧急安排,让别列德莱楚克迅速转移,离开了舍佩托夫卡。
“那我还会和他见面吗?”孩子急切地问。
“山和山,相逢难;人跟人,能相见。”林尼克回答,还面露喜悦,压低嗓门说,“红军的队伍已经攻下了基辅,正在向这边移动。咱们这儿又要出现苏维埃政权了。”
“是吗?太好了!”柯里亚特别高兴,当然是因为这里即将红旗飘扬,而且听起来,林尼克完全把他当作亲密的革命同志了!
“柯里亚,黎明之前天更黑。万一咱们有人,比如说我、你,落入占领者的魔掌,可要挺住,不能招出其他同志哦!”
这话语,这口气,让柯里亚憋屈地叫了起来:“我就是死掉,也绝不会招出其他同志!”
形势变化急遽。黎明前果然天更黑。由于叛徒的告密,柯里亚被捕了。
[1]切尔诺佩日斯基·德米特里·戈里高里耶维奇,1919—1920年舍佩托夫卡革命委员会成员——人民教育委员,是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就读的统一劳动学校的教员。奥斯特洛夫斯基称他为“我的朋友和老师”。后来他发表《在斗争中炼成》一文,回忆奥斯特洛夫斯基当年的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