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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人类学新论—学科交叉的两大转向
1.4.4.2 二、《金枝》密码及其文学影响
二、《金枝》密码及其文学影响

要想进一步阐释村上春树作品中弑父的内涵,就需要结合《金枝》这部人类学的经典加以认识。我们知道,《金枝》不是一部情节曲折的小说,而是一部严肃的学术著作。“金枝”(golden bough)这个词汇源于古希腊罗马的神话传说。两千多年前的诗人维吉尔(公元前70年—公元前19年)在史诗《埃涅阿斯纪》中,提到特洛伊的英雄埃涅阿斯在城邦沦陷后,背着父亲、领着儿子逃亡。途中父亲死去,埃涅阿斯根据一位女神的指引,折取一节树枝,借助它的力量前往冥界去寻找父亲的灵魂,向他询问自己未来的命运。而这根树枝则被命名为“金枝”。

在一棵枝叶茂密的树里,藏着一条黄金的树枝,它的叶子和杈桠也是黄金的,据说它是冥后普洛塞皮娜的圣物。整片森林护卫着它,幽谷的阴影遮盖着它。谁要想下到地府的深处,必须先把这黄金发一般的枝条从树上采撷下来。美丽的普洛塞皮娜规定这金枝摘下之后应当献给她。这金枝摘下之后,第二枝金枝又会长出来,枝上长出的新叶也是黄金的。因此,你必须抬起眼睛,去搜索它,当你按照吩咐把它找到了,就把它摘到手里;如果命运同意你摘,这金枝会很情愿地很容易地让你摘到,否则的话,不论你用多大气力也征服不了她,即使用钢刀,你也不能把它砍下来。[13]

弗雷泽根据这则神话故事特别关注曾在古罗马时期存在的一个地方的古老习俗:在罗马附近的内米湖畔,在阿里奇亚的丛林中,有一座森林女神狄安娜的神庙。守护神庙的祭司被誉为“森林之王”。如果有人敢于折取神庙旁圣树上的一节树枝并将这位祭司杀死的话,那么他就可以荣任新一届的“森林之王”,守护神庙。弗雷泽根据这个古老的习俗和具有重要意义的“金枝”来命名自己的作品,并在《金枝》的第十七章至第五十九章里,援引了世界各大洲许多民族的实际材料,试图说明为什么用血腥的杀害来实现“森林之王”的新旧更替。《1Q84》中深田保跟青豆讲述的杀王故事正是来自《金枝》中所描述的古老习俗。如果按照村上春树的一贯创作手法,将事物符号化的话,那么“金枝”中至少包含两层隐喻:守护女神以及男性之间的权力交替。进一步思考,这与恋母弑父的主题何其相似!

无独有偶,大江健三郎在2009年12月发表了自称“或许是晚年工作中最终的小说”《水死》,小说中同样出现了重要的物品—弗雷泽的《金枝》。这是主人公长江古义人的父亲的遗物,一直被搁放在一只红皮箱里,由母亲妥善保管。毋庸置疑,作为打开有关过去记忆的一把钥匙,《金枝》这本书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父亲死亡的线索和意义。长江古义人的父亲生前每天晚上必做的功课就是阅读几册大开本的英文书直至深夜,在父亲死后多年,他才弄清楚父亲手不释卷的正是“弗雷泽《金枝》中的所谓第三版中的第一卷和其他两卷。我们这一代人曾试图借助岩波文库的译本阅读其精简版……”[14]但是父亲为什么珍视这套书,并将其郑重地放在红皮箱里,真相成谜。小说由三部分内容组成,分别被命名为“水死小说”“女性们处于优势”和“用这种碎片支撑了我的崩溃”。在第一部分里,74岁的长江古义人(影射大江健三郎本人),打算写一部关于父亲死亡的小说。关于父亲生前所有的资料,都存放在一只红皮箱里,母亲对此始终讳莫如深。因为长江古义人曾写过一部名为《亲自拭去我的泪水之日》的小说,书中用滑稽的笔调描写了父亲与右翼军官袭击银行的事件,引发母亲不悦,母子关系逐渐疏远。在母亲去世十年后,长江古义人在妹妹的同意下打开红皮箱,然而令长江古义人觉得绝望和幻灭的是,皮箱里只有弗雷泽的《金枝》一书和几封仅有信封没有内容的书信。第二部分叙述的是长江古义人与智障儿子的矛盾,在妻子的建议下,他带着儿子回到老家,得到村庄剧团两位女演员的帮助。这一部分将身体疾病、心理困扰、如何解脱等问题设为主题,让女性发挥出重要的作用。第三部分,夹在幻灭与喜悦之间的长江古义人与剧团女演员一同发起新的戏剧运动。针对文部省官僚的阻碍,长江古义人发动反击。而当年的谜底也随之揭开:太平洋战争末期,父亲曾招待过来自松山的一群右翼军官,为了阻止天皇投降,父亲从《金枝》中获得指引,他们策划将飞机开到皇宫制造自杀式爆炸,杀死让国家陷入危难的“人神”。在日本战败的第二天,父亲乘坐一只小船外出,因洪水暴涨而溺死。[15]小说呈现了父亲生前所阅读的《金枝》的部分日文译文:

……不管如何注意和给予关怀,都无法防止人神变老、衰弱以致老去……为了避开这个危难,只有一个办法。一旦人神的力量开始显现出衰弱而导致严重损害之前,便将其转移至强健的继任者身上。……崇拜者们一旦杀死人神,首先,能够在他的灵魂逃出之际准确地捕捉到并将其转移至合适的继任者;第二,在人神的自然精力衰减之前将其杀死,能够借此确切无误地防止世界与人神的衰弱同步走向崩溃。像这样杀死人神,趁他的灵魂尚留存于全盛期之际,将其转移至强健的继任者身上,由此而使得所有目的都能够达到,一切危难全都能避免。[16]

日本评论家小森阳一认为,《水死》这部小说凝聚着大江健三郎对民主主义思想所作的深刻思考,同时,也体现着作家对先前作品的反省与批判。[17]事实上,《亲自拭去我的泪水之日》是大江健三郎发表于三岛由纪夫自杀的第二年即1971年10月的小说,其中父亲与右翼的事件是对三岛由纪夫自杀行为的戏仿和批判。小森阳一认为,小说涉及日本如何看待近代天皇制的问题,明治时代精神教育国民为了天皇不惜奉献生命,今天看来,这种精神仍然对日本人具有一定的影响。三岛由纪夫事件发生时,日本的国语教科书选摘了夏目漱石长篇小说《心》中的章节,因为小说结尾处主人公选择为明治的精神殉死。虽然《心》可以有多种解读方法,但是现在却被固定下来,成为单一的模式。直到今天,对《心》的阅读还是按照单一的方向,使之成为意识形态的东西,这种方式仍然支配着日本。《水死》中一名剧团女演员笤发子就对《心》所谓的制度性阅读方法提出了批判。小森阳一分析说,从整体上看,《水死》体现着两股相反力量的抗衡:过去作品与现在作品的抗衡;幻灭与喜悦的抗衡;天皇制思想与战后民主主义思想的抗衡。也就是说,小说从整体上强调,人生存的时代可以同时包含两种不同的精神—原昭和精神和战后精神,年逾古稀的长江古义人身上就体现着这两种精神的对立。所以说,从不同的角度去解读,父亲死亡就会呈现出不同的意义。[18]按照这样的读解方法,红皮箱里保存着的父亲的遗物—《金枝》也就赋予了父亲死亡以“金枝”式的内涵。这内涵是什么呢?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这一内涵为村上春树《1Q84》中《金枝》出现的意义和刺杀教主的行为提供了一个及时且有效的参照。

《金枝》以内米湖畔“梦幻般的景象”开篇,在梦幻风景的魅力之中表达了对发生在那里的人类古代行为的悲悯。随后笔调一转,进入一种以人与神的关系为基础的反讽。“同作为整体的现代文学一样,弗雷泽的反讽始于现实主义,带着对人类愚蠢行为的扭曲的认识,把它扩展到对一些人的神话处理中,这些人模仿神灵,为社会的需要而牺牲,通过不正当的手段获取权力并掌握关于大众心理的知识,又贬低自己以求服从一个比他们更伟大的人物。……事实上,《金枝》成了20世纪文学最重要的作品,因为它以对理想事物的传奇式探求的形式,带着在神圣的神话与人类习俗之中的反讽张力,为人类学研究奠定了现实主义的基础。所有这些加在一起使它成为论说的原型,并因此而充当了现代文学的母胎。”[19]也就是说,以《金枝》为代表的文化人类学研究是一门涉及整个人类文化的起源、发展、变迁和进化的学科;它通过对各国家、各地区、各民族、各部落以及各社区的文化比较研究,发展出具有同一性和特殊性的文化模式。这样一部视野开阔的鸿篇巨制,对文学理论的建构和文学创作批评具有重要的理论指导意义。简而言之,“当我们用文化人类学的理论去重新阐释既成文学时,首先是在认识论方面对既成的文学经验造成冲击,其次是在方法论方面对既成的话语体系进行颠覆,而这些也恰好是真正的创作家所梦寐以求的”。[20]作为关注原子弹爆炸事件和人类命运的大江健三郎,将文学人类学的视野带进作品当中,从一定角度上代表着人类学的文学转向。借用《水死》的译者许金龙的话说:“大江借助文化人类学家詹·弗雷泽的巨著《金枝》中的‘杀王’表述,在《水死》中构成多重对应关系,用以表现包括父亲/长江先生、父亲的弟子大黄和‘我’在内的各种人物及其时代精神,以及这些人物面对错综复杂的时代精神做出的必然选择。”[21]大江健三郎的《同时代的游戏》《水死》和村上春树的《1Q84》或许都是以上论点得以成立的典型案例,都是基于文化人类学对日本当下生存状况所作的尝试性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