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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人类学新论—学科交叉的两大转向
1.4.4.1 一、再现《金枝》:《1Q84》和《水死》
一、再现《金枝》:《1Q84》和《水死》

2009年,日本文坛有两部重要作品问世:村上春树的《1Q84》和大江健三郎的《水死》。《1Q84》第1、2卷自5月付梓一直稳居日本国内畅销书的榜首,有媒体盛赞:“如此重大而复杂的题材,可视为日本文学在新千年的伟大开篇。”[1]《水死》于12月刊印,整部小说颇具日本传统的“私小说”色彩,使得一贯以高深晦涩著称的大江健三郎的作品越发令一般读者“难懂”。有趣的是,两位具有国际影响力的日本作家在各自的作品里不约而同地正面写到父亲,[2]并且都对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的代表作品《金枝》作了别样的“文学表述”,提出了一个与人类学思考密切相关的时代命题。

众所周知,弗雷泽在《金枝》当中专辟一章讨论“杀死神王”(killing the divine king)。据说一些原始部落的国王一旦年老体衰或任职到期,就会面临着随时被杀死的命运。这么做的理由是:“杀掉人神并在其灵魂的壮年期将它转交给一个精力充沛的继承者,这样做,每个目的都达到了,一切灾难都消除了。”[3]“杀王”是除旧迎新的必要手段,施行于拥有宗教信仰的古朴地域。这种看似“蒙昧”的举动绝难发生在物欲横流、信仰缺失的现代文明之中。关注当代日本乃至人类精神状况的作家们,便借助符号化的人或物来诠释自己对世界现状的感知和忧虑。于是,一个象征性的、代表旧有状态的“父亲”在大江健三郎和村上春树的文学作品中悄然呈现出来。

《1Q84》和《水死》中的父亲形象具有相同特征,他们扑朔迷离,难以捉摸。《1Q84》的标题自然让人联想起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的政治寓言《1984》(Nineteen Eighty-Four),小说刻画的极权主义社会令人窒息。《水死》标题则引自T.S.艾略特的诗句,借由诗歌传达的“死在水中”的画面,折射出“我”与父亲的隔阂,以及“历史层面上的、父子传承的文化反叛”。[4]水死,既是一曲致当年溺死的父亲的哀戚挽歌,也是“对昭和前期‘时代精神’的家长制权利进行的彻底抗争”。[5]按照原型批判理论家弗莱的观念,文学催生文学,前代的小说成为大江健三郎和村上春树小说构思的出发点。这种写作范式,在《海边的卡夫卡》等代表作中已经显得司空见惯。

一般说来,在村上春树小说中出现的“父亲”具有三种属性,以《神的孩子全跳舞》为例:一是生理学意义上的父亲,即与一位女性生育子女的男性一方,比方说那位右耳缺耳垂的神秘男子,在女友怀孕后便割断了彼此间的联系;二是充当社会角色的父亲,他是一个家庭的指导者,对子女负有养育和教育的责任,比方说田端先生,他打消了男主人公善也母亲自杀的念头,给她腹中的胎儿取名,并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给予帮助;三是指观念上的父亲,确切地说是心理学意义上指认的父亲,有没有血缘关系并不重要,允许想象和建构。对于主人公而言,这样的父亲就像一直生活在天上的“神”,对自己的精神可以产生强烈的影响。也就是说,较之“代理式母亲”或“替身式母亲”,“父亲”的定义要更为复杂,这不仅因为儿子成人后对“父亲”来自情感方面的排斥,也是主人公对社会角色安排的抵触或不认同。举例来说,《且听风吟》中“鼠” 的父亲身上就体现着一种僵硬的父子关系。村上春树有意地从作为儿子的“鼠”的视野去描述。当被人问及父亲是何等人物时,“鼠”总是回答得很干脆:年纪远比他大,男性。在此,父亲的形象被寥寥几笔勾勒出来了,除了年龄和性别外,完全属于局外人。与儿子对母亲深厚的情感恰好相反,父亲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同样,在对待父亲的问题上,主人公对父亲加以排斥,说到底,也是对自我的关注,父亲只是为了填充“父亲”这一社会定义的空白而已。虽然村上笔下的“父亲”形象千变万化,但是万变不离其宗,主人公通过这些“父亲”更近一步地认识自己。

结合村上春树诸多作品中的主题—《寻羊冒险记》中杀“羊”;《海边的卡夫卡》中主人公受到“杀父奸母”的诅咒;《1Q84》中天吾恋“母”(空想中的母亲)、青豆弑“父”(宗教团体“先驱教”的教主)等故事主题—可以参照弗洛伊德关于俄狄浦斯情结的定义帮助理解:“事实上,有一种因素存在于《俄狄浦斯王》这出戏剧当中。主人公的命运触动了我们的心弦,只因为这一命运很可能就发生在你我身上—因为神谕早在每一个人出生之前就已设下,就如同在俄狄浦斯身上设下的一样。这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或许,把人生第一次的性冲动指向我们的母亲,而把第一次憎恨和第一次杀人的欲望对准我们的父亲。梦让我们相信确实如此。”[6]通过进一步分析,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在村上春树的作品中并不完全受用,换句话说,俄狄浦斯主题在村上春树的笔下呈现出特殊的意义。因为如前所述,“父亲”不是单一的概念,这个词本身承担了多种功能,新的时代问题又赋予它新的内涵。

提到村上春树作品关于俄狄浦斯主题中的弑父问题,首先需要明确“父亲”是谁。擅长将人符号化的村上春树在中篇小说《斯普特尼克恋人》(1999)中将日本国家之“神”进行了符号化处理。少女作家堇在凌晨四点四十五分打电话来,向“我”询问符号与象征的区别。“我”以天皇为例,向她作解释:

“天皇是日本国的象征。这个明白吗?”

“差不多吧。”她说。

“不是差不多,实际上日本宪法一直是那么规定的,”我尽可能用冷静的声调说,“虽然或许有异议和疑问,但是如果不把它作为一项事实接受下来的话,那么谈话就进展不下去。”

“知道了,接受就是。”

“谢谢。重复一遍,天皇是日本国的象征。但这并不表示天皇与日本国之间可以划等号。明白?”

“不明白。”

“这么说吧,箭形符号是往一个方向通行的。虽然天皇是日本国的象征,但日本国不是天皇的象征。这回明白吧?”

“我想我明白。”

“可是,如果写成‘天皇是日本国的符号’,那么二者便构成了等价关系。也就是说,我们谈日本国的时候,即意味天皇;说天皇的时候,即意味日本国。进一步说来,两者就有了交换的可能。a=b,b=a是同一回事。简单地说,这就是符号的含义。”

“你想说的是:天皇同日本国交换?这办得到么?”

“不是那个意思,不是的。”我在电话这一端急剧地摇头,“我方才一直想简单地解释象征和符号的区别,没有真的要交换天皇和日本国的意思。只是一种解释的顺序罢了。”[7]

“我”在回答堇的提问时,引出天皇与日本的象征问题。从名称看,“天皇”之名类似于中国的“天子”,具有受命于天的政治神话含义。历史上的天皇是日本国神圣的皇帝。在日本,天皇是统治包括神和人在内的宇宙的神祇,被看作太阳神的化身;一年之中总有一个月时间所有神祇会在天皇身边侍奉,该月名叫“无神月”,在这个月当中没有人到寺庙里朝拜,因为人们认为庙里的神全部跑去伺候天皇了;天皇自称有权统率全日本的神祇,由此从他的臣民那里得到“显灵或化身之神”的称号,例如孝德天皇于大化二年(646)颁布的一项赦令中就署名“统治宇宙化身为人的神”。[8]众所周知,日本神话中的太阳神原是一位远古女神,在《古事记》中,她把统治地上的权力交给了天孙,于是天皇从天而降,代替母神管理人间。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自称“万世一系”的天皇体制下,天皇也完成了从人到神又从神到人的两次跨越。天皇与日本这个国家之间当然不可能画等号。弗雷泽在全世界各地民族材料中发现,在许多国家,在各种时代,都曾经存在过像日本天皇这样集宗教祭司身份与政治帝王身份于一身的人物,这些人物具有半人半神或半神半人的性质。据弗雷泽推断,这种现象出现的最初根源在于交感巫术(sympathetic magic)在原始社会的信仰和行动中占据主导地位。[9]村上春树不仅对弗雷泽的《金枝》充满兴趣,而且在《1Q84》中通过《金枝》让“先驱教”的教主深田保表达观点。刺杀深田保是女杀手青豆最后一次任务,令她出乎意料的是,深田保正期待着这次死亡,确切地说,是盼望着被杀。“没有必要犹豫,”他用沉稳的声音说道,“那样很好。你所寻求的正是我所寻求的。……只有那样,才是彻头彻尾的治疗。”[10]接着,这位“先驱教”的教主从自己的观点出发对《金枝》的这部书展开深入的剖析,跟女杀手青豆玩起了人类学上的解码“游戏”。

“人所了解的只是他们在那里一直存在而已。弗雷泽的《金枝》读过没有?”

“没有。”

“那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它教会我们各种各样的事实。历史的某一时期,很久远的古代,在世界的许多地方,一旦国王的任期结束,就规定要将国王予以处决。任期从十年大概到十二年间。任期结束时,人们便蜂拥而至,将国王残忍地杀害。作为共同体,这一点被视为一种必要,国王也主动地接受这样的死亡。执行杀害的一方必须使用残酷的手段进行血腥的刺杀。另外,由于受到这样的杀害,作为国王者也被赋予极大的荣耀。为什么非杀国王不可呢?因为在那个时代,所谓国王,就是代表每个人的聆听者(声を聴くもの)。这些聆听者们主动地成为连接着他们与我们的循环之路。并且,经过一定的期间,杀死(聆听者)成为共同体不可欠缺的一项作业。这样做,是为了更好地维持生活在这世上的人们所拥有的意识和小人(リトル·ピープル)[11]所发挥出的力量的均衡。在古代世界里,统治与聆听神的声音是一回事。但是那样的体制不知何时被废止了,于是国王也无法被杀害,王位成为世俗且世袭之物。这样一来,人们也就放弃了聆听这档子事。”[12]

“先驱教”的教主深田保引用《金枝》是为了说明自己一心寻求被杀的原因,他想让青豆明白,只有通过除旧迎新式的死亡,才能使王朝或者说教派继续维系下去。对老国王施行的暴力便带有了宗教仪式的色彩,世袭制度不能保持长治久安,只有血腥的暴力,才能获得王权的新生和国家的繁荣。正如小说这一章的标题“均衡就是善”(均衡そのものが善なのだ),讨论的是均衡与善恶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