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世界体系与多点民族志
随着全球各个地区之间的经济交往与文化交流日益密切,全球一体化进程日益加快。沃勒斯坦提出“世界体系”理论,他认为应该在16世纪以来的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发展的历史语境中理解第三世界。“世界体系”理论启发人类学者在更宏观的框架中理解自身的民族志研究。继沃勒斯坦提出“世界体系”理论之后,埃里克·沃尔夫以其《欧洲与没有历史的人民》提供了一个人类学版的“世界体系”叙事。就构建民族志的田野地点而言,存在着两种民族志:多点民族志(multi-sited ethnography)与单点民族志(singlesited ethnography)。[39]单点民族志作者选定单一地点来构建文本,多点民族志则自觉地植根于“世界体系”语境中,走出单点民族志模式,跟踪物、身份、文化意义的流通。对当代地方文化与社会变迁感兴趣的民族志作者而言,单一地点的研究在世界体系观中已显露出局限性。
在理论资源上,福柯的“权力/知识”与“异乡”(heteropia)概念、德里达的“播撒”概念、德勒兹与伽塔利(Felix Guattari)的“根茎”(rhizome)概念以及利奥塔的“并置”概念为“多点民族志”注入理论活水。在具体操作上,影视作品的生产与接受研究、科学技术的社会文化研究、流散研究、发展研究等形形色色的跨学科研究为“多点民族志”提供了启发性范例。[40]以科学技术的社会文化研究为例,布鲁诺·拉图尔(Bruno Latour)与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又译堂娜·哈拉维)的研究极具引领示范作用。唐娜·哈拉维的赛博格(cyborg)概念启发田野研究者思考作为研究对象的并置地点。仅就20世纪90年代人类学界而言,稍举数例体现多点研究趋向的科学技术文化研究成果:繁衍与繁衍技术研究领域,代表作为费伊·金斯伯格(Faye Ginsburg)与雷纳·拉普(Rayna Rapp)主编的《孕育世界新秩序:繁衍的全球政治》(1995);医疗人类学的流行病研究领域,代表作为玛莎·巴尔什姆(Martha Balshem)的《社区中的癌症:阶级与医学权威》(1993);互联网等电子传媒研究领域,代表作为阿尔图罗·埃斯科巴(Arturo Escobar)的《欢迎光临网络世界:赛博文化的人类学笔记》(1994)与乔治·马库斯主编的《联结:世纪末的媒介联姻》(1996)等;环保主义与毒性灾难研究领域,代表作为弗朗索瓦·佐纳本(Franҫoise Zonabend)的《核半岛》(1993)、金·拉夫林(Kim Laughlin)的《改造科学,想象博帕尔》(1995)以及卡特琳·斯图亚特(Kathleen Stewart)的《苦涩的信心》(1995)等;生物技术与重大科学项目的研究领域,代表作为保罗·拉比诺的《PCR传奇:一个生物技术的故事》(1995)等。
多点民族志的叙事策略存在着多种技法。第一种技法是以人为线。这一技法在移民研究中较常运用,代表作为罗格·劳斯(Roger Rouse)的《墨西哥移民与后现代性的社会空间》(1991)等。第二种技法是以物为线。譬如跟踪商品、礼物、金钱、艺术品等研究对象的流通,代表作为西敏司的《甜与权力》(1985)等。当代艺术世界研究中,运用以物为线技法的多点民族志代表作为克里斯托·斯泰纳(Christopher.B.Steiner)的《流动的非洲艺术》(1994)、玛尔塔·沙维格里亚诺(Marta E.Savigliano)的《探戈与激情的政治经济学》(1995)以及乔治·马库斯与弗莱德·迈尔斯(Fred Myers)主编的《文化交流:重塑艺术与人类学》(1995)等。第三种技法是以隐喻为线,若所跟踪之物属于话语领域或者思维模式,则可以通过符号、象征、隐喻的流通引导民族志设计。埃米莉·马丁(Emily Martin)的《弹性之躯》(1994)是这一技法的代表作,她在著作中探讨了美国20世纪40年代以来的免疫观念。第四种技法是以情节、故事或寓言为线。乔纳森·波亚林(Jonathan Boyarin)主编的《重构记忆:时空的政治》(1994)是这一技法的代表作。第五种技法是以生命历程为线。米开尔·费希尔与迈赫边—阿科迪(Mehdi Abedi)合著的《谈辩穆斯林:关于后现代性与传统的文化对话》(1990)第一部分“口述生活世界”就运用了这一技法。第六种技法是以冲突为线。奥斯丁·萨拉特(Austin Sarat)与托马斯·凯恩斯(Thomas Kearns)主编的《日常生活中的法律》(1993)是这一技法的代表作。[41]
以艺术品的流通为例,莉恩·M.哈特在《三面墙:地区美学和国际艺术界》一文中描述了印度女性绘画的三个场景。位于印度家庙中的“第一面墙”上的绘画是一种女性仪式艺术,主要用于娱神;位于北美中产阶级家庭的“第二面墙”上的绘画是一种旅游艺术品,购自印度某手工艺村;在巴黎一家博物馆的“第三面墙”上的绘画则被赋予了高雅艺术和天才艺术界的光环。[42]
乔治·马库斯主编的“新选集”(Late Editions)年刊(1992—2000)通过有意识地选题,以新的民族志形式探讨了文化、地缘政治、体制的变化。譬如,“新选集”第1卷为《危险的国家:关于文化、政治与国家的对话》,第7卷为《技术科学想象》,第8卷为《2000年的归零》。马可—安东尼·法尔逊(Mark-Anthony Falzon)主编的《多点民族志》(2009)收录了新近多点民族志研究的相关论文,如卡洛琳·加特(Caroline Gatt)的《多点民族志理论/实践中的空间与环境关系》、维尔纳·克劳斯(Werner Krauss)的《地方化气候变迁》、英吉·霍夫兰(Ingie Hovland)的《传教士寻踪》以及卡仁·伊萨克森·里奥纳德(Karen Isaksen Leonard)的《变迁中的地点:多点民族志的优势》等。[43]以卡仁·伊萨克森·里奥纳德的研究为例,其《变迁中的地点》一文主要考察海德拉巴(Hyderabad)移民的生活状况、社会记忆及身份认同等。海德拉巴邦本是印度最大的土邦,印巴分治后海德拉巴邦解体。20世纪60年代,海德拉巴人大量移民至巴基斯坦、英国、澳大利亚、加拿大、美国、科威特及阿联酋等地。从20世纪90年代至21世纪初,卡仁耗时十余年跟踪调查八处田野调查点(包括本土在内)。她指出,多点民族志研究具有多方面的优势,其中一个方面是意识到研究初始假设的局限性。卡仁最初的研究设定是跟踪凝聚力文化的形成。通过多点民族志研究,她发现所谓“海德拉巴特性”(Hyderabadiness)在新定居地的演化极为不同。卡仁指出,多点民族志的另一个优势是有助于比较身份重构的侧重点。譬如,在巴基斯坦的第一代海德拉巴移民倾向于压制自己的海德拉巴认同,第二代移民则以地域性认同取而代之;在英国,海德拉巴移民不觉得自己是黑色英国同盟成员,他们仍忠实于德干兼容并包理想,并不建造或参加特殊的清真寺,并且把宗教视为私事。
近年来,国内学者已经有意识地运用“多点民族志”研究路径,如黎相宜的美国海外华人研究、童根兴的“苯中毒”事件研究与萧楼的T市灰色青年群体研究。萧楼在浙江T市选取了三个田野调查点:海港区J区、工业区H区以及商贸区L区,从而揭示灰色青年群体在城市、乡村和流动社区的不同类型。[44]受“多点民族志”启发,赵旭东区分出“场所民族志”与“线索民族志”两类研究路径,并视“线索民族志”为一种自我提升的民族志叙事新范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