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9

事情完全都如陈江水所设计的一样,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园园跟王苗苗也“意外”相见了,亲热劲超出了陈江水的预期。当时这两位同学的姿势是,园园想来个拥抱,王苗苗却没做准备,只伸出了双手。于是,园园顺势一手揽着王苗苗的肩膀,一手握着她的左手,造成她俩的动作有些滑稽:比握手进十步,比拥抱还差一点。最关键的是,当时在场的人很多,这个细节会很快长上翅膀传播出去。考察组没想到刘长安不在,但既然来了,考察还应如期进行,不过要迅速联系刘长安,通知他立刻赶回来。

干部测评是在副科以上干部中进行的,这也同陈江水的建议不无关系。测评结束后就开始在正科以上的干部中谈话。

考察程序和内容是极度保密的,陈江水当然很难知道。但他已预感到胜券在握。况且昨晚园园想请老同学王苗苗到家坐坐,王苗苗虽然婉言谢绝了她的邀请,但还是无意识地说了句你老公不错呀的话。这句话,像给陈江水注入一针强心剂。

与陈江水相比,刘长安活该倒霉。当他十万火急地赶到几百公里以外的东区煤矿时,看到的是沙矿长他们不但没停工对安全隐患进行整改,反而铆足了劲加紧生产。因为年底了,各种取暖用煤急剧增加,价格又好。可谓挣钱的黄金时光,怎么能为一点似是而非的安全隐患而停工呢?不过,等过了这个采煤期,他还是准备搞一次安全治理。他害怕局领导老打电话来催问安全的事,他索性把手机关了,座机不接,来个与世隔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巧就巧在等刘长安进入矿山的两小时后,煤矿就出事了。经全力抢救,还是五死十伤。

事情一下子复杂起来了,余副市长亲自带着一个工作组来到了矿山,调查事故的原因。王苗苗把考察的各种程序匆匆走完后,也带着组织部的考察组来到了矿山,他们了解的重点是,刘长安在这次事故中有没有责任?有多大责任?

陈江水也连夜赶到了矿山,“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嘛!”在不到半小时的时间里,他把这句话说了好几遍。

调查结果很快出来了,主要是沙矿长钱迷心窍,把安全责任置于脑后,而且还“顶风作案”,视矿务局下达的停工整顿的通知书为废纸。

事情清楚了,刘长安应该没多大责任了。可是,峰回路转,自陈江水秘密地约见了沙矿长他这个远房亲戚后,事态又朝着不利于刘长安的方向发展。

沙矿长告诉工作组,局里是下了停工整改通知书,但一停工就无法完成局里年初下达的经济指标了。于是,他又口头请示了一下刘局长,能否边生产边整改,刘局长也默认了。

要命!这一刀直朝刘长安的要害处捅来。两个人交头接耳说的话,谁能查得清楚?更要命的是,前次刘长安到矿山来检查安全,晚上还独自到沙矿长家吃了顿饭,而且还喝了茅台酒。

这话是事实。刘长安本来到下属任何单位都不喝酒,更不会到任何一个私人家吃饭,但沙矿长是陈江水的远房亲戚,沙矿长请他的重要理由就是,他代表陈江水请他到家坐坐。当时,刘长安很矛盾,从内心来说,他十二分不愿去,可不去他又担心别人会借此散布他和陈江水闹翻的言论。思来想去,他还是去了。为证明这是私人活动,他没带随从人员一起参加。

这该死的饭终于为他埋下了祸根。

刘长安当然不会承认沙矿长说的事,他还给余副市长拍了桌子,给王苗苗瞪过眼睛。态度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恶劣。

而与刘长安的态度相反的是陈江水。他不仅带着无限悲痛的神情,日以继夜地慰问死难者的亲属,处理善后,还亲自找到余副市长和王苗苗,主动地承担责任,并多次为刘长安开脱,说经济发展的任务这么重,长安同志也不容易,任何人都会犯错误,还是要看主流,要是处理,我愿接受任何处分,云云。

瞧瞧,这是啥水平!这是啥觉悟!这是啥境界!这一比,刘长安又渺小了起来。

王苗苗以前压根就不认识刘长安,这次考察他给她留下了很不良的印象,与陈江水相比,刘长安是难以望其项背的。而余副市长却一直对刘长安印象不错。抛开这次事故而言,矿务局的工作一直是好的、令人满意的。把主要功劳记在刘长安头上是不为过的。只是最近一年来,他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又发现了陈江水以及王兵这样的人才。尤其是组织部的考察结果,更加证实了这一点。自然,通过这次事故,他对刘长安也有点失望了。

事态发展到如今,一切都应顺理成章了。刘长安像个等待秋后问斩的犯人,正等待着上级的处理意见。

等待的日子是一个漫长的、受煎熬的日子。不过,他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底的。他虽没有参加考评,但他坚信同志们是公道的,他在局里的威信是任何人也取代不了的。这一点已是被多少年所证明了的事实。至于这次安全事故,他一直很内疚,五条人命,就是五个家庭的毀灭。他又很悔恨,他早知道这个沙矿长一直都不重视安全,但又一直碍于陈江水的面子没把他换掉,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只是叮嘱陈江水多敲打敲打这个糊涂的沙矿长。如今,事故不但出了,沙矿长还像毒蛇一样,编造了一个谎言,狠狠咬了他一口。

陈江水也在等待着,他正等待那已无可争议的、马上就要到手的胜利喜讯。前两天,市里已传出风声,刘长安被贬到其他单位当了个虚职,矿务局的工作由他主持。这是他智慧的结晶,是心血浇灌的硕果。他相信奇迹是可以发生的,因奇迹是人创造的。记得在上小学时学过一篇课文,叫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这话说得多对呀!多少年来,刘长安在局里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一年一度的干部测评,陈江水的优秀票还顶不上他的零头。然而,他只用了一年多的工夫,便摧毁了这座固若金汤的堡垒。可谓浪淘尽千古英雄,非有俊极的才能不可能为。当然,他承认他运气也好,老天爷帮他,煤矿事故是意外的收获,自然不在他的“A计划”之中。不过,他相信没有这次事故,他照样会大获全胜。每每想到此,他都佩服自己是个了不起的人。这几日,每到夜深人静,园园都小鸟依人般地拱到陈江水怀里,柔情似水,风情万种,与洞房花烛之夜有过之无不及。她对自己的丈夫由倾心崇拜而竭诚相爱。她深信丈夫是个天才,浑身放射着绝古空今的炫目异彩和生命张力。可是,不知咋的,陈江水的心还是无法安稳,惶惶的、惴惴的。他始终觉得自己置身在一座万仞之险的孤峰上,高风悲旋、蓝天四垂,似乎时而可以走进绚丽的天堂,时而又可以掉进万丈深渊。

园园这几天像只快乐的燕子,走到哪儿都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她连她丈夫的新名片都提前设计好了。一张是“党委书记、董事长”的头衔,一张是“党委书记、董事长、总经理”的头衔。样式新颖,字体苍劲,美观大方,中英文对照,红蓝相间,掏出去就让人眼前一亮。

尽管如此,陈江水还是度日如年。他觉得每一天都像小时候他母亲纺的线,永远没个头,永远没个完。一想起小时候,那蛰伏在陈江水内心深处的三兄弟的情义,也会出来折磨他、斥责他。不过,当恻隐之心刚刚萌芽时,就会被他心中另一股力量打压下去。大哥呀,别怨我,我什么都可以不和你争,唯独这个……

刘长安的处理决定很快就下来了,说是处理,其实只是一个调离通知。正如社会上的传闻一样,他被调到另一个单位做了一名调研员。调离理由永远是官方那句颠扑不破的真理:由于工作需要。

刘长安不服,他找到组织,组织上告诉他煤矿事故自然重大,但并不是要调离他的唯一理由。因组织上不会完全相信沙矿长的一家之言。刘长安纳闷了,那还有什么理由?组织上只有把考察结果告诉了他,尤其是那张群众测评表。

刘长安深深叹了口气,他什么都明白了。矿务局改制后党委书记和董事长一肩挑,而担此重任的必定是从他和陈江水中二者选其一。如今,组织没选中他,群众也抛弃了他。他像一个做了坏事的孩子被撵出了家门,痛缱悲怀;像荒野上一棵孤零零耸峙在那里的老树,形影相吊;又像一只受伤的大雁,被前行的雁阵无情地甩下。不由得,他觉得社会变了,世界变了,一切熟悉的都变的陌生起来。人生几度秋凉,一眨眼,他那被几十个春秋浇铸起来的坚如磐石的自信,他那被无数个喝彩和掌声塑造起来的神圣高尚的自尊,在一瞬间土崩瓦解了。在一片刺耳的轰鸣声中,他感到一种画家失明、乐人失聪、志士失意、国土失色的扼腕切肤之痛。一种地老天荒的苍凉,一种茫茫无际、深不见底的悲情,巨浪般地兜头涌来。

刘长安身子一软,低下了头,深深地。

晚上,他喝了个烂醉,陪他喝酒的是老三王兵。他们谈的基本都是命运,是那个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的东西。这个东西,它随时都可以拥抱你,也随时可以吞噬你;它今日可以赠你鲜花,明天又可能抛你血泪。它是无影无踪的虚无,也是有声有色的实有。谁也没有看到过它的面容、它的身影,但人人又仿佛感受到它的脉搏、它的呼吸,领教过它的权威、它的尊贵、它的专横、它的仁厚、它的温柔、它的残暴。它是人类永远看不到的朦胧,也是我们永远难以破译的玄奥。

据说王兵那天也醉了,回去后把他写的那首题为《选择》的诗撕了粉碎。

故事说到这,照理已没有什么悬念了,但如果不是陈江水虚情假意地要为刘长安送行,如果不是他玩命似的多喝了酒,如果不是他随身带着那个神秘的小黑包,如果那个包里没有装着那个神秘的笔记本,如果这些如果都不是如果,那事情可真的没有任何一点悬念了。

不妙的是这些如果都不是如果。

本来陈江水还是能喝的,再加上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把局党委班子的成员一起请来为老局长送行。刘长安本不想来,但还是被王兵“绑架”而来。人虽来了,但他形同槁木,心如死灰,神色僵滞而呆钝。但陈江水置刘长安的心情于不顾,频频邀杯,率先垂范,觥筹交错。满桌珍馐尚未动箸,他已喝得五马长枪、腾云驾雾,好不痛快!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恐怕是许大马棒的这杯酒。本来陈江水就超了量,只剩下一根神经支撑着他,他准备宣布散席了。可这时并不在宴席里的许大马棒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他先是含沙射影地骂了一通刘长安,然后端起一个大杯子酒摇摇晃晃地朝陈江水走来,看来他已经喝过一场了。

“老许,你是不是在哪喝过酒了,怎么跑这来了?”陈江水问。

“我不光喝酒了,我、我还放鞭、鞭炮了!”许大马棒嘴里像含了团马粪蛋子,说起话来含糊不清,“陈书记,我、我拥、拥护你!全局、人民拥、拥护你!那狗日的东西,快、快滚蛋!”

陈江水怕许大马棒再待在这会闹出大事,赶紧把他敬的一大杯酒一口喝干,打发人把他送走了。

这下,陈江水也一头栽到桌上,人事不省了。

待人把陈江水背回家,待人全散了,待服务员收拾东西时,才发现有一个黑色的小包放在窗台上。服务员把包交给了食堂经理,食堂经理又交给了办公室的马主任。马主任为了判断包的主人,只得打开包看看。包里没别的东西,只有一个黑色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不翻笔记本,怎么会知道主人是谁呢?

可这一翻,一个历史就改写了,命运之神再一次露出它一半天使一半魔鬼的面孔。

这个笔记本以后的下落大致是这样:马主任把它在家放了两天,这两天,是他矛盾重重的两天、彻夜难眠的两天、魂不守舍的两天、徘徊抉择的两天。两天过后,他将它交给了王兵。于是,这个笔记本又在王兵那放了两天。这两天,是他翻江倒海的两天、撕心裂肺的两天、仰天长叹的两天、脱胎换骨的两天。两天过后,他把它送到了该送的地方。

据说,当天王兵烧掉了三兄弟小时候的所有照片。

尾声

陈江水日思夜盼、望穿秋水的矿务局改制后的新领导班子的任免大会,终于在一个月后召开了。

这一个月,陈江水如度过了一个世纪,苦苦的等待,漫长的煎熬。他不是失眠,就是做噩梦。在这个月中,不知为什么市委组织部的人又来了两趟,又更广范围地找人谈了话,还重点了解了王兵的情况。他猜测大概是让王兵当总经理哩。这他倒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党委书记兼董事长的桂冠何时戴到他头上。刘长安被他赶走了,一切障碍都排除了,煮熟的鸭子还能飞走吗?

煮熟的鸭子还真的飞走了。

王苗苗开始宣布改制后的新领导班子的名单,党委书记兼董事长是王兵,总经理是从外面调进的一个人,叫什么名字他没听清。陈江水呢?和他大哥是一样的结果,就地改任调研员了。

陈江水如电击一般,眼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