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这段时间,刘长安心里一直别扭着,他几次想找陈江水深谈一次,但这个老二似乎不想给老大机会,不是推三阻四,就是摆出一副什么事也没发生、若无其事的样子,更不想把话挑明。从表面上,人们看不出他与以前有什么不同,仍然是那样风度翩翩,仍然是那样温文尔雅,仍然是那样和蔼可亲,仍然是那样谈笑风生。而且做得比以前更好。
得出这样的结论当然是有事实依据的。你看今天,接到市委办公室的通知,刘长安和陈江水要一起去市委参加中心组学习。而就在刘长安坐上车刚走几步时,陈江水却夹着包跑了过来,示意车停下。“长安,我坐你的车去,好吗?”他一边说,一边打开车门钻了进去,没容刘长安说一句话。
此时正值上班高峰,局里很多人都目睹了这一幕。咱们陈书记放着自己的专车不坐,而是搭上局长的车去市里开会,这可远不止一个勤俭节约的问题。
人就怕比啊,与陈江水相比,刘长安就显得很糟糕。他过去在人们心目中那偶像般的良好形象,在一年多相互的对比中,如抽丝一样一缕缕地被抽去,只剩下严厉暴躁,不讲情面,不通情理。而且,所有人都看到,他最近一段时间心情好像特别坏,自毁长城啊!
市委中心组学习开始了。本来市委中心组的成员只有市领导和一些相关部门,但新上任的钟书记却把范围扩大到了每个部(局)的正职领导。今天学习的内容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关于全面提高各级领导班子和领导干部执政能力的,一个是关于深化政府体制改革的。按照惯例,先是学习原文,然后市委领导依次发言。各部(局)的领导说是参会,其实是旁听,只要带着耳朵来就行,想不想记录都由你。而让人搞不懂的是,但凡遇到这样的会议,陈江水总会像市领导一样精心准备着发言提纲。尽管压根儿就没有他的发言机会,可他还是乐此不疲地、数年如一日地这样干着。刘长安曾不止一次地讥讽过他,并在三兄弟一次过年的聚会中,刘长安嘲笑地骂他精力太旺盛,有劲无处使,罚他喝了两大杯酒。而陈江水也不急不恼,总是笑眯眯地说:习惯了、习惯了,写着玩哩!
他怎么会是写着玩呢?他的思维如静影澄壁,清晰而透彻。冥冥中,他一直都在等待着一瞬即失的机遇。这东西如晨曦清露、中夜细霰,远望之有,谛视之无。它忽焉近在眼前,忽焉远在天边。如梦幻,如泡影,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迅捷而来,迅捷而去。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今天这个机遇到底是被他等到了。
事情的起因还要归结于市领导们的发言比较言简意赅、简明扼要。待第二个深化政府体制改革的内容完成了所有程序后,离下班还有一些时间。市委书记突发奇想,临时动议,想听听部(局)的同志也谈谈。部(局)的同志听书记这么一说,一个个吓得赶紧低下头,生怕被领导点将。啥准备也没有,这种场合岂能丢人。可此时,于众人恰恰相反的陈江水,只见他胸高高地挺着,头直直地昂着,嘴似有似无地动着。但他当然不能主动冲锋,他在焦急地等待着冲锋号的召唤。吹响冲锋号的是余副市长。上次矿务局一行,陈江水给他留下的印象至今还记忆犹新。
“江水同志,你说说吧,刚好你们局正准备改制。”余副市长一倡议,得到了正在担心冷场的钟书记的应允。
尽管是有准备的,尽管他多少年都期盼着这一时刻,但这一时刻一旦到来,陈江水还是显得慌乱、局促、紧张、手足无措。
“江水同志,别紧张,大胆说吧!”余副市长又一次为他打气,钟书记也颔首鼓励。陈江水很快镇定了下来,他深深知道今天的发言意味着什么。“镇定,再镇定!”他为自己暗暗加油。
“各位领导,刚才你们的发言非常好,对我启发很大,我现在谈谈对各位领导发言的体会。”这是陈江水在领导面前的专用语,刘长安也曾享受过这种待遇。陈江水说完这句话,心情已趋于平静,“各级政府、各个部门拥有人民赋予的公共权力,是国家事务和社会事务的决策者、管理者,具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在经济社会发展进程中承担着不可替代的重要职责。如今,在我国经济社会处于快速发展的关键阶段,各种矛盾和问题集中出现,我们的政府管理体制已到了与时俱进、非改不可的重要关口。”
一言既出,语惊四座。领导们无不频频点头。陈江水见状一阵暗喜,借着低头清嗓子的机会,赶紧看了看发言提纲,然后继续说:“其一,政府体制改革是深化经济体制改革的关键。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能否确立,关键在于政府职能转变和体制改革能否到位。政企不分、政资不分的问题不解决,政府与企业的行政关系和资产关系不规范,现代企业制度就不可能完全建立。其二,政府体制改革是深化社会体制改革的关键。尽管我们的各级政府在推动经济发展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但由于种种原因,客观上已形成政事不分、政府既管宏观又管微观,既是裁判员又是运动员的体制机制。这种状况已成为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障碍。其三,政府体制改革是深化政治体制改革的关键。政府管理体制改革是政治体制改革的重要内容,对于深化政治领域各项改革是有深刻影响的。深化政治体制改革,一个重要抓手就是推进政府体制改革,这是发展社会主义政治文明和民主政治的一个重要举措。”
陈江水发挥得好极了!他能说得如此出色,归功于三个方面:一是他手中近期正在撰写的一篇内容十分相近的文章,他引用了大量的资料,又联系了矿务局的实际,现已基本脱稿,只等时机成熟送它“上路”;二是刚才的认真准备,他在很短的时间内把那篇稿子的主要观点做了归纳;三是他有一副好口才。
看着这么多领导听得有滋有味,他的士气大增,刚才的紧张和局促瞬间烟消云散。他趁热打铁,又结合矿务局的实际轻车熟路地谈了几条具体的意见。最后的结束语更是铿锵有力,掷地犹作金石声,俨然是一个临危授命的将军:“请各位领导放心,矿务局一定打好改制这一仗,再难的阵地也要攻下来,绝不会给市委市政府丢脸!”
真是“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陈江水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他最后表决心时之所以选择了这种语言,因他听说这个新来的书记曾是从部队上下来的。
效果立竿见影,钟书记一带头,会场一片热烈的掌声。
机遇永远是留给有准备的人。陈江水相信了这句名言。听着这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掌声,陈江水顿时觉得一个旷世奇才霍然而起、伟然而生、卓然而立。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迅速在矿务局传播开了。很多人都前来祝贺,像是在欢迎一个刚打了大胜仗的将军。人人都心知肚明,这件事是有何等分量。
眼看着改制已进入倒计时了,所有与改制无关的大小会议能减都可以减。而一年一度的年终总结似乎不能减,只不过变了一下形式,主要是把大家集中起来,让每个科室简要汇报一下一年的工作情况。
刘长安和陈江水是同时走进会议室的,双方一对视,尴尬地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很快,汇报会开始了,一个个科室开始表扬与自我表扬。上到抓作风出思路,下到打开水扫卫生,无不在自我表扬之列。一个个讲得条理清晰、面面俱到、莺歌燕舞、神思飞扬,生怕挂万漏一,把科室里的成绩没谈够。当然,不足之处也是有的,比如要求过严,让大家经常加班加点;比如原则性太强,灵活性不太够;比如一门心思抓工作,劳逸结合不够……
刘长安越听越不是味,几次想发脾气给予制止。他不明白局里啥时候染上了这种坏风气,但看见王兵一直用眼神提醒他要冷静。他只好冷静下来,实在无法,他就离开会议室出去吸根烟,或者打个电话。
他还真有一个重要电话要打,那就是打给东区煤矿的沙矿长,问他安全隐患是否排除了,不知怎的,电话老打不通,他一直对这个沙矿长不放心。
与一小时就出去三次的刘长安相比,陈江水却恰恰相反。他表现出格外的投入、专注、认真、信任,忽而听、忽而记、忽而问、忽而想,像个心慈仁厚的师长,又像个推心置腹的朋友。他或微笑赞许,或点头肯定,或招手示意,或击案激励。每个人都被真诚与信赖的目光抚摸着,被肯定与赞许的微笑慰藉着,如轻柔的春风荡漾在每个人的胸膛,如温暖的阳光叩响着每个人的心田。
一上午快过去了,陈江水竟屁股没有挪窝。他早晨喝的是稀饭,再加上膀胱不太好,尿很难憋住。但他却像个勇敢的战士,与尿急顽强地做着斗争。下面轰轰烈烈地斗着,上面还要甜蜜蜜地笑着,手里还要认认真真地记着,好不辛苦!但有一句话始终在他耳旁回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每当他想起这句古人名言,他都如听晨钟、如闻暮鼓,朝夕自警自策。其实,今天会议的内容他提前认真做过设计,所有科室的发言稿他都早早看过,还都无一例外地分别辅导过,面授过机宜。他比谁都熟悉今天发言的内容,但他又比谁都表现得惊奇、兴奋、虔诚、渴望,似乎在欣赏着自己的一件作品。
终于等最后一名科长那又臭又长又空洞的发言结束后,陈江水再也憋不住了,刚才动人的表情没了,充满溢美的点评也省了,本来他想征求一下刘长安的意见,但这位局长出去好一阵都没回来,只见他脸色惨白,双唇一动:“休息一下!”便箭一般冲出会议室,直奔卫生间。
待“包袱”卸了,刚才那博大精深的表情重新回到陈江水脸上。他本想找到最后发言的那位科长,弥补一下被尿急夺走本属于他的精神奖赏,但看见刘长安火急火燎地走到跟前,劈头就问:“东区煤矿的沙矿长这几天和你联系过吗?”
陈江水答:“没有哇,我们很少联系。”
刘长安一听更急了,因好多天都没东区煤矿的消息,这小子到底搞的什么名堂!
“不行!”刘长安头上已冒出了黄豆般的汗珠,“江水,你继续开会吧,我现在就去东区煤矿看看!”
陈江水巴不得他走得远远的,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下午,当他收到市委组织部一个电话通知后,更加印证了他的想法的无比正确性。因组织部明天要来考察班子。
自然,他又像上次余副市长要来一样,对刘长安封锁了消息。
关键时刻就要来了,用了这么多心思,忙活了这么多日子,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大战在即,陈江水晚饭是顾不上吃了。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从抽屉里拿出那个神秘的笔记本,又一次审查着他的“A计划”的实施情况,并再一次做了修改和调整。他这人很有预见性,做事也十分缜密,几乎是滴水不漏。这一年中,他直接地、间接地、旁敲侧击地找了绝大多数副科以上的干部谈过心。谈话的内容当然是因人而异。他事先把每个人的学历、年龄、配偶、爱好、任职时间和表现情况都摸了个透,一一记在笔记本上,然后对每人的谈话措辞更是认真斟酌,反复推敲,也一一记在本子上,严防出错,这就像毛泽东同志说的,不打无准备之仗。
他的努力当然没有白费,凡是从他办公室走出去的人,几乎人人春风满面、步伐矫健。有的揣着一腔烈火走了,有的带着无限感激走了,有的含着两潭热泪走了,还有的如释重负、茅塞顿开地走了。仿佛人人那颗欲望之心都通过这次谈话找到安放的地方。他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智慧深邃的贤哲,目光如炬、事事洞明。
尽管在这些日子里,他从大多数人的眼里和表情中,收获了他辛勤劳动的成果。可他仍然不断提醒自己,不能高兴太早,不要盲目乐观。于是,他又分秒必争地找了两类人谈了话,一是已经有把握的人,他必须把明天的重要性重申一遍,确保这支基本队伍万无一失,这是成功的基础;二是把握不太大的人,对这些人的策略是:能拉过来则拉,拉不过来也不能推给刘长安。当然,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些重要的杀手锏,就是像许大马棒之类的人。有一两个这样的人配合,效果会更好。
送走最后一个谈话的人后,时间已远远过了下班的时间。他闭上双眼,把这一段时间所做的工作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又像放电影似的过了一遍,确认在内部已无可挑剔了。那么,就剩下外部了,外部主要指市领导和组织部门了。他首先想到的是,明天是谁带队来考察。这个人,尤为重要哇!
“丁零零”办公室电话响了。陈江水一看来电显示,又是园园,她已打了好几次了,都是催丈夫早些回家吃饭。他不耐烦地拿起话筒,没等说话,园园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江水,我已经打听出来明天组织部是谁带队来了!”
真是及时雨呀。“谁呀?”陈江水忙问道。
“就是我小学的同学,王苗苗!”
“她不是在市妇联当主任吗?”
“市委组织部刚退一个女副部长,她被选中补上去了,刚上任才一个星期。虽说是副部长,但还带着括号,享受正局级待遇哩!”
“太好啦!”陈江水兴奋得有点失态了。
“好什么好!”园园埋怨道,“去年我俩到市里去拜年,我说要到王苗苗家去看看,你非说一个烂妇联有什么用,还让我从手机中把她的电话都删除了。这下可好了,都怨你!”
千里马也有失蹄的时候。陈江水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不过他并不灰心,对园园说:“老婆,别担心,这几年和王苗苗联系是少了,但并不意味就得罪人家了,你毕竟和她还是同学,这层关系有总比没有强。”
园园一直唯老公命是从:“放心吧,江水,我现在就给她打电话,你早点回来吃饭啊!”她说完就刻不容缓地放下电话,赶紧找同学询问王苗苗的电话。等她好不容易打听到王苗苗的电话号码正准备拨时,老公的电话又来了:“老婆,王苗苗的电话打了没有?”
“刚问到号码,正准备打。”
“千万别打!”
“为什么?”
“咱们几年都不跟人家联系了,这个时候联系人家,弄不好会适得其反,把事情搞砸了!”
园园一听确实有道理,这么多年了,王苗苗变成啥人了,性格如何,人品如何,一切都是未知数。这节骨眼上冒失打电话可能会凶多吉少。还是老公有远见。
晚上陈江水回去后,他已想到了一个万全之策。他叮嘱园园明天在办公室里先等着,等王苗苗带组织部的人一到,园园就出去装作偶尔碰上她。随便拉几句家常,越亲热越好。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让王苗苗知道陈江水和园园的关系;二是让矿务局的其他人看见,王副部长与园园是同学,如谁敢在考察时乱说话,就可能传到陈江水耳朵里。陈江水对园园说,在这两个目的中,第二个目的意义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