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余副市长这两天要来矿务局调研。
陈江水小范围地召开了一个会,为迎接余副市长的调研做全面准备。会议快结束时,陈江水强调了一条纪律:余副市长来调研的事一定要保密,他的理由是局里正在改制,人心不稳,容易造成群众上访。会议刚要结束,办公室马主任突然问:“要不要通知刘局长赶回来?”陈江水瞪了马主任一眼说:“此事你们都不用管了,我会安排的!”声音很怪,但语气很重,更要命的是他一边说一边用平时少见的冷峻目光扫视了每一个人,更加重了他话的力度。当时,人们可清晰地感到,陈江水的目光在王兵身上落得最长,其次是几位局长的“铁杆”。
余副市长如期而至,当他和前来迎接他的人一一握手后,似乎感觉少了一点什么,陡然想起,回头就问:“刘局长呢,怎么不见他呀?”
陈江水忙解释说他前几天出差了,到矿山去了,山里可能没信号,几次手机都打不通。
余副市长很不高兴:“我工作是很繁忙的,好不容易挤出时间到你们这调研,就是来研究一下你们改制的问题。这是大事,他不在,我来干什么呀,还有意义吗?”
陈江水一脸尴尬,听了这话心里极不舒服,他感到了刘长安在余副市长心中的位置。
看到陈江水这样子,余副市长也觉得话说得欠妥当,忙补充道:“我不是说你们在不行,绝没这个意思。他毕竟是一局之长,你们局当前的头等大事就是改制,当然少不了他。”他说到这,又看了看陈江水,好像想起了什么,“哦,老陈,我发现你也很懂呢,上次在我办公室我听了你的汇报,很精彩,很有见地,你也是学矿业的吧?”
“对对对,我同长安是一个大学毕业的,尽管分工不同,我可没敢忘掉专业。”陈江水这么一说,王兵连忙补充了几句,说陈书记很懂经济,又爱学习,我们不懂的问题总爱请教他。毕竟是兄弟,打断了骨头连着筋。他这一说,随同好几个人也随声附和。
余副市长一扫刚才不高兴的样子,笑眯眯地随着人群走着,猛然又想起了什么:“哎,江水,我好像看到你们局里出的一张简报,你们对改制的问题研究得很好呀,你的那段讲话我还用红笔勾了出来,有深度,有高度,有力度,不错不错。我当时就想,你们局对改制有这么深刻的认识,思想又如此统一,这事不就好办了吗?”他说着,手就悄悄地移到陈江水的肩膀上去了,轻轻拍了拍,说,“简报上那段你对我讲话的理解,很深入,很有思想。”
陈江水心里开始春风荡漾了。他像陡然站在高山之巅,清风可揽,星辰可阅,舒畅至极,美妙至极。
余副市长在陈江水一行人的陪同下在局里转了转,然后就坐进了会议室。
先是陈江水汇报王兵起草的改制方案,令所有人都吃惊的是,陈江水是站着汇报的,而且几乎不用看稿子,讲得逻辑清晰、主题突出、简明扼要、深入浅出。有时滔滔不绝,有时要言不烦。声音是字正腔圆、抑扬顿挫、绘声绘色、庄重流利。
余副市长忽而在本子上记着,忽而抬起头欣赏地看着,忽而微笑地点点头,忽而插话问几句,他那有棱有角的脸庞很明显地写着满意两个字。
一阵热烈的掌声为陈江水精彩的汇报画上了句号。
接下来是几个事先安排的中层干部发言,他们的发言基本上都是围绕陈江水的汇报展开的。几乎每个人都先对矿务局这些年在局党委的领导下取得的优异成绩,表示了由衷的、发自肺腑的、全面准确的赞美,也心怀内疚地谈到他们开始听到改制的消息一时想不通,从心里产生过抵触情绪,但由于局党委,尤其是陈江水书记循循善诱、耐心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他们全想通了,坚决拥护改制、支持改制。最后都异口同声地表了决心。
矿务局的这种精神状态绝对超出了余副市长的预期,他大喜过望,情不自禁地连说三声好极了。还没等陈江水宣布请余副市长做指示,他就迫不及待地说开了:“今天我很高兴呀,同志们,我高兴得很啊!本来我这次来,一是想宣传一下改制的意义和目的,但刚才江水同志都替我说了,而且比我说得还好,还到位。我算是真正认识我们的江水同志了!二是想来做做一些同志的工作,要正确对待改制,要有一个良好的精神和积极的态度对待改制。要从大局着想,从长远着想,甚至要为国家前途和人民利益着想。看来这一点我也不用担心了,刚才几位同志的发言很能说明问题,局党委已把工作做到家了,这样的党委市里是满意的、是放心的!”余副市长呷了口茶,又谈了几个改制中值得注意的问题。陈江水屏息定眸,听得如痴如醉、如梦如幻,一副虔诚无比、崇敬无比的小学生模样。他原想为自己的动作设计成频频点头,但他忽然想起有一本书说在领导讲话时不宜频频点头,这样显得盲目崇拜、轻浮做作。他选择的动作是,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领导,表示听得认真;眼珠不时地转动,表示深入领会;不失时机地点一个头,表示十分赞同;嘴里似有似无地“哦”一声,表示茅塞顿开。
会议开得相当成功,当余副市长迈着轻快的脚步正准备走出会场时,许大马棒一个箭步窜到余副市长面前,吓了他一跳。
“余市长,我代表全局人民群众,找你反映情况!”许大马棒用他那特有的大嗓门咋呼道。
陈江水一喜,但却故意训斥道:“老许,不要胡闹!”
“我没胡闹,我代表人民群众反映问题,请余副市长笑纳。”许大马棒就是许大马棒,说出的话总是这么词不达意、没文化。
余副市长没办法,只有和许大马棒进了一间小屋,“笑纳”他代表群众的反映去了。
余副市长离开的第二天,局里就发生了“小字报”事件。小字报贴在一个并不显眼的地方,看来贴的人十分谨慎,生怕被人看见。小字报的内容主要是攻击刘长安的,骂他是个大军阀、大独裁,还让他快快滚蛋。
小字报是清洁工老胡最先发现的,老胡赶紧报告了办公室马主任,马主任觉得不知如何处理,就用手机通知纪检科的董科长前来处理。董科长在局里待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他本想撕下来算了,但一转念,还是应该给陈书记汇报一下再说。陈书记接到电话后火速赶来,他看后第一反应是摘下眼镜擦了擦,又认认真真地戴上。
“陈书记,撕掉算了,反正看见的人还不多。”马主任建议道。
陈江水一挥手:“不能撕!你们立即通知各科室领导都赶来,这种现象一定要批判!”见他俩还在犹豫,陈江水又用坚定的口气喊道,“快去!”
见各科室的领导陆陆续续都到了,陈江水先让大家轮流看了看小字报的内容,然后又义正词严地说:“同志们,我早说过,我们干工作要多琢磨事,少琢磨人。可有些人就是不听,有意见可以提,提意见的渠道多得很,方式也多得很,但不能这样干呀!这件事我们一定要追查,查到底!”说到这,他口气又缓了下来,“当然,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人人都有缺点,人人都有可能犯错误,尤其是我们做领导的,犯错误的概率更高!我们欢迎大家批评,但这种批评方式很不妥!这能解决问题吗?不能!这只能造成干群关系更对立,也不利于我们领导改正错误呀!”
刘长安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十几个相关的科长叫到办公室,因他这次和牛胖子去矿山,发现个别矿山不重视安全生产,舍不得投入,应该具备的安全设施要不没有、要不太陈旧,如不立即采取措施将会出大问题的。问题最严重的是东区煤矿,那个沙矿长是个口是心非的家伙,多次表示要整改,但就是按兵不动。无奈,刘长安只好给他们下达了停产整顿的通知书。
刘长安简单地通报了一下情况,然后安排搞一个安全设备投资方案,并给各科室布置了相关的任务。
工作布置完毕,牛胖子和万大姐都没有走的意思。刘长安不由得问:“你们还有事吗?”万大姐与牛胖子对视了一下,问:“刘局,小字报的事你听说了吧?”
“听说了,江水书记处理过了。管它哩,身正不怕影子歪!”
牛胖子是个直脾气:“刘局,我们在矿山时,局里开了一个干部大会,后来余副市长也来了,你知道吗?”
“知道,知道,”刘长安无所谓地说,“我回来后,江水书记给我打电话说了。”
牛胖子和万大姐似乎吃了一惊,他俩真佩服陈江水做人的滴水不漏,但他们还是觉得有责任提醒一下刘长安,便询问他是否清楚干部大会的内容。
“听说会开得很好呀,给大家鼓了劲、加了油,积极性得到了调动,精神状态也发生了变化,江水书记就是有水平!”听刘长安这口气还有几分欣赏。
牛胖子听不下去了:“刘局,你咋这么单纯呢?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真的不晓得了?他整天什么也不干,到处送人情,封官许愿,你批评过谁,他偏偏表扬谁……”
“不许胡说!”刘长安厉声道,“牛胖子,你也太过分了,他是我局的书记,开个会又怎么啦?多说几句表扬话鼓舞士气有什么错?你简直是不懂规矩,乱弹琴!”
刘长安一发火,牛胖子哑了,本来他和万大姐约好有一大堆话要对刘长安说,看来是说不成了。不过,万大姐见牛胖子挨训,觉得也应该声援一下,想了想,她说:“刘局,余副市长来局里调研,你怎么不回来呢?”
刘长安说:“当时我和牛胖子在矿山里,手机没信号,通知不上我。”
“这一定是陈书记说的吧,刘局,你不能相信。”万大姐豁出去了,“是他不让通知你的,再说,现在矿山里条件都不错,到处信号都是满满的,你难道真信?还有,那天小字报事情出来后,本来可以缩小影响,但他却偏偏……”
“啪!”刘长安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打断了她的话,“你们别说了,江水书记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我能不了解他?我们除了是搭档,兄弟感情你们能理解吗?”牛胖子和万大姐还想说下去,但此时王兵进来了,他俩只有讪讪地离开了。
王兵一坐下就发呆,一句话不说,神色僵滞,像是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当刘长安沏好茶,说了些“吃了吗?”“弟妹还好吧?”之类的寒暄话后,王兵仍在那愣愣地坐着,像个泥塑的菩萨。
刘长安只有自己问了:“王兵,你小子咋啦,闷葫芦似的,是不是有啥事呀?”
王兵咽了咽唾液,突然说了句:“大哥,你帮帮二哥吧!”怕影响不好,兄弟三人在局里甚至是在家里也很少以哥弟相称,除非过年过节三兄弟在没有外人的私人聚会上才会老大、老二、老三地亲昵地叫上几声。今天王兵这么一说,刘长安听着觉得耳熟。一瞬间,时光一下又倒回到孩提时代。
“大哥,二哥被蛇咬了,你快来帮帮他吧!”小时候,兄弟三人常去野外捡鸟蛋,在那密密的野草丛中,会有一种黄黑相间的毒蛇出没,这家伙很爱咬人。去年,这里曾发生过被蛇咬了中毒身亡的事件。因而大人们总是反复提醒孩子们少去野外捡鸟蛋,为这,他三人的屁股上没少挨父母们的鞋底。
但野外的诱惑总让他们把父母之命当作耳旁风。“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这下可真出事啦。见老二的腿被蛇咬后痛苦的表情,老三惊慌失措,除了哭,已无能为力。老大毕竟是老大,他先是一阵慌乱,然后迅速解下皮带,紧紧地勒住伤口上面,以防蛇的毒液往上走,再就是使劲地把老二的血往外挤,最后的动作是用嘴在伤口上狠吸。吸一口,吐掉;吐掉,再吸一口。老二终于脱险了。
“我说王兵,看你那黏糊劲,你有啥话就直说了嘛!”刘长安回忆完往事,觉得过去那件事和现实也吻合不上呀,就开起了玩笑,“是不是老二又被蛇咬了?”
王兵不置可否,但心里却说,老二倒没被蛇咬,他再这样下去,自己就有可能变成一条咬人的蛇了,而且专挑最亲近的人下手。
刘长安不再开玩笑了,他仿佛已看出事态的分量,连忙把办公室门关紧,同王兵认真地谈了起来。
王兵已想了很久了,思想反复在斗争着,最终,他下定了决心。在他两个哥哥中,他更喜欢老大,他始终觉得老大不论是为人还是为官,都是个真爷们,是个英雄,是个地地道道的男子汉。不由得,他把最近陈江水的表现一股脑地全抖落了出来。
刘长安蒙了,傻了,呆了。刚才牛胖子和万大姐的话,他是将信将疑的,即使相信,他也不愿意让其他人看出来。但听王兵这么一讲,他完全信了。
“这是为什么呢?”沉思良久,刘长安问。
王兵一语道破天机:“还不是为了局里改制后和你争一把手吗!”
刘长安先是一惊,随即又摇摇头,他还是不太明白:“江水现在是局里的书记,是正职,改制后不会降为副职呀!”
见刘长安不开窍,王兵便将改制后领导层的人事安排的几种设计形式一一给大哥做了介绍。而且重点介绍了党委书记兼董事长这个目前看是最合理、最科学、最符合实际的,况且是上次他给余副市长汇报时,余副市长已充分认可的形式。因心存顾虑,王兵一直没把这事告诉刘长安。
刘长安对改制的问题已反反复复思考了无数遍,自己觉得已胸有成竹、八九不离十了。至于新领导班子的安排,他以前偶尔也想过,但似乎应该不是个问题。他现在是局长,自然改制后就是董事长。不过,他恰恰忽视了党委书记该谁干这个要命的问题。继而一想,如果这两顶帽子非要戴在一个人头上,他认为自己肯定更合适。他相信上级组织也会这么安排,局里的大部分人都会这么想。可陈江水该怎么安排呢?
这么重要的一个问题,我怎么给忽视了呢?刘长安不由得责怪起自己。他以前还一直认为改制比较简单,现在猛然觉得事情原来并不简单,而且很复杂,复杂就复杂在人,何况还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已结义几十年的被人称作“铁三角”的兄弟。想到这,这一年多陈江水的一系列反常表现,刘长安终于找到了答案。他猛然觉得,那“坚不可摧”的“铁三角”正在发出吱吱嘎嘎的断裂声,坍塌倾倒似乎只是时间问题。想到这,他心底就不由得有一股冷气直往上蹿,他想哭,使劲地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