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其实在三兄弟中,最聪明的并不是老二,而是老三王兵,这一点老大、老二也是公认的。再加上老三为人本分、老实,做人谦虚,肯动脑子,深受两位哥哥以及局里其他人的喜欢。
小的时候,由于家庭贫寒、生活困难,三兄弟常常饿肚子。为了填饱肚子,他们正道、邪道、黑道、白道,什么办法都用过了。一日,兄弟三人来到农场的水稻田旁,看到有一群肥嘟嘟的野鸭子正在吃水稻,两个大人正在稻田旁使劲哄赶。
老三说这野鸭子肉一定很好吃。老大、老二都说,那还用说,不过要想吃上它,就像癞蛤蟆吃天鹅肉。他们说完大笑,但老三没笑。莫非癞蛤蟆真能吃上天鹅肉?老大、老二知道老三聪明,没准还真行。
原来这个问题老三已观察好长时间了,他曾听到农场领导说,不能让野鸭子再继续祸害水稻田了,要想办法收拾这些无法无天的家伙。在各种方法尝试都不奏效时,大人们准备用农药掺上大米毒死野鸭子。老三也问过他父亲农药能不能毒死野鸭子,父亲肯定地说一定能毒死,你忘了我们院子后面的黄寡妇不就是喝农药死的吗?人都能毒死,何况野鸭子。老大、老二还有疑问,就算毒死了野鸭子,但它的肉能吃吗?不是有毒吗?没想到老三早就向他父亲请教过了,野鸭子毒死后,只要把它的嗉子扔了,肉指定没事,况且不少大人都尝试过。
三兄弟又头挨着头密谋了一阵,商量着如何等大人把野鸭子毒死后下手搞上一只或两只开个荤。但令所有人奇怪的是,野鸭子吃了掺着农药的大米,并未毙命,使下药的大人们大惑不解。
老大、老二问老三:“你不是说人都能毒死,怎么野鸭子没毒死?”老三也糊涂了,使劲往地上一坐,嘟囔了一句,“本来嘛,黄寡妇怎么死了。”就生了闷气。
绝顶聪明的老三到底是找出了问题的症结——农药发作必须有一个过程,野鸭子一定是飞走后死在什么地方了,如果我们抢在大人们前头找到,野鸭子不全归我们了嘛!
“乌拉!”三兄弟跳了起来,刚看过《列宁在1918》的电影,很多学生都学会了“乌拉”,老大、老二还把老三抬起来扔在沙包上以示奖赏。高兴劲一过,又发愁起来了:这野鸭子能死在哪里,我们总不能满世界找呀!
“一定是死在它的家里!”又是聪明的老三。“它家在哪儿?”两位哥哥问。“你们忘了,东面的沙包后面有一个很大的湖,咱们去掏过野鸭蛋哩!”老三终于理清了思路。三兄弟拔腿就跑,当他们快接近湖边时就已发现湖水边有一片黑乎乎的东西,走近一看,没错,是毒死的野鸭子!野鸭子死后被湖水的波浪聚集到了一起。一共二十多只。这消息在农场无疑像一颗原子弹,三兄弟在农场里成了英雄,而老三成了英雄的英雄。尽管绝大多数野鸭子被农场没收,但三兄弟毕竟还是得到了一人一只的回报。
野鸭子的故事几乎局里大人小孩都知道,局长、书记全都在酒桌上说过。工作上一有什么难题,两位哥哥总爱把问题交给老三办,并笑着鼓励他拿出当年捡野鸭子的劲头和才干。这不,局里改制方案的撰稿人又落在了他头上。
王兵接受两位既是领导又是兄长的任务一贯是不含糊的,亲情和知遇之恩搅和在一起,让他只用敬重一词来形容是远远不够的。看见两位领导,王兵就像看见了蓝天与大地一样踏实;想起两位哥哥,王兵就像想起父亲和母亲一样亲切。三兄弟不仅王兵最聪明,而且文采也最出色,常在报纸杂志上发表一些文章什么的。那年,两位哥哥把将要下岗的三弟调进矿务局,三弟兴奋得一夜未眠,激情澎湃,思绪万千,滚烫的诗句像一只只歌唱的小鸟在胸中飞翔。王兵不得不把这些快乐的小鸟一一捉出,放在笔记本上。
我们的路
已经走了很长很长
但永远走不出孩提的时光
如果我是鱼
我不会迷恋天上
如果我是鸟
我不会痴情海洋
我的心已无法四处流浪
只有你们成了我唯一的海港
有了你们
我不再孤独,也不会迷惘
有了你们
我就有了飞翔的翅膀
你们是我人生最大的宝藏
选择千次再选择万次
你们永远是我的太阳。
这首诗的名字叫《选择》,副题是写给两位哥哥。可见他对这两位哥哥的感情之深。
凭王兵的学识和才能,制订一个改制方案是不难的,但一碰到人事设计,他就觉得遇到难题了。从经济学角度,有四种方案。第一种方案是董事长兼任党委书记,总经理兼任副书记。这个方案突出了董事长的主要地位,从建立现代公司制度以及法人治理结构角度上来看是十分合理的。第二种方案是董事长、党委书记、总经理一人全干。这个方案突出了权力的高度集中,减少了公司的推诿扯皮和内部消耗,有利于提高公司的决策力和执行力。采用这种安排也不失为上策,但对国有大中型企业来说,似有权力缺乏监督之嫌。第三种方案是董事长、党委书记、总经理分设,这个方案突出了权力平分秋色,四平八稳,不易出事,但就现代企业制度而言,也有领导层面过多、效率低下之不妥。第四种方案是董事长兼总经理和副书记,党委书记兼副董事长。这个方案其实和没改差不多,只是换了个名称而已。
王兵自然晓得这四种方案哪种更适合矿务局,况且,王兵在起草方案前曾受刘长安之命亲自到市里向余副市长请教过。但理论上严丝合缝、无懈可击的东西一遇到了现实,他便开始左右为难了。弄不好,他会惹得哪位哥哥不高兴,跟他翻了脸。每想到此,他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总隐约看到小时候那亲密无间的桃园三兄弟似乎要为此出现裂隙了。这个预感主要起于局里的改制,起于两位哥哥的微妙变化,最主要是起于老二陈江水最近的一些言行。这可怕的预感像无数个虫子在他身上乱爬,从脚底爬到心里,又从心里爬到头顶。
当然,他也有一个自我脱身、八面玲珑的办法,这便是把四种方案一并报上去,自己不谈任何观点,由上面定吧。可转而他又自我否决了。他觉得这不是一种对组织负责的态度,况且他这样写了,组织上也会退回来让他修改,两位哥哥也会骂他是个小滑头。
思考再三,他决定分别找两位哥哥谈谈。
自从上次开完会后,陈江水的人气明显旺起来。他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把尊敬的目光投向他,把灿烂的笑容开向他,投桃报李,他和蔼地回应着。人们发现,陈江水有一个动作明显多了起来,就是见面或交谈中拍拍部下的肩膀。他的这个动作自他当上书记后就养成了,只不过最近一年多使用频繁了。千万别小看这拍肩膀的动作,陈江水做过认真研究,学问深得很。比如谁将要提升了,他作为领导,有严格的组织纪律,嘴上不能泄露,就拍拍对方的肩膀,再配合脸部某种表情,信息就这样传达过去了。要是此刻他的手停留的时间再长一些,则表示你的事情他付出的努力不少;比如谁工作特别出色,他会亲昵地拍拍对方肩膀,再用欣赏的目光望着,赞扬、鼓励加亲情一并透出。要是此刻他再多拍几下,潜台词则是:好好干,会有作为的;比如谁家里发生了什么困难和问题,他也会同样用手拍拍对方肩膀,表示同情和慰问。要是此刻他的手再在你肩上按一按,则告诉你以后有困难和问题可以找他;比如谁受到了委屈和不公,怨气难以化解,他还是用他会说话的手拍拍对方肩膀,再叹一口气加以深化,表示遗憾、理解、爱莫能助。要是此刻他的手再使劲捏上一把,则表示他一定会尽力而为、力挽狂澜、还以公正。反正陈江水的手是万能的,拍到谁肩上都奥妙无穷、回味深长。在局里,大多数人都盼望他那只给人温暖、给人暗示、会传递各种信息的手落到自己的肩上。尤其是在眼下的改制时期,可能身份会置换,可能人员会变动,可能机构会裁减,可能班子会重组……变数和不确定因素如此大,人们都在等着陈江水的手给他们交个底。
园园今晚多炒了几道菜,陈江水这些天辛苦了,她要慰劳一下他。而筷子刚拿起来,门铃就响了。
进来的是后勤中心主任许大马棒两口子,他们把手中的大包小包一放,许大马棒的大嗓门就嚷开了:“陈书记,你是我家的大恩人,我老两口不会忘恩负义,说啥也要来感谢一下。”
陈江水说:“感谢啥呀,谁没个难处?”许大马棒手一摆,一开口便一嘴火药味:“哼,都说你们一起长大,他姓刘的心却长到屁股上了!”
“不许胡说!”园园立刻制止,她知道这事传出去对丈夫不好。
“是哇,老许,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毕竟我们小时候一起长大,现在又在一个班子里。园园,你也不要责怪他了,倒两杯水去。”
等园园嘟着嘴倒水回来,许大马棒两口子已开始吃起陈江水递过去的香蕉了,显得又熟悉又不见外。待园园挨着丈夫坐下,陈江水缓缓地说道:“老许,你看我两口子和你们一样,都老了,还有什么可图的呢?除了把工作干好,就是培养孩子了,我老伴可是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孩子身上了。你们对孩子能做到这一步,那是人之常情嘛,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我们做领导的如果连这点都不理解,那也太不近人情了。”
此话像钩子似的,又钩出了许大马棒一肚子怨气:“娘的,你听听人家书记说的,这才是人话。他姓刘的不是玩意儿,不是人养的,是从狗屎堆里蹦出来的,生个孩子也没屁眼!”许大马棒一口气骂了个痛快,园园听不下去躲到书房去了。
陈江水摆摆手让他别说脏话,然后挪挪屁股向老许靠近一点:“我说老许,你咋直肠子一根筋呢,光骂人不行,光骂人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你吃亏就吃在你这张破嘴上。”许大马棒老婆随声附和说:“陈书记说得对,太对了,老许就这么个臭毛病,你们以后要好好管教他。”
许大马棒像个娃娃似的笑了笑,点点头,好像听懂了陈书记的意思,其实他根本没听懂。对他这个莽汉而言,骂人就是最好的又是唯一的武器。
“老许呀,”陈江水又给他剥了根香蕉,“你一把岁数的人了,不能只会咋咋呼呼、直来直去,要学会用脑子想问题,用脑子办事情。你大小也是个干部,你还代表着局里的群众哩。群众的利益高于一切,群众的事情无小事,我们当干部的想问题、办事情,都要看群众满意不满意,群众高兴不高兴,群众拥护不拥护,群众答应不答应。”陈江水本想接着他的惯性思维,熟练地再说下去,但发现这是在家里而不是在主席台上,且听众只有两个,他把刚打开的话闸子就收了收,减少了铺垫,直奔主题来了:“我的意思是说,局里要改制了,领导班子也要重新调整,如何调整呢?上面一贯是十分重视群众意见的,只有上面才能解决你提出的问题。现在就怕上面不知道群众的意见和想法,上面一旦知道了群众的意见和想法,问题不就好办了嘛。”
许大马棒这才明白了陈江水的意思,犹如醍醐灌顶,把大腿拍得山响:“好,老子回去写份材料,代表群众寄到市里,把屎盒子朝他头上扣。臭死他!”
许大马棒两口子走了,陈江水和园园第二次端起碗,刚吃两口,门铃又响了。这次是政研室主任曹瞎子来了。
曹瞎子是个大秀才,学历高,人也勤奋,出版过好几本学术著作,只是有点书呆子气。几年前,他那如花似玉的老婆受不了他的书呆子气,跟一个大款跑了。去年他一气之下到农村找了个媳妇,但一直调不过来,工作也受到影响,为这他没少挨局长训。
曹瞎子很局促地坐下,啥也没说,不自在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袋子:“陈书记,这是一块电池,照相机用的。”
陈江水一头雾水,我要这电池干什么呀?你这书呆子又哪根筋搭错了。
曹瞎子厚厚的嘴唇动了动,嗫嚅道:“这是去年那个照相机上的电池,当时这块电池忘在我家没拿来,前两天我才发现。”
园园用手捅捅陈江水,陈江水终于听明白了。记得去年曹瞎子为他乡下老婆的事来找过他,他随口许了一张空头支票,激动得曹瞎子给他买了一台小型数码相机。陈江水过后就把这台相机送给了上大学的女儿了。今天不提起,他早就把此事忘在脑后了。
望着曹瞎子躲在酒瓶底似的厚镜片后面的眼神,陈江水感到一股寒气从心底涌来。这书呆子,去年送相机我就发现他已不呆了,今天来送电池,什么去年忘了,分明是你现在故意又买了块电池,提醒我曾给我送过一台照相机。这不是向我“逼债”吗!他突然对这个书呆子刮目相看了。
“陈书记,我从心里谢谢你,这几年我命好背,家庭也不顺,工作也受到了影响,我对不住领导。可是你那天开会说的,让我又感动又惭愧,我打心眼里佩服你这样的好领导,我四处说,跟着这样善解人意、心系群众的领导工作,是我们的福气!”看来曹瞎子已心态稳定了,像背台词似的,说得很流利。
陈江水和他寒暄了一阵,他知道曹瞎子的来意,如不来点干货,这书呆子还难以摆平。他用手拍拍曹瞎子的肩膀,又往下按按,语调诚恳地说:“曹主任,我们局正在改制,改制后对你媳妇的安排很有好处,成企业了吗,可以聘用啊。我早想好啦,你是我们的骨干,你媳妇完全可以聘到后勤中心工作。”
曹瞎子身上像注入了吗啡,伸手就要去拉陈江水的手,突然发现不妥,又收回了双手,连声道谢。
陈江水不失时机地说出了一句:“只要改制后我还能管事,你媳妇的事我就管定了!”
曹瞎子非老许,立即听明白了这句话的玄机:“陈书记,你尽管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办。”
肚子早就咕咕叫着,陈江水和园园第三次拿起碗筷。不过,他们还是没吃成。上次大会上他表扬的劳动科科长和组织科科长这两头“老黄牛”结伴来了。看来,陈江水的一番努力确实有了丰厚的回报。
王兵是第二天晚上到的陈江水家的,谈话不是被电话打断,就是被来人打断,他很难完整而准确地把意思表达清楚。
但陈江水似乎感觉到了一点名堂,试探着问是不是老大刘长安说了些什么。这本来就没刘长安啥事,况且刘长安到矿山还未回来,王兵当然不能乱说。他不想把气氛搞得像国共两党谈判似的,干脆回忆了一段往事,一是叙述一下亲情,二是活跃一下气氛。可不但目的没达到,反而惹得陈江水很不高兴。关键是王兵这段往事没选好。
那是刘长安和陈江水在农村插队的最后一年,那年,停止了十年之久的高考恢复了。家里派王兵捎来信——赶紧复习,报名考试。兄弟俩就开始准备了。但当时农村的条件十分艰苦,除公社通了电外,其他的大队、小队均没有电。白天干一天活,晚上收了工回来天已黑了,看书学习只能点上油灯。岂不知那时贫穷,买不起灯油,只能用队里拖拉机洗零件剩下后的废柴油。晚上油灯一点,那黑烟突突冒着像烟囱,一会儿整个屋里就呛得透不过气来。有一次,他俩乘大伙都睡着了,爬起来点亮油灯拼命复习,谁知第二天全屋人的鼻孔都被黑烟塞满了,被大家好一顿臭骂。兄弟俩自然再不敢半夜复习了。刚好这时队里组织人到沙包里拾柴禾,为过冬取暖做准备。两人一组,一天的任务是拾一架子车柴禾。刘长安和陈江水自然组成了一组。拾柴禾的地方离队里大概有十公里,连拾带走路需要一整天时间。所以,他俩天刚亮带上干粮就得出发,晚上才能回来。按道理,他们压根就没有复习的时间,可刘长安却表现出哥哥的风范,每天早晨出发后他都让陈江水坐在架子车上复习,他拉着陈江水走。当然陈江水也不断地大声背题,让拉车的刘长安也能共享背题的成果。
他们就这样考上了大学。
以前,每想起这段往事,陈江水都心情无法平静,又温馨又亲切,对刘长安的感激与敬佩也会油然而生。但此时再说起,陈江水以往特有的感觉似乎失去了,反而认为王兵这小子是故意影射他是个忘恩负义、不讲良心的小人。
陈江水一脸不高兴,含糊其词地、拐弯抹角地说了一大堆话,听起来似乎全是废话,但废话不废,都烘托着他的中心意思:我当年也全力帮他,就连他能当上这个局长,我也功不可没。
不知怎的,王兵突然想起了上中学时学的曹植写的“七步诗”,年代久远了,又长期不用,他已背不下来了,但中心思想是一句成语:同室操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