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市里余副市长那儿回来，刘长安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究竟哪儿不对劲，一时也说不出来。

以前，只要是他们俩一起到市里去汇报工作，总是刘长安主讲，陈江水补充，或陈江水有时就干脆说局长讲得很全面，我没有什么补充。这些年来，陈江水一直小心翼翼地当着配角。给人留下的印象是本分老实、兢兢业业、顾全大局、谨慎有余、魄力不足。而今天他讲的话似乎很多，而且很有水平。自然，在矿务局几乎所有的人都公认刘长安的工作能力和才干，他主持局里工作以后，局里的变化是有目共睹的，成绩是显而易见的，他局长的位子也是坐得稳稳当当的。不过，他的脾气不怎么好，说话太直，不太讲究艺术，容易得罪人。他在民主生活会上几次说要改，但总改不了。如果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用在他身上并不合适，他可是自制力很强的人，如果下决心没有他做不到的。只是他不太在意这个特点，人无完人嘛，他自己就原谅了自己。

刘长安坐在车里一路无话，他还在想着刚才给余副市长汇报时的情景。他觉得今天陈江水补充得太精彩了，不，何止是补充，简直就是主讲。他突然发现他这个二弟肚里有货，有水平，但他这些想法为何从来都没给我说呢？甚至连考察报告都不写进去。难道是我压住了他，限制了他，让他的光芒无法放射出来？

“长安，”正想着，刘长安的手机响了，陈江水打来电话，“是不是这两天开个中层干部的会，传达一下我们考察的情况和余市长的指示。”刘长安“哦”了一声表示同意。他大概还陷在沉思中。他觉得不光要重新认识二弟，还要重新认识三弟，因今天余副市长无意中两次提到王兵，因他在省里的刊物上看到过王兵写的改制方面的学术论文，很有见地，很有文采。余副市长是不常表扬人的，能得到他的表扬实属难得。

“这麦子真香呀！”这是小时候的事。那时农场生活困难，几乎家家吃不饱饭。这三兄弟可闲不住，总能从农场各个角落搞来一些吃的犒劳一下肚皮。搞这些吃的并不容易，需要智慧和胆略。在三兄弟中，老二陈江水充当军师。那天，三兄弟看见农场麦场上堆了一大堆金灿灿的麦子，像小山丘似的。这可是农场一年的口粮。老三说：“要是能搞些麦子煮煮，一定好吃吧。”老大说：“这还用说，但麦场上两个大人看守得很紧，尤其是那个何保管，他看见我们就像看见贼一样，你们忘了那天我在菜地里拿了两根破黄瓜，被他抓住告诉了我爸，害得我挨了顿狠揍。”老二、老三都哈哈大笑起来了。“我们说你的办法不行，你非说行，何保管眼睛毒着哩！老狐狸。”那天，刘长安看见农场菜地的黄瓜又粗又长，馋极了。苦思冥想，他想出了一个绝招——他把裤子两边口袋底的线挑开，钻进菜地，拔下两根大黄瓜，一手一根往裤子口袋一插，两根大黄瓜就直接插进了他的裤筒里。当然，他的那两只提着黄瓜的手可不敢松开，在外人看来只不过是他双手放在裤兜里，并无异常。当他从容地走出菜地，向等候在树林里的老二、老三走去的时候，竟骗过了看菜地的一个叫大头的人。眼看这一计划就要成功了，何保管出现了：“站住！”“干什么？”老大知道大事不好，但仍然故作镇定。何保管死死盯住老大插在裤兜里的双手：“能把手拿出来吗？”老大脖子一梗：“为什么拿出来？”何保管怒眼一瞪：“拿出来！”老大无奈：“拿出来就拿出来，有什么了不起。”说着老大一咬牙，两手松开了。两根大黄瓜霎时从他裤筒里滑了下来，一根滑到地上，一根插到他脚面上。“小子，偷黄瓜，我早就看你不是个好东西！”何保管说着就要上去抓他。“老大，快跑！”正在这时，老二在树林里喊了起来。老大撒腿就跑，何保管拔腿便追。老大沿着踩点儿时设计的路线，向一片树林跑去，那片树林十分茂密，中间有一条小缝，一次只能通过一人。老人像兔子般钻进那条缝，何保管刚想钻，老二突然用一堆长沙沙枣刺的树枝把那条缝堆住，阻止了何保管追击的脚步。何保管气得大骂：“兔崽子，我告诉你爸去，揍死你！”老大自然没逃过这顿揍。可面对这么一大堆麦子，饥肠辘辘的三兄弟还是动心了。动心归动心，有什么好办法呢？老二不愧是军师，他的计策是：每人回去找一双父亲的大鞋子穿上，三兄弟装着到麦堆旁打闹，往麦堆上乘机踩两脚，大鞋子就会灌满麦子，然后相互追赶着往回跑，重复几次即可。这一招果然灵验，三兄弟只跑了三趟，收获的麦子就堆了一堆。然后到野外点上火，用个罐头盒子一煮，美美地“咪西”了一顿。

刘长安不知为何想起了小时候的这件事。一股亲情在他胸中弥漫。他开始为刚才的念头责怪起自己，都是自家兄弟，我做老大的应该替他们高兴才对。想到这儿，刘长安竟然开心地笑了。

局里中层干部以上大会是在两天后举行的，而且还是个星期天。本来刘长安说再准备充实一下，让大家过个星期天，下星期一再开也不迟。但陈江水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坚持，刘长安依了他，早开晚开无所谓，又不是什么原则问题。

会议由王兵主持，先是刘长安通报了到外地考察的情况，多次用坚定的口吻强调机构改革的重要性，还对局里的一些不良现象敲了警钟。最后简要地传达了余副市长的指示。

该陈江水讲话了。让人耳目一新的是陈江水一扫过去先充分肯定局长讲话有多么重要，我们一定要深刻领会并坚决贯彻落实，然后再在局长讲话的基础上强调几点的陈旧模式，一开口就是自己的见解和认识，尤其是加重了他对余副市长指示的深刻理解，突出了余副市长重要指示对他的启迪，犹如醍醐灌顶，好似拨云见日。讲得神采飞扬，口若悬河，足足用了比刘长安一倍还多的时间。

刘长安有些吃惊，在他的记忆中，陈江水从未在会上讲话超过他的时间。记得有一次局里开会布置“三讲”教育，这本来就应是书记主抓的事，陈江水见刘长安只讲了五点，他就悄悄在本子上把准备讲的六点删掉了两点。

刘长安今天还真感到意外，但意外的还在后头。

局里一直在定期出简报，是由书记主管的政工科搞的。局长刘长安几乎是每期的主角，无论是头条，还是随笔，或者编者按，几乎都是围绕刘长安展开的。刘长安知道这都是陈江水的好意，并多次劝他别这么干，陈江水自然不听，我行我素，依然如故。时间一长，刘长安也就习惯了。

可这一期简报却同以前的所有简报不同。

发现这期简报问题的是局财务科科长万大姐，当万大姐感觉不对劲时，她并没直接找到局长，而是先找到经管科科长牛胖子。这两人关系甚好，又都与局长走得很近，可以说是“死党”。

万大姐先从文件夹里找出以往有局长、书记同时出席会议的简报。基本上都是一个模式：刘局长发表了重要讲话，陈书记进行了强调，或刘局长在重要讲话中指出，陈书记在会议结束时强调，再或者是刘局长重点讲了五条意见，陈书记进行了四条补充等等。总之万变不离其宗，就一条原则——局长唱主角，书记唱配角。

而刚出的这期简报却一反常态：刘局长通报了考察情况，并简要地汇报了余副市长的指示精神。但到了陈书记头上，却成了陈书记发表了重要讲话，重点谈了全国的形势，改制的意义以及市领导，尤其是余副市长如何重视、如何关心，并对如何贯彻余副市长的指示精神进行了详细的安排。这还没算完，在简报的右下角这个号称“倒头条”的位置，又刊登了一篇陈江水的署名文章，题目是《坚定信心，大胆改制，夺取胜利》，副题是“学习余副市长指示的体会”。文章写得较长，一版没刊登完，又转到了二版。

刘长安嘴里劝万大姐和牛胖子别多心，不要把事情想这么复杂，但他说服不了他们俩，好像也说服不了自己。他知道这张简报虽由政工科主办，但一直由陈江水审稿。陈江水要干什么呢？他感觉有点不认识他的二弟了。

不知怎的，这张简报也放在了余副市长的办公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