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陈江水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整整写了一天,晚上又去加了一个班,终于拟定一份神秘的计划,他称之为“A计划”。为保密起见,他把这份计划抄在一个只供他偶尔写些日记的笔记本上。这些年来,他做事十分谨慎、周密,总喜欢在做事前拟订一个完整的计划,并写下来。这个习惯为他做好每一件事奠定了基础。
办公室电话响起,是老婆园园打来的。
“江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呀?”
“快了,我这就回去,你先睡吧,园园。”
“江水呀,后天是端午节,咱们回去看看老人吧?”
她说的老人自然是园园的父母,因陈江水的父母都已去世了。
端午节?园园不说他还真忘了。陈江水脑子一贯好使,但他从不记这些他认为无关紧要的日子。
园园在电话里还在催问他去不去,他随意应付了一句便将电话挂了。园园有些不高兴了,江水今天怎么了,话都懒得说。正生着气,家里的电话响了,她下意识地先看看来电显示,是老公。
陈江水是问她手机里有没有端午节方面的信息。这自然是园园的强项,丈夫是领导,很少给人发信息,自然他也很少收到别人的信息。更关键的是,身为书记的陈江水曾在一个大会上批评过手机里那些无聊的、低级趣味的、不讲政治的信息,搞得局里就更没人敢给他发信息了。但园园则不同,逢年过节她总是没完没了地与别人互发着短信,有瘾似的。
“我现在手机里装满了端午节的信息,你要它干吗呀?”
“别问了,挑几个好的给我发来。”
陈江水要信息自然有他的道理,他的“A计划”里本没有这一项,但夫人提醒了他。端午节,中国的传统节日,中国人一定很重视它,这是个绝佳时机。
园园很快把信息总发了过来,陈江水选了一个有文采有人情味的信息,填上自己的名字,翻开局里的电话簿,给每个中层干部发了过去。
绝!立竿见影。陈江水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这么多信息。
电话又响起。
“江水,你真伟大!”园园扯着嗓子喊道,“刚才好多人都给我来电话,说你这个大书记亲自给他们发信息,真是平易近人,心系群众哇!”
园园没说假话,陈江水在第二天的大会上,从那些部下眼中看到了昨天信息的作用。会议是传达中央一个文件以及市委书记的一个讲话。陈江水是一个有心人,他清楚地知道每次开会,局里的秀才们总会拍一张局长书记挨得很近的照片贴在宣传栏上,并配一些诸如局长书记亲切交谈之类的溢美之词。陈江水留意过这些照片,他发觉几乎每张照片都是自己的脸转过去向局长微笑,让人从这张照片上看到他们两人地位的不同。陈江水有过想改变这种姿态的念头,但一直觉得时机不成熟。今天,陈江水决定要重写历史。
第二天,人们从宣传栏里又看到了局长和书记的照片,只是没有了以前亲切交谈的味道了。
开完会,陈江水回到办公室不久,劳动科科长田全礼就来到他办公室。田科长是来传签一份文件的,他从刘长安那里签完字刚出来。
“哎呀,是全礼呀,听说前几天你病了,现在好了吗?”陈江水和蔼可亲地问。
“好了好了,谢谢书记的关心。”只不过是一点感冒,连书记都知道,田全礼似乎有些意外,“只是一点小病。”
“什么小病大病的,”陈江水亲自为他倒了杯茶,“有病就得治,而且要认真治,千万别把小病拖成了大病。你正当年,人又聪明,是局里的骨干,身体搞垮了以后怎么办呀?今后怎么挑重担啊!”
田全礼被陈江水的真情打动了,有股暖流在心中涌动,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把感激的目光向书记投去。
陈江水让田全礼先等一会儿,自己走到套间里翻了一会儿,提出一盒不知谁送的营养品送给了田全礼。田全礼推让再三,还是被书记硬塞进了怀里。
田全礼像揣着一股春风走了,他刚才在刘长安那里可没享受这种待遇,甚至局长大人连他是否生病也不知道。
与此同时,陈江水同田全礼一样高兴和激动。从田全礼的眼中,他看到自己正在实施的“A计划”确实有效果。要争取人心,很大程度上仰仗着情报工作。田全礼生病的消息,是他刚刚从局卫生室得到的,他已向局卫生室做了交代,只要是局里的人生病,无论大病小病,通通给他汇报。
陈江水正得意着,电话响了,是刘长安打来的。“哦,是长安呀,有什么吩咐吗?”搭档这些年,陈江水一直都用这种口气给他说话,想改也要个过程。
“我说江水,你负责组织人写的考察报告写好了吗?我先看看,然后咱们共同到市里去汇报一下。”在他眼中,陈江水是他一手提起来的,又是他二弟,说话自然不需要客气。
陈江水放下电话,心里很恼火,牙齿也咯咯响了两下。刚想骂一句,猛抬头,看见后勤中心许主任已站在了办公桌旁。这家伙啥时候进来的,怎么没听见敲门。他平时就不喜欢这家伙,没文化,爱咋呼,人称许大马棒。他刚想发火,但突然像想起了什么,刚被生气扯歪的脸迅速回到了正常,瞬间又被笑容覆盖。
“老许,是你呀,怎么好长时间见不到你啦?你别说,我还真想你。”
“想我?”许大马棒愣住了。
陈江水自知有点儿过了,赶紧补充道:“你看,上次搞活动,我看你喝酒很豪爽,像个爷们儿!”
许大马棒松弛下来,两眼放光:“好哇,我下次一定请你,咱们好好整几杯!”
闲扯了几句,许大马棒言归正传。原来他是来反映局里最近后勤管理十分混乱、开支太随意、招待费严重超支,甚至局里的不少人在家里偷电等问题。
“啪!”陈江水发怒了,一拍桌子:“怎么搞的?你给主管领导汇报了吗?”
“汇报了,我给王副局长汇报几次了,可没啥屁用呀!”许大马棒性子粗,资格老,说话有点天不怕地不怕。
“王副局长我去谈,让他好好管管,不然我们局不乱套了!”
“王副局长,他管不了。”许大马棒说着,点着烟抽了起来。
陈江水终于听明白了,谁造成的乱开支?招待费怎么提高的?这不都是局里的“一支笔”吗?他有点儿兴奋,像个猎手无意间发现猎物似的,但面目表情依然如故。他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物怎么没走进“A计划”呢?看来,他的这个计划并非十全十美、无懈可击,回头还得认真修改。
“老许呀,”陈江水亲自为他沏了杯茶,“咱们局的问题的确不少,你作为一个老同志,有这样的责任心很难得,很值得我们大家学习。”听着书记如此诚恳的话,许大马棒有些激动:“我就看不惯不正之风,老子什么也不怕,谁惹了老子,老子都敢把他踢上天去!球,算啥玩意儿!”
陈江水没弄明白:“是谁惹你了呀,老许?”
许大马棒自知说漏嘴了,但泼出的水无法收回,话已说出就干脆说透:“陈书记,我可是局里的老人呀!为局里卖命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吧。我虽是个大老粗,但我不傻,心里明白得很,谁好谁坏看得出来,把老子惹翻了老子到哪儿都敢闹!”
“老许,究竟咋回事儿?”
“书记,我给你说,”许大马棒狠狠喝了一口水,“我有个儿子,学没好好上,没啥本事,我老两口凑钱给他买了辆出租车,你知道我们家有困难,这车一买,就基本把我榨干了。我需要钱呀,但刘长安凭什么罚我的款?他娘的也太狠了吧!”
陈江水还真不知道此事,忙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那不争气的儿子!”
陈江水一头雾水:“老许,你都把我说糊涂了。”
许大马棒也觉得一时激动,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他平了平心态,又点着一支香烟,从头道来。原来,他那不争气的宝贝儿子刚开几天出租车便违章了,还与交警争执,又骂人又打人。这不,车扣了,执照也扣了,人等候处理。老许四下活动,到处托人,急得天天跳蹦子。这几天,正好局里更换暖气管道和烧水炉,由于他这个后勤中心主任天天到市里办儿子的事,家里无人管事,几个阀门忘关了,致使新装的管道裂了,烧水炉也坏了。别人将此事汇报到刘局长那儿,刘长安龙颜大怒,非要老许赔偿损失不可,还要从每月工资里扣。老许找到刘局长苦苦哀求,但刘长安似乎铁石心肠,不为所动。他的逻辑只有一个:损坏公物要赔。老许内外交困、走投无路了。陈江水陷入了沉思,许大马棒是一介武夫,武夫也有武夫的用处,很可能这个用处还不小。但一时陈江水也不知该如何办好。
许大马棒看出了陈江水的心思,他将烟蒂往烟灰缸里一按:“他姓刘的想罚我钱,没门,我跟他干到底!可眼下我儿子那边还火烧屁股哩。”
陈江水终于想好了一个办法:“你不用着急,市交通队的苗队长我熟,我去跟你通融通融,估计问题不大。但局里这边我就不好多说了,财权在人家手里,就看你自己了。”
许大马棒恨不得跪下,他担心的不是罚款,而是他的宝贝儿子。听陈江水这么一说,浑浊的老眼浸出了泪花,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文不对题的话:“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陈江水愿意听这句话,他深信粗鲁的老许说的是肺腑之言。为了这句话,他专门请市交通大队苗队长和几个处理老许儿子案子的交警吃了饭。还动用了他几个硬关系,终于将此事摆平,老许儿子从轻处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