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2

岁月是个奇怪的东西,当年没做上班长,而今却做上了局长。难怪人们常说,命运之神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他当上局长似乎没使多少力气,比当年想做班长费的劲头还小。他赶上了好时候,大学毕业后直接分到了东滨市矿务局,他做事很有眼色,沉着稳重,人缘也不错,能力也强,五年后当上了科长。他刘家世代农民,如今祖坟上终于冒了青烟。刘长安知足极了,而谁知好运才刚刚开头。由于当时知识分子正吃香,上面一再强调要加大对他们的使用力度。于是,命运之神那一半天使的面孔又一次向他露出了笑容。没几年,他又荣升为副局长。本来他的好运基本到头了,因为当时矿务局的局长比他还小两岁,学历更高,关系更硬,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他的头上。他想翻身,除非有奇迹。可是,奇迹还就真的发生了。这位年轻气盛、春风得意的局长一时没管住自己,终于被金钱和美女打倒,进去了。他进去了,有过五年副局长经历的刘长安就顺理成章地上来了。馅饼从天上掉下来,刘长安喜出望外,见了谁都说谢谢,谢来谢去,他最该感谢的还是老二陈江水。尽管老二与老大同时被分到矿务局,但他的命却没老大好。老大当干事,他也当干事;老大当了科长,他还当干事;待老大当了副局长了,他才刚混上科长。这还是老大拉扯的结果。他对老大充满了感激,一直想方设法要回报老大,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和办法。在这桃园三中,大家一致公认:老大脑子最好使,人又机灵。一次三兄弟聚会,几杯酒下肚,老二的话就多了:“老大,我和老三全仰仗你了,我俩最大的心愿是你能取掉头上那个‘副’字”。老大吓得赶紧把老二的嘴捂上。老二推开老大的手,接着说:“要取掉你头上的‘副’字,就必须扳倒那个‘正’字!”老大示意他别说,老二偏说,“只要我们敢干,扳倒那个‘正’字是完全有可能的!”老二似乎胸有成竹,“老大你别不信,我给你看样东西。”老二掏出一张照片,老大一看,傻了!是局长和一个漂亮小纽的合影,局长的一只手还搭在小妞的肩上,两眼光芒四射,笑容可掬。而那个小妞似乎已经如痴如醉,美目微闭,红唇如杏。

“是月月!”老三认出了这个女人。老三原本不在局里,他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另一个市的一个矿山上当技术员。开始矿上效益还不错,但后来每况愈下,工资发不出,债主来逼债,银行也不贷款,厂子倒闭了,人都自谋出路去了。老三走投无路,只有投奔两位哥哥了。两位哥哥也不含糊,上下打通关节,使出浑身解数,终于把老三弄到了局里。这样,老三的命运之神也呈现出了天使的笑脸。

月月是刚分进局里的大学生,同老三在一个办公室。人长得标致极了,光彩照人、嫣然百媚、高雅脱俗、风流婉转,浑身都散发着诱人的气息。谁都认为她淳朴可爱,但竟和局长有一腿。如今的姑娘呀,就是这么讲实惠。

老大明白老二的意图,可仅凭这么一张照片就能扳倒根深叶茂的大局长?老二当然不只有这一把“匕首”,他说还有更厉害的“子弹”,甚至是“炮弹”。如今,想让一名领导干部倒台,只是有男女关系已不行了,必须是贪污腐败。近几年,关于局长在这方面的传言一直都没断过,听说举报信也不老少,但口说无凭、查无实据,无异于空穴来风。今天听老二这么一说,刘长安有点相信了,因为老二近些年做事一贯靠谱,不像当年做知青的时候。

“老二,你有证据吗?”

“当然有!”

“拿出来我看看。”

“还不全,不够硬。”

“那你可要小心点,别乱说,更不能乱干!”

刘长安说完这话,“扑哧”一声笑了,他又想起当年陈江水帮他当班长的事儿。老二知道老大为何发笑。失败是成功之母嘛,今非昔比,我陈江水也不是当年那个头脑简单的冒失鬼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陈江水的不懈努力下,扳倒局长的证据终于搞到了。先是匿名信,发出去没人理,后是署上某某科全体,还是没动静。陈江水急了,他想起“文革”中的一句常用语,叫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上阵亲兄弟,打虎子弟兵嘛!陈江水豁出去了,拿着检举材料亲自走进市纪检委。

果真收到了奇效,市纪检委立案了,没多久局长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双规了。他终于倒了,从政坛上滚蛋了。

刘长安顺理成章地坐到了局长的宝座上。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大施拳脚,大展宏图,把整个矿务局搞得翻天覆地、焕然一新,多次受到市里的表扬。不几年,他借着东风把陈江水又推荐到了副局长的位子上,王兵也当上了科长。

好戏这才刚刚开始。陈江水在副局长的位子上可没给老大丢脸,他使出十八般武艺,在短短的几年中,把分管的工作搞得生龙活虎、井井有条,几项改革深得民心,业绩突出。恰逢局里书记退休,刘长安力挺陈江水,群众也一直公认,民心所向、大势所趋,天时地利人和全占上了,陈江水岂有不胜之理。

陈江水走马上任后,工作更加敬业、积极,任何事都干得有板有眼、有声有色。这段时间,他有两大特点,一是一门心思、全力以赴地干工作,他做的事总能出彩。二是全力维护刘长安局长的威信。大会小会嘴里总是局长长局长短,一派赞美之词,一切成绩都一股脑儿地归功于刘长安。在陈江水眼里,刘长安就是明灯,就是舵手。而在所有人眼里,陈江水并不是已同刘长安平起平坐的书记,而仍然是他的部下或助手。一次,陈江水主持召开一个大会,他自然做了认真准备,仅笔记就写了十来页。但临开会时刘长安突然出现,因刘长安对局里这一段工作十分满意,一直想借一个会议鼓励一下大家。陈江水喜出望外,亲自把局长迎到主座上,再请他做重要指示。刘长安主要是来鼓劲加油的,并没做多少准备,只简单讲了几点意见。而陈江水却极为老练,立即把自己精心准备的讲话提纲做了调整,并重点突出了局长的讲话精神,把自己要讲的所有观点都冠上是对局长今天讲话精神的理解。

这一习惯一直保持到他当上书记后的好几年时间。

老三王兵在科长位子上坐了五年,也不是个孬种。从他身上,很多人都看到了他两位哥哥的影子。在局里,人人都知道他和局长、书记的关系,谁也不招惹他。但他却有很大一个长处:低调。他从不盛气凌人,更不仗势欺人。在局里,他见了刘长安和陈江水,从来都是以职务相称,人们很少从他嘴里听到大哥长、二哥短的话。他对人的态度一向谦虚,见了谁都像个小学生,似乎局里任何人都是他的领导,谁都是他的兄弟姐妹。他勤奋,肯学习、肯动脑子、肯拼命工作,这些优点很快使他声名鹊起,为他走到副局长的位子打开了通途。当然也有一点小麻烦,有人对三个兄弟在一个单位做官是否妥当提出了疑问。后来组织部门经慎重调查做出了结论:这并非是有血缘关系的亲兄弟,只不过三个人是儿时伙伴,不属于有关亲属回避的范围。相反,三个人关系好不更有利于团结、更有利于工作嘛。

后来市里一个领导还在一个场合称他们是团结的“铁三角”,干工作的“铁三角”。

“铁三角”是铁做的,可谁知比铁还硬的东西很多。比如时间,比如情感,比如利益,比如权力……这些东西的腐蚀力和杀伤力是无法想象的。

事情的起因是由机构改革引起的。

历史进入了二十一世纪,东滨市根据上级精神准备进行一场声势浩大的机构改革。总体精神是:转变政府职能,裁减政府机构,压缩吃皇粮人员。矿务局就在改革的大名单中,大概思路是把矿务局改为矿业总公司。当然,一切都还在酝酿之中,因不是一件小事,过程可能会长些,有的说两年,有的说一年,有的说很快,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矿务局的未来扑朔迷离。

“江水,吃饭了。”陈江水的妻子园园已经是第二次催促老公了。怎么回事?书房没动静,园园围着围裙走了进去。

书房一片烟雾,陈江水正盯着桌上一摞名片发愣。前几天,他和刘长安带着局里一些人到外地向已改革成功的单位学习取经,初次见面,互送名片自然不可少。

“看啥呢,不就是一些破名片吗?连饭都不想吃了。”园园嘟囔着。陈江水抬头看看园园,用手轻轻地揽住她的腰:“什么破名片,这名片有名堂呀!”

这么多年来,他们夫妻感情甚好,相敬如宾,无话不谈,一个宝贝女儿在北京上大学,妻子十分支持丈夫的事业。

园园接过名片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啥名堂。“连这都看不出来,白给我当老婆了。”陈江水站起身,顺手解开妻子的围裙,“好,先吃饭去!”

妻子是个急性子,非要让他说出这些名片的名堂。陈江水无奈,用手指指名片的职务。

华成,海宁市矿业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

张元一,哈阳市矿业总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总经理。

金俊林,泰云市矿业总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

念着念着,园园悟出了名堂:“哇,原来党委书记都应该是董事长呀!你看这个,连总经理都包了。”

陈江水拍拍妻子的肩膀,算是鼓励她回答正确,补充了一句:“都是党委书记在前。”

园园明白了丈夫的心思。矿务局不像省、市、县这样的党政机关,书记并非真正意义上的一把手。刚上任头些年,陈江水还沉浸在对老大刘长安的感激之中,一直把自己定位在刘长安之下。但时间久了,心事就有了,连刘长安私下叫他“老二”他也听得有些刺耳了,不舒服了。他不好直说,曾让园园向刘长安转告:都是领导了,再叫老二不雅,万一让人听见也容易让别人认为我们在搞小团伙。刘长安只有改口叫江水了,陈江水也自然把老大叫长安了。现在矿务局要改为企业了,书记的含金量就更低了,如果不当董事长那可真是虚职一个了。可一想起要同他刻刻在念的结义兄弟和局里德高望重的刘长安争食,甚至操戈,他不免有些发悚,似乎也有悖于道德伦常。两口子为此议论了一夜,引经于名垂青史的千古英雄,据典于深邃博大的人生哲学。那有声、有色、有光、有热,极具个性化的生命波澜,放纵着、超越着,生发出强大而韧性的张力。不由得,一种壮怀激烈的、磅礴喷涌的豪气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