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养鹿人的秘密
养鹿人的秘密

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庞呀!像是被古雷电炸过,又像是被刻刀胡乱地划过,满脸爬着大大小小的沟沟坎坎,把一个刀背般的脸庞变成一道荒芜贫瘠的沙梁。

别说,这脸庞就是一张身份证,第一次见面,我就从这上面读出了沙漠的嘶啸和残忍。他叫林启明,大半辈子与塔克拉玛干沙漠为伍,活了六十五载,只结识了一个朋友:鹿。

他养的鹿是第一流的,年利润很丰厚,不过他是给国营农场干的,自己收入很一般。

谁能想到,这个普通得像沙漠里的老梧桐一样的老人,竟是一个曾经赴莫斯科留学的高材生。

林启明天生聪慧,自幼好学上进,一九五八年,二十岁的他便上了大学。

巨大的荣耀瞬间照在他身上,在外人看来,他就是天之骄子。

在莫斯科留学的学习和生活中,他除了刻苦学习收获比较优异的成绩外,还意外地收获了一份爱情。

这女子叫瓦留沙,在大学里当图书管理员。她是典型的俄罗斯女孩,身材虽然粗壮,但长相好看极了,圆圆的脸庞白里透红,一双眼睛像两颗黑葡萄似的,嘴唇十分性感,高耸的胸部总让男人凝视注目、想入非非。

那是在一场热烈而欢快的周末舞会上,林启明和几个同学拉着手风琴,陶醉在美妙无比的音乐中。

此时,一束火辣辣的目光向他射来,林启明感到心被电击了,慌乱地扔下手风琴跑到了房子外面。站在树底下,心仍怦怦乱跳,这一段时间他在图书馆,已不止一次被这束目光射中。

瓦留沙也跟着出来了,主动向他发起了爱的攻势。林启明怎么能招架得住,自然成了瓦留沙的俘虏。

异国的爱情是甜蜜的。

但好景不长,中苏关系破裂,林启明被迫要回国了,他的瓦留沙也被她的家人锁在家里。从此,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一双异国鸳鸯被无情地打散了。

林启明在莫斯科是学机械专业的,他在老师的辅导下,设计了一个发动机图纸,尽管还没有试验,但已有很高的学术研究和实践价值。

苏方规定,凡中国留学生归国,不得带走任何一张图纸和资料。每个人都要经过十分严格的检查。

林启明想把这张图纸带回国,他相信这张图纸对刚成立不久的新中国是有用途的。

他思来想去,决心冒天下之大不韪,把图纸精心绘在一张塑料纸上,然后割破自己的大腿,将图纸塞了进去。

图纸是带回来了,但却也因与瓦留沙的一段爱情,他被戴上“投敌叛国”的罪名而投入监狱。

他被押送到了伊犁,漫漫塞外之路使他陡然想起了那个怒烧英国鸦片的林则徐。想到这里,一团悲壮的海浪狠狠地撞碎在自己的心壁上。

真该感谢那个至今还不知姓名的监狱看守,他把劳改农场养鹿的活儿交给了林启明,那恶声恶气的腔调使林启明至今还记忆犹新:“死一头鹿拿你的命抵上!”

“呦——呦——”鹿儿叫着,一群多么可爱的精灵呀!宽大的鹿圈是鹿的伊甸园,有的悠然自得地在阳光下漫步,有的三五成群地接颈交耳,有的仰天长啸,有的低头细鸣,它们在欢迎着自己的新主人。

林启明走进鹿圈,一头挺着高大而美丽的角叉的公鹿向他走来,低着头,炫耀着它雄性的骄傲。林启明怕极了。然而,这头貌似强悍的公鹿却温顺得像只小绵羊,它亲昵地舔着林启明的手背,愉快地叫着,向他喷出热烘烘的鼻息。

林启明受宠若惊,眼前晃过了手铐、脚镣和锥子般的训斥,不由地双眼噙着泪水,一下抱住鹿头,动情地流下了泪。

“呦——呦——”鹿儿亲昵地叫着,似乎在和新主人诉说着心曲。

就这样,他和鹿结下了不解之缘。

动荡不安的社会使他的命运也在发生着急剧的变化。

游街、批斗、挨打、辱骂,重刑之下只压出一句真话:“你们说我是啥我都承认,请你们把我赶得越远越好,赶到沙漠里,让我去养鹿,我给你们磕头!”

这正中造反派的下怀,他们窃喜地打了个报告,根据林启明本人的请求,将其弄到荒凉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养鹿去了。这一去就是三十多年,在这三十多年中,他娶过妻、生过子,但“投敌叛国”的帽子一直戴着。

春秋几度,风雨几度,林启明终于等到了沉冤昭雪的一天。当时已退休的林启明听到这个喜讯哭得像个孩子,冲进鹿圈,抱住一头老鹿就喊:

“我早说过,共产党是不会冤枉我的,呜——呜——呜——呜……”

与他生死相依几十年的老鹿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点着头,滚下一串浑浊的泪。

他早年丧妻,留下的三个孩子都已成人,也都不在身边,孩子们挺孝顺,知道老人吃了一辈子的苦,想接他到城里享享福。

那年夏天,在乌鲁木齐工作的女儿女婿开着一辆大卡车千里迢迢来到塔里木,要搬家。老林一见,火冒三丈,操起一根大棍子:“谁敢搬我的东西,我敲断他的腿!”在场的人都吓傻了。

女儿哭着恳求:“爸爸,你不知道,我们承受着多大的压力。你一人在塔里木沙漠,别人都认为我们对老人不孝,我们的脊梁骨都快被人戳穿了。反正你早就退休了,别干了,跟我们走吧!”

老林更倔:“离开了鹿我简直活不成,你们让我走,是想让我早死呀!”

“难道我们子女还不如一条鹿吗?”女儿十分委屈。

“除了鹿,我和什么都没感情!你们走吧!”老林扯着嗓子吼着。

就这样,父亲在子女的眼中,开始变得陌生起来。

老林终于架不住女儿的软缠硬磨,无可奈何地跟着女儿到乌鲁木齐去了。可只去了十天,他又跑了回来。他真是离不开鹿哇。住在乌鲁木齐的高楼上,他几乎夜夜失眠。一到夜深人静时,他就坐起来,披衣下床,一根根地抽烟,禁不住两眼滚下几滴老泪。多少年了,他都弃农场的房子不住,一直住在鹿场里,每夜伴着呦呦的鹿鸣,他才能睡得又甜又香。

女儿见父亲日益消瘦,又是疼爱,又是内疚,又是埋怨,她做梦也没想到,父亲已和鹿结下了这么深厚的感情。思虑再三,她还是把父亲送回了塔里木。走时扔下几千元钱,哽咽地说:“爸爸,我们劝不动你,你自己多保重吧。”

有人说,鹿是他的精神寄托。

一次,他感冒发烧,病得不轻,吃什么药都不管用,但当他在鹿圈转了几圈后,病就开始减轻了。他一高兴,干脆跳进圈里,抱住一头大公鹿的脖子,拍打着鹿头,有说有笑。一会儿,他打了个喷嚏,病好了。

有人说,鹿是他的命根子。

他一年工资两千多元,子女还要支援他几千元,他一不吃,二不穿,三不打家具,家里一贫如洗。钱几乎全买成奶粉和砂糖,喂鹿了。在他的鹿圈里,有很多头二十岁以上的老鹿。按常理,这些老鹿早就该死了,但它们不但仍然健壮地活着,还年年照常产鹿茸。

一天,一头老鹿归西,老林遭到这一沉重的打击,猝然病倒,嘴里一个劲儿地说着胡话:“鹿,我的鹿呀!”可当他听到有人正在协商如何处理这头死鹿的肉、心、胃等一切可作药物的东西时,猛然跳下床来,拿起一柄锃亮的大铁叉,冲出门狂喊:“谁敢动鹿一根毫毛,老子就插穿他个狗日的!”两眼通红似乎要滴出血来,在场的人都吓蒙了,慌忙让人把鹿埋了。

有人说,鹿是他生命的源泉。

以前,他们鹿场鹿的来源全靠骑马到大沙漠中去抓野仔鹿。鹿是一个奇特的东西,它只要生出三天以上,就可奔跑如飞,你就是骑上再快的骏马也休想追上。因而,他们每年的希望都捆绑在这三天角逐的马蹄上。这不仅劳民伤财,还无法保证数量。老林想,不从根本上解决这一问题,鹿场的存栏头数将永远困惑着我们。怎么办?必须走人工繁殖的路。但当时全国还没有人工繁殖的具体资料,还都处在摸索阶段。林启明下大决心摸索起来。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坚持搞了三年,在一次次失败的基础上,他终于取得了成功。

鹿收养了林启明孤苦的灵魂。

林启明养育了鹿的生命,鹿养育了林启明的精神世界。

一次,鹿场的一个退休老汉来找老林借东西,刚走到房门口就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他便伏在门上听了起来。

这是老林的声音:“好乖乖,喝了甜奶子,你该睡觉了吧?睡吧!你不睡我也不睡,嘿嘿……”

门口的老汉暗自发笑,难道这孤老头有什么风流韵事?于是一推门,愣住了——原来老林床上卧着几头小鹿。

在这荒芜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上,是鹿的筋骨连着这位神秘的老人,还是这位老人的血液连着鹿的脉管?谁也说不清,更无法确定老林和鹿的相通之处究竟在哪里。反正,老林见到鹿,他低哑的嗓子就会嘹亮起来,衰弱的身躯就会强健起来,暗淡的眼光就会明亮起来,蹒跚的步履就会坚定起来。我的思绪曾不止一次地从他那盘根错节的皱纹中走进去,在他孤苦、凄凉、神秘和高尚的灵魂天地里周游一番后,带出来的是多少人生的感叹和感叹的人生。

后来有不少记者都来采访过老林,称他的精神是多么高尚,称他的品格是多么伟大。老林看了这些报道一言不发,也从不评论,只有一次他喝醉了酒,说出了真心话:“什么精神高尚,品格伟大,狗屁!我算看明白了,只要是人,全他妈的都是害人精,我和鹿待在一起,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