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

太阳平西了,光线开始柔和起来,拂在人身上,给人一种似凉非凉、似热非热、似离非离、似即非即的感觉。不一会儿,整个渭河上布满了鱼鳞般的色泽。远处,隐隐沙汀,飞起几行鸥鹭,在寻找着归宿。水面上,一只小船缓缓地犁过河水,拖起一道波纹和旋涡。船头,站着一个中年汉子,身上穿了一件米色的亮纱对衫,配有黄色衫底,头上扣着一顶黑绒围帽,脚下穿着千层板的靴子,显得很有派头。他身材四四方方,胸脯宽宽大大,双眼煞是有神,透过那清水般的眸子,可以看到他心里正翻滚着汹涌的波涛。

暮色渐浓,河水变成大块的青铜,映着岸上的灯火,闪出阴沉的光。黑影里听见河水的喁语,是那样的软弱、单调、凄凉,最能勾起人的无限伤怀。

“客官,到岸了,请好走。”摆渡老汉这句话,打断了乘船人的沉思。他忙付过钱,冲着老汉一抱拳:“船家,后会有期。”说完便匆匆地离船而去。

他叫杨仲,是陕西同盟会的主要会员。辛亥革命前夕,反对清政府的斗争烈火已经弥漫全国。全国各地同盟会都在孙中山的领导下,或秘密或公开地做着革命的准备。前不久,陕西同盟会召集会议,会员们深深感到自己力量的不足,大有联合当时社会上所有反清力量的必要。怎么个联合法呢?有的主张先办一个畜牧场,慢慢地向下层发展;有的主张先购买机器,制造枪支、炸弹。而主要会员都主张“抓人”,也就是先弄上一批地方上反清的武装力量。当时陕西的一些反清反政府的帮会和团伙很多,但都是些散兵游勇,互不联系。他们没有什么明显的政治目标,也没有具体的组织,各自画地为牢,结拜兄弟,专与政府和富豪作对。但有时还因意气争斗,或被恶霸地主所利用,常常造成帮派与帮派之间为“拴对头”相互倾轧和残害,削弱了自己的力量。而在渭河以北的大片土地上,有一名妇孺皆知的、有胆有识的、颇具组织能力的刀客头——铁虎刀客帮帮主严景三。他家道贫寒,自幼习武,少年时便练得一身超人的武功,且智勇双全、能文能武、仗义疏财、行侠豪放,常为朋友两肋插刀,因而备受江湖豪侠和各刀客集团的推崇。最后,很多危难的刀客团伙和一些破产失业的农民,以及被地主恶霸压迫陷害、含冤莫申,被官府缉拿追捕得走投无路或手刃仇人无处藏身的各路汉子,都归到了他的麾下,他的势力越来越大。他还常为另一些刀客集团互相争斗挺身斡旋调解,有时解囊相助,有时铤而走险。他号召各路好汉同心同德、协手齐力对付官府恶霸,切不可内耗,得小利而失大义。这样,他的威信颇高。短短几年内,他的铁虎刀客帮组织就壮大到三千余人,其中有十几个其他刀客帮投靠了他。

由此,陕西同盟会在联合人选上首先相中了他。杨仲此番南下便是为此而来,联他聚义,同谋大业。

天已完全黑了,杨仲饥肠辘辘,径向一家客店走去。

他先找到一个位子坐下,再向店小二要了几盘小菜和半壶酒,边吃边环视起屋内的人来。只见靠北的几桌均是武行打扮,个个虎背熊腰,胡髭倒竖,腰间都别着锋利的关山刀和其他兵器。如今的刀客,不光使用关山刀,还使用棍、剑、枪等,只不过沿袭了一个老的称呼。这些刀客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位姑娘。只见她二十多岁,圆圆的脸盘、黑黑的大眼、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梁,显得神韵飘逸、聪明机灵、玲珑可爱。只有那微微上翘的嘴唇透露出她的孤傲和冷漠。看那架势,她好像还是个头领。杨仲猜想,他们一定是一个什么刀客帮。

正想着,门外几名提枪拿棒的官吏突然骄横恶煞地走了进来。刚进门就大喊:“外面的货是谁的?有禁品没有?交税没有?”

饭店里一阵骚乱,很多人忙低下头,唯恐正视一下那些凶神,便会招来杀身之祸。唯有那几桌刀客无事一般,继续饮着酒。

见此情景,官吏们心里十分清楚了,他们一齐向刀客走来。一位官吏头目双拳一抱:“各位刀客,我等吃着官饭,受人差遣,特查诸位货物有无禁品,是否交税。”

这时,那姑娘站了起来,还着礼说:“官人,我们同样是收人钱财,替人押镖,只管将货物安全送到,其他概不操心,还望海涵关照。”

小头目一听此话,脸刷地沉了下来:“这位刀客女侠,想必你也是走南闯北的镖头,县府的通令你不会不知晓。恐怕白天你们也是从关卡挺过来的吧。”

“一点不错!”姑娘哈哈一笑,“如今各路关卡敲诈勒索,弄得商贾云集的朝邑店空货短,你怎么不去查查他们?”

“休要胡言!你们敢抗拒关税,八成是铁虎刀客帮的人。”

“一点不错!”

“好,有种!那你们的货也是禁品了?”

“这你可错了,不是什么禁品。”

“是什么?”

“人皮!”

“啊!”

“你如果再不滚开,姑奶奶就连你的皮一起捎上!”

“狂妄!”官吏头目气得嘴都歪了,“刀匪,朝廷马上就要清剿你们这些毛贼!本大爷先拿你开刀!”

随着喊声,小头目飞起就是一脚,直取姑娘的腹部。姑娘连闪都不闪,只等小头目狠辣的右脚眼看就要踢到她的腹上时,她左手一抬,以闪电般的速度一挡,只听小头目一声惨叫,抱着脚在地上直打滚。原来姑娘跟他说话时,手中一直把筷子捏在手上,等他把脚踢来,她迅速运气发功,用筷子狠狠地戳穿了他的脚心。

其他几个官吏,一见头头倒地,都呼啦一声拔出刀剑,狂喊乱呼地杀将过来。众刀客也不怠慢,全都亮出兵器迎战。直杀得桌倒凳歪、盘砸碟碎。不一会工夫,官吏招架不住了,抬着哭爷喊娘的小头目狼狈而逃。

刀客们哈哈一笑,喊道:“继续喝!”便又坐下把盏饮酒。

可那姑娘却没有继续饮酒,而是直愣愣地望着杨仲。因刚才打斗时,顾客全都吓跑了,唯独杨仲坐在那纹丝不动。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姑娘起身走了过来,施着礼道:“敢问朋友是哪路好汉?”

杨仲起身回礼道:“不敢当,鄙人姓杨名仲,做些茶叶、草药的小本生意。”

“哦,是吗?”姑娘冷冷一笑,“我看朋友并不像生意人。”

“何以见得?”

“就凭你此刻还能安然饮酒之举动。”“好眼力,姑娘果然有智有勇,真乃女中豪杰。请教姑娘芳姓尊名。”杨仲高声说道。

姑娘仍在冷笑:“在下洪森兰,专与官府作对,也认得朝廷的走卒。”

杨仲一愣,随即答道:“洪姑娘聪明机警,令人折服,但有道是,千里马也会失蹄,此番姑娘生疑我是官府走卒,实乃差矣。”

“住口!”洪森兰道,“近日来常有官府密探刺探我们的军情,你假扮商人,窥我行踪,岂能瞒过我的眼睛!弟兄们,把他宰了!”

说时迟,那时快,杨仲只见眼前几道寒光直射他的脸面。他倏地一闪,四把钢刀插在了桌面上。

洪森兰见状,忙挥刀向杨仲砍去,砍了数下,都被杨仲轻易地闪过。其他几名刀客蜂拥而上,各种兵器立取杨仲,厮杀起来。

杨仲是武道世家,已故的父亲曾是英名盖世的铁拳镖王,大哥练就了一手深奥精湛、无以匹敌的剑术。当年他曾飞跃而起一剑刺穿两只麻雀的胸膛,因而落下一个雅号,双雀剑侠。他自己也是七岁就开始习武,拳、枪、棍、剑无所不精,各门各派无所不通。此时,他要杀死这几名刀客恐怕不用费事,但他重任在身,不能有任何差错。何况这些刀客正是他此番联络的对象,更不能出手伤之。因而,他只防不攻,时左时右,时上时下,防得缜密巧妙,封得滴水不漏。

洪森兰见不能取胜,深知他武功高深,便喝令手下停止厮杀。自己独自上前,软硬相兼地说:“朋友好身手,今儿我们几个哥们多喝了点,又有押镖重任缠身,无意在此与你戏闹。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也不要扰惹谁,后会有期!”说完转身就走。

“姑娘!”杨仲叫住洪森兰,“有道是不打不相识,我杨某此次出来,欲结交几个江湖好汉,讨些做人之道和拳脚路数。今晚天色已黑,何不在此留宿,也可赐我讨教之良机。”

洪森兰斜眼看了下杨仲,鼻子一哼:“不敢当!”转身而去。

“哪里走!”正在这时,门口又闯进来一群官吏,拦住了他们的去路。细细一看,原来是刚才败阵而归的家伙又叫来了帮凶。

一场混战又开始了。

刀在闪、人在喊、血在流,杀得难解难分。渐渐地官吏占了上风。他们一是人多,二是有一个红脸官吏打得一套漂亮的洪拳。洪森兰几次被打得滚翻在地,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陡然,红脸官吏虚晃一拳,掩护一招狠毒的黑虎掏心。洪森兰慌忙双手接拳,而红脸官吏中途又突然改变拳向,将拳迅猛向上一勾,正中洪森兰下巴。

这一手着实厉害,但见洪森兰一声惨叫,口中吐血,跌倒在地。红脸官吏又一个饿虎扑食,正欲对洪森兰下毒手,说时迟,那时快,杨仲一跃而起,飞起一脚将红脸官吏踢翻。

红脸官吏一个鹞子翻身,指着杨仲大骂:“你他妈狗胆包天,敢帮刀匪!”

杨仲腰一叉:“官府作恶,人人应诛之!”

红脸官吏呀呀乱叫,拳脚交加向杨仲打来。杨仲不敢怠慢,亮出招数迎战。不一会儿,他寻了一个机会,一拳入宫直进,红脸官吏慌忙用左手挡路,正欲“卸开”,谁知对方臂力过大,一拳正中他的脸口。杨仲乘胜追击,趁势以右手揪住他的胸口,使劲一压。红脸官吏顿觉颈骨奇痛欲折,眼冒金星。杨仲又连发两个催命掌,结果了红脸官吏的狗命。主将一死,其他喽啰顿时乱了阵脚,个个想溜之大吉。刀客们哪肯放过,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便解决了这帮爪牙。

杨仲关心地问洪森兰:“洪姑娘,你没事吧?”

洪森兰感激地说:“没事,多谢杨大哥救命之恩。”

“谢啥,”杨仲开着玩笑,“别把我当成朝廷走卒宰了就行。”

洪森兰脸腾地一红,如升起了两朵红霞,娇嗔地瞪了他一眼。

杨仲说:“洪姑娘,此处不是久留之地,还是从速离开。”

“对,我们正准备连夜赶路,明日一早便可把货物送到货主手里。也请杨大哥今晚改店投宿,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来日方长,报恩有日,小妹我告辞了!”洪森兰说完就招呼众刀客准备启程。

杨仲岂肯坐失良机,忙上前去,恳切地说:“洪姑娘,实不相瞒,我乃陕西同盟会会员,这次专程来寻众兄弟商议大事。”

“哦,”洪森兰愣了一下,把杨仲上上下下看了一会儿,才说,“你准备找谁?”

“铁虎刀客帮帮主严景三!”

一位小刀客连忙插嘴:“这正是我们的帮主啊。”然后又指着洪森兰,“这是我们的七帮主……”洪森兰一吆喝,阻止了他的话,她自己凝神想了片刻,说道:“好吧,请杨大哥跟我们一同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