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误入歧途
直到这时,队长王泽的眼光才开始由疑虑变成焦急,然后转为一团烈火。
“坏啦,我们漂到岔道上了!”王泽的火立刻传染给船上的每个人。
这是一支起名为“启明漂流探险队”的民间组织,在全国漂流热风起云涌之时,在无数个年轻的勇士疯狂地驾驭黄河、长江两匹野马时,热血的王泽也拉起了杆子,来征服全国最长的内陆河——塔里木河。
这条古老的苦难深重的河流,同样是一匹性情暴烈、喜怒无常的野马。它位于新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边缘,由于河床不坚固且长年失修,它像一棵大树发杈一样生出若干个支流,有些支流比主河道更宽,水流更急。河道两旁生长着葳葳蕤蕤的、水泄不通的、丈余高的芦苇,像亿万根铁索,随时准备绞死一切。黄河、长江以落差大、水流急而令人胆颤怯步,而塔里木河则以河道杂、回流大而令人恐怖畏惧。十九世纪中叶,一群沙俄侵略者驾船来米兰古都掠宝,被埋葬在塔里木河大沙漠的巨腹里;一九六五年,曾闯过撒哈拉大沙漠的英国著名探险家赫文斯定,来到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决心制服这匹暴烈的野马,但三天以后河水呜咽着就为他唱起了挽歌。至此,塔里木河也像百慕大三角、司芬克斯之谜一样令人望而生畏,见之心惊,没人再敢越雷池一步。
眼下,这群初生牛犊却闯进了龙潭虎穴,凭着他们超群的智慧和过人的胆量,一路劈波斩浪、驾云腾雾,跳了一个星期的“迪斯科”,闯过了数不清的河湾和岔道,踏破了数不清的激流和旋涡。然而,厄运还是劈头盖脸地朝他们砸来。
听王泽这么一喊,其他三名队员霎时紧张起来,只见河面有二十多米宽,两岸全是密密层层、重重叠叠的青纱帐,水流如泻,船驶如箭,河面布满了可怕的旋涡,犹如一个个阴森的陷阱,俨然一只只死神的眼睛。他们确实已误入一个岔道,而且这个岔道河床复杂,水流甚急,旋涡特密,进去就别想出来。
船已无法停住,等待他们的只有翻船。王泽微闭了一下痛苦的眼睛,然后把目光落在了三个队员身上。
曹胡子是一个钳工,一身的蛮劲儿能扳倒一头野牛,一副好肠胃似乎把骨头都能消化;朱胖子是一名银行干部,这次执意请事假才加入了漂流队;另一位是一名姑娘,叫小金子,是个地地道道的假小子。半月前,王泽正在招兵买马,小金子理了个男娃娃头跑到了王泽的面前,王泽左瞧右看,终于从她的胸脯上认出了她的性别,立即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怎么,看女的不顺眼?”小金子头一甩,抱住王泽就摔起跤来,王泽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手,一下被摔了个四仰八叉。王泽受到了羞辱,爬起来就去报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她制服,心里不禁佩服起她来,可一想女的总归不合适,又摇摇头。
一看王泽的表情,小金子火了:“还是瞧不中我?”
“不不,漂流太辛苦,风险又大,没吃没喝的。”
“咣!”小金子将提包扔在桌上,取出一个瓶子和一块发了霉的馒头:“哥们儿,眼睛睁好了,这是一瓶从排碱渠灌来的盐碱水,这是一个烂馍馍,我将它们吃了、喝了,如果今天我拉稀,就从你裤裆下钻过去。”说着就将水往王泽嘴边一塞,“你先尝尝看我是否搞鬼?”王泽用舌头一舔:“呀呀!”又苦又咸,难受得直咂嘴。小金子轻蔑地一瞪,抢过瓶子就来了个底朝天,然后大口大口地吃起馍来。
王泽着实被眼前的情景弄傻了,等清醒过来,小金子已将发霉的馍馍吞进肚里:“怎么样,我哪点比你们儿娃子差。”
王泽被小金子的泼辣和粗犷所吸引,他的漂流队多么需要这种人呀,可又转念一想,在炎炎烈日下漂流,少不了赤胸露怀,带个女的多不方便呀。小金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指着他的鼻子就骂:“哼,凭你这熊样还当什么漂流队长,快到孔夫子那念经去吧。你以为你的大背和屁股就那么值钱,你想看我免费给你参观,你不配漂流,快回去娶老婆去吧!”
说完,扭头就走。
第二天,王泽登门谢罪,邀请小金子参加了漂流队。
恶浪在四周唱着死亡的挽歌,重重芦苇兽脊般地滚动,似乎随时准备打开地狱的大门:头顶上,几只凶顽的沙鹰喃喃作语,等待着丰盛的晚餐。
王泽的目光还在滑动着,终于在小金子的眼窝中找到了归宿,此时,小金子倒没有恐惧,平静坦然得如一尊女神。她冲着王泽动情地笑笑,又调皮地歪了下嘴,弄得王泽心头一热又一酸,眼泪快涌了出来:“我害了你。”
可这句话还没出口,天就旋了,地就转了,世界颠倒了——船翻了。
四个人在栽进浪涛的一瞬间,王泽狂喊:“抓住……”抓住什么呢?后面的话已被巨浪夺走。
“哗啦——”船打着滚,一头戳进黑压压的芦苇,芦苇拒绝了这个不速之客,把船又抛了出来,滚滚的波涛蹂躏着小船,像是搓着一个小小的面团。
不知过了多久,小船被一股激流甩进了一片不算太密的芦苇丛,船身晃动了几下,卡住不动了。
天黑了下来,整个沙漠变成了一座恐怖的墓穴,塔里木河像一条潜伏的荒寂的幽谷,冰冷的河水在凄凉地蠕动。
一阵寒风,冻醒了昏迷的王泽,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漆黑的世界,什么也看不见,他又努力地眨了几下,似乎感到他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枯井之中,想动动身,浑身又像散了架,阵阵痛疼漫上心头,用手四周一摸,全是芦苇,霎时,他的神志清醒了,终于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事,意识到自己被激流抛到了苇丛中。他开始庆幸在这针孔不进、水泼不入的苇丛中能出现这么一块供他栖身的空地,不然他就会无休止地随流而下,直到成为水鬼为止。他开始用手摸着下面,觉得好像有一些圆形的大巢托着他,巢底下仍然是水,陡然,他摸到了一些像鸡蛋一样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是个大雁蛋,原来,自己正躺在一排大雁窝上,他嘿嘿地笑了两声,笑得是那样滑稽。
腹腔正在敲鼓,饥饿像针芒一样刺着他,他索性拿起了雁蛋,一个个吃了起来。五六个雁蛋下肚,胃好受多了,他开始观察四周。
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正在蠕动,他看清了,那是他们的船。这时,他想起了他的队友,心头一阵发酸。他慢慢地向小船爬过去,抓住船帮,用力拉了拉,想看看还有没有队友也被漂到这儿。忽然,他看见前方芦苇丛中好像夹着一团黑影,一定是个人,他想爬过去,但雁窝没有了,一排芦苇拦住了他。怎么办?想了一会儿他就开始一根根地撇芦苇。
半个小时过去了,挡住他的苇子终于被他撇倒,撇倒的苇子又铺成了一条路。他休息了一会儿,就开始向前爬去。在离那团黑影还有一米左右时,他“哇”地叫了一声,原来那黑影是小金子。
小金子未遇难,是一团红柳丛帮了她的忙,但无情的红柳将她全身戳了不少窟窿,鲜血流了一片。
王泽爬到了小金子身旁,惨白的月光正无力地吻着她端庄的脸庞,凄冷的河水忽急忽慢地揉动着她长长的秀发,王泽轻声地呼唤了两声,又使劲儿地把插在她肉体里的红柳棍拔掉,然后把她的头放在一个高处,拢了拢她散乱的头发。
“小金子,小金子。”
小金子嘴角翕动着,哼了两声。
王泽摇着她的肩膀继续唤着她。
她的喉咙结上下滚动着,样子十分难受。
“你等一下。”王泽说了句,又快速地爬了回去,取了几只雁蛋,返回喂到了小金子的嘴里。
小金子吃了雁蛋,终于睁开美丽的眼睛。
她的眼中放着一束光亮,顷刻点燃了王泽死灰般的心。他像看到了雪地里的炭火,像看到了寒夜里的太阳,他忘了一切,激动得把小金子紧紧地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