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者
还是沙漠,好像它压根儿就没有边。
一进监狱,他俩就看上了那似远非远的库鲁克山,不止一次地用山上的溪流、树木、花草编织着“自由王国”。今天,他俩终于翻过了高墙,用那颗电警棍和“小号”都无法降住的“赤心”,朝这座山疯狂地撞去。而那朦胧的库鲁克山似乎和他们开着莫大的玩笑。你停住,它就在很近的地方微笑着朝你招手;你走时,它又在拼命地向后退去。整整三十六小时过去了,这场游戏还未收场。
“娘的,怪不得听人说望山跑死马。我是真他妈的吃不住了。”“磁器”(牢头狱霸)王虎让身体重重地倒在沙子上,汗涔涔的脸上立刻沾满一层黄沙,喘气声如从破羊皮风箱里传出。
刘利吾也随即歪倒在沙子上,用手揩去王虎脸上的沙子,气喘吁吁地说:“大哥,别泄气,我看那座山不会有多远了。”
“水拿来!”这两个犯人逃跑前,每人都预备了一壶水,一包干粮。可不过半天,王虎就提前把他的那壶报销了。这已是第三次向刘利吾讨水了。
比起王虎,刘利吾倒是有心计得多:“大哥,忍着点,在沙漠,水就是命根子。咱们不要没等被政府逮住,就自己断了自己的路。”
王虎立刻火了:“放你妈的狗臭屁,拿来!”
刘利吾不买账了:“我他妈的千节万省,凭什么非要给你喝?“啪!”刘利吾挨了一巴掌,他气急了,“你姥姥的,你这个畜生,老子现在自由了……”
话未说完,那个水壶已狠狠地砸在王虎头上。王虎愣了一下,不明白长期受他欺压的刘利吾为什么会对他这个“磁器”还手。他如暴怒的公牛,正准备扑将上去,但一下发现地上那正在汩汩冒着水的水壶,即刻改弦易辙,又饿虎般地将壶嘴狠狠地塞进嘴里,直至壶里的水一滴不剩。当他再看刘利吾时,刘利吾已爬上了前面那座沙梁。
“等等我!”王虎追了上去。
“兄弟,等等我嘛。”王虎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才追上了刘利吾,“别像娘们似的小心眼儿,大哥刚才是给你闹着玩的。”
“磁器”破天荒地在犯人面前放下架子。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们之间因闹事耽搁了时间,就等于帮了那些穿“老虎皮的”忙。
刘利吾有些受宠若惊了,连忙将手伸过去把他拉上沙梁。砰,两具如灌了铅块的躯体又重重地跌在沙子上。
“大哥,”刘利吾递过去一根烟,“不是小弟不懂规矩,我听‘畜生’两字,简直就如吞了一只刺猬。十七年前,我老爹就这么骂了一句揪斗他的红卫兵,就被红卫兵一阵乱棒砸死了。三年前,一个毛丫头和我撞了车子,她也这么骂我,被老子一拳上去敲飞了她的眼珠,这不就下了大牢了嘛。”
王虎咧着嘴嘲笑道:“真他妈的熊,敲她眼珠干吗,下面那玩意儿值钱呢。哎!听说你这小子还从来没开过荤,真算白活,老子满打满算,少说当个排长。”
“你是好福气呵,我算倒他妈的八辈子霉了。”
“老弟,你放心,这下咱们总算自由了,如碰上小妞,大哥先让你过瘾。”
“大哥真是江湖豪杰,够义气!唉,大哥,此地不是久留之地,‘察子’会跟着咱们的脚印撵上来的。咱们只要一逃到山上,谅他们有如来佛的本事也奈何咱不得。”
大漠天,孙猴脸,刚才还烈日如炉。苍穹裸露着赤条条的肌体,但顷刻几朵彤云魔术般出现在头顶。黑云蛟龙似的翻滚,拼命地向大地泼下雨来,把座座沙峦当成铜钟敲响。
在法律的铁拳暂时没有击向他们的时候,天道在行使权威。风沙、酷暑、饥渴、暴雨在履行法律的职责,一分钟也没放过他们。
这两名已瞬间变成了落汤鸡的逃亡者,此时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昨天是一场狂风,今天是一场暴雨,加上一刻也不肯离他们而去的饥渴、疲惫,都在对他们进行轮番的折磨和摧残,不由得使他们滋生出深深的恐惧和绝望。
他们开始歇斯底里地骂老天爷了,而老天爷怎么会有闲情逸致来理会他们呢?
大雨一阵紧似一阵,丝毫没有停止的表示。
“不行,”刘利吾的嗓子已沙哑了,“大哥,咱们还得快走。”
“雨不停老子走他娘的×!”
“可‘察子’也不会停止追击的。”
王虎立刻像触了电,咬着牙挺了起来,脸部的肌肉猛地抽搐着,身体晃了几晃,终于趔趔趄趄地朝前摇去。
他俩的大脑已失去了常态。打从进中国西部大监狱的那天起,时时都在渴念着一个东西:自由。至于怎样失去了这个宝贵的东西,他们恐怕下一辈子也不会去想。他们都坚定着这样的信心:跑出去,跑出沙漠,跑进那座充满希望的库鲁克山。去王子般地统率那里的一切,进而颠覆人间。为此宏伟的目标,他们当然甘愿承受一切痛苦和磨难。尽管服刑期间他们害怕受苦不亚于吃枪子,尽管他们曾把钉子勇敢地吞进肚里,以此做手术后换取两个月的休息,伤好后常摸着那蚯蚓似的疤痕,得意地说:“一笔合算的买卖。”但今天他们忍受着从娘肚里出来碰到的最大的苦难,而表现出了石破天惊的坚韧。即便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磁器”曾在一度焦头烂额中差点使“信念”从头顶上滑落下来,但经同伴的提醒、告诫,竟没有达到崩溃的地步。
神秘的库鲁克山到底是让他们得到了。他俩忘却了两天来的疲劳、饥饿,顶着夕阳爬上了一座小山峦,得意忘形地叫喊着,指手画脚地狂舞着。不一会儿,他们就经不住越来越凶猛的雨鞭的抽打,逃命般地龟缩进了个小山洞享清福去了。
……王虎正大口吃着烧鸡,突然被一名公安人员抓住,他奋力反抗……猛地睁开眼,原来是个梦。可他分明看见身旁确实有一个背枪的人,正用手使劲儿地推着他。他霍地跳起:“你,你是什么人!”
“你这娃儿是干啥子名堂嘛,郎格样睡觉还不起病塞。”那人操一口川腔,满脸和蔼的微笑。
原来是个山里的猎人,王虎提着的心陡然落了地。这才知道他们已整整睡了一夜。此时又是新的一天。他又不由得观察起眼前这个人:中等个头,刀刻般的皱纹闪着幽幽的青光。一脸络腮胡子如刚割过的稻茬儿。然而,他的目光却被那老头手里提着的小口袋黏住了。喉咙皮球般地上下滚动了两下。
昨天傍晚。他俩已把所带的干粮一扫而光。
“喂,你这口袋里是什么玩意儿?”
“吃的呗……”老头本想问他是否饿了,可这个青年已扑将上来,抢过口袋,掏出里面的兔子肉和饼子就往嘴里塞。
老头先惊后气,这后生怎么如此不懂道理。但转念一想:小伙子八成是饿急了。于是,刚上来的气也就顿时烟消云散,反而津津乐道地望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感到满足和惬意。
“小伙子,你赶紧叫你那个伙伴也起来吃些塞。”老头指着还在酣睡的刘利吾。
王虎立刻发怒了:“嚷什么,你姥姥的!”顺便乜斜了一眼刘利吾,看见他滚了一下,似乎醒了,便赶忙把手里剩下的半块兔子肉塞进自己的衣袋,上去把刘利吾拉了起来:“兄弟,快起来,看!这块饼大哥舍不得吃,专门留给了你。”
刘利吾揉揉惺忪的睡眼,感激涕零,拿起饼便是一大口,只稍稍嚼了两下就吞了进去。他突然问:“呃,大哥,这饼哪来的?”
王虎朝老头一指:“这老家伙送的呗。”
刘利吾抬头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一家伙跳了起来:“你是什么人?”
老头蒙了,难道这两个人是从疯人院跑出来的病号?然而他太天真了,做梦都没有想到,他这个曾三十年在熊啸狼鸣中走出的生命,竟结束得如此冤枉、悲惨。
王虎饿狼般地向无辜的老人袭击过去。对这些拒绝改造的废铜烂铁牢狱之火不仅没有把他们熔铸成耕耘的犁具,反而使他们更具某种凶残的人性。他们下决心要使用这柄凶器了。
他们把老头杀了,不为任何原因,只是对自由人的仇恨。鲜血染红了石壁、地面。面对着这具血淋淋的尸体,他们感到从未有过的兴奋,那是凶残的野兽的兴奋。
“大哥,这下我们又欠下了一条人命,快逃吧。”刘利吾似乎有些胆怯了。
王虎大怒:“怕什么,总算跑了出来,老子要好好发泄一下胸中的闷气!”
“我怕过啥,”刘利吾脖根一梗,“去年,那个狱警大狮头骂我了一句畜生,老子不是照样叫他吃了一拳。不过,这儿离监狱没有多远,穿老虎皮的也不是吃素的。”
“好吧,就算老弟有远见,走!”
大雨还在拼命地泼着,不肯宽容这两个逃犯。一直到中午,雨才渐渐地精疲力竭起来,终于不再下了。然而,山洪却承继雨志,不肯饶恕他们。
在山里,是最怕发洪水的。别小看天上的那些雨水,当它们全汇集在一起,顺着山沟流出来的时候,那汹涌澎湃的劲头,那一万匹野马奔驰的气势,是不亚于水库决堤的。高大的榆树被它连根拔起,成吨的巨石被它任意蹂躏。这野兽般的洪水一次能把山上山下封锁半月之久。
他俩迅速爬到一座山顶上,望着那令人目眩的浊浪,气得一个劲儿地骂娘。
“大哥,看!”刘利吾像发现了新大陆,用手指着沙漠地带。连声音都颤抖了。
王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身上即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在那茫茫的大沙漠中,出现了一片蠕动的黑点。
“狗日的,追上来了。”
“大哥,没关系,”还是刘利吾见多识广,“洪水挡住了他们,他们休想上山。”
王虎转忧为喜,咧着大嘴哈哈大笑起来:“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呀!让这些王八蛋喝尿去吧!”
为了乘山洪泛滥之机把追兵甩得更远,他俩不得不铤而走险了。所有的路已被山洪封死,等待他们的是没有任何能被认为是路的路。他俩爬峭壁、翻悬崖,比前两天的沙漠还难走十倍。疲惫、饥饿像两把锋利的匕首随时随地都在刺着他们。
“大哥,你在吃着什么哟?”刘利吾总发现爬在后面的王虎嘴里仿佛不停地在嚼着什么东西。
王虎赶忙把兔子肉咽下:“放你妈的狗臭屁,我哪会有什么吃的。”
“我看你是吃了大粪!”刘利吾被激怒了。
太岁头上动土,这还了得!王虎大发其火:“你姥姥的,你敢骂老子,老子非宰了你这个畜生!”他冲上去一把抓住刘利吾,慌乱中,脚底一滑,疲乏而笨重的身体实在无法平衡这巨大的惯性,不由得朝山坡下滚去。此时,如果王虎立刻放开刘利吾,他便会安然无恙。但王虎的本能却使他死死地抓住刘利吾不放。于是,他俩同时感到心向下猛地一沉,随即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王虎感到嘴唇旁有个热辣辣的东西在移动。他用力睁开眼睛:一个万花筒似的世界,好像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天边传来:“他醒了,他醒了。”
恍惚中,一个女人的头颅在时隐时现,中枢神经立刻敲响了他肌体中的兴奋点。但脑袋一阵疼痛,眼前又是一片漆黑。不过,他很快地就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一个水灵灵的姑娘,正在给他喂饭,她身旁是一盏小油灯,小油灯旁是头上裹着布条的刘利吾,正斜倚在墙壁上。原来此时已是深夜。
王虎正在惊疑,刘利吾说话了:“大哥,我俩滚下了山坡,幸亏这女人发现了,硬是把我们背回了她的小屋。”姑娘见王虎还在疑团中锁着,补充道:“这是我爸爸的屋子,他在山里看了一辈子林子。我在新疆大学上学,趁假期专门来看望他老人家。”
“你爸爸呢?”刘利吾好像预感到什么。
“他一大早就冒雨出去了,说是去看一看夹野兔的夹子是否有收获,可现在还没回来。”
刘利吾心一颤。那个被他们杀死的老头一下子浮现在他眼前。他看看王虎,王虎也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但却得意地咧着嘴笑呢。
“怎么,你们碰上了我爸爸?”姑娘感到有些异样。
刘利吾急忙搪塞:“没有,没有呀!”
姑娘信了他们:“我为我爸爸做了些饭,他还没回来,你们就先吃了吧。”
陡然,王虎像打了一针兴奋剂,猛地站了起来,刚才还在痉挛的身躯瞬间成了一头西班牙的野牛。可是,他并没有扑向锅里的食物,他的食物是这位过于善良的姑娘。淫邪之火在他胸中熊熊燃烧,血液充满了他的头部和下身。世上的一切已在他眼中消失,他的大脑皮层,他的每一个细胞,他的每一块肌肉,都只有那个可恶得连畜生都不如的意念。
姑娘拼死挣扎,大声呼救,苦苦哀求。
可是野兽不懂人性。
很快,姑娘被剥得只剩乳罩和短裤了。王虎一只手狠狠地掐着姑娘的脖子,另一只手在脱自己的衣服,那张肮脏的嘴已迫不及待地盖住了姑娘纯洁的花蕾般的红唇。
“哎哟!”王虎被姑娘咬了一口,痛得捂着嘴跳将起来,对着姑娘狠狠地一拳:“你这个臭婊子,老子非把你玩够了,再像杀你爹一样把你剁碎……刘利吾,你他妈的死了,快上去替我把她扒光,扒光!”他边说边脱着自己的衣服。
刘利吾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液,朝姑娘走去。
姑娘彻底绝望了,破口大骂:“你们这两个畜生,当时你们昏倒在山下,我就看出你们是逃犯,但我还是咬着牙把你们背回来了,我想你们会被感化的。谁知道你们根本就不是人,是畜生,连畜生都不如!”
“当!”刘利吾的心弦一下被重重敲响。姑娘骂出了他最忌讳的字眼儿。使他两脚牢牢地焊在地上,连看一眼姑娘的勇气似乎都丧失了。
已脱得光溜溜的王虎扑了上来。淫笑声真像从冰窟窿里捞出一般。
“畜生!畜生!”
姑娘痛苦而绝望地骂着。
“畜生!畜生!”
姑娘的声带喊破了,殷红的血从嘴角流了出来,身体也渐渐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可幸!奇迹在刘利吾身上出现了。只见他走向前去:“大哥,饶了她吧,不是这小妞救了我们,我们恐怕早就死在山上了。反正我们跑了出来,外面女人多得是。”
王虎转过头,看着刘利吾,像望着一位天外来客一样陌生。既而大骂:“放你娘的狗臭屁,你给我滚。小心老子连你一起宰了,滚!”骂完就把姑娘抱上了床,压了上去。
不知是什么给了刘利吾冲天的胆量和勇气,他忘了一切,脑袋轰轰直响,走过去拿起了锅台上的一把菜刀。
他望着王虎那肉乎乎的光头,觉得如果不把它劈开,世界上人和兽就无法分开。于是,他鬼使神差般地举起了刀,对准那罪恶的毒瘤砍了下去。
那颗早就不能属于人类的头颅顿时脑壳迸裂、污血四溅、脑浆涂地。
姑娘一声惨叫,惊慌地从血滩中爬出,恐惧地望着刘利吾。
“快穿衣服,小娘们,你毁了我的一切!”刘利吾声嘶力竭地骂道。“咣当”扔下菜刀,踢开房门,一头栽向茫茫的夜幕之中。他抬头看看月黑风高的星空,再看看四周一座座怪兽般的山峰,不禁陷入了有生以来最为铭心刻骨的痛苦和欢欣、绝望和希望的逆反心理之中。
天晓得,他竟会生出这样一个念头:监狱里天地虽小,且还有威严的枪口、带电的警棍,但还是安全、自由的。两滴热辣辣的液体爬上了他的脸颊,他用手一摸,是眼泪。啊,他吃了一惊:自己竟然还会有眼泪,人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