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步
“真他妈的窝囊!”他骂着自己,用狠狠吞咽的唾液,去滋润自己结结实实的决心——决不能动摇!不跑出去算他娘的白活了。
起风了,路两旁有飒飒作响的声音。他一激灵,眼前黑了,刀枪壁立!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挡,眼前的一团黑退去,这才发现响声来自路两旁的树林。
重重地吐了口气,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从监狱里跑出来两个多月总算平安无事。当然万万不能大意。他在心中嘀咕着,一边爬上一棵大树,左右窥视着。
原野正被黄昏浸泡着,辽远而静谧。远处是白皑皑的雪山,一片银辉;近处是成熟的麦田和点点村落,波浪翻金,炊烟袅绕,和平温馨。看来,没人注意他这个逃犯,他心里宽松了许多。
点上烟狠吸起来,袅袅烟雾缠绵升腾。他仰头望着烟雾,烟雾却幻成冰冷的手铐和黑洞洞的枪口。那个脸像驴头似的狱警,因他向来监狱巡视的劳改处的干部汇报了其滥用刑具的事,干部便有事无事地找碴儿。要往他眼里揉沙子,能揉进沙子他也不会蹲班房了。狠啐了干部一脸的唾液,干部让他进了小号,去你妈的小号!颠儿了!想到这,那曾动摇过的决心,又变得踏实了。可是,不知怎的,在耳畔,总有小金子的嗓音在甜甜地回旋,在眼前,有刘老憨的笑容在一隐一现……
夕阳完全被西山叼去了,他这才放心地走了出来。肚中搅得正欢,他必须先设法让肚子平静下来才行。
前面是个小村庄,居住着不少维吾尔族和哈萨克族村民。他围着村庄转了几圈,选择了最靠边的一家。经过反复侦察,准备等天黑透了再钻进去偷些吃的。
后面有脚步声,躲已经来不及了。娘的,他牙一咬,猛地一转身。出现在眼前的不是警察,而是一个维吾尔族老汉。
老汉头戴花帽,白冉齐胸,渐已暗淡的夜色隐去了他的真实表情,分不清那深凹下去的眼睛是善是恶,是慈是凶。
手倏地伸进了口袋,握住了那把锋利的匕首。
“阿达西,你哪里的开台?”老汉的话他咀嚼了几下,没嚼出什么敌意。心里的石头不由得放松了一半。他开始使用那惯用的、使他屡尝甜头的谎话了:“老大爷,我是石油物探队的,前几天出来找油迷了路。”
“石油?哦,知道知道。我们新疆地底下多多的有,你们正准备挖出来!”老汉说着,白胡须抖着。他感觉到老汉的目光已由疑虑变成信任。
老汉把他拉进了自己的房子。很巧,这间房子正是他侦察的那个目标。所不同的是,他已不用像狗一样偷偷地溜进来,却成了这间屋子的座上宾了。
他自小在新疆长大,对维吾尔族的风俗习惯十分清楚,不用老汉请,他自己一进屋就穿着鞋子上了炕,然后和尚念经般盘腿坐下。老汉搬来一张桌子往炕上一放,用单子在桌上一盖,然后就等女主人上馕上茶了。
接下来就是吃馕喝茶,再接下来就是啃手抓肉喝白酒了,再接下来就开始腾云驾雾了。
屋外又起风了,一棵苍老的大榆树扯着嗓子叫着,摇碎一天皎洁的月光。
“喝呀!”老汉海量。把一杯杯火辣辣的酒“吱吱”地朝肚里猛灌,滋润出满脸的血红和滔滔的话语。
没喝多少酒呀,头就不听使唤了,手心麻乎乎的,脚底软绵绵的。胸口堵得慌,喉咙中也不知卡了个什么东西,拦截着酒的通道。尽管他酒量很大,尽管在他跑出来的两个月中,常常在疲劳和饥饿的折磨下,想酒想得将要发疯。他这样试想过,如果这酒是他偷的,如果这酒是他抢的,那又是一番什么滋味呢?
“叔叔,沙漠里真的有石油吗?”清脆而柔嫩,听起来如叮咚的泉水。这是小金子问他的话。上个月的一天,他又饿又累,碰上了牧区年轻的女医生小金子。她中等身材,头发像男孩一样剪得短短的,脸庞又黑又红。水汪汪的眼睛湖泊一样闪闪烁烁,浑身上下像一块还未雕刻的玉石,透着原始和朴素的美。其实,他比小金子最多只大三岁,但五年的铁窗生涯把时间变成了锐利的刀锋,很快把他塑成了小金子的“叔叔”。
他也当仁不让,开始以叔叔的身份与小金子谈话。他是囚犯,并非文盲。他上了一年的大学,因在校门口的小酒馆里多灌酒,不知道怎么和别人吵了起来,天知道怎么用刀子捅了一个大胡子,天知道怎么弄了五年,听说大胡子很有些来头。他有知识,口才也不错,滔滔不绝的话很快就征服了单纯的小金子。小金子买来烧鸡和啤酒款待他。他感觉到小金子热热的目光膏药似的向他贴来。
但他没对她怎样,尽管小金子在他眼中像一个华贵的女神。他不是野兽,他紧紧握了一下她圆润的手,乘机抚摸了一下她黑而浓的秀发,然后在小金子的恳求下,在她紫红色的、只属于女性的小日记本上留了言。他们分手了,带着无限的眷恋和遗憾。一个留下朦朦胧胧的思念,一个还要拼命地逃亡。
“喝呀,喝呀,麻达没有!”老人红着眼睛叫着,整个胡须如抖动的琴弦。他觉得近在咫尺的老人的话却远在天边,而远在天边的小金子的话却近在咫尺。
“叔叔,快喝啤酒呀!嫌苦?那我给你买可乐。”
当时,的确有股热流从他心中滚过,他差点儿哭出声来。五年了,从没人对他这样甜甜地说话,对待他的除了手铐、警棍外,再就是大声的训斥和刀子般的目光。
“小金子,别叫叔叔,我比你大不了多少,怪难为情的。”
“我早知道,可我偏要叫!”
“你怎么知道?”
“不告诉你,咯咯咯……”
……
心里阵阵酸楚,他为小金子难过。
头在涨大。云山雾海中,他看到老人把他扶到了床边,替他脱了鞋,盖上了被子。一片暖融融的云罩在了他的全身。
他醉了。
似乎是个噩梦,他一挣扎,从床上滚了下来。
他抹了一把冷汗,重重地嘘了一口气。瞧瞧窗外,已是深夜,水一样的月光洒在开阔的原野上。昨夜,他不知不觉中竟然醉倒在这个维族老人家里。
逃吧,不能久留。眼前的一切都不属于一个逃犯。他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轻轻地活动了下身体,头脑中在重新清理和调整。渐渐地,他恢复了一个逃犯的思绪。他决定在这老汉家里偷些钱再上路。上次,他经小金子介绍在刘老憨的家里住了两宿,他也是趁天黑偷了他的钱,不然他也没法跑到这里呀。眼下,刘老憨一定发现钱少了,一定在埋怨、谩骂,也一定在责怪小金子。唉,让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跟着他受牵连,真他妈的不仗义……这是干吗?真他妈的没出息……他心里斗争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下手。昨夜喝酒时,女主人当着他的面取钱去买酒,他就发现了放钱的地方。所以,眼下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钱拿到了。
快走!他命令着自己,赶紧提起了那个刘老憨送给他的大挎包。奇怪,怎么这么重?里面鼓囊囊的不知塞满了什么。他悄悄提到床上,借着月光一看:两包油炸花生,四块油馕,两瓶白酒。“嗡”地,他头脑响了一下,心中掀翻了五味瓶。“我这是怎么啦?”
“小金子,你看我们这些搞石油的,走南闯北,不是高原,就是沙漠,像个逃犯是不?”
“逃犯,逃犯怕什么?”小金子咯咯一笑,“杜丘就是逃犯,是个可爱的逃犯。我就崇拜杜丘,十足的男子汉。噫,叔叔。你长得还真有儿点像他哩!八成,你就是中国的杜丘,是迷人的逃犯!咯咯……”
他的心猛地一紧。
“哎,叔叔,你找出石油后还会再来看我吗?”
“当然。”
“那咱们拉钩……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咯咯……”
他苦笑着,怀着他也说不清的复杂的心情,将在大学里和监狱里一直使用的心爱的钢笔,悄悄塞进了小金子的药包里。
他心儿酸溜溜的,眼眶似乎也有些热和潮湿。上次在偷刘老憨的钱时,他也有一丝这样的感觉,一闪即过。他想,一个男子汉不应做让人戳脊梁骨的事。尽管他拿刀子捅过人,可那是两码子事。然而,他终究抗不住本能的诱惑。他曾狠狠地骂过自己不应有的恻隐之心和女人的情肠。可眼下,这些被他痛恨的恻隐之心和女人的情肠,竟然向他发动着凌厉的攻势,使他一时难以招架。一霎间,他的精神防线终于崩溃了。他牙一咬,终于把刚刚偷的钱放回了原处。快走,一秒钟也不能多待!他怕再多待一秒钟,他会反悔,会把钱重新再偷回来。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脸部的肌肉上下抽搐着,粗大的喉咙皮球般地滚动着,走吧,快走!你他妈的到底走不走?!
一口唾液咽下,他开始挪动脚步。刚挎上提包,沉甸甸的东西又触动了他的心事。干脆,好人做到底,他又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挎包,把东西全部掏了出来。妈的,我这是怎么啦?拿上,统统拿上!怎么说也是老汉送的。于是,他又把东西全装进了挎包,背上,这下该真真地走了。
月儿明晃晃地挂在中天,凉爽的山风轻轻地抚着,整个村庄还沉浸在甜美的梦乡里。他不敢四处张望或再想些什么,愣着头一口气走出了村子一两公里,才敢回头看看那早已看不见的村子。几声温馨的狗吠远远地传来,不轻不重地叩着他的心壁。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哭……痛痛快快地哭,他好久没有哭过了。
简直糟透了,没有再比这更糟的了。
他嘴角嚅动着,心里咒骂着。牙齿咬得咯嘣响,眼睛里射出焦急而凶狠的火。
前面是座雪山,雪山下面是个农场,农场的毗邻便是另一个国家,是他要去的地方。在监狱里,他看到一张报纸曾介绍过这个农场,说这个农场与A国土地相接,跨一步就可以过去,可农场的人世世代代地生活在这里云云。
他就选择从这个农场外逃。可通往农场的雪山口上,有一座边防检查站。
哨卡突兀地耸立着,鲜红的国徽和黑洞洞的枪口都令他不寒而栗。
他无法通过这检查站,他没有农场人人都持有的边防通行证。他在计划着怎么把这张证弄到手。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离检查站五百米以外的一个小镇上踱着步,头脑中一遍遍地调整着思维方向。
“叔叔——”突然有人大叫。他转头一看,啊,小金子!
“小金子,是你——”他也忘情地叫了起来,刚喊完,他的心猛又一怵——她已知道我偷了刘老憨的钱了?她已发现自己上当了?她也许知道我是逃犯了?她也许是协助公安部门来抓我的……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口袋,攥紧了那把匕首,做好了拼命和逃跑的准备。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小金子皮球般地蹦到他的跟前。拉过他的手摇呀摇的,年轻秀丽的脸上因兴奋而涨得通红,长而浓密的睫毛拍打着一切男人的欲望。
怎么?刘老憨没发现钱少?小金子没发觉上当?很快,这两点在小金子透明的眼中得以证实,他不由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在他又由一个逃犯变成一位勘测队员时,他在心里充满了对小金子和刘老憨的感激之情。他突然觉得后悔,后悔那晚上在那个维吾尔老人家里没把老人装进他包里的东西留下,应为老人留下一个可爱的形象去记忆,留一个美好的话题去回味。
“叔叔,你那天怎么突然走了。干吗这么客气,我们一点也不觉得麻烦。”小金子在问他话,不容他再胡思乱想。可他一时还真的选择不出合适的措辞来,只能发出“嗯”“嗯”的声音,脸上变幻着红和白的颜色。
此时,激动不已的小金子陡然像被烙铁烙着似的:“哎呀,叔叔,我不能在这待了,农场有一个急病号需要我去抢救,再见了!”小金子说完就跳上拉她去农场的汽车。
“农场?”他眼前一亮,头脑唰地清醒过来,大叫一声,倏地跳上汽车,对小金子说:“小金子,我同你一块去,我的一位队友也在农场,我要去与他会合。”
小金子一听,脸上放出光彩:“好,快上来!”
这真是一次天赐的良机!
边防站的两位同志与小金子熟极了,车子只稍放慢了速度,让小金子将头伸出窗外喊了声:“小李子,农场有急病号!”便在边防警察动人的微笑中和亲切的招手下通过了这道庄严而神圣的国门防线。
一块巨石从刚刚悬起的嗓门上顺利地落了下来,莫大的喜悦海潮般地回旋在他胸中。刚刚还如天边的星星一样可望不可及的边防检查站,转眼间就甩到了他的身后。他不禁兴奋得目眩起来。
不知是他的反常举止引起了小金子的注意,还是小金子突然意识到他是否持有通行证,她正睁着美丽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不能慌乱!他压住慌乱的心提醒着自己,然后把目光勇敢地迎了上去,并尽量把目光打扮得含情一点、温柔一点、动人一点。
渐渐地,小金子目光中的疑问在他的眼中开始溶化。她莞尔一笑,一抹淡淡的红晕飞上脸颊,似乎在为刚才不应有的猜测而不好意思。
多纯真、可爱的姑娘!他嘀咕着,心中酸酸的、热热的、辣辣的。我要不是逃犯,不娶她才怪哩!
路极险,车喘着粗气,到了山顶。平原还只是初秋,山顶上的一段路却已冰雕玉琢了。
开车的是个小个子司机,蜷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路面。
司机双臂僵直,顽强地操纵着方向盘。突然,急转弯处冰雪覆盖下的路基像饼干一样破碎了。右后轮一个打滑,然后不可遏制地跌落下去。
尽管司机将方向盘像拧麻花似的向左打去,企图挽狂澜于既倒;尽管司机一瞬间采取了各种各样的紧急措施,然而车还是翻了,像一条活泼泼的大鱼,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揪得昂起头来。摆出一种常态下绝对做不到的姿势,仄侧着半个身子,朝山下坠去。
真该感谢这壁立千仞的悬崖。汽车从空中翻下,不知翻了几个跟头,竟然鬼使神差地落到了下面的公路上。车子四轮着地后,疯狂地跛着脚向前……直到被坚硬的岩石挡住去路。
翻车的一瞬,他回忆起来,实在是妙不可言。没有恐惧,恐惧都是旁观的人或当事人事后想象出来的。他无法采取自救或他救的措施,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身体蜷得紧紧的,两手死死握住能抓住的任何一样东西,把脑袋缩进肩膀里去。
司机已经死了,死在方向盘和他的座椅之中,紧抵的方向盘戳穿了他的胸膛。
冰冷的空气,迅速地使他清醒了。他拼命活动四肢,揉揉自己的鼻子、耳朵,以证明自己是否存在。还好,渐渐感到疼痛,说明他还正常。然后,他敲碎流有奇形怪状的血迹的玻璃,从车窗里爬了出来,木讷地站了一会儿,陡然想起了小金子。他慌忙趴在地上,将头重新伸进车窗。
啊,小金子没死,正张着双眼望着他哩,只是额头和身上都是血,弄不清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他费了很大的劲,总算把小金子拖出车外。一检查,发现小金子除胳膊和腿上划了几道口子外,其他地方都安然无恙。
小金子回过神来,感到刻骨铭心的恐惧,她刚从生与死的交界线上走回来。假如翻车中她被甩了出去,假如她被车里的重物撞得醒不过来,假如飞溅的玻璃崩进她的眼珠,假如她的胳膊和腿在某一特定角度上像麻秆一样被折断……那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此时的小金子了。
“哇——”小金子哭出声来,重重地扑在他的身上,仿佛要把所有的怯懦畏缩以至恐惧,都溶解在泪水中似的。
他倒觉得无比幸福。
他把小金子紧紧地搂着。
他的胸中有烈焰在燃烧。
他希望永远这么站着,站成一块类似望夫石一样的什么石头。
山风没有什么林子与它呼应,只有扯着碎银似的雪片吼着。
小金子还在抽泣着,浑圆的肩膀不停地抖动。他忽然意识到,长时间待在这样的严寒中,小金子和他都会冻病的。“走吧,小金子,到哪躲躲,这里太冷了。”他说着挽起了小金子的胳膊。
小金子面色苍白,紫红色的嘴唇嚅动了一下:“他怎么办?”
“他?谁呀?”他莫名其妙地问。
顺着小金子含泪的目光,他看清了,小金子说的那个他是死去的司机。
司机双目圆睁,脖子直挺。整个身子已开始如石头般地发硬。
小金子不提醒,他还真的忘记了这个死去的司机,此时此刻,他的整个心里只装着一个人,那就是小金子。而此时此刻,小金子还想着他,而他却遗忘了。
“还是先顾活人吧。”他想给小金了开点玩笑,以显示自己幽默和天倾地裂于眼前而色不变的大将风度。
死寂一样的沉默。
“你——胡——说!”小金子裂帛般地尖喊,恬静温柔一扫而光,像头凶猛的母狮。她扑倒在司机的尸体上,悲恸地放声大哭。美丽的乌发披垂而下,像是无边的黑纱,遮住了她的脸。
他陡然明白,他和小金子是不一样的人。她是月亮,是高山大岭,而他呢?
夜幕降临,山雾铺天盖地般压了下来。
他在小金子的要求下,把司机的尸体拖了出来,背到了附近的一个山洞里,然后把车上能烧的能吃的都拿了过来。
山洞里点起了温暖的火。
从小金子嘴里,他得知农场就在五六公里的山下,他们只要搭上从边防检查站过来的汽车,转眼就可到达农场。可此时已不可能再有汽车通过了,路太滑,谁也不敢跑夜车。
小金子不吃不喝,只默默地靠着山壁,圆睁着眼睛发愣,火光贪婪地舔着她的脸庞,将她镀成一座女神雕像。
他不敢再多讲一句话,生怕哪句不适宜的话又会激怒这位女神。
小金子终于疲惫地睡着了。
这下,能吻到小金子那娇美的脸庞的不仅仅是火光了,他那比火还滚烫的目光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向小金子的脸庞上舔去。
他的心在受着从未体验过的煎熬,呼吸也开始粗重起来。
紧张、兴奋、甜蜜、焦渴、慌乱……各种心情交织在一起,使他忘掉了自己。
他自己的脸已和小金子的脸贴近了,那使他陶醉的温暖不是别的,而是小金子甜蜜的鼻息。
真他妈的窝囊,现在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你去吻那娇美欲滴的红唇了。那道心理障碍可以属于任何人,但决不该属于他这个逃犯。
再前进一寸。就可摘取世上最美的果子了;再前进一寸,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血液突突地流着,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血管,他的心壁,他的骨骼,他的良知。
然而,最终他还是退了回来,他暗暗地在心中自问:我现在是个人吗?接着,他牙一咬,做出了另一个决定——走,下山去,连夜穿过农场,跑出国界!
再也没时间掂量掂量这决定的可行性了,他背上东西,拔腿就走。
再见了,美丽的小金子!
黑黝黝的阴沉的夜幕吞食掉每一颗星星,脚下的山脊覆盖着惨白的冰雪,如一条条银色的卧龙,正对苍天诉说着幽幽的遗恨。
脚在打滑,他在没路的路上摸索着。四周有刀削般的峭壁,峭壁下面是深不可测的山谷。千万小心,滑下去就永远不属于这个世界了。
他心里在一遍遍地祈祷,但还是出了问题。
在一个拐弯处,他突然觉得两脚像被谁装上了轱辘,哧地向悬崖旁滑去。一刹那,他觉得天和地要调换个个儿来。
毕竟是敏捷的男子汉,在身体失去重心的一霎间,他发现了身旁的一棵小松树,便闪电般地将手伸了过去。
谁想到,树干像披了层坚硬的铠甲,他的手迅速地滑落。就在这多少分之一秒的时间里,一根不规矩着的、旁逸斜出的松枝落入他漫无目的的胡乱抓着的手中。
眼下,还真的只有这一线希望了。
讨厌的是,太滑的峭壁一次次轻而易举地化解了他上攀的力量。但手臂的力量终归有限,一旦耗完,他就会立即坠落下去化作大山的一部分了。
绝望中,他猛然想起了小金子。
“小——金——子!”他使出全力大喊。
死寂的山谷立即把这喊声送得老远。
小金子在他走后不久就醒了,发现他不在,就出来找他。听见呼救声后,她飞快地朝出事地点跑去。
“叔叔!”小金子大叫一声,扑到了他的眼前……
他被拖上来后,双方都累得精疲力竭,像两条扔在岸上的鱼,张着大嘴喘着粗气。
稍缓过劲来,他才发现自己的手还紧紧地将小金子的小手捏着,不由得一股热流涌来,幸福感弥漫全身。
“叔叔,深更半夜你还出来干啥?”
他没任何准备,一时无言以对。
“你是看火快烧完了,出来拾柴火的吧?那干吗不叫上我?”
可爱的小金子,只会把他往好处想。
他们是在第二天太阳刚露头时,搭了一辆上来的车,拉上那死去的司机一起来到农场的。
这是西部中国最边缘的一块国土了。
一到农场,小金子要去安排司机的后事,还要去给她的病人看病,事情千头万绪,她一时无法顾及他了,他也就乘机溜了出来。
这下,到了最后的时刻了,沉住气,别急躁,否则就会前功尽弃。他不断告诫着自己,走走,停停,看看,有时索性钻进树林里躲了起来。他想,到了天黑就好办了。
工作了一天的小金子,连纷乱的头发也未顾上理一理,就把疲倦的身子一股脑儿扔在了农场招待所的床上。
她猛然想起了他,他在哪儿?一翻身,拉亮了电灯,墙壁上的一张告示映入了她的眼帘,仔细一瞧,是张通缉令,再仔细一瞧,“哇”一声大叫,她疯了般地冲出门外,拽过一匹马,飞也似的朝无边的黑夜驰去。
他已接近边界了。焦急地等待着,等待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
此时,他忽然明白,什么叫国土!国土不是土,而是一条线。一条看不见,摸不着又无时无刻不在的线!两个种族,两种社会,两个截然不同的国度,被它仅以一线之差割裂开了。
国界已经近在咫尺了,再跨几步,不,准确地说,只一步,就可以永远离开自己的祖国了。
一步之外是什么?他的步伐像被什么捆住,很难再迈动了。他突然觉得一步之外自己消失了,只剩下了一个符号……不管他是一个大学生,一个军人,一个工人,一个农民,一个商人,甚至是一个流浪汉,都在这一步之外消失了……
向前走!迈过去!跨出这一步你就可与你身后的一切,包括你在此以前的历史诀别了。
终于迈了这一步,却又钉在那里了。
还留恋什么呢?母亲早亡,父亲续弦后一直把对亲生儿子的感情溺毙在后母冷酷的眼中。还有什么不能舍弃的呢?上无哥姐下无弟妹……
没什么可犹豫的了。
“叔叔——”就在这时,小金子从他心中钻了出来,还有刘老憨,还有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维吾尔族老人,还有……
想起小金子,他顿时充满了温馨,尚未远去的柔肠百结又在他心中萌动起来,我以前为什么从没有意识到外面的世界会是这样的呢?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沉重地转过身,望着那片度过了二十多个春秋的大地。
牙齿碰得咯咯咯地响!跑!
“叔叔——”冷寂的夜中,真真切切响起了小金子的叫声,跟昨夜他被吊在悬崖上听到的叫声一模一样。
他扭过头,看到一团白云向眼前飘来,像一团火,直逼他的胸口。
霎时,他全身的骨头一下子软了,瘫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