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

半下午,刚刚检查完一连的农业生产情况,赵刚又来到改水工程工地上。

“嗯,看情况,这次还不错!”赵刚在前,顺着近两米深的管沟边沿往前走着,一边看,一边点头。

“你检查得那么认真,谁还敢跟你开玩笑?”跟在赵刚身后的乔老板紧走两步,把那些连队干部甩到身后。赵刚笑了。他记得,上次来检查,因为管沟质量不过关,他还冲乔老板发了脾气,“赶紧给我重来!你糊弄得了我,糊弄得了群众的眼睛吗?你让场党委怎么给群众交代?”看样子,这通火没有白发。乔老板是记下了。

“唉,说真的。赵场长,我干这么多工程,还没见过你这么认真的场领导。照理,你这么大个干部,抓抓宏观管理就行了呗!你可倒好,事无巨细,什么都管,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乔老板叹口气,挠了挠头,由衷地道。说真的,现在,他从心底敬佩赵刚,敬佩孙妈妈,还有许许多多像他们一样的那些兵团人。

赵刚没有搭腔,思绪却如瓜蔓般远远地爬了开去。这些年来,一连的饮水条件一直是全团最差的。每年夏天,职工群众喝的都是“涝坝水”。由于水质问题,连队各种疾病发病率一直居高不下,让赵刚等团场领导十分揪心。场党委几次三番向上级反映,好不容易从师里要来了项目资金,赵刚怎么能不重视呢?

“乔老板,你记住,你必须给我保证,入冬前,一定要让全连职工群众给我喝上干干净净的自来水!”

本来,乔老板想说“入冬前,这工程要不完工,你把我脑袋摘下来当球踢”。但一说出来却变了,“好!我保证,坚决完成任务。”连乔老板自己也说不清,这些带着军队色彩的语言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的。话说完,他撵上赵刚,看赵刚心情不错,便又压低声,小心翼翼地问,“赵场长,场里那集中供热和文化中心项目,我是不是已经没希望了?”

“嗯!老乔,”赵刚沉吟了一会儿,才道,“我很谢谢你这些天一直陪着我妈聊天,给她解闷。不过,你听我妈讲了那么多的故事,也该知道,从小受这种教育长大的人,该怎么样为人处世吧?”

“对对对,”乔老板连声说道,“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和你们合作,不光让我学会了做事,更学会了做人。”他这番话倒并不是客套和奉承。从赵刚、兵团人身上,他确实看到了一种宝贵的品质。

赵刚笑了笑,相信他的话是出自真心,“那就好哇。眼下,兵团根据中央的指示,正要大力实施‘金边工程’,我们场作为边境团场,城镇化建设力度一定会越来越大,只要你工程质量过硬,以后机会有的是!”

乔老板点头,会心地笑了。他也知道这个“金边工程”,主要是在兵团各边境团场实施的一个小城镇建设项目,正在这时,赵刚腰间的手机响了。

手机接通,电话那头传来沈月琴焦急的声音:“老赵,你快回来,小罗受伤了!在县医院。”

“什么?怎么回事?”赵刚的心一紧,惊问。也就在这时,他脚下踩着的一块石头忽然一松,向下溜去。赵刚的人和石头一起,滚进了深深的管沟。

在众人的一片惊呼声中,沟底的赵刚坐起了身子。他甩掉手机,龇牙咧嘴地用两只手抱住了右脚。等众人把赵刚扶出管沟,脱掉袜子一看,他的脚髁已经肿得高高的,就像一个大馒头。

“去县医院!”赵刚一边吸着凉气一边咬牙道。

这时候,赵小罗已经被送进了县医院。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是顺发酒店发工资的日子,虽然罗秀娟工作还不满一个月,但也领到了自己该得的薪水。领到钱,上午她就跟赵小罗约好,中午请他吃饭。

因为罗秀娟吃完饭还要继续上班,所以两人约在顺发酒店附近一个装修还算不错的中档饭馆。吃完饭,罗秀娟不想让赵小罗坐公共汽车回学校,她刚发了工资,也要慷慨一下,所以便很大方地随手拦了一辆黄色捷达出租车。

赵小罗从后门上了车,只见坐垫上靠另一侧车门处摆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红色塑料袋。什么东西?赵小罗想着,随手一拉,塑料袋开了,里面还有一个红色塑料袋,绑得很紧,但在袋口,却露出一股绞在一起的花花绿绿的细电线。

赵小罗眼睛直了,忙一迭声地喊:“秀娟姐,秀娟姐!”

这时候,罗秀娟已经把车钱预付给了那个胖胖的出租车司机,转过身,正准备赶回酒店上班。听到赵小罗着急忙慌的喊叫声,忙回过身来。胖司机车都已经启动了,这时也不得不停下。

“秀娟姐,你看……”罗秀娟打开车门后,赵小罗指着那个塑料袋让她看,“这是什么东西?”

看到那些花花绿绿的电线,罗秀娟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她竖起食指,放到嘴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然后道:“你让开!”

胖司机转过头来,似乎这才发现那个塑料袋,嘴一咧,笑得像个弥勒佛:“哟,谁落在车上的袋子,不是一兜钱吧?”

罗秀娟不说话。赵小罗下了车,她面色凝重,小心翼翼地坐到那个红色塑料袋前,屏住呼吸,轻轻地解开里面塑料袋的袋口。胖司机看她脸上表情那么严肃,也不敢吭声了。

塑料袋袋口解开,罗秀娟脸上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道:“还真是雷管、炸药,这么多!”

“啊!炸药,不会爆炸吧?”赵小罗吓得往后就躲。

“瞧你胆小的。这是电雷管,没电池爆不了的!”罗秀娟当过民兵,对枪支、雷管、炸药这类东西还算熟悉。她把那一把雷管拎起来,晃一晃,道:“二十个都有了!”

“那要有电池呢?”赵小罗听说不会爆炸,胆子又大了,凑了过来。

“要有电池,这一堆炸药引爆,最最起码,这辆车是要飞上天了。咱们都死定了。”罗秀娟说着。

“这……这咋办呢?”胖司机脸色惨白,紧张地问。

“谁丢的东西,刚才是谁坐了你的车?”赵小罗问道。

“是……是……”胖司机回忆了一下,“刚才那两个人是在宝丰市场下的车,我看这东西八成是他们的。我得还给他们去。”

“你别急!”罗秀娟眉头又皱紧了,“我看这事没那么简单。这些年,社会上一直在清查雷管、炸药,谁还能有这么多这玩意儿?我看,说不准是民族分裂分子!”

赵小罗和胖司机的脸一下子全都变得凝重起来。难道真的是民族分裂分子?这些年,尽管他们这儿经济发展、社会进步、民族团结、边疆稳定,但一小撮“东突”势力和民族分裂分子一刻也没停止破坏和捣乱,每年都要制造好几起恐怖活动。两个月前还在南疆制造了一起爆炸活动,歹徒也被击毙了。

“哎呀!我看那两个人也不像好人,都留着大胡子,目露凶光!”想了想,胖司机一拍大腿道。

“那咱们怎么办?”赵小罗紧张地问。

“这样吧!咱们先到宝丰市场,看能不能找到那两个人,找到了,咱们再报警!”罗秀娟沉思半晌道。

“好!”胖司机点头同意了。

出租车走了好一会儿,罗秀娟这才想起打电话给领班请了个假。

车还没到宝丰市场,远远的,胖司机就指着市场门口对姐弟俩道:“你们看你们看,就那两个人,正上出租车那两个!”

罗秀娟、赵小罗一起往前看,只见两个高大的背影已经挤上了一辆红色桑塔纳出租车。

“跟上他们!别靠太近。”罗秀娟不假思索地道。

车跟了上去。

赵小罗突然害怕起来,说出来的话也有些哆嗦:“秀娟姐,咱们会不会有危险啊?”

罗秀娟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冷峻的目光狠狠地射向赵小罗:“小罗,你难道忘了我们是在什么家庭长大的?碰上这样的事你不管,以后你还有脸回红星农场吗?”

赵小罗的脸腾地红了,但很快,只见他用力点一下头:“秀娟姐,我听你的,我不会给红星农场丢脸的!”

见弟弟想通了,罗秀娟又侧过脸对胖司机道:“司机师傅,你不用担心,今天的车钱由我来付。如果有什么危险你可以自己跑。”

“这个小同志,看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胖司机大声嚷道,“我也在红星农场当过民兵,碰上这种事,我绝不会当孬种。”

“太好了!”罗秀娟和赵小罗高兴地喊道,“咱们都是红星农场的人,今天一定要逮住那两个坏蛋!”

红色桑塔纳不疾不徐地在前面走着,不一会儿就驶出了县城。罗秀娟、赵小罗乘坐的黄色捷达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走了差不多八九公里,前面的车在一个名叫四堡的少数民族村子村口停了下来。胖司机忙也把车靠到路边停下。

没多久,那两个人下了车,开始往村里走,连头都没回一下,显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跟踪了。

“咱们怎么办?”看着那两个背影越走越远,赵小罗急了。

“这样吧!那辆车马上就会回来。小罗,你带上这包东西,搭那辆车回去报警,我在这监视他们!别让他们跑了。”罗秀娟目光炯炯地看着赵小罗交代道。

“不!不行。你回去,我和胖叔叔在这监视他们!”凭直觉,赵小罗觉得在这要危险一些。他是男人,他怎么能让一个女人在这冒险呢?

“你听话!”罗秀娟声音大了起来,显得十分严厉。

“不行!我不走!”赵小罗寸步不让。

这时,那辆驶回来的出租车已经越来越近了。

“不行这样,你回去吧!让你弟回去,我还害怕他跟警察说不清楚呢。这有我,你就放心好了!”胖司机看看罗秀娟、再看看赵小罗说。

罗秀娟想了想:“好吧!你把我的手机号码记住,咱们随时联系。”罗秀娟一边报出一串手机号码,一边打开车门招手,喊住了那辆车。

罗秀娟走后,赵小罗觉得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得十分厉害,蜷在车里怎么坐都不舒服。他牙一咬,下了车。

“哎!你干吗去?”胖司机先以为他是要解手,但看他一直往前走,走出了好一截,忙摇下车窗,探出头问。

“我到村里看看,看那两个家伙到底住在哪儿!”赵小罗说着,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你不能去!”没等胖司机说完,赵小罗已经走得更远了。他摇了摇头,忙摸出手机跟罗秀娟联系。

赵小罗进了村,村子里静悄悄的,连一声鸡叫狗吠都听不到。偶尔,有一两个人跟他面对面走过,看模样似乎也都很平常,不太像坏人。那两个家伙住哪儿呢?赵小罗揣测着,很快就从村头走到了村尾。

赵小罗转身,又往回走。我不能当胆小鬼!他鼓励着自己。旁边一个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吵骂声,听声音是两个男人,用他听不懂的话吵得正凶。

赵小罗心一动,凭直觉,他觉得吵架的正是他要找的人。赵小罗往前走了几步,刚走到院墙下,院门开了,闯出一个人来,那是一个男人,身材高大结实,留着一脸大胡子,脸涨得通红,鼻子里喘着粗气,嘴巴还在不停地嘟囔着什么。

两人面照面,赵小罗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那个大胡子一见赵小罗,先是故作镇定,但他很快就从赵小罗的神态中察觉到了什么。只听他大吼一声,朝赵小罗直扑过来。

赵小罗转过身,刚跑出两步,就被那人从身后一脚踢倒在地。他抱住脑袋,一边喊一边蜷起身子,乱滚着。那人追着他,使劲地踢着,嘴里还在不停地咒骂,就好像赵小罗是他几世的仇人。

随着浪浪的嘈杂,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七嘴八舌地用赵小罗听不懂的语言说着,似乎都在谴责那个行凶的人,因为他很快就被人拦住了。

赵小罗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留着花白胡子的慈祥的少数民族老人的脸。老人冲他笑着,把他扶着坐起身子。这时,那个打他的歹徒忽然挣出手,又向前扑来,他还是用脚狠狠地向赵小罗踢去。

赵小罗想躲,却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大脚朝自己的脸踢过来。可老人的身子却横了过去,正好挡住那只大脚。接着,老人的身子就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缓缓地向前倒下去。但他留在赵小罗眼睛里的,仍是一张带笑的慈祥的脸。

“小罗!”有人在喊他。赵小罗不由精神一振,是秀娟姐的声音,真真切切的。

他看见,那个打他的歹徒突兀地转过身,撒腿就跑,逃得好快。

“别让他跑了!”赵小罗使出浑身力气大喊。他看见,好些穿着制服的公安人员冲了过来,还有秀娟姐,还有胖司机……

看到儿子伤得并不是很重,赵刚总算放下心来。这时候,他才由衷地感到平时对儿子关心得太少,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但同时,他又很欣慰,他一直以为,儿子长得秀秀气气,说话也轻言细语,脾气随了母亲,没想到骨子里还是像他,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不显山不露水地就当了英雄。

想想也是,两个小孩、一个出租车司机,配合公安人员一下子就逮住了两个恐怖分子,公安机关顺藤摸瓜,又抓了十几个。这是多大的功劳啊!连他这个当爹的也是自愧不如啊!

看来,儿子真的是大了。赵刚欣慰地想。

一棵小白杨

一棵小白杨

长在哨所旁

根儿深,干儿壮

守望着北疆……

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节目已经进入高潮,唱歌的是著名军旅歌唱家阎维文。

罗洪元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视,听得如痴如醉。

歌唱完了,可那优美的旋律仍像暴风雨中的海浪一样强烈地冲击着罗洪元的脑海。他站起身,海浪在奔腾;坐下去,海浪仍在咆哮。在红星农场武器库这间小小的值班室里,罗洪元胸中被那首名叫《小白杨》的歌激起的海浪正不停地翻滚。因为这首歌唱的,正是他几年前当兵时所在的哨所。那棵小白杨,是妈妈当年亲手交给他的,是他和战友们千辛万苦才种活的啊!

罗洪元的思绪就像插上了翅膀一样,又飞回当年的那个哨所。

他们的哨所原名叫“塔斯提”哨所,处在中苏边界(苏联解体后成了中哈边界)的最前沿。“塔斯提”是哈萨克语,意思是“石头滩”。那儿遍地都是石头,土质碱性很大,还特别缺水,生活用水要到两公里外的布尔干河去挑,而且由于地处风口,一年四季狂风不断。

一九八〇年,罗洪元回家探亲。当妈妈孙新华听他说哨所修建在一片荒坡上,周围连一棵能遮阴蔽阳的树都没有时,就找来十棵小白杨树苗,郑重其事地交给罗洪元,让儿子回到部队后把这些树种在哨所旁边,让它陪伴着战士,守卫好祖国的边防。当时,孙新华还说,白杨树是大西北最普通也是最顽强的一种树,始终笔直向上,生命力极强,就算哨所环境再差,它们肯定也能存活。

回到哨所后,当罗洪元把妈妈的心愿告诉战友们时,他们十分感动。班长立刻带着大家一起种下了那些树。

为了这些树,战友们可以 说是想尽了办法,土是从几十公里外的山沟里背回来的;还从山下背来树枝编成篱笆,扎在树苗周围防风;为了给树多浇点水,战友们洗脸不用香皂、刷牙不用牙膏、洗衣服不用洗衣粉,把所有能节省下来的水都浇到了树上。可是,虽然有战友们的精心呵护,那些小白杨还是不能忍受这儿恶劣的自然环境,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一棵棵相继枯死,最后就剩下一个“幸存者”。战友们都说,只要它能活着,哪怕是用我们的命去换都成。大概是不想辜负战友们的心血和期望,那棵小白杨顽强地活了下来,一直活着,后来长到了碗口粗细。

后来,罗洪元就复员回家了,分到了红星农场看守武器库。工作以后,他还一直和老班长保持着联系。去年八月份,老班长写信告诉他,说是哨所来了一些人,是解放军总政歌舞团创作组的,到哨所采风。当他们听说小白杨的故事后,十分感动,有一个姓梁的老师还当场写下了一首歌。老班长把歌词也抄给了罗洪元:

一棵小白杨

长在哨所旁

根儿深,干儿壮

守望着北疆

微风吹,吹得绿叶沙沙响

太阳照得绿叶闪银光

小白杨小白杨

它长我也长

同我一起守边防

当初离家乡,告别杨树庄

妈妈送树苗,对我轻轻讲

带着它,亲人嘱托记心上

栽下它,就当故乡在身旁

小白杨小白杨

也穿绿军装

同我一起守边防

信上,老班长还告诉罗洪元,经部队首长批准,“塔斯提”哨所已正式改名叫“小白杨”哨所了。

想到这些,罗洪元走到电话机前。他想,妈妈此刻一定也在看春节联欢晚会节目。他得把这个喜讯告诉她。

拿起电话,还没拨号,罗洪元突然抬起头来,警觉地竖起了双耳,屋外,似乎有什么动静。

他把电视机声音拧到最小,支棱着耳朵,听了好一会儿。寂静中只有呜呜咽咽的风声,就像一个垂死的人最后的呻吟。是我太敏感?罗洪元暗自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武器库院门是铁的,又厚又重,院墙上布了一圈铁丝网,一般人是绝对进不来的。尽管如此,罗洪元还是不敢再继续写信了。他看守的是红星农场武器库,里面有数百件轻重武器、上万枚手榴弹、十几万发子弹。退伍后,从他成为红星农场武器库警卫的第一天起,他就清楚自己肩上的责任。

罗洪元下意识地拿起桌子上的一支人头黑钢笔,两手托着,就好像这支不起眼的旧钢笔是一件无价之宝。事实也确实如此,很少有人知道,这支钢笔是罗洪元父亲罗刚的遗物。正是在这支钢笔的激励下,罗洪元走出了“文化大革命”给他带来的阴影,成为一个好战士、一个好党员、一个好警卫。每次看到它,罗洪元就好像看到那个从没有见过面的英雄父亲,就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工作、生活。

罗洪元把钢笔放进口袋,抄起手电,向门外走去。门一拉开,一股冷风便涌了进来,把桌上写满了字的几页信纸拱得翻了个身。就在罗洪元刚跨出门槛的一瞬间,一左一右蹲在门口的两条黑影同时跃起,两把匕首挟着寒光直奔罗洪元胸口。

仿佛被蛇咬了一口,罗洪元胸口凉嗖嗖地一疼,显然,其中一把匕首已经扎透了他身上厚厚的皮大衣。

糟糕,歹徒来了!罗洪元心一惊,忍着痛,侧身避开再次刺来的一把匕首,眼看着另一把匕首也到了眼前,忙下意识地一闪,然后与歹徒搏斗起来。到底当过几年兵,罗洪元身手还算敏捷,一格一拿,已抓住了那个歹徒拿刀的手腕。两个人扭在一起。

另一个歹徒两眼血红,想凑上去帮忙,可往哪走,他的同伙都被罗洪元拽着挡在自己面前。那个歹徒手上匕首试探性地捅了几下,见沾不到罗洪元,便大声叫了起来。

很快,急促的脚步声从武器库那边传了过来。又是两个歹徒,一个手上掂着撬杠,另一个竟拿着一把钢叉。

钢叉、撬杠、匕首,雨点般地朝罗洪元身上落去。只一眨眼工夫,他的头部、胸部、腹部和双臂便多处负伤……终于,罗洪元一身是血,栽倒在地。

见罗洪元不再动弹,几个人骂骂咧咧地朝武器库走去。

罗洪元躺在地上,似乎进入了昏迷状态,但比山还重的责任很快便将他唤醒。不!绝对不能让他们抢走武器库里的任何武器。罗洪元用受伤的双臂支撑着,从血泊中蠕动出来,一寸一寸地向值班室里爬去,在他身后,拖出一道又红又宽的血线……

这时候,电视机里,春节联欢晚会的节目还在精彩地演出,现场的观众正在幸福地观看,尽情地鼓掌。就冲这,我也不能倒下——罗洪元想。

仿佛用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罗洪元终于爬到了床前。他伸手抹掉糊在眼睛上的鲜血,从床铺底下拽出他的冲锋枪来。他拖着枪,返身,又一寸一寸地向屋外爬去……在他模模糊糊的意识中,他忽然觉得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他。那是父亲的眼睛,一个共和国英雄的眼睛。力量,陡然而生。

趴在门槛上,他拼尽力气扶起枪来,朝着库房方向,扣动了扳机。

“嗒嗒嗒……”炒豆般的枪声如一阵乱箭,刺破了寂静的夜空。罗洪元看见,四名歹徒丢下作案工具,像受了惊的兔子一般落荒而逃。“嗒嗒!”随着罗洪元使出全身力气再次扣下扳机,一名歹徒应声倒地。此时,只要罗洪元稍稍转动一下枪口,就能让他们全部毙命,可他的手却怎么也不听使唤了。

罗洪元悄然无声地叹了口气,昏死过去。

派出所民警赶来时,只见罗洪元满脸血污、两眼圆睁,斜靠在值班室的门边,右手紧紧地握着冲锋枪;而电视机里,早已结束的春节联欢晚会正在重播,刚好是阎维文正在演唱《小白杨》那首歌:

……小白杨小白杨,

也穿绿军装,

同我一起守边防。

当天夜晚,经医院全力抢救,罗洪元命是保住了,但他的下半生,将不得不在轮椅上度过。

尾 声

半晌,孙婆婆仍呆怔怔地站着,往事一幕幕、一幕幕,放电影似的在她脑海里不停地闪。

终于,她眼前模模糊糊地现出一条人影,那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最后定格。是他!他还是那样年轻,那样英俊,那样高大魁梧。他一手叉腰,极力地昂起头,凝视着那广袤的湛蓝如洗的天空,凝视着那面火红的旗帜。

“你一定要把孩子们抚养成人,让他们一辈子听党的话,保卫边疆……”孙婆婆似乎又听到了他临死前的嘱托。

“你放心……”孙婆婆干瘪的嘴唇轻轻地翕动着,发出微弱的声音。

“奶奶,你说什么?”不知什么时候,罗秀娟用轮椅推着父亲罗洪元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赵刚和赵小罗。自从那次抓获民族分裂分子以后,罗秀娟就辞掉了酒店的工作,重新回到了红星农场“罗洪珍民兵班”,成为十二个女民兵中的一员。

孙婆婆眨了眨疲乏的眼睛,没有吭声。

“奶奶,你已经在这站了老半天了!你刚说什么呢?”赵小罗两手握住孙婆婆的一只手,又问。

孙婆婆咧嘴,目光亲切,蓄满深情与期待地望着眼前的国旗:“你们看,这国旗多红多艳啊!”这时,孙婆婆脸上已经有了笑容。她爱看升旗,百看不厌。可以说,这是她现在活着的唯一乐趣。毎天早晨,只要看到国旗在这块上地上升起,她就看到了自己这一生的价值和意义。

“是啊。真红,真艳!”赵刚、罗洪元、罗秀娟、赵小罗一起抬起头,随着孙婆婆的目光,一起仰望着红星农场上空那一面面鲜艳夺目的五星红旗,迎着朝阳、迎着晨风,舞动着、招展着。

也就在这时,孙婆婆觉得自己的脑袋里突然放起了焰火,金光四溅、七彩纷呈,头似乎一下子变得格外的大、格外的沉,她呢喃般地呻吟一声,望着眼前那红色的海洋,身子软软地向下倒去。在她离开人世的最后一眼中,那些红旗高高飘扬、猎猎作响,如一团燎原的火,点亮了整个世界……(该小说与刘亮同志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