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天黑透,赵刚才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家。今天,他带着主管农业的副场长和生产科的同志跑了一天,检查了六个连队的农业生产情况,总的来讲,各连队小麦等农作物的长势都不错,让他十分满意。而更让他开心的,是上午接到了郑老板的电话。

“赵场长,又忙什么呢?”电话接通,郑老板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很热情。

“你现在在哪儿?”当时,赵刚正站在一望无际的麦田边,心情很差。他吸口气,心情平静了一些,才问。

“在你办公室门口啊!”

他没跑?赵刚心一动。“昨天晚上去招待所找你,你怎么不在?我还以为你们跑了呢!”

“跑?不赚上钱我往哪儿跑。你们这呀,什么都好,就是生活条件和娱乐设施太差了,连个像样点的舞厅、桑拿房都没有,想找个小妹妹都找不见。昨天晚上,我实在是憋不住,就跑县城玩去了。一是想你太累,二是这事也不好给你讲,就没给你电话!”

听到这,赵刚长出了一口气,又寒暄几句,关了手机。这以后他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进了家,妻子沈月琴坐在沙发上正看电视,屋子里就她一个人。

“妈呢?睡了?”赵刚问。这些年,孙妈妈的身体越来越糟,前一阵还大病了一场,让赵刚十分揪心。

“没有,上次来过的那个乔老板又来了,说要听妈讲故事,正陪她说话呢。”沈月琴坐直身子回答。

“哦!他这次来,没拿什么东西吧?”赵刚想了一下,问。妻子所说的乔老板早年是个小包工头,靠干建筑承包工程起家,后来越做越大,先后开了超市、酒店、贸易公司,是县城有名的大老板。场里不少住宅楼就是他跟红星农场合作建的,眼下团场正在建的水改工程也是他承包的。今年,场里计划实施集中供热和文化中心建设项目,事情还没定下来,不少老板已经闻风而动。他记得,乔老板上次来拎了很多东西,最后又都拎回去了。当时,他没给他什么好脸,想不到他又来了。

“没有!空手来的,正跟妈聊天哩。”

赵刚点点头,往孙新华住的房间走去。走出两步,转回头又问,“小罗呢?他怎么不在家?”他所说的小罗就是他跟沈月琴的独生儿子赵小罗,暑假一结束就该上高三了。

“嗯……”沈月琴紧张起来。

“快说啊!这么晚,小罗他跑哪去了?”赵刚的嗓门一下子变得老大。

“小罗他,他一个同学今天过生日,他去县城了……他说,晚上回不来,要住同学那。我答应了!”说着,沈月琴脸都红了,她实在是太不善于撒谎了。

儿子去了县城不假,可问他去干什么,他却说是秘密,不肯讲,至于什么过生日还有什么晚上不回来之类的话,那都是沈月琴自己编的。不这样说,她怕丈夫会责怪儿子。虽然平时丈夫对儿子管得少,可对他的要求却一直很严。

赵刚不悦地“哼”了一声,却也没多说。

看到赵刚进门,像个小学生一样端坐在孙新华面前的乔老板冲他点点头,笑了一下。

“……‘我家住在路尽头,界碑就在房后头;界河边上种庄稼,国境线旁牧羊牛。’这就是咱们兵团红星农场……”这时,孙新华正在讲活,语速很慢,讲得很艰难,情绪却很好,皱纹重叠的脸上,竟有了平时难得一见的红晕。

赵刚学着乔老板的样子,悄悄地坐下。

“那好像是一九七九年吧,我还在龙口。有一天,我看到河对岸的哨所里,那些老毛子兵正在升国旗,我一下子就觉得不舒服了,感觉很不是滋味,我就想,人家能升国旗,我们为啥就不能升呢?就算这是争议地区,我们也得升啊!回去后,我就跟老胡商量,我们也要升国旗。老胡二话没说,同意。第二天,我跑了好几十里,到团部,可找遍了所有商店,也没看到一面国旗……”

“呀,找不到国旗,那咋弄呢?”乔老板打断孙新华的活,脸上现出一副焦虑的表情问。

赵刚斜了一眼乔老板,揣测着,他是真的喜欢听这些故事还是在装蒜。

“买不到,那就自己做呗!”孙新华似乎兴致更高了,“回到家,我翻箱倒柜,找出来一块红布、一块黄绸子。那天晚上,我凑着煤油灯,弄了大半夜,才把国旗缝好。第二天,我又跟老胡一起,在自己家门口,用石头垒起一个台基,又选了一根又粗又长的桦木杆立在台基上。这以后,每天太阳一升起,我们都要把国旗升起来,后来有了录放机,我们又专门买了一台,一到升国旗,我们就放国歌……”孙新华喃喃地说着,脸上闪烁着一种幸福、自豪、神圣的光芒。那浑浊而深邃的双眸,饱含着她阅尽人间沧桑的崇高品质,饱含着她老而弥坚、不屈不挠的可贵精神。缕缕白发和深深皱纹记录着她的平凡、高尚、坚贞,记录着她的赤子之心、赤子之情、赤子之爱。她把一生都托付给了边疆国土,边疆国土也因她而增辉添彩。

赵刚心里生出一股暖流,连眼睛都有些湿了。那些年,孙妈妈和老胡叔一直守在边境线界河的龙口,直到一九八六年,老胡叔病故,孙妈妈才真正退休回到场部。走时,她还千叮咛万嘱咐交代新去的同志不要忘了升国旗,因为那是国土的标志,是国家的象征。他为孙妈妈感动、为她骄傲。因为她在龙口升起的,是与外国一直存在争议的土地上的第一面国旗。为了这片国土,老一辈军垦人牺牲得实在太多,仅孙妈妈一家,大部分亲人就先后牺牲在这里,孙新华的事迹,甚至写进了小学生课本里。而最早的那面国旗,本来在场史陈列馆放着,后来师里也建起了陈列馆,就把国旗强要去做了“镇馆之宝”。再后来,整个红星农场几乎家家户户都在升国旗。每天清晨,无数面国旗和太阳一起升起,壮观极了。

赵刚和沈月琴不知道,几十公里外的县城,一家不起眼的小饭馆里,此刻他们的儿子赵小罗正在秘密约会。他对面坐着一个长头发瓜子脸、打扮时髦的漂亮女孩。

“小罗,我的事,你谁都没给讲吧?”女孩随意地吃了几小口饭,菜也没吃多少,便从挎包中取出一袋餐巾纸,抽出一张,几根细长白嫩的手指捏着,开始擦嘴。她的表情、姿势都有些做作,但确实很好看。她叫罗秀娟,是罗洪元的女儿,孙新华的亲孙女,赵小罗从小就喊她姐姐,两人关系一直很好。

“秀娟姐,你就放心吧!”赵小罗把一大块鱼肉塞到嘴里,一边大口吃着一边抬起头看着罗秀娟含混不清地道,“连我妈我都没讲。”

“那就好!小罗,你不知道民兵班多没意思。整天守在荒无人烟的边境上,站岗、巡逻,要打枪,还要种地,我都烦死了!可奶奶,还有我爸非要我在那。哦,就因为那是我姑牺牲的地方,民兵班也是用我姑罗洪珍的名字命名的,我就得在那受洋罪啊!简直可笑。”罗秀娟撇着嘴,说道。

赵小罗咧嘴笑了笑,咽下嘴里的东西,深表理解地说道:“就是!以前,每次听奶奶讲革命故事的时候,我都会受到深深的震撼,觉得自己的灵魂在颤抖,似乎有一种什么东西、一种强大的力量在我体内流动,要破壳而出,冲不出来,我就只好流泪。可后来,越长大,我就越不爱听了。毕竟,她的那些故事离我、离我们这个时代太遥远。都什么年代了,还革命啊?”

“你不知道,民兵班有一首用姑姑名字命名的战歌,那才可笑呢!”罗秀娟说到这,压低声唱了起来,“面对弯弯的界河,背靠亲爱的祖国,我们种地就是站岗,我们放牧就是巡逻。光荣的兵团人啊,保卫祖国就是我们神圣的职责,建设边疆就是人民的嘱托。”

歌唱完,罗秀娟乐得弯下了腰:“你说可笑不可笑?现在啥年代了,还保卫祖国,建设边疆?我在城里说出来,别人都说我老土,笑话我是从月球上掉下来的人!”

赵小罗也笑了。

两人笑了一会儿,罗秀娟又道:“今天我请你,是为了庆祝我在县城找到了工作,再不用去民兵班巡逻了!”

“秀娟姐,你在哪儿上班啊?”赵小罗问。

“顺发酒店!听说过吧?县城里最高档的酒店。”罗秀娟颇有些自豪地答。

“那要是奶奶,还有你爸他们以后知道了,你咋办?”赵小罗有些担心地又问。

“我也发愁啊。反正,我是不想回去了,先瞒着吧!这次,我还是编了个谎,说奶奶病了,请假出来找工作的呢。”罗秀娟叹口气,眉头也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