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印度与东南亚的交流概况

1924年至1928年，法国人开办的河内远东博古学院在越南清化省东山县，发掘出以兵器、生活用具、装饰品和鼓等四类为主组成的古代文物，其中青铜鼓为重要的特征，这类本土文化被定名为东山文化。它的分布范围几乎涵盖了东南亚所有的半岛地区和海岛地区，属马来人文化，是东南亚印度化之前的状况，时约公元前300年至公元前100年。

东南亚半岛地区最早出现的国家是“林邑”和“扶南”，是马来人政权。前者位于今越南中部靠海地区，后者的中心在今柬埔寨南部。其中扶南与印度的关系相当密切。据《梁书》记载，外国来的混滇与女王柳叶结婚，建立扶南。“扶南”是古高棉语，意为“山王”，时约公元100年，两人育有七子。又据印度的说法，乔陈如娶那伽族的明月公主为妻，建立了扶南王朝。尽管两种说法都可商榷，但印度文化正是在那时传入半岛地区的。扶南使用梵文并以之为官方文字，同时传入的还有神像，既有大乘佛教的佛像，也有印度教湿婆派的神像。3世纪中叶，扶南与中国和印度交往频繁。朱应和康泰是三国孙权时人，受命出使扶南，回国后分别写了出使见闻录，即《扶南异物志》和《吴时外国传》，从中可看到印度文化对扶南的影响。康泰还在书中记录，他在扶南时遇到印度派来的使者。

海岛部分的起步稍晚，是受中国和印度的商业交往而发展起来的，因为它最早的发展中心在苏门答腊东北，显然与控制马六甲海峡有关。法显赴印度求佛法，回归中国时走海路，据《佛国记》记载，411年法显从锡兰出发，“九十日许，乃到一国，名‘耶婆提’”，当时“其国外道，婆罗门兴盛，佛法不足言”。据考证“耶婆提”位于苏门答腊岛上，可见政权初步形成并已印度化。海岛部分真正强盛的早期国家是室利佛逝（约650—1300），它包括苏门答腊大部、马来半岛一部分、爪哇西部、婆罗洲西部及其周围的海域。国名源于梵文，“室利”意为“好，妙”，“佛逝”为“胜”。唐朝义净在671年至689年间海道去印度，回归时在东南亚住了几年。义净记载，室利佛逝此时已盛行佛教，以小乘佛教为主。10世纪末，室利佛逝与南印度的朱罗争夺海道控制权，11世纪初被打败，首都沦陷，逐渐衰弱。

婆罗浮屠

稍晚崛起的海上强国是夏连特拉，位于爪哇岛中部，王朝名称也出于梵文，“夏连”意为“王”，“特拉”为“山”，即“山王”，盛行大乘佛教。尽管它存世仅一百年左右（约750—850），但给世界留下了婆罗浮屠这一宝贵财富。婆罗浮屠位于今日惹城西北，盖于小山坡上。18世纪荷兰人深入爪哇内地时发现，原以为是八层，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人占领后，又在底下挖出两层，因此在结构上共十层。婆罗浮屠的一大特点是浮雕，位于第二至第五层，共1 460篇幅，连接起来长达五公里之多。建筑及浮雕是仿印度那兰陀派，浮雕刻佛经故事，但栩栩如生的人物是爪哇人。十层建筑的含义为“菩萨修积十地功果之地”，佛经宣扬“修积功果”需十个阶段，即“十地”，如第一地叫“欢喜地”，第十地为“法云地”等。印度的佛塔是掩埋舍利珠或佛陀圣物的，婆罗浮屠却是王陵，埋国王的骨灰盒，盒上有咒符，摆在底下第一层中间，意为国王从第一层开始修积功果，一层层上去，经“十地”而成佛。此外，印度东部巴拉王朝时，那兰陀寺院是佛学中心，夏连特拉曾派王族到那兰陀寺院学习，还捐钱修一座佛塔，钱是由一支海军送去的，可见夏连特拉的强大以及与印度关系的密切。

爪哇东部是一系列政权更迭，但与印度的交往从未间断。马打兰约900年建国，艾尔朗加在位时（1019—1049）开发了巴厘岛，印度教传入，历尽岁月至今较为完好保存，其“纯度”甚至超过印度本土，故称为“印度教博物馆”。而在东爪哇主要是印度教和佛教的混合宗教。马打兰之后的谏义里王朝（1049—1222）和新柯沙里王朝（1222—1292），与印度、中国、欧洲都有贸易往来，主要是香料贸易。满者伯夷（1293—1520）建国后，在14世纪上半叶，依仿印度的政治制度和组织，进行了改革，如按照《摩奴法典》制订法律等。

东南亚半岛地区自早期的林邑、扶南的马来人政权后，进入该地区建国立业的主要有四种人，他们是孟高棉人、缅人、泰人和越人。孟高棉人来源两说：来自印度，或从中国云南、西藏迁徙去，但在社会文化上则基本是印度化。以后孟人与高棉人分道扬镳，孟人入缅甸南部，高棉人入扶南。7世纪初高棉人建立真腊。《新唐书·南蛮传》：“真腊，一曰吉蔑，本扶南属国也，贞观初并扶南有之。”真腊盛行印度教加佛教，结束于802年。后为吴哥时期，至1431年遭受泰人毁灭性打击后，高棉人向东南迁至金边附近。但中国从唐朝至明朝都称其为真腊。吴哥王朝的开创者是查耶·跋摩二世（802—850在位），“跋摩”为梵文，是帝王贵族的称号。查耶宣称自己的王统是太阳系和太阴系合一。吴哥王朝先是大乘佛教加印度教，12世纪中叶转变为小乘佛教，并延续至今。王朝另两名较为重要的国王是塞耶·跋摩二世（1113—1150在位）和查耶·跋摩七世（1181—1218在位），前者是吴哥窟的建造者，后者修建了吴哥通城。

吴哥窟

“吴哥窟”，“吴哥”是音译，意为“蛇王”，因此称为“蛇王窟寺”，建于1120年前后，费时5—6年。1431年王朝覆灭，建筑没于热带丛林，逐为世人遗忘。1860年法国人不顾柬埔寨人的传说“林中有鬼，进者必亡”，深入丛林，使之重现天日。吴哥窟有三层四方平台，上面盖有一些宝塔，中间的塔最高，距地面约50米。四方平台外有长方形围墙，墙外有大壕沟，吴哥窟总面积约2.5平方公里。建筑上刻有浮雕，数量比婆罗浮屠多一些，更为精细。婆罗浮屠是纯大乘佛教，吴哥是大乘佛教为主，加上印度教及原始宗教；婆罗浮屠的浮雕反映生活较多，吴哥的浮雕讲述王者、神、蛇王较多。吴哥窟后面有一城，即吴哥通城，意为“蛇王之城”，10世纪起几造几毁，查耶七世第四次建造。通城建有五个城门，面积为九平方公里。元朝周达观《真腊风土记》有详细描述。通城中心的制高点是巴荣寺，塔楼顶端有四侧面，每一面墙都有精巧雕刻的一个大大的人脸，这显然是神王合一的例证，因为人脸是国王查耶七世的面容，他从四面不可一世地俯瞰着自己的都城。

缅人属藏语系人，也有说是羌人的一支，5世纪入缅甸，后进入依洛瓦底江中游转弯处的皎施谷仓，849年在皎施西北建城，成立蒲甘王朝，期间接受了小乘佛教。阿奴律陀（1044—1077）一统中、下缅甸，以梵文为拼音创立缅文。其小儿子江喜陀（1084—1112）保护了大量移入缅甸的佛教徒和印度教徒。他还在蒲甘城中兴建了小乘佛教寺庙阿难陀寺，今日缅甸以“万塔之国”闻名于世，最早的塔即建于阿难陀寺。

掸人尾随元朝大军三征缅甸（1277—1287）而南下，蒲甘王朝被元军摧毁，掸人取而代之，占领了皎施地区。后来掸人主要的一支进入泰国至安南地区，建立了一系列王朝，主要有四：1238年建立速古台王朝，1290年建清迈王朝，1350年建阿瑜陀王朝，1353年建南掌王朝（今老挝的前身）。一般来说自1238年起，掸人留在缅甸的仍称掸族，进入泰国的称暹罗人或泰人或傣人，进入老挝的称寮族。泰人在移动的过程中，主要向孟人学习，逐渐印度化，并接受小乘佛教。

越人原是中国东南沿海百越的一支，进入红河三角洲后成立雒越。公元前215年秦朝军队打败雒越，设立海南、桂林等郡。公元前207年赵陀独立成立南越国。公元前111年汉武帝灭南越，设交趾、九真、日南三郡，至公元939年，越南北部一直隶属于中国王朝。在这一千年中，中国文化深入北越，儒、道、释（中国式佛教）进入安南，并且当地盛行中国文字。939年越南独立并不断拓展。1471年越南灭掉替代了林邑的占婆，并继续南攻柬埔寨，19世纪初完成今日越南的版图。但是，占婆及其以南的地区，原印度化的局面基本维持。

总之，除了越南北方和菲律宾的绝大部分以外，古代东南亚其他地区都程度不同地受到印度文明的影响，并在印度化的过程中呈现出一些特点。第一，有关印度文化对东南亚的传播方式和途径。1.根据碑铭得知，在苏门答腊、克拉地峡、下缅甸、阿拉干地区等，都曾存在着印度移民的小型集居地。尽管它们不是以政权的形式存在，但却是印度文化一个个传播中心和仿效样板，语言文字、宗教文化乃至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都传染给了当地人并为他们作出示范。2.一些印度扩张者去东南亚冒险，有些人获得了成功，这自然有利于印度文化的传播。如创建扶南国的说法，不管是混填娶柳叶，还是乔陈如娶月光公主，以及可确证的3世纪末来自印度的王族对扶南的统治，这些人都不遗余力地推行着印度文化。3.10世纪末、11世纪初，朱罗人对东南亚的远征，这对于政治、经济、法律、文化等都是一次较为全面的输出。4.还有一些传教者，他们旅行至东南亚地区潜心传教，如迦湿弥罗的皇太子求那跋摩终使爪哇人皈依了佛教。他后来又去中国传教，公元431年死于南京。5.东南亚的本土统治者有意识地学习和借鉴印度文明，也为东南亚印度化发挥了作用。如许多王朝的称谓、国王的名字或自觉或自然地取自印度式的命名，有些甚至将其王室源流上溯到印度。室利佛逝、阿瑜陀王朝等莫不如是。第二，除少数地区外，梵文成为古代东南亚广泛使用的文字，自公元2至3世纪开始，梵文长期以来一直是东南亚各国的官方文字。公元4世纪至6世纪的梵文碑铭大量留存下来了，几乎遍及整个半岛地区和大部分海岛地区。例如，著名的六坤碑发现于克拉地峡附近六坤地区的一座清真寺内，碑上留有印度塞卡纪年的年代，换算成公历应为775年。梵文碑铭记载了室利佛逝修建一座大佛寺，以及夏连特拉在各地建设一系列佛寺。顺便说及，这些梵文碑铭常常会给我们带来意外惊喜。例如，正是对六坤碑碑铭的考据，才确定了夏连特拉是王朝的名字，并且与室利佛逝齐名，而承担古代东南亚重要史料的中国史书对夏连特拉几乎没有记载。也正是对碑铭的地名的考据，才知道夏连特拉海上力量强，势力范围大。如红河三角洲767年的碑铭及占婆774年或874年的梵文碑铭，都言及夏连特拉“海上来犯”，为其强大的海军力量及活动范围提供了佐证。第三，印度古代文明确实对东南亚地区形成强力冲击并发挥很大影响，但这种冲击和影响不是印度文化的全盘移植，更不是印度开拓殖民地的结果，而是印度文化与本地文化的结合，是东南亚地区印度化。例如，婆罗浮屠的浮雕借鉴了印度文化和传统，但人物形象和生活场景却是当地的。婆罗浮屠和吴哥窟借鉴了印度崇尚天上之圣的寺塔的造型，但它们却是颂扬地上至尊的国王的陵墓，并且是人间与天上的结合，是神王合一。又如东爪哇马打兰国王艾尔朗加规范了古马来语，借助梵语为拼音进行表达和书写，形成当地的语文，后来发展成今日印度尼西亚的加韦文。事实上，半岛地区在8世纪以后，海岛地区在11世纪时，都先后完成了本地文字的创建。并且，随着近阶段东南亚考古的发现，原先“印度古代文化、尤其佛教文化是东南亚地区的开化者”的结论，越来越受到挑战。更多迹象表明东南亚地区在印度化以前，本土文化已发展到了相当的水平，决非原先所认为的“处于石器时代”。第四，半岛地区的缅人、骠人、越人、掸人及分流后的泰人、寮族等，基本上是从中国的西藏、云南、东南沿海等地迁徙过去的，但他们进入半岛地区后，除了越南北方外，大都直接或间接（向孟人学习）印度化了。第五，传入东南亚的印度文化来自印度不同地域，北印度、南印度、东印度及泰米尔半岛与东南亚都有直接的接触，而且，既有大乘佛教、小乘佛教，也有印度教及其诸多教派。因此不管从时间上、空间上、内容上看，印度对东南亚地区的影响是十分广泛的。

古代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