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古代中印交流概述
古代中印之间的交流始于何时?贸易上的往来已难以准确考证,然而文化上的交往尚有蛛丝马迹可寻。如果将孔子的传言:“西方有圣人焉”,就臆测“圣人”即释尊,这似乎难脱牵强附会。同样,念常的《佛祖历代通载》甚至溯源至西周穆王时代已“西极有化人来”,这篡改伪书《列子》周穆王篇之作,更是以讹传讹。《佛祖统记》说阿育王在中国境内建有19处藏佛舍利塔,隋代费长房《历代三宝记》也记述周王朝就建了阿育王塔,而且佛塔和佛典都在秦始皇焚书中被毁,这些记载显然也有穿凿附会之嫌。
应该说中原王朝积极开拓西域地区是从汉朝开始的。尽管张骞出使西域,在大夏看到从印度辗转而来的蜀布等产物,尽管这可推断中国云南、四川与印度有一条贸易通道,双方已有了交流,但中原王朝真正得知印度,应是张骞带回的信息。张骞打通西域之路,强化了汉武帝扫荡匈奴、经略西域的决心。经过几次征战,汉朝在西域建立了统治,尤其是公元前60年南匈奴降汉,天山山麓通行无阻了。于是西域的物产,甚至印度、波斯、罗马的货物,源源不断地进入中国内地。
另一方面,月氏自敦煌不断西迁,最后发展成贵霜帝国,一统印度与中亚,这使中印之间的沟通和交流,较之以前变得更为通畅。迦腻色迦王时期,大乘佛教广为传播,致使中亚和西域佛教化,从而为佛教传入中国内地铺平了道路。据《魏略·西戎传》记:“昔汉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景卢受大月氏王使伊存口授《浮屠经》。”元寿元年应是公元前2年,这是有记载的佛教思想传入中国的开端。《后汉书·楚王英传》记载:“楚王英崇尚黄老与浮屠,洁斋三月后向神立誓。”公元65年,明帝将楚王英为赎罪而献纳的30匹绢退还,并命他把这些绢充作供养居家信徒和出家者所需的资金。上述两条资料是经得起推敲的。《后汉书·西域传》还记:“明帝梦见金人,长大,顶有光明,以问群臣。或曰:‘西方有神,名曰佛,其形长丈六尺而黄金色。’帝于是遣使天竺问佛道法,遂於中国图画形象焉。”于是明帝派遣秦景前往西域求法,秦景在途中邂逅梵僧迦叶摩腾、竺法兰,他们以白马驮载佛像与佛典,正辛勤地跋涉传道,秦景慕迎他们同返京城。公元67年,两位印度名僧来到洛阳,译经传道。洛阳白马寺就是这段美好传说的历史证物,但它显然基于一个背景:是时以兼度自身及他人为主旨的大乘佛教先在统治者中,再后在民众中已流传开了。
是时,双方在政治和军事方面也有了直接的接触。班勇随父亲班超镇守西域,一生几乎都在那儿度过,他将亲身见闻写成《西域记》一书。据记载,公元1世纪下半叶一名贵霜国王曾向汉朝求娶公主,希望政治联姻,但未有结果。班超在公元73年驻守西域,后在那儿活动了30年。他巧妙地运用刚柔相济的外交和战争的手段,陆续降服罗布泊西南的鄯善、于阗、疏勒、龟兹、莎车诸国,并打败了贵霜7万军队,阻止了月氏的扩张势头。
随着道路的熟悉和通畅,印度文化、尤其是佛教文化通过直接和间接的两个途径,即印度僧侣和西域僧人的大量东来,源源不断输入中国内地。梁朝僧佑的《出三藏记集》列举了竺摩腾、安世高、支娄迦谶、康孟祥等八位高僧或学者。这竺、安、支、康等姓氏表明了这些高僧的国籍,竺即天竺,安为安息国,支是大月氏,康乃康居国。其他东来的梵僧还有竺法兰、鸠摩罗什、菩提达摩及第一位从海路来到中国的耆域等。
佛典汉译就发轫于这些东来的佛僧。公元前2年伊存传授《浮屠经》于景卢,大概是译经的最早记载。佛典汉译的第一阶段应是后汉至西晋,主要有安世高、支谦、竺法护等人。公元148年安世高到达洛阳,他本是安息国王的嫡子,但无意驭国,在国王驾崩后禅位叔父,然后飘然出家,云游各国。他“闻一而知十”,旅居中国在短期内即通晓中文。在148年至171年的二十余年间,他潜心佛典翻译,《出三藏记集》列载他所译的并有详细名目的经典,计有34部,40卷,实际存世之作更多。以后译经的规模扩大了,但许多外来的和尚要一并通晓梵语、汉语以及中亚古代语言,是十分困难的,以致“或善胡文而不了汉旨,或明汉文而不晓胡意”。于是直译、甚至不解处音译,就势所难免。此时除了支谦、竺法护的译文尚能挥洒自如、颇受好评外,其余大多文笔生硬,仅勉强表达意思,文采却无法兼顾,难尽如人意。直到鸠摩罗什来到中华,这种直译风气才有了根本改变,“什既率多谙诵,无不究尽。转能汉言,音译流便”。完全直译肯定索然寡味,只注重文笔华丽,委实太“艳”,而鸠摩罗什可以得乎其中,是“难可世遇”者。这一阶段著名的译经者还有昙无谶、佛陀拔驮罗、宝云等。
外来的和尚不一定都能念好经,当本土高僧读一些汉译本为不知所云而烦恼,欲去印度一睹梵文原典时,当他们希望亲身游历佛祖之天竺,一求真谛时,由此掀起了始于曹魏、终于南宋末年近七百年之久的中国求法僧的西游取经运动。朱士行,曹魏时人,在洛阳讲解《道行般若经》,常苦于经文辞藻晦涩,难晓其文。因为东汉竺塑佛翻译此经典时,“不解处以音译为之”。于是公元260年,朱士行毅然西行,求取《大品般若经》原典,成为有记载的西行求法第一人。后来他在于阗取得真经,由弟子弗如檀等十人护送回洛阳,而自己最终以80高龄客死于阗。以后从东晋到唐代中期,去印度的求法僧“相望于道”,多达数百人,有名可查者有170余人,平安归国的约40多人,其中包括法显、玄奘、义净、宋云等。这些人不仅留下了游记,成为弥足珍贵的印度史料,如法显的《佛国记》、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义净的《南海寄归内法传》等,而且玄奘等居功至伟,开创了佛典汉译史上的一个新时代。这一代译经者汉文娴熟、通晓梵语,因此汉译佛典的文与质俱佳。玄奘以后的著名译经者还有义净、实叉难陀、善无畏、金刚智、不空等人,北宋译经大师中四名印度法僧功不可没,他们是法贤、法天、师护、法护,这些人前赴后继,硕果累累。
从译经的方式来看,佛典汉译工作最初松散,常是一个懂梵文的与一个通汉文的搭档。开始时有些佛经常常没有写本,全凭记忆口诵,先写成梵文或中亚古文,然后再汉译。后来参加的人多了,分工也逐渐细化,形成了最初的译场。道安(312—385)可能是最早组织译场的人。他12岁入寺,18岁剃度,受佛图澄赏识收归门下。他在重建檀溪寺以及在主持长安五重寺期间,创建了译场。鸠摩罗什将译场推至宏大,译一部经少则几百人,多则一两千人,如译《大品经》时,参译者500人,译《法华经》时,在长安大寺聚集参译者2 000余人,译《思益经》集众僧2 000余,译《维摩诘经》为1 200人等。但是分工最细化、组织最精良的应数唐玄奘的译场,尽管其规模不如鸠摩罗什的庞大。如在译《瑜伽师地论》时,玄奘奉诏主导,其他分工有五人笔受、五人证文、两人证字、七人证义,还有证梵语、监阅、写经论等多人。译经事业经历近千年,现在保存下来的经卷数,包括中国高僧学者所著的注疏和讲义在内,足有3 000多部。仅《大藏经》正续两编为12 560卷,《卍字续藏》为7 144卷,这两大部头就达中国的“二十五史”篇幅的六倍以上。
中印文化交流带动了一些学科和艺术的发展。当汉译佛典越来越多时,为方便检索,目录学发展起来了。如道安在364年完成的《综理众经目录》,网罗了自后汉灵帝至成书时约二百年内的作品。以后该目录几经道安补注,因此有“道安录”之称,只可惜已散佚。现存最早的目录学著作,应是梁代僧佑的《出三藏记集》15卷,而地位最高、堪称完备者当推唐玄宗时公元730年由智升编纂的《开元释教录》,“此书集诸家之成,而补其阙漏,订其讹误”,可称后来居上。这些经录汇编了诸多佛典的内容提要,便于人们对浩瀚经典的浏览和把握。还有,大藏经也编纂成立了,许多民族都编有自己崇尚的大藏经,各种版本达15种之多。它们不仅在宗教研究方面意义重大,而且还是研究各地区社会历史的著述。
古代印度在语言学方面成就显著,自后汉佛法行于中国,印度语言学随之入中原,它对汉语音韵学的发展产生了影响。正史中有关这方面的记载最早见于《隋书经籍志》,“能以十四字(十四个梵文元音)贯一切音,文省而义广,谓之婆罗门书”。汉字是象形文字,对于声韵方面的研究自然稍有忽略,宋代郑樵的结论言简意赅:“梵人长于音,所得从闻入,华人长于文,所得从见入。”经借鉴梵学后,中国人创制了汉语读音的反切法。《颜氏家训》点明了创制者及时间,“孙叔然创尔雅音义,是汉末人独知反语,至于魏世,此事大行”。曹魏时李登的《声类》当是中国第一部音韵学专著。《高僧传》记载:“陈郡谢灵运笃好佛理。殊俗之音,多所达解,以经中诸字,并众音异旨,于是著十四音训叙。条例梵汉,昭然可了,使文字有据焉。”可见诗人谢灵运也为此下了工夫。至唐末,佛僧守温又作出了新的贡献。他依据印度古代梵语音符,制定了汉语的“等韵”,即音表或字母表,因为自东汉至唐,“但有反切,无所谓等韵。唐时僧徒依仿梵书,取中国三十六字,谓之字母,溯等韵之源,以为出于梵书可也”。
由于中印不同文字的碰撞,中国语言及文学接受了一些新的营养。许多新概念融入了汉语词汇中,如菩萨、佛、浮屠、业、魔、解脱、轮回、缘……等等。中国的文学也如此,新的因素不仅表现在鬼神故事上,而且产生一些新的文体,如唐代传奇小说、笔记小说等。再后的《西游记》是最明显的例证,其中孙悟空的形象源自《罗摩衍那》的猕猴哈奴曼,《六度集经》又赋予它猴王的身份、过人的智慧、变化的神通以及降妖伏魔的高超本领,宋代《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中就有这身手不凡的猴王,《西游记》则进一步演化为孙悟空。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魏晋以来,渐译佛典,天竺故事,亦流世间,文人喜其类异,于有意或无意中用之。”
古代印度对中国艺术方面的影响也历历在目。印度的庙宇建筑,不管是早期的洞窟式,还是以笈多风格称著的独立式,在中华大地处处能看到它们的踪迹。就雕塑来看,印度各宗教都有凿窟造像的习俗,此艺术也随佛教东来。如新疆遗有古代龟兹、高昌等石窟雕像,河西走廊留有敦煌千佛洞、天山麦积山、云冈、龙门石窟,直至山东云门山、辽宁义县万佛堂等,分布广泛。江南有栖霞山石窟雕像、四川有广元窟、大足石窟等,十分丰富。中国本有自身的雕塑传统,如殷墟出土的大理石鸟兽雕,濬县和洛阳古墓出土的周代玉雕,不仅本身非常精美,而且还使用黄金和绿松石的镶嵌艺术。到汉代,大型雕塑出现了,如西汉霍去病陵前的马踏匈奴像等。由于中国文化传统的根底强大,印度风格的雕塑由西向东,随时代推移,同中国风格逐渐融合,甚至可说是佛教艺术中国化了。只要从西域、经敦煌、至云冈、龙门的石窟雕像来看,这雕塑的风格变化明显地表现出来。

佛教绘画
至于绘画,从西晋至隋唐,诸多大师都与佛教绘画有缘。一则他们均有意吸取印度绘画艺术的精华,二则都把为寺庙作壁画或画佛像、菩萨像等视为宗教“功德”。例如晋朝顾恺之作画最重神气,他在瓦棺寺画毕维摩诘像,尤其点上眼睛后,一揭幕便光彩照人,短期内为该寺募捐百万,可见印度宗教文化在中国的影响。以“没骨皱”著称的张僧繇是梁朝一代绘画大师。梁武帝修建众多佛寺,大多由他作画。他的画看似平淡,实质奇巧无比。据说唐朝大画家阎立本在荆州看其佛教壁画遗作,第一天说他“虚有其名”,第二天则言“尚算能匠”,第三天评为“不负盛名”,在一连欣赏十来天后,干脆睡在画下“不忍离去”了。张僧繇曾用中国绘画史上称为“天竺遗法”的凹凸画法,在建康的一乘佛寺内,绘制了富有立体感的壁画,“寺门遍画凹凸花,称张僧繇手迹。远望眼晕如凹凸,就视即平,世咸异下,乃名凹凸寺”。北齐的曹仲达“能画梵像”,他最能把握静态,充分显示衣服下垂的状态,故以“曹衣出水”著称。吴道子是唐明皇御用画师,曾作寺观壁画300多间。据《京洛寺塔记》,他融合了梵画艺术,画的神佛“天衣飞扬,满壁风动”,人物有八面,生意活动,而且线纹别致,雅称“莼菜条”。因此他获得“吴带当风”的赞誉,名冠众画师,“笔法超妙,为百代画圣”。
印度音乐随佛教进入中国,公元3世纪佛教音乐已在中原流行。隋朝时,七声音阶随天竺乐人传入我国,梵音与晚钟在寺庙奏鸣。唐朝时音乐呈现百花齐放,天竺乐以及不同程度吸收了印度音乐的安息乐、龟兹乐、康居乐、西凉乐等,在中土大地各领风骚。
即便当时不登大雅之堂的魔术类等雕虫小技,也能看到印度文化的痕迹。东晋干宝《搜神记》记载,永嘉年间(公元307—313)有天竺人到江南来,表演了四种幻术,“剪绢还原”、“吐火术”、“断舌复原”及“烧物不损”。如记述“断舌复原”:“将断舌时,先以舌吐示宾客,然后刀截,血流覆地,乃取置器中,传以示人,视之舌头犹在,继而还取含续之。坐有顷,人见舌则如故,不知其实断否。”又如《譬喻经》记载:“昔梵志作术,吐出一壶,中有女子与屏处作家室,梵志稍息,女复作术,吐出一壶,中有男子……梵志觉,次第互吞之。”据《高僧传》,西方来华传经送宝的一些高僧,大多会一些幻术。例如佛图澄310年来到洛阳,为了显示西方高僧的法力,以便在中土弘扬佛法,他表演了“钵内生莲”。佛图澄用一只空钵,灌上清水,然后双目紧闭,两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顷刻间,钵内发芽生枝,开出娇艳的莲花。他的另一手本领是“九莲灯”。鸠摩罗什为显示自己的神通力,演过“吞针”的绝活,“聚针盈钵……引匙进针,与常食不别”。

金刚经 说法图
古代印度文化,尤其是佛教,对中土上自帝王将相、下至士族百姓的广泛影响,是不能忽视的。即便三国时期昏庸不堪的吴国君主孙皓,也召请康僧会入宫,只是“皓生性残暴,无法对其传述佛的奥旨,以致其心始终闭塞而未开慧眼”。这至少说明孙皓变得虔诚佛教了。又如383年前秦苻坚为得到鸠摩罗什和西域珍奇,不惜遣军7万远征。隋朝文帝、炀帝不管是明君还是昏君,对佛教则恭虔有加。武则天立“无字碑”的原因众说纷纭,但观其一生事佛,古言“武后时师弟所传,不立文字,不落言诠,……故碑无字,是当时佛学所然”,至少值得一思是否原因之一。佛学思想对中国士族文人有着很强的吸引力。魏晋玄学与印度佛学、哲学间的关系是不言而喻的。世界上现存最早的雕版印刷书《金刚经》,实际上是868年王阶为父母祈福禳灾而刻印的,可见“印为中用”,影响着民众的世俗生活。苏轼以居士自诩,口诵佛诗“溪声便是广长舌(佛的广长舌,意为佛陀在训诲和讲经),山色岂非清净身(佛的法身)”,一手疾书,一手持酒壶,旁边炉上“东坡肉”正炖得烂酥喷香。这正是一幅中印文化融合的绝妙画卷。
其他诸如天文、地理、数学、医学等,印中之间都有着不同程度的交流。
古代中国同样对印度产生不少影响。例如季羡林认为中国的蚕丝最迟在公元前4世纪就已输入印度。中国的纸至晚在公元7世纪传到印度,以后连造纸术也一并传导过去。647年,唐玄奘在汉译佛经的同时,还曾奉命召集道家学者将老子的《道德经》译成梵文,介绍到印度。中国其他的一些发明,如罗盘针、火药、印刷术等都先后直接或间接传入印度。而在制糖方面则是相互学习,唐朝初“太宗遣使取熬糖法”,是中国向印度学习;而在明末清初,中国制造白砂糖的技术则传授给了东印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