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来自普罗旺斯的鼓手
来自普罗旺斯的鼓手

十一月里的一天早晨,我还没起床,这时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我忙问道:“是谁?”

门外的人回答:“先生,一个人拎着一大堆东西,说是来找您的。”

我想当然地认为那是给我送包裹的脚夫。我开门一看,才发现自己错了。来者并不是什么脚夫。在初冬清晨的黯淡日光中,一个淳朴的小伙子出现在我面前。只见他头戴一顶圆帽,身上穿着短袄——那短袄可是普罗旺斯牧童的特色服装。他的身材并不高大,脸上蓄着厚厚的胡子,温柔的目光中透出一丝焦虑和执拗,说起话来还带着浓浓的乡音。那浓重的乡音让我想起了阳光灿烂的南方,想起了大蒜飘香的普罗旺斯乡间。

这个不速之客掏出一个信封:“您好,先生,我叫布伊森。”

我接过信封,信封上两行工整而熟悉的字迹映入我的眼帘。这封信出自弗里德里克·米斯特拉尔之手,只有寥寥数行:“我让我的朋友布伊森去找你。他是一名鼓手,想在巴黎闯荡一番。请你帮助他,指引他。”

什么?让我指引一名鼓手在巴黎闯荡一番?唉,这些南方人的想法还真是奇怪!

我看完了信,对布伊森说:“据说你是一名鼓手?”“没错,都德先生,”这个陌生人说道,“我是最棒的鼓手。您如果不信,我可以当场演奏一曲给您听听。”

说完他赶忙跑到楼梯拐角处去取他的行李。他手中拿着一个细长的方形盒子,肩上扛着一个笨重的圆筒,圆筒外面盖着一层厚厚的羊毛毡。布伊森打开盒子,取出一根三孔短笛,接着又揭开那层羊毛毡,露出一面塔波鼓[1]

不识货的人看到这面又笨又重的塔波鼓或许会觉得可笑至极,可是它却勾起了我的思乡之情。我看着这件路易十四时期流传下来的古董,忍不住热泪盈眶。鼓身是用上等的胡桃木做的,上面还雕刻着浅浅淡淡的花纹。经过无数岁月的打磨,这面鼓的鼓身显得油光滑亮,还蒙上了一层凝重的光泽。只要用手指轻轻一敲,这面鼓便会发出浑厚柔和的响声,仿佛一头沉睡的怪兽刚刚被唤醒。

布伊森一脸严肃。他把塔波鼓挎在左肩,右手拿着鼓棒,左手用三个手指夹着三孔短笛。亲爱的读者,如果你曾有幸欣赏过一些十八世纪的古画,你或许曾在画中见过演奏这种古老乐器的乐师。而布伊森恰似古画中的乐师踏入现实世界。他用镶有象牙的鼓棒轻敲鼓面,同时吹响了左手中的短笛。塔波鼓发出浑厚的“砰—砰—”声,而三孔笛也不甘寂寞地“嘟—嘟—”直叫,听起来仿佛一只不知疲倦的秋虫在雨中放声歌唱。

在一阵“嘟—嘟—砰—砰—”的乐声之中,我早已把巴黎抛在脑后,而初冬的严寒也如潮水般退去。鼓声和笛声把我带回了普罗旺斯。我忽而觉得自己正走在海滩上,面前是万顷碧波,阵阵涛声不绝于耳;不一会儿我又恍惚觉得自己正坐在罗讷河边的白杨树下乘凉,聆听微风在树叶间歌唱;转眼间我又仿佛身处乡间茅舍之中,窗外传来深情的小夜曲和嘈杂的人声;我仿佛又听到了普罗旺斯乡民们在齐声高唱赞美诗,看到能歌善舞的青年男女在纵情歌唱,翩翩起舞,他们的身影在大树下、草地上、尘土飞扬的路边、一行行紫色的薰衣草之间忽隐忽现……在这种时候怎么少得了音乐呢?只见人群的后面现出一个鼓手的身影,他踩着音乐的拍子,边走边敲,他的膝盖不时触碰到身前的塔波鼓,使其不住地晃动,整面鼓仿佛突然活了过来……

在隆隆鼓声和清脆笛音中,这一幕幕景象越来越生动,越来越形象。啊!这鼓声和笛音唤醒了多少美好的回忆!亲爱的读者,换你来听布伊森敲鼓,或许你会无动于衷,你也无法看到在我脑海中浮现的一幕幕美景。只有真正的普罗旺斯人才能从这鼓声和笛音中感受到这一切。这些景象一直尘封在我的记忆之中,可是在这个初冬的清晨,布伊森把它们唤醒了。他的鼓声和笛音仿佛一粒火种,把这些美好的记忆全部点燃了。米斯特拉尔猜得没错,他知道布伊森的演奏一定会打动我的。

一曲终了,布伊森看上去也兴奋莫名。他告诉我他如何努力,如何奋斗,还告诉我有人认为塔波鼓和三孔笛是过时的老古董,而他为了保护这两样东西出了多少力。

他对我说,有些“傻瓜”居然想到要在三孔笛上多钻两个孔,还说这是为了改进三孔笛的音色。哈哈,这些傻瓜竟然想要五个孔的笛子!布伊森固执地认为祖宗留下的三孔笛是世上最好的乐器。听啊,有什么乐器能奏出如此清脆的乐声?有什么乐器能拥有如此优美的音色?有什么乐器能奏出如此欢快的歌曲?有什么乐器能让一个个颤抖的音符跳起舞来?

说到这儿布伊森羞怯地看着我,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接着他就谈起了自己的“感悟”。他对我说:“有一天晚上,我坐在橄榄树下,一只夜莺正在枝头歌唱。我心想:‘上帝只给了夜莺一张嘴,可是它却能唱出这么动听的歌曲!我的短笛还有三个孔呢,难道还不如只有一张嘴的夜莺?布伊森啊布伊森,难道你还不知足?还要多加两个孔做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他这番话实在是过于自以为是了。他说话时带着浓浓的南部乡音,这种口音即使是在最庄严最感人的场合也会让人忍俊不禁。不过说实在的,当时我不仅觉得他说得很在理,心里还有几分感动呢。

一个真正的南方人总喜欢与他人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总以为别人能和自己一样感同身受。我也不例外。说心里话,我很喜欢布伊森和他的音乐,我据此推断别人也一定会为他的演奏而倾倒。我拉着布伊森跑遍巴黎各处,只要有机会就把他当成稀世珍宝推到众人面前。我把所有朋友请来,在自己家中搞了个小型音乐会。这是布伊森的专场演出,他用塔波鼓和三孔笛演奏了一番,最后还不忘谈谈“自己的感悟”——看来他认为这番“感悟”具有醍醐灌顶的魔力,永远也说不厌。我的朋友们有礼貌地倾听他的演奏和“感悟”,看上去他们也被布伊森的演奏所打动。

这不过是第一步。当时我的一部普罗旺斯风情剧即将在安比居大剧院进行彩排,我便趁此机会向剧院经理霍斯顿推荐了布伊森。整整八天,我一直跟在霍斯顿屁股后头,竭尽全力地说布伊森的好话,把他捧上天去。我觉得自己的口水都快说干了。最后霍斯顿总算松口了:“好吧,好吧,就让他在你的戏剧中演奏一段吧,说不定还能引起观众的关注咧。”

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布伊森,布伊森兴奋得一宿没合眼。第二天,他带上他的乐器,和我一同坐上一辆出租马车前往安比居剧院。中午十二点一刻的时候,我们在剧院的侧门下了车,焦急地等待着彩排开始的那一刻。那侧门是专供演员、剧作家和舞台工作人员出入剧院的专门通道。这个供专人出入的剧院侧门看上去总是一副寒酸晦暗的景象,即使是最豪华的剧院也概莫能外。一群奇形怪状的人和我们一起挤在那低矮的侧门前,准备登台彩排。

门开了,演员和舞台工作人员鱼贯而入。我和布伊森夹杂在人流之中,走进那低矮的侧门。门后是一条长长的通道,通往后台。这条通道里黑灯瞎火的,又冷又湿。当然,这也并非安比居剧院的“特色”,其他剧院也是如此。布伊森在通道中摸索着向前走,忍不住说了句:“老天!这里真黑啊!真冷啊!”

他的鼓仿佛也想抱怨几声。这条通道弯弯曲曲的,布伊森路又不熟,他背着的鼓不住碰到墙壁,隆隆作响。最后,布伊森爬上一段窄窄的楼梯,梯板不住吱吱作响,而布伊森的鼓不小心撞到了阶梯上,弄出更大的响动。我们俩跌跌撞撞,狼狈不堪,最后终于爬上了舞台。

人们所熟悉的是夜间的剧院。在华灯初上之时,剧院装点一新,打开大门迎接一群群满怀期盼的观众。那时节烛火煌煌,人声鼎沸。可是很少有观众见识过彩排时的剧院。此时舞台上并没有安放布景,看上去光秃秃的。整个剧院空空荡荡,死气沉沉,犹如幽深的洞穴。演员和舞台工作人员不停走动,低声交谈,他们的声音在空荡的剧院中回响。你如果身处其中,会不由得产生一种错觉。你或许会以为自己正身处矿井之中,和一群成日窃窃私语的矿工为伍;你或许以为自己正站在鬼影憧憧的冥河河畔,聆听亡魂们的哀叹。一股潮湿的霉味在空中弥漫,其中还夹杂着一丝煤气的臭味。这股怪味简直无孔不入。因为是彩排期间,照亮舞台的煤气灯并没有点亮,只有一盏小小的吊灯洒下微弱的光芒。这盏吊灯在煤气嘴周围还围着一圈铁丝网,看上去很像一盏矿灯。在这昏惨惨的灯光下,剧院中的人和物都蒙上了一层暗淡的灰色,所有一切仿佛都慢慢融入那浓黑的背景之中。在第二和第三层楼座的包厢区,不时有一扇门被打开了。一束光线透了进来。站在舞台上的人本来就很容易产生如陷枯井之中的错觉,而这不合时宜的光线则让这种感觉更为强烈。这束误闯进来的光线使周遭的黑暗变得更为浓重,让人更感压抑。

显而易见,布伊森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他不禁乱了方寸。不过他很快就镇静下来,在舞台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一只倒扣的木桶正摆在舞台上阴暗的角落里。布伊森勇敢地走过去,把塔波鼓摞在这个木桶上。远远望去,舞台上仿佛突然长出了两个摞在一起木桶。我试图向霍斯特解释:“在普罗旺斯,鼓手们都是一边走动一边演奏的。现在你让他站到一个木桶上……这显然是行不通的。”可是霍斯顿固执己见,他说鼓手跟吟游诗人没什么两样,而在舞台上吟游诗人一般都得有个固定的位置,到处乱跑可不行。

布伊森倒是能随遇而安。他对我说:“都德先生,没关系的。我站在桶上也能演奏。”说完,他跳上木桶,用脚小心地试探了一下,找到一个稳固的落脚点。他拿起鼓棒和三孔笛,藏身于一块森林布景之后,绳索、绞轮和各种奇形怪状的舞台器械几乎要把他淹没了。正在舞台上忙活的导演、演员、编剧和工作人员停了下来。他们退到舞台边沿,想要看看远距离的演奏效果如何。

布伊森的声音从一片黑暗中传来:“我想谈谈自己的感悟。一天晚上我坐在橄榄树下,一只夜莺在枝头歌唱……”“行了,行了!马上给我们演奏一曲吧!”我打断他的话。说实话,他的“感悟”已经让我耳朵起茧了。

“嘟—嘟—砰—砰!”鼓声和笛声响起,随之响起的还有人们的窃窃私语。我忍不住说道:“别出声!他已经开始演奏了!”可是他们却说:“我们总要评判他的表演效果吧,总得让我们说说好坏吧!”

天啊,这实在是糟透了!现在听布伊森演奏的可不是一群彬彬有礼的朋友,而是一群吹毛求疵的专业人士。在他们看来,这种演奏方式土里土气的,可笑至极。那乐曲声听起来就像刺耳的羊叫声和虫鸣声从舞台某个阴暗的角落不停传出。尖酸刻薄的演员们平日里看到别人当众出丑总是幸灾乐祸,现在他们正鄙夷地撅着嘴,嘴角还挂着一丝不加掩饰的嘲笑;负责防火的工人站在煤气灯下,几乎笑岔了气;昏昏欲睡的台词提示员被阵阵鼓声惊醒,他用双手撑着身子,把头探出小窗外想看个究竟,远远看过去就像一只乐不可支的大海龟[2]。尽管如此,布伊森还是自顾自地演奏。演奏结束后他又开始大谈他的“感悟”:“上帝只给了夜莺一张嘴,可是它却能唱出这么动听的歌曲!我的短笛还有三个孔呢,难道还不如只有一张嘴的夜莺?”

“这家伙在说些什么?什么夜莺只有一张嘴……到底是怎么回事?”霍斯顿问道。

我试图向他解释布伊森的“感悟”为何物,为什么三孔笛比五孔笛好,一个人同时演奏两样乐器是多么不容易……这时一个名叫玛丽·劳瑞的女演员插了一句:“那为什么不再找一个人来演奏呢?那样岂不更好?”

我磨破嘴皮,想让他们明白为什么一个人要同时演奏两种乐器;我费心竭力地向他们解释,既吹笛又敲鼓的鼓手是普罗旺斯乡间舞会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告诉他们普罗旺斯的乡间舞步是怎么样的,还傻乎乎地在舞台上演示一番……可是这一切都是徒劳。我已经看清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布伊森那古老的乐器和他身上的普罗旺斯民间风情唤醒了我对南部田园的美好回忆,可是这群对普罗旺斯知之甚少的巴黎人如何能理解这乡土音乐在我心中引发的诗意情怀?要想让他们和我一样感同身受,就必须让他们看看普罗旺斯湛蓝的天空和淡淡的远山,让他们沐浴南方灿烂的阳光,感受淳朴的风土人情。可此时此地如何能让他们见识普罗旺斯的蓝天、阳光和薰衣草?他们对布伊森的音乐无动于衷也就不足为奇了。

其他人不再理睬布伊森,若无其事地继续彩排。可怜的鼓手还傻呆呆地站在木桶上一动不动。他满怀信心,觉得自己已经获得了大家的认可,一定能参演这幕戏剧。第一幕戏剧已经彩排完毕,而布伊森还站在那个木桶上。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他那伶仃的身影藏在舞台一角的阴影里,实在是于心不忍。我叫道:“布伊森,下来吧,快下来!”

“我们不是要开始彩排了吗?”那可怜的鼓手问道。

这个可怜人看上去扬扬自得,或许他还以为自己的演奏征服了在场的一众巴黎人。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张纸,我接过来一看,原来那是一份演出合同。布伊森具有农人的狡黠和先见之明,早早就准备好了一份合同,合同上还盖着他的私章。

看到这份合同,我忙说道:“别忙,今天还不是时候。你要耐心等等,过后他们会写信给你的……哎,看着点!你那面鼓把布景和道具撞得东倒西歪的……小心点!”说实在的,当时我觉得布伊森和他那土里土气的乐器使我颜面无存,恨不能带着他速速离开。

我带着布伊森灰溜溜地朝剧院门口走去,一路上还生怕别人瞧见。我们走到街上,叫来一辆出租马车。当我钻进马车时,不由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唉!过后我整整一周不敢在安比居剧院里露面。

可是事情还没有完。几天之后布伊森又跑来找我:“都德先生,什么时候签合同?”

“啊?合同?哦,是这么回事,霍斯顿还在犹豫,他似乎对你和你的鼓不感兴趣,或许他不懂得欣赏你的音乐……”

“那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蠢货!”布伊森骂道。

听到那好脾气的鼓手咬牙切齿地咒骂剧院经理,我愈发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当初他的鼓声和笛声让我如痴如醉,我不吝赞美之词吹捧他的音乐,把他夸得举世无双。这个鼓手内心的平静已经被打破了。在这些溢美之词面前,他的自知之明早已雪释冰消。他真的以为自己才华出众,似锦前程正向他频频招手。他还以为自己即将以鼓声和笛声征服整个巴黎。这都是我的错,是我在他心中播下了不切实际的种子。

他对成功的幻想犹如雪崩时的雪球,越滚越大,而我根本无力阻挡。我也不打算把他从美梦中喝醒,我心里明白那只是徒劳。

与此同时,布伊森当真用自己的鼓声和笛声征服了两个巴黎人——费·大卫[3]和泰奥菲尔·戈蒂耶。他们也收到了米斯特拉尔写的信,内容与写给我的信大同小异。这两个人喜好诗意和梦幻,感情敏感细腻,联想丰富,容易感动。他们听着布伊森那淳朴的鼓声和笛音,一幕幕美景自然而然地在他们脑海中浮现。其中一个说这音乐让他回忆起自己的家乡杜伦斯,卡代纳山坡上那破败倾颓的露台仿佛又浮现在他的眼前。另一个的思绪则被带到更加遥远的地方,他觉得这单调的鼓声和笛声与阿拉伯乐器达布卡的琴声颇为相似,让他回想起在伊斯坦布尔金角湾度过的美好夜晚。不瞒您说,他的话的确让我一头雾水,我也弄不明白塔波鼓和三孔笛与阿拉伯乐器有什么牵连。

尽管布伊森的音乐与当时巴黎的氛围格格不入,费·大卫和泰奥菲尔·戈蒂耶一时兴起,还是对布伊森的才华赞不绝口。整整半个月以来,各大报纸不断地刊登有关这名普罗旺斯鼓手的文章,布伊森的照片也出现在各种报纸和杂志上。照片上的布伊森肩上挎着塔波鼓,手里捏着笛子,脸上流露出扬扬自得、睥睨众生的神色。可想而知,这样的“成功”让他欣喜若狂,他大把大把地购买这些报纸和杂志,把他们寄回家乡,好让乡亲们瞧瞧。

布伊森还不时来看看我。从他口中,我得知他在某个艺术家的画室参加了一个“乌烟瘴气”的聚会,还曾经出入圣日耳曼区[4]的上流社交圈——看得出他对此深以为荣,成天把“圣日耳曼区”挂在嘴边。在此类聚会上,布伊森在演奏之余,还不忘讲讲自己的“感悟”。他的演奏和“感悟”也的确打动了在场的老太太们,唤醒了她们珍藏已久的尘封梦境。

当时布伊森住在布雷德区的一间小公寓里。他生怕自己成名之后应酬过多而导致技艺生疏,竟然在这闹市区的公寓里每天练习敲鼓吹笛。他住在五楼一间附带家具出租的房间里,每天都勤练不辍,还总喜欢踩着乡间舞步练习各种舞曲。不仅整栋公寓的住户不堪其扰,甚至连整个布雷德区的居民们都大声抗议抱怨,说那“嘟—嘟—砰—砰”的噪音把他们吵得头都要炸了。邻居们集合起来,写了一封正式的投诉信以示抗议。可是布伊森对此置之不理,依然我行我素,变本加厉。被鼓声和笛声吵得无法入眠的人越来越多,抱怨抗议的声浪也越来越高。最后在某天晚上,当布伊森回到自己的住处,公寓的看门人却拒绝给他开门。

布伊森摆出一副大艺术家的架势,傲气十足地把这件事上报给当地的治安法官,希望法律能给他一个说法。对于音乐家来说,法国的法律是非常不近人情的。就拿小号来说吧,号手们一年三百六十四天都只能躲在地下室里练习,只有在忏悔星期二这天可以上到地面来透透气。不过当时的法律并没有专门针对塔波鼓和三孔笛的法律条文。令人惊奇的是,布伊森最后竟然打赢了这场“扰民官司”。此次胜利让布伊森愈发得意。他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连法律都会站在他一边。

一个周日的清晨,我收到一张请柬,得知布伊森即将在夏特莱大剧院登台演出。看在和布伊森交情的份上,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去捧捧场。我朝夏特莱大剧院走去,心里隐隐觉得不安,仿佛不祥的阴云正在渐渐聚集。

我走进一间气派宽阔的演出大厅。大厅里已经坐满了观众,看来之前我们几个文人对布伊森的吹捧的确取得了奇效。不一会儿,人声嘈杂的大厅突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舞台上的帷幕慢慢卷起。当我看清舞台上的景象,我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这个舞台非常之大,即使同时站上五六百人也不嫌挤。在这个空荡荡的舞台上,只站着一个人。布伊森孤零零的身影出现在舞台中央。他穿着窄窄的外套,戴着一对大大的手套,看上去就像漫画家格兰维尔所画的一只大蟋蟀。我赶忙举起看戏用的小型望远镜。我看到他正在不停地挥舞着手臂,仿佛一只蟋蟀在不停地扇动着翅膀。这个可怜的鼓手用尽全力,不停地敲着鼓吹着笛。可是这个观演厅实在是太大了,他离我们太远了,那鼓声早已消散在宽阔的大厅之中,观众们连些许微弱的声音都听不到。那情形仿佛一只蟋蟀在在空旷的战神公园[5]扯破喉咙拼命歌唱,可是路过的行人怎么可能听到那细碎的虫鸣?他距离观众实在是太远了,观众们无法看清他的短笛究竟有多少个孔,他即使想谈谈自己的“感悟”也无从谈起。

我不由得红了脸,暗地里为布伊森感到尴尬和难过。坐在我周围的观众看得一头雾水,不停地窃窃私语:“这是怎么回事?这是什么表演啊?”不久之后就响起了包厢的开门声和关门声,许多人离开了观众席,整个观演厅渐渐变空了。不过留下来的观众很有教养,他们并没有发嘘声喝倒彩,只是很有礼貌地等待演出结束。

演出结束之后,我走到大门口等布伊森,希望能尽我所能,好好安慰他一番,为他打打气。可是你猜怎的?他根本就不需要我的安慰和鼓励,他一脸喜色,还以为自己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呢!他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张合同,上面盖着他的私章:“我要等这里的剧院经理科伦涅来找我,我要和他谈谈合同的事。”

这回我再也受不了了。我鼓起勇气,一口气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我说布伊森,我们犯了一个大错。我们不应该妄想用你的鼓声和笛声征服巴黎人的心。他们根本就听不懂,也不会欣赏这种音乐……你看,我、戈蒂耶和大卫都对形势作出了错误的判断,让你产生了错觉和不切实际的妄想。唉,布伊森,我实在不想打破你的美梦,可我不得不这么做……听我说,你不是枝头的夜莺,用一张嘴就能唱出动听的歌曲。况且,这些巴黎人也没有被你的音乐打动……”

“可是,”布伊森想打断我的一番说教,“我觉得……”

“好了,好了,我的朋友,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你得承认,你毕竟不是夜莺。夜莺飞到各处,不停歌唱,所有人都听过夜莺的歌曲,都熟悉夜莺的歌声。我的朋友,你充其量就是一只知了,发出单调的声响。当然,如果是在普罗旺斯乡间,头顶着碧蓝的天空,秀美的山峦环绕四周,橄榄树在风中摇曳,松林散发着阵阵清香,一粒粒金黄色的松脂在厚厚的松树皮上凝结……在这种环境下,知了的歌声是十分动听的,那是因为这歌声和周围的景致相得益彰。可现在呢?看看你周围吧。巴黎铅灰色的天空压在你的头顶,整日都是凄风苦雨,不见一丝阳光。你就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翅膀的知了,成为众人的笑柄。带上你的塔波鼓和三孔笛,回普罗旺斯去吧。你可以像知了一样从早唱到晚,你可以为乡村舞会伴奏……在乡村节庆中,你还可以走在游行队伍最前面,领着一群斗牛士走过大街小巷……想想吧,在普罗旺斯乡间,你被视为诗人和艺术家,可是在这里呢?人们只会把你当成一个可笑的街头艺人。”

布伊森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眨眨眼。他那温柔的目光中透出一股执拗,仿佛在说:“我的朋友,我知道你是在嫉妒我所取得的成功!”

我简直无话可说。几天之后,布伊森跑来找我。他傲气十足地对我说,夏特莱剧院的经理科伦涅也不愿和他签订合同。看来这个科伦涅和霍斯顿一样,是个不懂音乐的蠢货。这样的结局原本就在我的意料之中。可这时布伊森话锋一转,说他又获得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有人请他在一个音乐咖啡座表演,每天晚上付给他一百二十法郎。他已经提前签好了演出合同。说着他当真拿出一份合同给我看,以证明他所言非虚。我后来才知道,这一纸合同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家音乐咖啡座的经理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或许,他的小店已经濒临破产的边缘,他已经被黯淡的前景吓得不知所措。试想一个人要陷入何等绝望的境地,才会把布伊森当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或许,他根本掏不出钱来,签合同的时候再爽快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来自普罗旺斯的布伊森并不会想得如此深远,只要有人愿意在他的合同上签字,他就心满意足了。

此外,布伊森告诉我,虽说是在音乐咖啡座演出,他还要穿上一身戏装。“他们要我扮成古时候的吟游诗人,”他宽容地笑着说。“不过我无所谓。再说了,那身戏装倒还挺适合我的,不信您到时候去瞧瞧。”

我当真去捧场了。那个音乐咖啡座位于圣丹尼门[6]附近。在法兰西第二帝国最后几年里,那一带突然变得繁华起来。富有异国情调的装饰随处可见,中国风和波斯风混杂在一起。街上增加了许多煤气街灯,四处亮堂堂的,墙上的绘画和镀金装饰在强烈的亮光中闪闪发光。道路两旁遍布无数小剧院和音乐咖啡座。在这些鱼龙混杂的地方,各种不入流的艺术家们或是款摆腰肢跳着不堪入目的舞蹈,或是哼唱着各种露骨的俚俗小调。据说就连尊贵的公爵夫人和大使夫人也曾偷偷光顾这些地方,为那些可怜的艺人们鼓掌叫好。

这类演出场所总是乌烟瘴气的。我走进布伊森所说的那个音乐咖啡座,放眼望去,只看到许多人的后脑勺和无数白花花的啤酒杯。烟斗和香烟冒出的浓烟,混合着人们呼出的热气,在狭小的空间中氤氲弥漫。观众们大吵大嚷,要东要西,服务生们脚不着地,疲于奔命。台上站着一个掌控全局的乐队指挥。只见他打着白色的领结,一本正经,不苟言笑。他仿佛是呼风唤雨的天神,可以让五十把管弦乐器卷起一场狂风暴雨,也可以让它们归于平静。

我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台上的演出开始了。先是一个长相还过得去的姑娘出现在台上。她扭捏作态地唱了一首无病呻吟的情歌,接着又换人上来唱了一段火辣辣的情歌对唱,我只记得那歌者的手臂在灯光下显得红通通的,仿佛一小段红辣椒。接下来轮到布伊森上场了。啊,那场面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大约五六个姑娘跑到台上,她们穿着低胸的白色舞裙,张着嘴似笑非笑,围成一个半圆。布伊森坐在她们中间,一手拿着三孔笛,塔波鼓搁在膝上。他当真扮成了一个吟游诗人。唉,与其说是吟游诗人,不如说是一个小丑!他穿着一件可笑的马甲背心,一半是嫩绿色,一半是天蓝色。他穿的长裤也是如此,远远望去,只见他一条腿是鲜红色的,另一条腿则是明黄色的。他身上的衣服紧绷绷的,看上去都叫人难受。他头上戴着一顶尖尖的帽子,脚上穿着一双笨重的小丑鞋。啊,还有他那一脸胡子!他一直舍不得剃掉自己的胡子,现在他脸上的胡须又粗又长,仿佛黑色的瀑布飞流直下,看上去与他那一身小丑装束极不相称。

看来在场的观众们似乎也被布伊森这身装束震住了。所有人都热烈地鼓起掌来,众人的期盼也跟着水涨船高。看到如此热烈的场面,吟游诗人布伊森不由得咧开嘴笑了起来。观众们的热情和身旁五六个伴舞女郎崇敬的目光,让布伊森心里暖洋洋的,飘飘然不知所以。

可是当他开始演奏之后,情势急转直下。长期酗酒的人会丧失味觉,而听多了肉麻小曲儿的听众们也不会欣赏真正的音乐。来这里的听众们听惯了露骨直白的俚俗小调,布伊森的演奏根本不合他们的脾胃。这里的人可不像夏特莱大剧院的观众那样有涵养讲礼貌,他们开始大吵大嚷:“够了,够了!快把他赶下台!”布伊森还打算讲讲他的“感悟”。他刚起了个头:“一天晚上……”这时一些暴脾气的观众已经开始卷起袖子,大有跳上台去把布伊森揪下来的架势。在此紧要关头,舞台上的帷幕落下来了,台下响起一片嘘声。一身大红大绿的吟游诗人灰溜溜地跳下舞台,仿佛一只羽毛鲜亮的鹦鹉被一场飓风卷走了。

说起来您或许不信,经过这番羞辱之后,布伊森还是不肯放弃。功成名就的妄想在这个普罗旺斯人心中扎了根,那美妙的幻境让他无法自拔。整整半个月,布伊森每天晚上都登台演出,可最后都被人赶下了台。这样的闹剧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而布伊森一分钱也没有拿到。最后,直到执达吏在这家音乐咖啡座的门口贴上封条,宣告这家小店的倒闭,这幕无休无止的的闹剧才告一段落。

布伊森开始走下坡路了。他现身于各种不入流的咖啡厅和小酒馆中,其表演场所的水准也一降再降。可是布伊森还是坚持自己的梦想,他相信自己总会成功的。他一直把那张盖上私章的合同带在身上,幻想着哪家剧院的经理独具慧眼,和他签订长期的演出合同。

最后,布伊森流落到巴黎市郊的一个公园露天茶座。在那里,没有乐队伴奏,只有一台老掉牙的钢琴。艺人的表演是按小时结算费用的。那里的观众大多是微醺的游人和疲惫的船夫,还有周日出来透透气的店员。

一眨眼两三个月过去了。冬天的寒冷没有完全消退,春天的暖意仍然畏畏缩缩。一天晚上,我经过香榭丽舍大道,看到路边正在举行一场露天音乐会。主办者或许想先发制人,早早就叫人把各色灯笼挂在路旁光秃秃的大树上。当时天色阴沉,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我突然听到一阵“嘟—嘟—砰—砰”的声音。我回头一看,看到布伊森正站在台上。他的头顶毫无遮盖,只影伶仃地站在寒风细雨中。他像真正的普罗旺斯人一样,拼命地敲着鼓吹着笛。坐在他面前的是零零星星的几个观众。他们打着伞,心不在焉地听着。

我实在没有勇气走过去。我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当初谨慎一点,不要流露出过分的热情,不要让不切实际的种子在他心中生根发芽,或许现在……”唉,可怜的布伊森!这只快乐的知了原本可以在乡间自由歌唱,可是他偏要飞到城里来,在严酷的凄风苦雨中挣扎求生。

【注释】

[1]塔波鼓:一种双面小鼓,通常用一棍击鼓,同时吹奏三孔短笛进行伴奏。

[2]当时的舞台最前方有一个稍稍高出台面的方形体或半球体,直通到舞台下方,面向舞台内部的一侧开有一扇小窗。台词提示员就坐在舞台下方,通过方形体或半球体上方的小窗对舞台上的演员进行提示。

[3]费·大卫:法国作曲家。

[4]圣日耳曼区:当时巴黎的上流社会聚居区。

[5]战神公园:巴黎市区的公园,位于埃菲尔铁塔附近。

[6]圣丹尼门:巴黎的一座凯旋门,位于巴黎第十区圣丹尼郊区街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