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偶遇
当可恶的风湿病还没有找上门来的时候,我一年中有半年时间是在船上写作的。在距离巴黎约三十英里处,我发现了一个美丽宁静的“书斋”。塞纳河在这里绕了个弯,河的两岸颇具外省风情和田园诗意。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芦苇在微风中不住点头,莲花和鸢尾花随处可见。萋萋青草和各种水生植物形成一个个浮岛,漂浮在河面上。疲倦的水鸟在浮岛上驻足休憩,并跟随着浮岛随波逐流。在河两边的坡地上,玉米地和葡萄园徐徐铺开,不时还能见到一两个真正的小岛点缀在河面上。在这些小岛之中,我只叫得出其中两个的名字:铺路工岛和麻雀岛。其中麻雀岛是我的最爱。
麻雀岛很小,上面长满了一丛丛黑刺莓和一蓬蓬荆棘。我时常将小船划入小岛边的芦花深处,任由芦苇在我耳边轻声吟唱。我继续向前划,把依依不舍的芦苇留在身后,一直划到一棵老柳树旁边。密密层层的芦苇在我身后形成一堵墙,我的小船静静地漂浮在一汪明亮如镜的河水之上,而那颗柳树也为我洒下一片浓荫。我把船桨交叉放在身前的船面上,权当书桌,开始写作。
我喜欢嗅闻这河流的气息,喜欢聆听草丛中各种昆虫的鸣唱和芦苇轻声的低吟。所有一切看似宁静,实际上却蕴含着各种莫名的骚动。只有远离尘嚣,置身于大自然之中,才能领略这大自然的天籁。这与世隔绝的宁静使我感到无比畅快,周围的一切让我气定神闲,自得其乐。
麻雀岛上有无数生灵,岛上的居民或许比巴黎的人口还多。我能听到各种生灵在草丛中潜行。一群群水鸟或在枝叶的缝隙间相互追逐,或是展开翅膀,晾晒湿漉漉的羽毛。这些生灵对我视而不见,或许在它们眼里我跟那棵老柳树相差无几。黑蜻蜓在我鼻子底下飞来飞去,大胆的麻雀跑到我的船桨下喝水,鱼儿在小船周围嬉戏,不时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衣裳。
一天,当我划近这个幽静的小岛,我发现一个不速之客闯进了我的天堂。远远望去,只见一叶小舟和一顶大草帽。当我靠近一看,那顶大草帽底下露出一张长满金色胡子的脸。看来这个不速之客不是来垂钓的,他像我一样将船桨交叉搁在船面上,整个人平躺在小船里。他也是来这里构思自己的作品吗?这无关紧要。居然有人闯进了我的书斋、我的天堂!
当这个陌生人看到我时,他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不快。或许当时我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无论如何,我们俩还是勉勉强强地向对方打个招呼。我们俩人都看中了那棵柳树的浓荫,只可惜这片树荫实在太小了,根本容不下两叶小舟。我们的小船不时地相互碰撞,我心里也巴不得他知难而退,赶紧离开。可是这个陌生人根本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我一言不发,把小船停靠好,开始构思我的作品。可是陌生人的小船就近在咫尺,那张长满胡子的大脸和那顶大得出奇的草帽不停打断我的思绪。或许我的出现也吓跑了他的灵感吧。我们俩人无所事事地呆坐了一会儿,最后便东拉西扯地聊开了。
当时我给自己的小船取名为“阿莱女郎号”,于是乎我没话找话,和这个陌生人聊起了乔治·比才[1]。我惊奇地发现这个陌生人居然认识比才,于是便问道:“您也认识比才?这么说您也是一位音乐家啰?”大胡子陌生人微微一笑,谦逊地答道:“先生,我就是搞音乐的。”
当时,但凡与文字文学打交道的人似乎都不喜欢音乐。众所周知,泰奥菲尔·戈蒂耶[2]认为音乐是“难以忍受的噪声”,而勒贡特·德·李勒[3]和班维尔[4]对此观点举双手赞成。如果有人在龚古尔面前打开钢琴准备献上一曲,他肯定要皱皱眉头。左拉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在小时候曾学过什么乐器,可现在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大文豪福楼拜倒是声称自己喜欢音乐,可是他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为了拉近他和屠格涅夫之间的距离,找找两人感兴趣的共同话题。而屠格涅夫呢,他只喜欢维亚尔多一家[5]的音乐,其他音乐他一概看不上眼。可我和他们不同,我对所有音乐都爱得如痴如狂。古典音乐、朴实无华的民谣、贝多芬、葛路克[6]、肖邦、马斯涅[7]、圣·桑、柏辽兹[8]……还有那邦布拉舞曲[9]、古诺[10]的《浮士德》、流行音乐、在街边演奏的管风琴、铃鼓乃至教堂的钟声……所有音乐都让我心醉神迷,不能自已。那些流动跳跃的音符,那些如梦如幻的乐曲,都在向我倾诉,让我怦然心动。瓦格纳[11]的乐曲宛如汪洋大海,让我沉醉其中。有一次我正要前往一个展览会参观,在路上听到一群吉普赛人在哼唱他们的民谣。我不由得停下脚步,站在路边痴痴地听着,把什么展览会都抛到脑后。如果我在路上听到小提琴那华彩绚丽的琴声,我定会挪不动步,整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一曲终了才回过神来。有一回我在友人家的聚会上听到有人演奏杜西莫琴[12]。我手里拿着一杯匈牙利葡萄酒,在那儿呆坐了一晚,任由这乐曲声将我感动得喉头哽咽,热泪盈眶。
这个不速之客亮明了自己音乐家的身份,马上就赢得了我的好感。他名叫里奥·皮罗特,是个有头脑有思想的人,拥有丰富的想象力。我们俩一见如故。我们的喜好品味颇为相近,都看中了麻雀岛这个远离尘嚣的天堂。原本争抢一席清静之地的两个人很快就成了拥有许多共同语言的好朋友。从那时起,我不再把他看成不速之客,而是把他当成这片天堂共同的主人。皮罗特所划的是一条没有龙骨的挪威式小船,在水里实在是晃得厉害。后来我们俩在河上聊天的时候,他都喜欢跑到我的小船里大谈音乐。当时他正在构思一本题为《乐器和音乐家》的书,后来他凭借这本书获得了巴黎音乐学院的教授职位。不过当时这本令他名声鹊起的大作尚未成形,他时常和我探讨书中的内容,我们把这本书从头到尾讨论了好几遍。
现在每当我翻开这本《乐器和音乐家》,当时的一幕幕又会在我眼前重现。我仿佛再次置身于塞纳河上,看到芦苇在微风中频频点头。当时皮罗特表达了他对音乐的全新观点,使我对音乐的看法焕然一新。他是一个很有天赋的音乐家。他是在乡间长大的,他那灵敏的耳朵能捕捉到大自然的所有声音。风景画家能用眼睛去撷取大自然的美,而皮罗特则用自己的耳朵去捕捉大自然的天籁。对他而言,即使是昆虫和飞鸟振翅的声音也有其独到之处。当你翻开他的书,你就会感觉到田园生活的各种声响在你耳边萦绕:风声、雨声、秋虫的吟唱、树叶在秋风中的细语、溪流冲刷鹅卵石的声音、远处的人声、乡间小路上的辚辚车声、远处火车的轰鸣声……此外,他的书还包含了充满智慧的评论和丰富有趣的知识,还有各种关于乐器和乐队的故事。从含情脉脉的中提琴到当时鲜为人知的萨克斯风,他的书几乎囊括了所有乐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诗意笔触描写它们的起源和历史。
我们谈天说地的地点大多是在柳荫下的小舟中,但偶尔我们也会跑到岸上的小酒店里继续我们的谈话。我们端坐在水手和码头工人之中,手边放着一杯浊酒,面前放一个崩口的粗瓷盘子,盘子里放一条煎好的新鲜鲱鱼。我们就着浊酒和鲱鱼,大谈特谈音乐。
有时我们会拿起桨划着船,到通往塞纳河的无数溪流沟渠去探险,在探险的过程中还不忘谈论音乐。有一回我们划进一条名为奥治河的塞纳河支流。这条河波光粼粼,两岸的景致颇具热带风情。参天大树在河面上投下一片片浓荫,缠绕着大树的老藤垂入水中。岸边长满了一丛丛清香四溢的野蔷薇,长长的枝条拂过水面。我们顺流而下,不问所去何处。富人家的草坪不时在我们身边掠过。偶尔能见到一两只白孔雀,拖着长长的尾巴,优雅地在草地上漫步,它那雪白明亮的羽毛犹如晚礼服般雍容华贵。所有的一切看起来宛如一幅优美的风景画。远处,一栋小巧别致的房子躲在绿树浓荫之中,鸟儿的啁啾声频频从房子附近传来。看来这草地上的鸟儿都是有钱人家眷养的宠物。我们顺着河流继续向前,不久之后就看到一丛丛野花和垂入水中的柳枝,与麻雀岛的景致颇为相似。有时我们走得更远,还能见到远处矗立着一座古老的磨坊。那磨坊看上去宛如一座高高的古塔,外墙坑坑洼洼,门前的阶梯长满青苔。几只鸽子和珍珠鸡安然坐在磨坊的屋顶上,不时抖动自己肥胖的身躯,扑扇一下翅膀。远远望去,我还以为这座磨坊又开始工作了,即将把这群鸟儿惊得四散奔逃呢。
经过一番探险之后,我们沿着原路返回。我们随波逐流,一边划船还一边哼唱着民间小调。当我们经过那片草坪,那白孔雀还站在草地中央,不时叫唤两声,那不甘寂寞的叫唤声在空旷的草地上回响。远处站着一个牧羊人,他正要赶着羊群回牧棚过夜。我们还惊起了一两只翠鸟,那翠蓝色的身影掠过水面,倏尔消失在茫茫水雾之中。在靠近奥治河口的时候,我们弯下腰,从一座小桥的桥拱中穿过。在乳白色的雾霭中,宽广的塞纳河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刹那间我竟以为我们漂到了海上。
我和皮罗特经常在塞纳河上泛舟。在这些奇妙的经历中,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次秋天的出游。我闭上双眼,那间河边小饭馆仿佛又出现在我面前。我们曾在那儿享用了一顿早餐。那是一个寒风料峭的秋天清晨。塞纳河的河水染上了一丝铅灰色,河面上冷清萧瑟,周围的景致凝滞不动,透出一股凄美的哀愁。河面上飘起一层薄薄的晨雾,让人更觉寒冷。我们赶紧竖起大衣的领子,借此抵挡这清晨的寒气。在库雷塔水闸附近,我们看到了一家小饭馆。那栋建筑原是驳船停靠的地方,科贝尔的居民在周日时也经常来此处游玩。不过现在正值冷清的秋季,游人甚少,只有驳船和拖船上的水手偶尔光顾此地。
我们下了船,上了岸,走进小饭馆。刚一进门,一股令人垂涎欲滴的浓香扑面而来,一锅汤正在炉子上冒着热气,食客们正在翘首以盼。我们坐了下来,点了份牛肉。饭馆的侍应问道:“除了牛肉之外,两位先生还打算要点什么?来一份炖鲩鱼怎么样?”不一会儿,一个粗陶汤盘端了上来,一条鲩鱼躺在其中。我们就在那简陋的小饭厅里大快朵颐。那鲩鱼真是美味!在这个热气腾腾的小饭厅中,气氛如此安逸,甚至连墙上的壁纸都染上了一丝富足欢乐的色彩。
我们俩吃饱后又叼起了烟斗,开始谈论莫扎特。我不时抬起头,朝窗外望去。小饭馆门前搭了个凉棚,时值深秋,攀爬在架子上的藤蔓早已落光了叶子,整个棚子显得光秃秃的。凉棚下面悬着一架漆成绿色的秋千,在寒风中飘摇,一个投饼游戏箱和几个射箭用的靶子零零落落地丢在一旁。这个寒酸的“游乐场”早已无人光顾,而料峭的寒风从塞纳河上席卷而来,更添几分萧瑟。
“看,这里有一架小钢琴!”皮罗特说着走到饭厅一角,搬走堆在钢琴上的盘子,掀起一块灰尘仆仆的罩布。他调试了一下琴键,那钢琴立马发出几声沙哑的惨叫。尽管这架钢琴不尽如人意,皮特罗还是用它奏起了莫扎特的乐曲。我们一直沉醉在那悠扬的乐曲声中,直到日光慢慢暗淡,直到夜幕悄悄降临。
【注释】
[1]乔治·比才:法国作曲家,歌剧《卡门》的作者,曾为都德所作戏剧《阿莱女郎》(一译《阿莱城的姑娘》)配乐编曲。
[2]泰奥菲尔·戈蒂耶:法国唯美主义诗人、散文家和小说家。
[3]勒贡尔·德·李勒:法国诗人。
[4]班维尔:法国诗人。
[5]维亚尔多一家:葆琳·维亚尔多,法国女中音歌唱家;其子保尔·维亚尔多,法国小提琴家、音乐家。维亚尔多一家与俄国文学家屠格涅夫交谊甚笃。详见《屠格涅夫》。
[6]葛路克:德国音乐家。
[7]朱尔斯·埃米尔·马斯涅:法国作曲家。
[8]柏辽兹:法国作曲家。
[9]邦布拉舞曲:一种起源于非洲的音乐形式。
[10]古诺:法国作曲家。
[11]瓦格纳:德国作曲家。
[12]杜西莫琴:美国传统拨弦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