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剧本
现在回想起来,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1862年2月,我并没有待在巴黎,而是跑到千里之外的阿尔及利亚。当时正值春季,我身处阿尔及利亚的谢利夫谷地,沐浴着灿烂的阳光,享受着初春的美好时光。方圆几十英里的大平原在我眼前徐徐铺开,左右两边环绕着两道山脊。在金色的迷雾之中,山体晶莹通透,仿佛一块巨大的紫水晶。在平原上和山谷中长着乳香黄连木。近旁有一条小河,当时正值旱季,干涸的河床露出一颗颗白色的鹅卵石,几株夹竹桃疏疏落落地生长在河床之中。远处,阿拉伯人的村庄和客栈隐约可见。某个圣人的坟墓座落在地势较高之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墓顶上刚刚刷过石灰,远远望去仿佛一个矮矮的圆筒上放着半个橘子。在耀眼的阳光下,不时有一片片黑影慢慢蠕动。乍看上去我还以为那是云彩投下的阴影,可是头顶的晴空万里无云,怎么会有云彩的影子?原来那不过是羊群而已。
整个上午我们一行人都在打猎。午后酷暑难耐,我的朋友巴莱姆支起了帐篷。他用几根竹竿把帐篷的一边撑得高高的,我们不仅有了一个可以躲避烈日的荫凉处,还可以坐在这儿欣赏美景。几匹马拴在近旁,它们耷拉着脑袋,一动不动。猎犬们缩成一团,在太阳底下睡觉。在一堆瓶瓶罐罐之中,一个男仆趴在地上,用枯枝碎叶生火,为我们准备摩卡咖啡,一缕细细的青烟随之袅袅升起。当时我的同伴包括巴莱姆·本·谢里夫、西里曼、奥马尔和阿达夫地区的军事长官。我们一群人待在荫凉处,在垫子上或坐或卧,默默地抽着粗粗的卷烟。帐篷上画有一轮新月和一只血手——这原是阿拉伯人居住地的标志。在灿烂阳光的照耀下,整个帐篷染上了一层琥珀般的光泽,而帐篷上的标志也变得透明清晰。
这是一个慵懒悠闲的午后,如果时光能就此停滞不前,那该多好啊!这个二十四年前的午后在日渐晦暗的记忆长河中散发出迷人的光彩,让人永生难忘。可是人的心思真是奇怪。时至今日,那平原、那帐篷、那悠闲的午后仍然让我念念不忘,魂牵梦萦,可当时我满脑子想的却是巴黎。
是的,当我身处阿尔及利亚,当我享受着灿烂温暖的阳光,我心里想着的却是巴黎。当时我涉足文坛仅五年之久,我因自身的健康问题不得不离开巴黎,来到阿尔及利亚休养。我想念巴黎的浓烟和雾霾,想念巴黎的煤气街灯,想念巴黎的报纸和书籍,想念咖啡馆和剧院大厅里热烈的争论和交谈。我想念巴黎人对艺术的狂热追求,想念巴黎人永不熄灭的热情……要知道,当初我正是为了逃避这一切才离开巴黎前往阿尔及利亚的呀!现在我身处千里之外,可巴黎美好的一面却不断在我脑海中浮现。
最让我念念不忘的是我的剧本,我的第一个剧本!在我离开巴黎当天,我已经听说奥德翁大剧院即将把我的剧本搬上舞台。此时,在我周围是富有诗意的美妙景致:一望无际的阿尔及利亚平原,延绵起伏的阿特拉斯山脉,碧蓝澄澈的天空,闪闪发亮的圣祠,开着粉色小花的夹竹桃,还有两三好友陪伴在我身边……可是我愿意用这一切去换取奥德翁大剧院黯淡的长廊、专供演员出入的侧门、看门人龚斯当的小房间——龚斯当这个人很有意思,他的小房间里贴满了演员们的签名和剧照……现在我身处阿尔及利亚,过着中世纪王公贵族的生活,可是巴黎的一切却让我魂牵梦萦。
之前奥德翁大剧院对我来说就像一座艺术神殿。每当我步入剧院门外的长廊,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自惭形秽。而现在我的剧作即将登上奥德翁剧院的舞台!我作为一名剧作家,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过剧院门外的长廊。当然,我还得装出几分谦逊的神色。可我现在却待在阿尔及利亚,和一群语言不通的阿拉伯酋长们为伍。尽管眼前风景如画,可我只想找人倾诉我心中的所思所想。我的心已经插上了想象的翅膀,向巴黎飞去。此时此刻,在奥德翁大剧院里,台词提示员、布景工人、剧院经理、导演、浓妆艳抹的女演员、刚刮过脸的男演员……所有人都在为我的剧本忙碌。我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嗅着从橘树林飘来的一缕芬芳,可我的心早已飞回了巴黎。我耸起鼻尖,尽情回味剧院墙壁那发霉腐臭的味道。我多希望自己身处奥德翁大剧院之中啊!
我闭上双眼,幻想自己正身处剧院之中,正在向演员们解读剧本;我想起那晶莹剔透的杯盏,想起那灯光下雪白耀眼的手稿……我想起剧院中的演练和彩排。演练先在某个人家中的客厅里进行,随后再搬到舞台上进行彩排。舞台是一个高深莫测的神秘所在,上面摆满了脚手架和各种布景,底下的演出大厅空荡荡。演员们一张口说话,就会传来隆隆的回声,让人生出身处洞穴之中的错觉。枝形吊灯并没有点燃,包厢、楼座和底层的观众席都盖上了一层防尘罩布。周围的一切显得灰蒙蒙的,整个剧院大厅仿佛化为冰冷幽暗的岩洞。
戏剧首演的时刻终于到了。在剧院门前的广场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煤气街灯散发出明亮的光芒。大家一窝蜂地挤到票房窗前,争着购买今晚的戏票。这时剧作家和三五好友躲在剧院对面的小咖啡馆里,提心吊胆地等上几个小时。当这场戏剧终于落下帷幕,剧院大厅中传出观众们的鼓掌声和欢呼声,阵阵喝彩声中还夹杂着剧作家的名字。当三三两两的观众们最终走出剧院前厅,剧作家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才算是安然落地。这时,剧作家的朋友会说:“来,让我们到剧院里去一探究竟。你要向演员们致谢,还要去见见那些热心的朋友,和他们握握手。要知道,他们早在塔布里咖啡馆里等得不耐烦了。”
这就是我所做的白日梦,当时我正躲在阿尔及利亚的一个帐篷之中。这是一个和煦的午后,融融暖意让我昏昏欲睡。帐篷外边,原本雪白耀眼的太阳已经染上了一丝玫瑰色的红晕,正在向西边慢慢挪移。牧羊人略带忧伤的吆喝声不时传入我的耳中,其中还夹杂着一缕铃音。我身旁的四个本地人只认识二十来个法语单词,而我自己认识的阿拉伯语单词不足十个。我们之间无法交谈,也没有人来惊扰我的美梦。我在密里亚纳结识了一个西班牙谷物商人,正是他把我带到此处游玩,同时也充当我的翻译。不过,这个唯一能和我交谈的人现在并不在帐篷里,而是兴致勃勃地跑到外面打猎去了。我和几个本地人抽着粗粗的卷烟,手里拿着嵌银丝细瓷咖啡杯,不时啜饮一口乌黑的摩尔式咖啡。整个帐篷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
门外的一阵喧闹打破了沉寂,仆人们赶紧跑出去看个究竟,而猎犬也开始狂吠。只见一个披着红斗篷的人策马跑到帐篷门前。他勒住马,大声问道:“都德先生在吗?”
他给我带来了一封发自巴黎的电报。这封电报原本寄到我在密里亚纳的住所,之后又追随着我的踪迹,辗转送到我的手中。电报上只有寥寥数行:“戏剧于昨晚上演,取得重大成功。卢塞耶和提思兰德的演技无可挑剔。”
我当时激动莫名,双目迸发出幸福的光芒。想想吧,这可是我第一个剧本呢!我用颤抖的双手捧着这封电报,反复读了无数遍。在旁人看来,我手中这张薄薄的纸片一定是一封极其宝贵的情书。几个本地人脸上露出会意的微笑,不停用阿拉伯语相互交谈。其中一个见多识广的本地人绞尽脑汁,挤出几个法语单词:“法国?消息?家里?”让我心中充满狂喜的并不是来自家里的好消息,而是我的剧本取得了成功!我恨不能说个痛快,将心中的喜悦与幸福和盘托出,与众人分享。我搜肠刮肚,结结巴巴地用法语和阿拉伯语向他们解释是怎么一回事。可是我总共只认得几个阿拉伯语单词,而他们也只知道二十来个法语单词。我如何能用这二十来个词语来分享我心中的喜悦?我磕磕巴巴地向他们解释奥德翁大剧院为何物、戏剧首演何等重要……可想而知,这是多么艰巨的任务啊。我不停晃动着手中的电报,像个哑剧演员似的手舞足蹈,试图通过他们熟悉的事物来让他们心领神会。我感觉自己仿佛一个演技拙劣的小丑,想尽一切办法,妄图打动这些言语不通的阿拉伯人。我绞尽脑汁:怎么向他们解释奥德翁剧院呢?在阿拉伯人聚居地,看戏取乐是被严令禁止的,可是在每个阿拉伯小镇都存在地下戏院。到了夜里,大胆的阿拉伯人会跑到那些简陋的戏院里去观看他们喜爱的剧目。为了能让几个本地人听明白,我竟然将庄严的奥德翁大剧院比作那些不入流的地下戏院!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令人汗颜。
非洲的故事就到此为止吧,让我们马上返回巴黎。在那里,失望和幻灭正等着给我迎头一击。在接到电报之后,我把谨慎和理智抛到脑后,也没来得及和我的医生商量一下,就匆匆忙忙地赶回巴黎。我把非洲的碧蓝晴空和灿烂阳光抛在身后,义无反顾地扑到巴黎的风雪雾霾之中。我一心想去看看自己的戏剧,其余的一切已无关紧要。我心急火燎地跳上船,海上的航程结束后又急急忙忙地跳下船。我激动得浑身打抖,朝马赛飞奔过去。我跳上一列火车,在渐浓的暮色之中回到巴黎。这时已经是傍晚六点了,我来不及吃晚饭,马上叫了一辆马车:“到奥德翁大剧院去!”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还真是年轻气盛啊!
我跑进奥德翁大剧院,在位置上就坐。舞台上的帷幕即将拉开,我的戏剧准备开演了。我望望四周,观众席上的人看起来怪里怪气的。这时我才猛然醒悟,原来今天是忏悔星期二,对于巴黎的年轻人而言就是一个狂欢节。许多年轻学生成双成对地前去参加布里耶的化妆舞会,准备玩个通宵。他们已经换上了稀奇古怪的舞会服装,可是现在离舞会开场还有两个多小时,他们便不约而同地跑到奥德翁大剧院来消磨这段时光。他们都喜欢装扮成小丑、弄臣、丑角、愚人这种惹人发笑的角色。我看着这群奇形怪状的观众,暗自思忖:“我的戏剧能让这群乌合之众流下眼泪吗?啊,这实在是太难了。”
不过,他们中的一些人的确被我的戏剧感动得流下泪水。他们衣服上的亮片和饰物在剧院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亮,乍看上去还让人以为那是他们流下的泪珠呢。坐在我右边的女子扮成弄臣,她的帽子上还系着几只小铃铛。她专心致志地看着舞台上的表演,动人的剧情让她不停地啜泣,直弄得头上的铃铛叮铃作响。坐在我左边的女子则打扮成小丑的模样。她脸上抹着厚厚的脂粉,一身厚厚的脂肪下面却隐藏着一颗细腻敏感的心。当舞台上的戏剧进行到动人之处,她的两个大眼睛仿佛化为两眼清泉,泪水喷薄而出。在泪水的浸润下,她的脸仿佛春风吹拂过的冰原,转瞬之间姹紫嫣红,五彩斑斓。
那封电报说得没错,我的戏剧取得了成功。可这时我这个剧作家坐在观众席上,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观众们正在为我的戏剧鼓掌,而我却觉得自己的剧本糟透了。我仿佛身处梦魇之中:看,舞台上那个大胖子是谁?他演的是什么,一个品行端正的父亲?哈,他竟然想模仿大艺术家布朗热!当时我的脑子里尽是这样乱七八糟的念头。现在回想起来,我实在是过于苛刻了。当时站在舞台上的是两位才华横溢的演员——提思兰德和卢塞耶,当晚他们将自己的演技发挥得淋漓尽致。平心而论,我这部戏剧之所以取得成功很大程度上还要归功于他们。可是舞台上的演出和我当初构想的戏剧实在是相去甚远。在无情的聚光灯下,剧本的瑕疵和缺陷一览无余。原先那些美妙的灵感和设想,现在仿佛被人剥了皮剔了骨,做成一个僵硬的标本杵在舞台上。于我而言,这不啻迎头一击。观众们反响热烈,掌声雷动,喝彩连连,可我却觉得一股莫名的羞愧和厌恶涌上心头。我满脸通红,热血冲上脑门,心里别提多难受了。我甚至觉得周围穿着奇装异服的观众们已经认出了我,正对我冷嘲热讽。我神经紧绷,头昏脑涨,失魂落魄。我在糊里糊涂之中居然跟着台上的演员做手势念台词,我实在恨不得让这出戏剧快点演完。我希望演员们加快步子,加快语速,跳过某一段不演……总而言之,我只希望这种折磨尽快结束。
当舞台上的帷幕终于落下,我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赶紧站起身,竖起衣领,希望借此遮挡自己脸上的愧色。我偷偷挨着墙边,像个小贼似的一溜烟跑出了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