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巴黎
尽管那已经是三十年以前的事了,可现在我只要一想起初到巴黎的那趟旅行,仍不禁心有余悸,那种窒息拥挤之感依然挥之不去。当时正值隆冬,而我却穿着单薄的夏装。我缩成一团,在三等车厢里坐了整整两天。到最后,我的脚仿佛插在冰窟之中,已经毫无知觉了。
当时我刚年满十六,在来巴黎之前我一直在朗格多某个山旮旯的学校里当学监。这次我前往巴黎,为的是献身于文学。我买了火车票之后,口袋里只剩下四十个苏了。可我又有什么好担忧的?似锦前程正向我频频招手呢。即便是饥饿也拿我毫无办法。在火车站的小餐厅里,我看到一排排糕点和三明治,直让人垂涎欲滴。可当时我却无动于衷。那四十个苏的零钱一直安静地躲在我的口袋深处,我决定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决不动用这笔“财富”。
不断呻吟的火车把乘客们晃得东倒西歪,火车驶过荒凉贫瘠的香槟平原,渐渐靠近巴黎。这时我几乎要饿晕了。同车厢的是一群水手,他们哼着小曲儿,借此消磨时光。他们当时所唱的都是些俚俗粗野的歌曲,可在我的记忆中,那些小曲儿却是如此的悦耳动听。
这些水手虽然粗鲁,心地却很好。他们看见我蔫头蔫脑的,便把一壶劣质烧酒塞到我手中。要知道,当时我已经三四天没吃过东西了。在我看来,那辣喉咙的烧酒简直不啻甘露。那烧酒让我重新打起精神,疲倦一扫而空。可过后不久,我就开始打盹儿了。我睡得并不安稳。当火车停靠的时候,我就会从梦中惊醒;当火车重新开动的时候,我又迷迷糊糊地步入梦乡……
最后,只听车轮哐当一声,火车稳稳地停住了。这时又传来列车门开启的声音,乘客们开始下车,车厢里开门关门声不绝于耳。我下了车,来到终点站巴黎。头顶上是一个熠熠生辉的巨型玻璃拱顶,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穿着制服的海关人员在人群中尤为显眼,运行李的小车在人行道上来回穿梭。
这时我看到哥哥欧内斯特正在月台上等我。他讲求实际,头脑灵活,见过不少世面。欧内斯特尽管年轻,却已经肩负起做兄长的责任。他特地为我雇了一个推着手推车的脚夫。
“行李就交给他好了,”欧内斯特摆出一副老大的派头,轻描淡写地对我说。
我只带着一个小小的旅行箱。唉,那算什么行李啊!丑陋的旅行箱上打满铁钉和补丁,箱子本身比里面装的东西还重。我把这寒酸的箱子放在手推车上,脚夫在前面推着箱子,我和哥哥跟在后面踽踽而行。我们沿着仍在熟睡的街道,经过荒无人迹的码头,朝拉丁区[1]走去。当时天将破晓,街上只有赶着上早班的工人。在清晨刺骨的寒气之中,他们的脸被冻得发紫。不时还能见到几个报童,他们正忙着把报纸塞进订户家的门缝里。煤气街灯已经熄灭了,眼前的街道和远处的塞纳河在一片灰色的晨雾中若隐若现。这就是我对巴黎的第一印象。
我跟在脚夫后面,紧紧拽着哥哥的手,惶恐与焦虑油然而生。欧内斯特对我说:“你急着去看看我们的住处吗?不然我们先吃早饭怎么样?”
我赶紧回答:“好,我们先去吃早饭!”老实说,我觉得自己简直快要饿死了。
欧内斯特想带我去高乃依路上的一间小咖啡馆。可当时实在是太早了,咖啡馆还没开门呢。没办法,我们只能耐心等待。巴黎的早晨实在冷得厉害,我们只好四处走动,想让自己的身子暖和起来。我第一次见到了著名的奥德翁大剧院,那硕大的屋顶和森严的廊柱让我印象深刻。远远看去,那宏伟的剧院仿佛一座庄严的神庙,让我惊叹连连。
也不知过了多久,高乃依路咖啡店店门上的门板卸下来了,看来他们终于开门做生意了。一个睡得迷迷糊糊的伙计打开门,把我们俩引入店内。他穿着一双松松散散的拖鞋,走动的时候踢踏作响,嘴里还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他那样子让我想起驿站的马倌,他们被人从睡梦中叫醒去套牲口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
我永远也忘不了这顿早餐。只要闭上眼,当时的情形就在我脑海中重现。窗外晨光熹微,四周是光秃秃的白墙,墙上还钉着一排排钩子;咖啡馆的柜台上堆着一卷卷餐巾;餐桌上并没有铺桌布,大理石台面光鉴照人;桌上放着小小的盐瓶和纤巧的玻璃酒壶,酒壶里装满了货真价实的红酒。这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咖啡店,不过我对它的印象却很不错,店里的一切都那么妥帖,万事万物各归其位,各得其所。
那个睡眼惺忪的伙计开始忙活起来。他朝柜台方向喊了一声“三个苏的咖啡!”可是当时其他人还没来,他只好自问自答地回了一声:“来了!”不一会儿他就给我们端上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那咖啡闻起来很香,尝起来还带点甜味。他还拿来一个竹筐,里面装着两块面包。一番狼吞虎咽过后,咖啡和面包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看到我意犹未尽,哥哥决定再叫点吃的。当时时候还早,咖啡馆还没有炸肉排供应,于是欧内斯特叫了两份煎蛋卷。他摆出一副绅士的派头,对那伙计说:“要炸得脆一点。”
看他那泰然自若的样子,仿佛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我在旁边看着,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最后我们还吃了甜点——一盘坚果和葡萄干。我们倚着餐桌,四目相对,说了不少知心话。我的哥哥是个见过世面的绅士!我一想到这点,心里的紧张不安便烟消云散了。吃完早饭的时候,我已经感觉飘飘然,仿佛刚才我喝的不是咖啡,而是美酒。
我和哥哥手挽着手,高声谈笑,走出了咖啡馆。此时天已大亮,巴黎开始向我展开笑颜。店铺从沉睡中苏醒,睁开了亮闪闪的眼睛;不远处,奥德翁大剧院正向我频频招手。光秃秃的树木后面现出一段铁围栏,原来那是卢森堡公园。透过树木的枝丫和围栏,我看到公园里白色的大理石雕像,他们仿佛在对我微笑,向我表示欢迎。
当时欧内斯特正给一位老绅士当秘书,他的工作是记录和撰写这位老绅士的回忆录,每个月能拿七十五法郎。我哥哥可是个有钱人!想到这我不禁扬扬自得。我们要靠这笔钱维持两个人的生计,直到我实现自己的文学梦想,在文坛上占据一席之地。在此之前我只能和哥哥住在一起。欧内斯特住在托侬大街的一间旅店里。我们走到这家旅店,只见在朝街的大门上挂着一块招牌,上面用斗大的字写着:“议院旅店”。当我看到这个大而无当的招牌,只觉得飘飘然不知所以,仿佛自己身处仙境一般。欧内斯特的房间在五楼,正位于天花板底下,小得可怜,说它是蜗居并不为过。可在我看来这间房仿佛宫殿一般堂皇。想想看,这可不是普通的阁楼蜗居,而是巴黎的阁楼蜗居!
在旅店的对面矗立着一栋百年老宅。那古老宅邸的大门上方装饰着古希腊式的三角门楣,门楣上还有两具大理石卧像。那两个斜倚着的人像看上去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纵身一跃,跳到底下的街道上。看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老宅,欧内斯特对我说:“你知道吗?那是御医里柯尔的宅邸。”
大名鼎鼎的御医里柯尔!议院旅店!这些字眼就像肥皂泡一样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彩,而我的虚荣心也随之不断膨胀。这也是巴黎给我的最初印象。
当时在圣米歇尔大道、日耳曼大道和学院街上新起了许多豪华建筑,好几家高级饭店也选择在此处开张营业。不过大多数学生和知识分子尚未被这片繁华挤走,他们仍然逗留在拉丁区。而我和欧内斯特所住的旅店虽然起了个大而无当的名字,也并未招致什么麻烦。
当时旅店里住着一大群学生。他们来自南部的加斯科尼地区,总是摆出一副自命不凡、自以为是的模样。不过说实在的,他们都是些好小伙儿。他们成日乐呵呵的,总喜欢抱着酒杯酒瓶狂饮一番,喝酒时也不忘吹吹牛皮。在旅店的楼梯上和过道里,到处可以听到他们那富有磁性的嗓音。他们总是在进行没头没尾的空谈和无休无止的争论,浪费了无数大好时光。平日里我和哥哥很少与他们碰面,只有在周日才能见到他们。如果我们还剩几个闲钱,想到旅店的餐厅里吃顿好的,这时我们也能见到这群夸夸其谈的学生们。不过,这样的机会可是少之又少。
我就是在这种场合中碰到甘必大[2]的,当时他已经成为一个受人尊崇的知名人物了。他懂得如何享受生活,喜好辩论,仿佛一个古罗马政治家的灵魂无意中进入了一个高卢人的躯体里。他说话铿锵有力,连窗玻璃听到他的声音都不住颤抖;他舌绽莲花,滔滔不绝,而他自己也乐在其中。当他的演说结束时,掌声和欢呼声随即响起。此时他已经在同辈中脱颖而出,获得了众人的拥戴。甘必大在拉丁区可算是个大人物,卡奥尔省政府每个月还给他寄来三百法郎。对于一个普通学生来说,这可是一笔巨款!后来我和甘必大成为好朋友,不过那是后话。当时我不过是个刚从外省来巴黎的乡下孩子,远远地坐在餐厅长桌的一角,用崇敬的目光看着他,心里绝无一丝嫉妒。能远远地看看这个叱咤风云的人物,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当时甘必大和他的朋友们正全身投入到政治运动之中。他们身处拉丁区,对杜伊勒里宫[3]发动猛烈攻击。而我的兴趣与理想与他们颇为不同,踏足文坛是我所追求的梦想。当时我认为自己是一个贫穷但负有才华的年轻人,将来必定能在文坛上有一番作为。我不惜耗费整整一年,躲在议院旅店的阁楼里吟诗作赋。
我的经历说起来感人,其实却甚为平常。每天都有无数满怀憧憬的年轻人来到巴黎,他们囊中空空,所有的只是头脑中的几行诗句。不过,我在无比困厄匮乏的环境下迈出踏足文坛的第一步,我以为当时我所经受的窘迫和无奈是无可比拟的。
除了我哥哥之外,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我是一个刚到巴黎的乡下小子,视力不好,笨手笨脚,羞涩腼腆。有时我也会偷偷溜出旅店,到街上走一走。我总喜欢跑到奥德翁大剧院的长廊里溜达,心里既害怕又激动。我常去的地方是甘特夫人的店铺,说不定我会在这儿碰到某个文坛巨匠呢!
甘特夫人颇有点年纪了,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炯炯有神。她待我倒很好,还允许我翻看柜台上摆着的新书,只要不将书页裁开[4]就行。我经常看到她一边织着袜子,一边和著名小说家巴尔贝·多尔维利闲聊。巴尔贝·多尔维利曾写过一本名为《老情妇》的小说。他总是一手叉腰,摆出一副“墨洛温[5]贵族”的派头。多尔维利穿着一件朴素寒酸的大衣,大衣下摆镶着漂亮的黑色天鹅绒。他总喜欢撩起大衣的一角,生怕别人看不出他这件大衣的奢华之处。
又有一个人走近甘特夫人的店铺,原来那是瓦莱斯。后来他成了一个共产主义分子,加入了巴黎公社,在当时也算小有名气。瓦莱斯每天都到莫莱大妈的咖啡馆去,他把那间小咖啡馆当成自己的办公室和书房。他回家时总会路过甘特夫人的店铺。瓦莱斯脾气暴躁,生性刻薄,说起话来滔滔不绝。他老是穿着一件破旧的风衣,长着一副奥弗涅[6]人的模样,脸上长满又粗又硬的络腮胡子,几乎和眉毛连成一片。他开口说话时,旁人看不到他的嘴在动,只听到他那生硬刺耳的嗓音从茂密的胡子里传出来,如金石般掷地有声。他的声音总让我没来由地神经紧张。当时他刚刚出版了一本名为《钱》的小书。这本书是为米莱斯而作的,里面配了些五法郎的钱币图案作插图。此时瓦莱斯还没有和米莱斯成为搭档,不过他倒是与老资格评论家居斯塔夫·布朗歇形影不离。布朗歇是《两个世界》杂志的特约评论家,他是个不苟言笑的老人,动作迟缓,自视甚高,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有一次我曾大着胆子跟踪瓦莱斯和布朗歇。我看到他们走进塔拉纳街的一间咖啡馆里,我不敢跟进去,而是趴在窗户上偷看。我站在一个木箱上,用手抹抹窗玻璃,好让自己看得清楚一些。这间咖啡馆隔壁是狄德罗[7]住过的房子,据说他在此处住了四十年——现在这栋房子已经被拆掉了。在咖啡馆里,他们俩人面对面地坐着,瓦莱斯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而布朗歇则一杯接一杯地灌白兰地。
我还想起了克莱索。他待人和蔼,脾气却有些古怪。瓦莱斯曾在自己的著作《起义者》中提到他,让他永远为人们所铭记。克莱索身材颀长,身上总是穿着一件短大衣。他满脸愁容,一副苦相,经常在拉丁区的大街小巷里游荡。谁也说不清克莱索到底靠什么过活,只知道他曾写过一首名为《安托尼亚》的诗歌。当然,这个可怜人也有时来运转的一天。后来一个外省的朋友在遗嘱中给克莱索留下了一笔小额年金。在得知这个好消息之后,克莱索跑去大吃一顿,吃坏了肚子,不久后就死掉了。
另一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人是来自马德莱纳的于勒。他是当时文学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后来却无声无息,不为世人所知晓。他的散文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古典美,只要看看他写的《痛苦的灵魂》和《莎弗拉侯爵》便可知其一二。于勒长着一头金发,举手投足之间颇具贵族气派。他面容苍白清秀,目光中隐隐流露出悲戚之情,看上去与丁托列托[8]画中的耶稣基督颇有几分神似之处。他来自普罗斯旺,一直怀念故乡明媚的阳光。他的故事颇具传奇色彩,在阵阵窃窃私语中口耳相传。人们都说他生而高贵,英勇无畏。于勒经历了1848年的社会动荡[9]。在六月份的街垒巷战中,于勒身受重伤,倒在起义者之中。之后一个商人发现了他,把他带回自己的屋子里。于勒就藏在这个好心商人的宅邸之中。经过商人一家的精心照料,于勒最终恢复了健康,后来还娶了商人的女儿为妻。
我经常能遇到这些名人雅士,不时还能和他们攀谈几句。这足以使我心中理想的火焰继续熊熊燃烧。当时我颇为自负地想:“有朝一日,我也能像他们一样名满天下!”
这种想法时时激励着我。我怀里揣着新买来的蜡烛,一口气爬上五楼。我通宵达旦地写作,在摇曳的烛光下写就一行行诗句,创造出一幕幕戏剧,一沓沓空白的稿纸不断被我的字迹填满。我乘着梦想与激情的翅膀,看到一片似锦前程正在我面前徐徐铺开。我沉浸在写作之中,忘却了贫困和窘迫。我还记得刚来巴黎后不久的那个圣诞前夜。学生们在楼下的大厅里彻夜狂欢,而甘必大的大嗓门盖过所有喧嚣,在走廊和大厅中回响,布满片片霜花的窗玻璃也被他的嗓音震得砰砰作响。四处都是人声鼎沸,欢声笑语,可这时我在干什么呢?我正躲在阁楼里奋笔疾书,让行行诗句跃然于纸上。
可是当我走到街上,挥之不去的恐惧再次向我袭来。奥德翁大剧院让我心中充满敬畏。尽管在到达巴黎的第一天我就远远地瞥见这个大剧院,可在初到巴黎的头一年里,它依然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神殿。奥德翁大剧院是我心中的麦加[10],是我梦想的目标。我不时鼓起勇气,想要跨过这座神殿的门槛,到里面好好见识一番。要知道,在这里进进出出的可都是些了不起的艺术家。可到了最后,怯懦和恐惧总是占了上风,我依然没能踏进这座神殿。
我经常能看到派头十足的提思兰德进出奥德翁大剧院。他斜斜地披着斗篷,扮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显然是在模仿名演员弗莱德里克·勒梅特。《蒙塔西夫人》的剧作者路易·布耶[11]和福楼拜手挽着手,跟在提思兰德后面。这两人看起来仿佛是两兄弟。刚升任议员的德·奥斯摩尔公爵紧随其后。据说福楼拜、布耶和这位公爵曾合作写了一部奇妙的剧作,只可惜这部戏剧未能搬上舞台。在他们后面是四五个身材高大的诺曼底人,他们都有一副军人的体格,嘴唇上还留着金色的小胡子,看上去都长得一个模样。他们来自鲁昂,是布耶的忠实追随者。只要剧院里上演的是布耶的剧作,他们必定到场;只要舞台的帷幕一拉开,他们就会胡乱鼓掌叫好。
此外我还会见到阿梅德·罗兰、让·杜拜和巴塔耶。这三个年轻人精力充沛,胆大妄为。他们上前几步,似乎想躲在提思兰德的斗篷下面溜进一旁的侧门。要知道,这个侧门可是专供演员、剧作家和剧院工作人员出入的!这三人都是靠笔杆子吃饭的。和布耶一样,他们刚刚触碰到文学女神的裙边,还未来得及一亲芳泽便猝然离世。现如今,每当我在黄昏时去到奥德翁大剧院的长廊里漫步,我还常常忆起他们的音容笑貌,感觉他们就围在我身边,尚未走远。
当时我写完了第一本诗集。为了让这本诗集得以出版,我几乎跑断了腿。我为此曾找过米歇尔·莱维和阿歇特。那些出版社的办公楼大多是宏伟森严的建筑,看上去犹如神庙和教堂。办公室的地板上还铺着厚厚的地毯。那些地毯虽然很厚,却拿我的破靴子没办法。我一走进那些冷漠森严的办公室,脚上的靴子便不争气地咯吱作响。办公室里的职员都养成了官老爷的习气,他们一脸傲慢,用冰冷的目光打量着我。
我战战兢兢地问:“我能见见莱维先生吗?我想和他谈谈一部书稿的事。”
“好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报上自己的名字,那职员凑到传话筒一端,嘟嘟囔囔地喊了几句。然后他又把耳朵凑近传话筒。最后他告诉我:“莱维先生不在。”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例行公事而已。
每个办公室都少不了那怪模怪样的传话筒。莱维先生不在,阿歇特先生也不在,出版社的先生们都忙得很,你永远也找不到他们。
当时我并未绝望,还有一家书店可以让我碰碰运气。这家书店就在意大利大道上,我决定到那儿去试一试。这间书店的老板名叫雅格特,店里没有丑陋的传话筒,也没有睥睨众生的职员。雅格特最近想出了一个促销的点子。他推出一系列书籍——都是些薄得可怜的小册子,以一法郎一本的价格进行抛售。雅格特五短身材,看上去倒有点像巴尔扎克,只不过他没有巴尔扎克那么气派的额头。他总是忙个不停,不是忙着处理业务,就是忙着参加晚宴。他做出种种计划,花钱如流水,恨不得立马大展宏图。种种不切实际的计划让他在几年之后破了产。他离开法国,跑到阿尔卑斯山的另一边,创办了《意大利报》。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当时他的书店如吸铁石一般,吸引了附近不少文人雅士。在这里可以见到诺利亚克[12],当时他的新作《101兵团》刚刚出版;还可以见到斯高乐[13],他的作品《丹尼斯》赢得了广泛好评,他也为此兴奋不已。此外还有阿尔道夫·盖夫和奥布里耶等人。这些人都是雅格特店里的熟客,他们夸夸其谈,话题不外乎是金钱和女人。这群文人墨客总是让我自惭形秽。有一次我在店里无意中看了一下窗玻璃,看到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混迹在这群文人雅士之中。只见他长长的头发未经修剪,戴着土里土气的普罗旺斯小帽,看上去就像个流浪乐师。好一会儿我才醒悟,原来那是我自己的倒影。
书店老板雅格特对我倒是和颜悦色的。他经常和我约好,让我在三点钟到“金房子”去和他碰头:“到时候我们可以好好谈谈,说不定还能签个协议什么的。”这是什么骗人的鬼话?说实在的,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个“金房子”所在何处。
我处处碰壁,垂头丧气地回到小阁楼里,只有好心的哥哥能给我些许安慰和鼓励。
终于有一天,我时来运转,带回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保王派报纸《观察者》同意让我试试,我可以为这份报纸撰写文章。我为此欣喜万分。可以想见,满怀憧憬的我在为这份报纸撰写第一篇文章的时候,不断斟词酌句,反复推敲。我费尽心机,不敢有一丝马虎,所有的字都写得整整齐齐。我怀揣着这份稿件,来到报社编辑部。编辑读过之后便交付印刷。之后我回到家,大气都不敢出,不停地数着时间,等待刊有自己大作的报纸出现在巴黎的各个报摊上。
这时巴黎突然乱成一团,陷入恐慌之中。原来是某个意大利人意图行刺拿破仑三世[14]。《观察者》也惨遭池鱼之殃,无法逃脱被查封的厄运。奥尔西尼的炸弹没能炸死拿破仑三世,却让我的文章和希望灰飞烟灭。
当时我心如死灰,真想自杀了事。不过我最终没有动手。最后,上苍怜悯我,派出一个出版商将我从痛苦中解救出来。我的救星原来就在托侬大街上,就在我们住所的附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塔尔提在托侬大街上开了一间书店,他自己也是一个文人,写过一些充满浓郁浪漫主义气息的作品,其文笔有如行云流水,赢得了读者的好评。有一天傍晚我在议院旅店附近闲逛,走进了塔尔提的书店。正好塔尔提当天来到店中,就坐在书店的前厅里。我得以和他结识,后来他出版了我的第一部作品《女恋人》。
这本书的书名相当吸引人,销量也还不错。这部作品乃至我本人还引起了报界的注意。现在我的羞涩腼腆已经一扫而空,我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到奥德翁大剧院附近,到各个书店和报摊上查看我的大作销量如何。几天之后,我甚至大着胆子和瓦莱斯攀谈。我的字迹变成了铅字,我的作品终于面世了!
【注释】
[1]拉丁区:巴黎著名的学府区,也是学生抵抗运动和抗议游行的敏感区。
[2]甘必大:法国律师及政治家,资产阶级共和党人,极力反对法兰西第二帝国。
[3]杜伊勒里宫:法国皇宫,此处借指当时法兰西第二帝国政府。
[4]当时出售的书本书页尚未裁开,只有购买之后才能裁开书页慢慢翻阅。
[5]墨洛温王朝:法兰克王国的第一个王朝,存在于公元481—751年间。
[6]奥弗涅:法国中部省份。
[7]狄德罗:法国哲学家及百科全书主编。
[8]丁托列托:意大利画家。
[9]1848年的社会动荡:1848年欧洲卷起革命浪潮,1848年2月发生的法国二月革命是其重要组成部分。在此次运动中,法国人民推翻了法国国王路易·菲利普,建立了法兰西第二共和国。
[10]麦加:伊斯兰教的圣城。
[11]路易·布耶:法国诗人、剧作家。
[12]诺利亚克:法国记者、作家、剧作家。
[13]斯高乐:法国作家、剧作家。
[14]1858年,意大利人费切利·奥尔西尼企图刺杀拿破仑三世,此后拿破仑三世政权采取了更加严厉的国家安全措施,对言论和教育实施更严格的管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