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 念
今天黎明时分,在晨光熹微之时,一阵隆隆鼓声将我惊醒。
在这种时候,在松林深处,怎么会有鼓声传来?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马上跳下床,冲出门外。
四周不见人影,鼓声也平息了。只是在野藤杂树深处,惊起几只麻鹬。它们拍拍翅膀,飞向天际。一阵微风掠过树梢……远处,在阿尔卑斯山的山峦上,出现了一抹金黄。这金黄色越来越浓烈,一轮红日从此处爬上空中,第一缕阳光照亮了磨坊的屋顶。这时,从原野深处又传来了一阵鼓声……
这吵吵闹闹的家伙究竟是谁?怎么会有人在黎明时分跑到松林深处,用隆隆鼓声迎接第一缕阳光?由他去吧,我不想和他计较。我朝四周放眼望去,只见一行行紫色的薰衣草和无边无际的松林一直延伸到路边,可是并没有看到半个人影。或许,这是林中的小精灵在捣鬼。或许,它经过我的磨坊时就在心里琢磨:“这个巴黎人太安静了,明天我奏一曲让他醒醒神,吓唬他一下也好!”或许,它现在正躲在密林深处偷笑呢。
这时又有一阵鼓声传来……住手吧,小精灵。看,你把知了都吵醒了。
那并不是小精灵在作怪,那是古盖·弗朗索瓦斯。他在军营里当鼓手,现在正在此处度假。本地人都亲切地叫他“皮斯托莱”。皮斯托莱在此处没住几天,就开始怀念起军营的生活。他从村里讨来一面鼓,跑到树林中敲鼓。他敲鼓时陶醉地闭上双眼,幻想自己正身处巴黎的军营中。
今天早上,他跑到了磨坊旁的翠绿小坡上,通过鼓声怀念自己的军营生活。他背靠一棵松树,把鼓挂在肩上,兴高采烈地敲着……几只惊慌失措的山鸡从他脚边飞起,四周的野花散发着馥郁的芬芳,可是他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闪亮的蛛网在树杈之间颤抖,网住一缕清晨的阳光;松针从树上簌簌落下,在他的鼓面上欢快地跳舞……可是他对这一切视而不见。他深情地注视着手中飞舞的鼓棒,呆滞的脸上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他已经沉醉其中,而阵阵鼓声把他带回巴黎,带回军营。
在这隆隆鼓声之中,他回想起那漂亮整洁的营房,宽敞的院落,院子中央竖着一面旗帜,整整齐齐的窗户排成一排;他回想起那低矮的拱廊,戴着军帽的士兵,军用饭盒发出的哐啷声在他耳边萦绕……
他回想起回音阵阵的石板阶梯,墙壁雪白的长廊,臭气熏天的宿舍;他回想起擦得铮亮的皮带扣,放面包的搁板,宿舍角落里的一管管鞋油;他回想起小铁床上铺着的灰色军毯,墙边的架子上整齐地摆放着闪闪发亮的步枪……
他回想起在军队里的好时光,回想起那永无止尽的牌局,发黄缺页的旧报纸随意摊放在床上……
他回想起在营部门口站岗的漫漫长夜,回想起那总是漏雨的破旧岗亭,回想起双腿冻僵的感觉;他回想起那气派的马车从他面前驶过,溅了他一身污泥;他回想起永远也做不完的杂务,无休无止的日间操练;他回想起宿舍里里发臭的澡盆,硬邦邦的木质枕头;他回想起在寒冷的清晨出操,在点灯时分披着暮色回营;他回想起让人措手不及、气喘吁吁的夜间集合……
他回想起营房四周的树林,回想起又白又厚的棉手套;他回想起在堡垒中列队行军;他回想起军校的大门,轻佻的妇人,军人俱乐部的喧闹;他回想起小酒店里的苦艾酒,出鞘的军刀;他回想起同袍们打着酒嗝,手捂着胸口,倾吐一个个秘密,讲述一个个催人泪下的故事……
可怜的人啊,继续沉醉在你的回忆中吧!敲鼓吧,用力敲鼓吧!我不想打断你的回忆……而我哪有资格嘲笑这个怀念军营的鼓手?
你在怀念自己的军营,而我则在怀念巴黎。
你任由自己沉醉在对军营的怀念中,而巴黎却在我眼前挥之不去。你通过鼓声怀念军营,而我通过写作怀念巴黎……我们真是不折不扣的普罗旺斯人啊!当我们身处巴黎的时候,我们怀念遥远的阿尔卑斯山,怀念薰衣草的芬芳。当我们回到普罗旺斯乡间,我们又怀念巴黎的一切。回忆中的巴黎和军营,现在又变得可亲可爱了。
小镇传来阵阵钟声,现在已经是早上八点了,皮斯托莱要回去了。他走向树林深处,一直不停地敲着鼓……他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密林之中,可这鼓声并没有停息。我在草地上躺下,心中充满了怀念之情。我身处普罗旺斯的松林之中,听着鼓声渐行渐远,而巴黎的一幕幕又展现在我眼前……
巴黎!巴黎!让人又爱又恨的巴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