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1 出 发
出 发

城堡中突然掀起一阵骚动。一个送信人急匆匆地跑来,用夹杂着普罗旺斯方言的法语给大家带来了一条消息。这条消息是卡玛格的守林人捎来的:这个猎鸟季第一批猎物已经飞来了,数量很多,有鸥鹭和各色水鸟。

我那好心的邻居们纷纷发出邀请,让我和他们一起到卡玛格打猎。在某天凌晨的四五点钟,在熹微的晨光之中,磨拳擦掌的猎人们带上猎枪和干粮,和一群猎狗一起坐上几辆大车,朝阿莱城的码头驶去。在经过磨坊的时候,他们顺带捎上我。我上了车,和一车猎人猎狗继续朝阿莱城进发。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了,空气很干燥,淡绿色的橄榄嫩芽还没冒头,路边的树木大多光秃秃的。橡树的枝干上倒是保留了几张油亮的绿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在宣告寒冬的降临。可是这几片绿叶看上去很不自然,仿佛有人专门往树上粘了几片假叶子。

路两旁的牲畜棚开始热闹起来。现在天空还是将明未明,农家院落中灯火如豆,早起的农人们已经开始忙活了。我们途经蒙特马茹尔修道院的废墟,只见一群睡得迷迷糊糊的海雕在残垣断壁之间拍打着翅膀。尽管天时尚早,波莱村的农妇们已经坐上驴车去赶集了。她们长途跋涉六法里[1],只为了在圣托罗菲姆教堂前占一席之地,售卖她们从山上采摘的草药。

不一会儿,阿莱城低矮的城墙和峥嵘的雉堞映入我们的眼帘。那城墙仿佛是站在小山坡上的武士,雉堞就像武士手中粗壮的长矛,远远望去仿佛一幅中世纪的版画。这精致小巧的城镇可算是法国最美的小镇。我们的马车驶过窄窄的街道,两旁民居的半圆形阳台伸到街道上空,阳台的栏杆上还雕刻着精致的花纹。此外还有几栋摩尔风格的老房子。那房子黑黝黝的,屋檐低矮,尖顶窄门,颇有几分哥特建筑的韵味。我看着这些古老的建筑,只觉得自己回到了中世纪。

现在时候尚早,大部分阿莱城的居民还没起身,不过罗讷河码头已经很热闹了。前往卡玛格的渡轮在码头边随波飘荡,准备启航。我们去到码头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一群人。佃农们穿着红色哔叽布制成的短袄,还有一些来自拉罗屈埃特的年轻农妇,她们正打算到罗讷河边的农庄找点活干。这群农妇们披着褐色的斗篷,借此抵挡清晨的寒气。她们头上戴着高高的阿莱式发饰,把自己的脸衬得小巧玲珑。她们微微昂起头,整个人更添几分妩媚。这群农妇有说有笑,说话时总喜欢踮起脚,仿佛这样才能让所有人听清她们说的话。

我们一群人上了渡轮。铃响了,渡轮离开码头,向前驶去。罗讷河波涛汹涌,小船的螺旋桨威力不小,而河上的狂风也助我们一臂之力。两岸的景物飞也似的倒退。罗讷河的一边是干旱崎岖的克罗平原,另一边是卡玛格。卡玛格这边绿油油的,草地和长满芦苇的沼泽一直延伸到海边,看上去无比滋润。

中世纪时阿莱曾是一个小王国,以前罗讷河的水手把这条河的右岸和左岸分别称为“帝国”和“王国”,直到现在水手们还沿用古时的称谓。渡轮不时在“帝国”或“王国”靠岸,凡停靠之处皆可看到一处绿树掩映的农庄。佃农们拿起他们的工具,农妇们提起篮子,熟练地走下船板上了岸。随着渡轮停靠的次数增多,船上也越来越空。当我们在马斯德吉拉德码头上岸的时候,船上几乎空无一人了。

马斯德吉拉德是一处古老的农庄,原属于巴本塔纳地区的一个贵族。我们走进农庄,等待猎区负责接待的守林人。在厨房里,农场雇工们围坐在一张大桌子周围,他们不苟言笑,一言不发,慢吞吞地吃着早饭。农妇们忙进忙出,把早饭端到桌上供男人们享用,而她们自己则要等到男人们吃饱喝足后才能上桌吃点残羹冷炙。

不一会儿,守林人推着一架小车出现了。这个守林人一看就是詹姆斯·费尼莫尔·库珀[2]笔下的人物。他知道如何在森林中布设陷阱,如何在小河里撒网捕鱼。在晨光熹微的黎明,在暮色四合的黄昏,人们总能看到他匍匐在芦苇丛中等着猎物靠近,或是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叶小舟中等着鱼儿上钩。当地人把他叫作“神出鬼没的潜伏者”。他神情专注,极少说话。或许,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凝神屏息地等待猎物上钩,因此造就了他这种沉默寡言的秉性。我们把猎枪干粮放在他的手推车上,一群人跟在他身边缓步而行。这个喜好沉默的守林人倒也开口和我们东聊西扯。从他的口中,我们得知这群猎物的数量和栖息地。不知不觉之中,我们一行人融入了野外的景物之中。

肥沃的田野慢慢消失,一片荒野呈现在我们面前。在草地和沼泽之间,潺潺流水欢快地奔腾而过,水中长满了各种水草。远远望去,芦苇和柽柳丛生之处仿佛一个个绿色的小岛。这里并没有大树,延绵不断的平原在我们面前舒展开来。远处有几间畜棚,那斜斜的棚顶几乎碰到地面。羊群在这片草原上悠然自得地啃着青草。有的羊在草地上打滚,有的羊围在牧羊人周围,牧羊人那红色的斗篷在这无边无际的草原中尤为显眼。这些羊群和牧人成为了草原上的点缀。头上浩渺高远的苍空,四周一望无际的平原,使这羊群和牧人看起来如此渺小,如此微不足道。我恍惚觉得自己身处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那羊群、牧人、畜棚和丛丛灌木便是大海卷起的浪花。一种孤独感和渺小感油然而生。当我迎风而立,这种感觉尤为强烈。狂风仿佛一把巨大的熨斗,把草原上的一切熨得平整服帖。在狂风之中,整片草原显得更开阔了。几丛低矮的灌木被吹得东倒西歪,仿佛在向狂风鞠躬,又像是随时准备逃跑。如果它们真长脚的话,或许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