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里亚纳掠影
亲爱的读者,这回我要带你离开我的磨坊,暂时告别铃鼓声声,告别永不疲倦的鸣蝉,去到千里之外的一个阿尔及利亚[1]小镇,去领略那里的风光。
这是一个阴郁的周日,天空晦暗,山雨欲来,茫茫雨雾笼罩着扎卡山的山峦。我坐在密里亚纳一个小旅馆的房间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百无聊赖地消磨时光。好心的旅馆老板怕我闷得慌,将所有藏书拿出来任我翻阅。我发现一本详细的旅店住客记录,几本保尔·德·科克的小说,此外还有一本残缺不全的蒙田文集。我拿起蒙田文集,随手翻了几页,正好翻到波蒂埃之死这一篇。我再次读完这篇脍炙人口的文章,我的心情愈发沉重,整个人也愈发恍惚。
几滴雨水落了下来,打在布满尘土的窗台上。或许,去年雨季过后,灰尘就开始在这窗台上聚积,越积越厚。孤零零的雨点落在这厚厚的尘土之中,几颗湿润的星星从灰尘中冒了出来。我呆呆地看着这尘土中的星星,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手中的书也在不知不觉中滑落……
小镇的大钟敲响了,这是下午两点的报时声。小镇的钟楼正建在一座穆斯林圣祠的顶上,我从旅店房间的窗口正好能看到那座圣祠的一段白墙。这古老而不幸的圣祠啊!法国人来到此处之后,在穆斯林肃穆庄严的建筑群中建起了自己的钟楼。现在,这座鹊巢鸠占的钟楼敲响了下午两点的钟声,而远近各处的基督教教堂也陆续敲响了晚祷的钟声。那钟声余音袅袅,挥之不去。可是在三十年前,谁能预见这一切呢?
在房间的一角,一只蜘蛛正在吐丝结网。我想起有人说哲学家就像蜘蛛,妄图用思想的蛛丝网住整个世界……整个房间更显压抑,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打算出去走走。
我走到小镇的广场。尽管刚刚下过雨,广场上却颇为热闹。原来那是法军第三师的军乐团在进行练习,他们的总指挥就站在人群中央。这个师的总部座落在广场旁边。一名准将从总部大楼的窗口探出头来,朝广场上张望,在他身边簇拥着一群花里胡哨的女子。小镇的区长挽着治安法官,在广场上来回踱步。此外还有五六个阿拉伯男孩。他们光着膀子,在广场的一角打弹子,还不时地大呼小叫。一个衣衫褴褛的犹太人在广场上游荡。他脸上流露出恍然若失的神情,仿佛在寻找什么。或许,他在追寻昨日失落于此的一缕阳光,可惜却遍寻不着。这时军乐团的指挥大声喊道:“一、二、三!开始!”军乐团开始演奏一支塔莱克西的马祖卡舞曲。这支曲子听起来很耳熟。去年我在巴黎的时候,经常听到有人在我窗外用风琴演奏这支曲子,直听得我耳朵起茧。可是今天这早已听得腻烦的曲子却让我感触至深,热泪盈眶。
军乐团的年轻人们眼睛紧盯着乐谱,整个人沉浸在音乐之中,心里所想的只是跟上节拍。在乐器的一端伸出一个小小的铜夹子,写着乐谱的小纸片就夹在这铜夹子上。他们心无旁骛地盯着这张小纸片,不受世事纷扰,自顾自地演奏乐曲。他们看上去是多么幸福啊!不过,他们从不演奏法国国歌,以免勾起自己的思乡之情。可惜我没有欣赏音乐的天分,只听了一会儿便觉太过吵闹。我转身离开了。
在这样一个阴郁的周日午后,我能上哪儿去消磨时光呢?我突然想到,奥马尔的店总是开着的,我不妨到他那儿坐坐。
奥马尔开了一间小店,可他绝不是普普通通的店主。他有贵族血统,他的父亲原是阿尔及利亚的总督,后来被土耳其士兵杀害了。父亲死后,奥马尔带着亲爱的母亲,流亡到密里亚纳。他以开明贵族的身份在这里住了好几年。他的豪华宅邸座落在橘林深处,四周流水潺潺。他养了许多猎狗、猎鹰和骏马,还有成群的妻妾。后来法国人打过来了。开始时奥马尔与本地人的酋长亚波戴尔卡特结盟,一起对抗法国人。可是后来他和酋长闹得不欢而散,接着又倒向法国。那酋长趁奥马尔离开密里亚纳时洗劫了他的家园。酋长带着大队人马,将奥马尔家的橘林夷为平地,抢走了奥马尔的骏马和妻妾,还杀害了他的母亲。这可怜的老妇人被一个大箱子的箱盖夹断了颈脖……奥马尔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怒不可遏,他心中的仇恨熊熊燃烧。他马上加入法国军队,与亚波戴尔卡特酋长作战。在这场战争之中,他成为法国军队中最优秀、最勇猛的斗士。战争结束后,奥马尔回到密里亚纳。时至今日,如果有人不知好歹,在他面前提到亚波戴尔卡特的名字,他还是会脸色煞白,眼露凶光。
奥马尔已经年过花甲。他以前患过天花,脸上留下点点瘢痕。尽管如此,他还算得上是一个美男子。他的眼睫毛长长的,一双眼睛勾魂摄魄,脸上时常挂着迷人的微笑。他在举手投足之间都流露出皇族的气派。战争几乎让他倾家荡产,目前他手中只剩下谢利夫平原的一处农庄和密里亚纳的一处房产。现在他和三个儿子住在密里亚纳,父子四人过着小康的生活。当地的土著头目对奥马尔敬重有加。当地人如果发生矛盾和纷争,都乐意请奥马尔来主持公道,而奥马尔的结论也带有几分法律裁决的意味。奥马尔在自家房子隔壁开了一间小店,小店的门正对着街道,店里的陈设颇为简陋。墙壁刚刚用石灰水刷白,铺子里摆着一圈木质长凳,上面搁着几个坐垫,随意摆着几根长烟斗,地上还放着两个火盆。奥马尔很少出门。他每天下午都坐在这小店里,接见来访者,为他们主持公道。他看上去仿佛一个坐在小店里的所罗门王[2]。
今天正好是周日,奥马尔的小店里挤满了人。十来个土著头目穿着长袍,围成一圈,蹲坐在墙边。他们手里都拿着长长的烟杆,手边放着一个精致的咖啡杯。我的出现并没有惊动他们。奥马尔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当我走进门的时候,他对我粲然一笑,算是和我打了个招呼。他指指身边的黄色丝质坐垫,示意我坐下,然后又朝我做了个保持安静的手势。
原来他正在处理一起纠纷。当地的贝尼苏格苏族头目和一个犹太人因一小块土地发生了争执。双方打算让奥马尔主持公道,解决他们的纷争。他们计划好在今天会面,还约好要带上各自的见证人。可是那犹太人临时变卦,他没有带上自己的证人,而是孤身一人前来。他说自己不想麻烦奥马尔了,转而交由本地法国殖民政府的治安法官来处理此事。我定睛一看,原来这犹太人我也曾见过。当时我在广场上看到他恍然若失,还以为他在追寻失落的阳光呢。我进门时所见到的正好是这个犹太人变卦反悔的一幕。
这个苍老的犹太人胡子花白,身上穿着一件褐色的外套,脚上套着蓝色的袜子,头上戴顶丝绒小帽。他抬眼看看天,不时转动一下眼珠,眼里流露出哀求的神色。他双膝跪下,低下头去亲吻奥马尔的脚。他双手交握,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只见他不停地做着手势,不时用蹩脚的法语提到“值安法贯(治安法官)”。虽然我不懂阿拉伯语,但我大概能猜得出他在说:“我并不是信不过奥马尔。我们都知道,奥马尔是公正贤明的,奥马尔的智慧无人能及。可是……我觉得让‘值安法贯’来处理这事更合适……”
其他人无动于衷地听着,冷漠之中还夹杂着不满和嫌恶。阿拉伯人一贯如此:无论发生什么事,他们总是不动声色。我看向奥马尔。只见他悠然自得地坐在丝绒坐垫上,完全无视这个老犹太人。他手里拿着一本琥珀色封皮的经书,放到唇边,脸上还挂着一丝冷笑。犹太人还在不停地诉说哀求,这时听众中突然爆出一句“见鬼”,打断了他的话。犹太人被吓了一跳,所有人都为之一怔。原来那是一个西班牙殖民者,他是贝尼苏格苏族头目请来的证人。众人还没有醒过神来,那西班牙人就跳将出来,指着犹太人的鼻子,用各种粗俗的语言破口大骂,实在是有辱清听。他在骂人的时候还不时夹杂着几句不堪入耳的法语。奥马尔的一个儿子是听得懂法语的。他突然变得满脸通红,一脸尴尬地跑出门外。按照阿拉伯人的习俗,当着自己父亲的面听到无礼粗俗的话语是为人子女必须避免的事,奥马尔的儿子无法让这个西班牙人闭嘴,所以只好匆匆离席。其他听众依旧一言不发,奥马尔的脸上还挂着一丝冷笑。这时那老犹太人爬了起来。他吓得发抖,一步步朝门口退去,嘴里还在不停念叨着“值安法贯”。犹太人已经出了门,走到街上,可是那西班牙人却不依不饶。他冲出去揪住那犹太人,照着他的脸就是两个耳光。老犹太人双膝着地,拼命用手护住自己的脸。那西班牙人大概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火,他并没有穷追猛打,而是转身走进奥马尔的店铺。
一旦那西班牙人走进店铺,那犹太人便觉得自己安全了。他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周围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闲人。围观的人群中有马耳他人、米诺卡人、黑人和阿拉伯人。尽管他们的肤色和族裔各不相同,可是有一点却是一样的。这些人对犹太人怀有敌意,看到一个犹太佬被人痛揍一顿他们再高兴不过了。迟疑了片刻之后,那老犹太人揪住一个阿拉伯人的长袍:“老伯,你刚才看到了吧!那个基督徒打我……你看到了……我要让人给我主持公道!做我的见证人吧,求求你帮我做证吧……”
可是那阿拉伯人急忙甩开犹太人的手,把他推到一边。不,不,他什么都没看见,他什么都不知道。刚才他根本就没有看过来……
可怜的老犹太人转向一个身材魁梧的黑人:“小哥,你刚才看到了吧,你看到那基督徒打我了吧……”
那黑人也不愿惹祸上身。他不停地剥着手里的无花果,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转身离开了。看来他也不愿做犹太人的证人。可怜的犹太人看向其他人。一个小个子的马耳他人站在人群中,他戴着一顶软帽,软帽下边两个黑不溜秋的眼珠正不怀好意地打转。基督徒打犹太人?不,他没有看到这一幕。在他身边站着一个满脸尘土的米诺卡女人,她头上顶着一个装满石榴的篮子,不停地咯咯傻笑。不过说到打人的事,她可是一问三不知。她傻笑着跑开了……
那老犹太人可怜巴巴地求人为他做证,可是没人愿意蹚这趟浑水。老犹太人急得团团转,这时他看到两个犹太人一脸懊丧地沿着墙边走过。那老犹太人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快!快!帮帮我!帮我去找代理人!陪我去见‘值安法贯’!……你们刚才看到了,是吧?你们看到那个基督徒殴打一个老人,对吧?……”
老犹太人最后找到人帮他做证了吗?唉,我实在是不敢奢望。
我走回奥马尔的店铺。店里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听差跑来跑去,为所有人斟茶点烟。坐在席间的众人有说有笑,看到一个犹太佬被人痛揍一顿可真是开心啊!小店里烟雾缭绕,人声喧嚣。可我还是记挂着那个可怜的犹太人:他到底怎样了?他的同胞会为他出头讨回公道吗?我想跑到犹太人的聚居区去看个究竟。我偷偷地溜出店门,这时热情好客的奥马尔在我身后大声叫道:“都德先生,待会儿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吧!”
我向他表示谢意,接受了他的邀请。之后我走出小店,朝犹太人聚居区走去。当我去到那儿的时候,犹太人聚居区里简直闹翻了天。看来所有人都知道老犹太人挨打的事,绣匠、裁缝、鞋匠……所有犹太人都暂时抛下自己的生意,走上街头。男人们头戴丝绒小帽,脚上套着蓝色的羊毛袜。他们围在一起,激动地指手画脚。女人们大多脸色苍白,体态臃肿。她们头上缠着黑纱,穿着窄窄的衣服,前襟还用金线绣着花,看上去无甚可称道之处。她们在三五成群的男人之间窜来窜去,大呼小叫。我去到时,正好看到这情绪激动的人群掀起一阵骚动。所有人都大声呼喊,相互推挤。那可怜的老犹太人由两个人搀着,人群在他面前突然分成两半,给这位受难的英雄让路。所有人都在七嘴八舌地叫嚷着:“报仇!报仇!我们要为犹太人讨回公道!别怕,正义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一个相貌丑陋的老侏儒正站在我身边,他身上散发着柏油和旧皮革的臭气。他小心翼翼地挨近我,深深叹了口气:“先生,您瞧见了吧?您看到我们犹太人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了吧。唉,他可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可那些人对他毫不留情。他这回可遭罪喽!看样子,他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了。”
他说得没错。那可怜的老犹太人两眼无神,一脸憔悴,看上去半死不活的,任由两名族人搀着,几乎迈不动步。看样子只有讨回公道才能让他恢复元气。他并没有马上找医生来看看伤势,而是急着去找代理人为他摆平这件事。
在阿尔及利亚,代理人多如过江之鲫。在这里要成为一名代理人既不需要经过任何培训和考试,也不用提供担保人。此处的代理人就相当于巴黎的律师。这是一个很不错的职业,只要会说几句法语、西班牙语和阿拉伯语,再往手提包中塞一本法典,任何人都能成为代理人。不过话说回来,代理人要懂得如何据理力争,懂得如何无理狡辩,因此也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当代理人的。
在这里,代理人所肩负的职责多种多样:他既是法律顾问又是中间人,既是鉴定专家又是翻译,既是警察又是记账员,既是律师又是货币兑换商……代理人样样精通,活脱脱一个莫里哀笔下的雅克[3]。只不过阿尔巴贡只有一个雅克,而在阿尔及利亚这片法属殖民地上,多才多艺的代理人遍地都是。在密里亚纳,代理人更是多如牛毛,随随便便就能找出几十上百个。这些代理人大多不肯浪费钱来租一间办公室,他们的办公地点通常设在广场边的咖啡馆里。在这些烟雾缭绕、热气暄腾的咖啡馆中,代理人们品尝着甜点和美酒,在谈笑之中为客户们出出主意。当然,这样的咨询服务可是要收费的。
我看到那老犹太人一脸严肃地朝咖啡馆走去,两名族人跟在他身后。我转身离开了,实在不知后事如何。
我离开了犹太人聚居区四处闲逛,正好路过阿拉伯人办事处。这是一栋简陋的建筑,盖着灰石板的屋顶上还插着一面法国国旗,看上去就像法国某个小城镇的市政厅。我有一个熟人在此处当翻译。我打算去找他,和他一起抽抽烟聊聊天,借此消磨这个阴郁的周日。
我走进办事处的院子,只见十五六个衣衫褴褛的阿拉伯人蹲在墙边,整个院子仿佛成了一个露天的接见厅。尽管是在户外,我还是闻到一股强烈的臭味。我快步走过院子。我那当翻译的朋友正被两个阿拉伯人缠得脱不开身。那两个阿拉伯人身材魁梧,身上只披着一条脏兮兮的毯子。他们激动地手舞足蹈,大声叫嚷,似乎在说什么念珠被盗的事情。我找个地方坐下,等着我的朋友处理完这事。我的朋友是个英俊小伙儿,他一头金发,肤色白皙,身材颀长。今天他穿着一身天蓝色的制服,配上黑色的饰带和金闪闪的纽扣,看上去真是一表人才。他能说多种语言,讲起话来滔滔不绝。他与欧内斯特·勒南[4]有一面之缘,他本人也或多或少受到了怀疑主义的影响。他经历了许许多多千奇百怪的事。他擅长各种体育运动,无论是在阿拉伯人的帐篷里还是在区长的晚宴上,他都如鱼得水,逍遥自在。他不仅跳舞跳得好,还精通厨艺。他来自巴黎,和我是同一类人。他总是衣冠楚楚,仪态万千,女人们都对他芳心暗许。在当地唯一能和他抢风头的是阿拉伯人办事处的一个警卫。那名警卫新近从兵营里调来,他总是穿着制作精美的制服,脚上的护足套上还装饰着珠母贝纽扣,让其他士兵艳羡不已,望尘莫及。我的朋友现在是阿拉伯办事处的工作人员了,因此他也用不着再到兵营里服役。他每天都将自己的头发精心梳理一番,戴上洁白的手套,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大公文包,有事没事总在街上到处闲逛。他代表着殖民政府的权威,当地土著对他是又爱又怕。
那两个阿拉伯人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看来这个念珠被窃案件一时半会儿是无法了结的了。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站起来,朝院门走去。
这时院子里却掀起了一阵骚动。只见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阿拉伯人站在院子中央,所有人都簇拥在他周围。这个阿拉伯人身材魁梧,苍白的脸上流露出自豪的神色。据说在一周前,这个人曾在扎卡山上与一只豹子搏斗。豹子最终被打死了,可是他的胳膊也被咬断了。每天早晚他都要来阿拉伯人办事处清理伤口。只要他一出现,院子里的阿拉伯人就会围上去,要他再讲一遍和豹子搏斗的故事。他用缓慢而深沉的语调叙说着自己的故事,还不时揭开长袍向众人展示他的残肢。我远远地望去,只见他的断臂固定在胸前,那绷带上还染着斑斑血迹。
我转身出了门,来到街上。这时却突然下起雨来。刹那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我慌不择路,急急忙忙地跑到一个门洞里躲雨。我跑进去之后才发现这是一个摩尔风格的院落,院子的拱门下挤满了波西米亚人。这个院子紧挨着清真寺,现在成了贫苦穆斯林的避难所,大家都管这里叫作“济贫院”。
几条满身跳蚤的大猎狗突然冒了出来。这些瘦骨嶙峋的动物伸长舌头,在我脚边转来转去。我没有跟任何人搭话,只是背靠着门洞中的柱子,拼命装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门廊外,雨点毫不留情地敲打着石板路,一群波希米亚人无动于衷地躺在我周围。离我不远处是一个年轻女子,长相还过得去。她的胸部和大腿裸露在外,手腕和脚踝上套着粗粗的镯子。她把一个孩子抱在胸前喂奶。那孩子身无寸缕,全身皮肤红得发黑。那女子一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在舂麦子。她用鼻音哼唱着单调的歌谣。那歌谣来来去去只有三个音,却让听者产生无名的忧伤。不时有一阵狂风夹杂着雨点袭来,打湿了女子的手臂和她怀中的孩子。可是那女子却无动于衷。她把孩子抱在胸前,不停地哼唱,不停地舂麦子,仿佛狂风暴雨都与她无关。
雨势渐渐变小。我趁这个机会赶紧离开了济贫院,朝奥马尔家走去。我记起他曾邀请我到他家吃晚饭,再不去就要迟到了……穿过广场的时候,我又见到了那个老犹太人。只见一个代理人模样的年轻人搀着他,两名族人兴高采烈地跟在后面,还有一群粗鲁的犹太小孩围在他周围。所有人脸上都喜气洋洋。老犹太人已经找到代理人帮他打官司了,他准备提出两千法郎的赔偿要求。
在奥马尔家等待我的是一顿丰盛的晚宴。奥马尔家的饭厅正对着一个摩尔风格的庭院,里面有两三座喷泉,坐在饭厅中能听到悦耳的潺潺流水声。那是一顿土耳其式的盛宴,其中的重头戏是杏仁焖鸡、香草馅饼和炖水鱼。虽说这些菜肴过于油腻,仍不失为美味佳肴。饭后甜点是蜜汁饼干,喝的酒水就只有香槟酒。虽说穆斯林教义中有禁酒这一条,奥马尔还是喝了几口。他喝酒的时候,他身旁的仆人转过身去,假装没看见。吃过晚饭之后,客人们走进一间小客厅,喝喝咖啡抽抽烟,再吃上几颗蜜饯。这间小客厅里疏疏落落地摆放着几件家具:一张矮沙发摆在正中,几张席子铺在地上,一张高高的大床放在墙边,床上放着几个红色绣金坐垫。墙上挂着一幅土耳其风格的画作,那上面画的是某个土耳其海军上将的丰功伟绩。土耳其画家习惯画一张画只用一种颜色,这整幅画都是绿色的。画上的海洋、天空、船只乃至海军上将本人都沉浸在一片深沉的绿色之中……阿拉伯客人早早就告辞了。我喝完一杯咖啡,抽完一支烟,之后我也站起来向主人道别,离开了奥马尔的家。
我该如何打发这漫漫长夜呢?驻扎在当地的骑兵团还没有吹响熄灯号,现在上床就寝还为时过早。况且奥马尔家的丰盛晚宴还在我的肚子里不停翻滚,他家的豪华摆设还在我眼前不停晃动,我怎能睡得着呢?……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当地剧院的门口。既然如此,我不妨进去看一看。
密里亚纳的剧院原本是个卖皮毛的店铺。剧院经理在接手之后把这里修整一新,建起了简陋的舞台和观众席。剧院里用来照明的是一排油灯,在幕间休息的时候还要叫人上去添油。大厅里的观众席没有椅子,一般观众只好站着欣赏演出。靠近舞台的地方放着几张硬邦邦的长凳,那是专门为乐团成员备下的。在大堂后面有一圈包厢,里面放着几张竹椅,是整个剧院里最豪华的所在。大厅外边是一条长廊,里面光秃秃的,连木地板都没有铺上,跟外头的大街没什么两样。
我走进剧院大厅的时候,表演已经开始了。台上的男演员都是业余的,好在他们都经历了一些人生的风霜,对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并不陌生,演技还不至于太糟糕。这些男演员大多是当地军队中的士兵,他们的战友们以他们为荣,每个晚上都来为他们捧场助威。
至于那些女演员呢……小地方的女演员总是一个样的:她们装腔作势,矫揉造作,不是演得干巴巴就是演得过火。我浏览了一下当晚的节目简报,其中有两个年轻的犹太女演员倒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们的父母也站在观众席里,看得如痴如醉。当时一个名叫蕾切尔的以色列女演员在东方的犹太人中很有名,她获得成功的传奇故事已经深入人心。看来这两个犹太女演员的父母也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在舞台上有一番作为。
可是这两个刚出道的犹太女演员却让我大失所望。她们脸上敷着厚厚的脂粉,怯生生地站在舞台一角。这两个可怜的女孩僵硬死板,看上去极不自然。她们穿着袒胸露臂的戏装,冷得发抖,羞得抬不起头,看上去既可笑又可怜。她们两只眼睛空洞地望着观众,不时喃喃地念上一句台词,看来她们对这剧本和台词也是一知半解。
我走出剧院,走到广场上。我听到在阴暗处有争执声和打斗声,看来又是哪个马耳他人一言不合拔刀相向……我沿着城墙边朝小旅店走去。阵阵夜风掠过平原,带来了橘树的芬芳和松柏的清香。这是一个温暖怡人的夜晚,空气清新,夜空澄澈。一堆阴森森的废墟矗立在大路的尽头。那是一座清真寺的遗址,现在只余残垣断壁。在阿拉伯人看来,这段断壁也是神圣的。每天都有阿拉伯妇人来这里许愿还愿,奉上各种祭品。他们奉上长袍和帐篷的碎片、系着银丝的红色发辫……这些祭品被悬空系在一根绳子上,在淡淡的月光中随着夜风翩翩起舞。
【注释】
[1]在都德生活的时代,阿尔及利亚是法国的殖民地。
[2]所罗门王:《圣经》中一位富有智慧、为人主持公道的以色列国王。
[3]雅克:莫里哀的喜剧《吝啬鬼》中的角色。雅克是一个身兼多职的仆人,为吝啬鬼阿尔巴贡服务。
[4]欧内斯特·勒南:法国哲学家和历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