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关于橘子的遐思
关于橘子的遐思

在巴黎,橘子总是带有一丝愁苦的况味。在雨雾迷蒙的冬日午后,在人行道边摆放着一架架小手推车。一盏昏暗的油灯照亮了手推车中包着红纸的橘子。那些果子看上去蔫巴巴的,仿佛刚被严霜打落在地。这些橘子仿佛漂泊天涯的游子,无意间流落到某个巴黎人手中。那金黄的外皮,馥郁的芬芳,都染上了一丝异乡的风味。一个小贩站在小推车旁,声嘶力竭地叫道:“瓦伦西亚的橘子!两个苏[1]一个!”这单调的叫卖声很快就湮没在巴黎街道的辚辚马车声之中。

对于大多数巴黎人来说,橘子看上去平平无奇。橘子通体滚圆,果蒂上还残留着一抹绿色,可是巴黎人看到这来自远方的果子,想到的只是美味的零食和甜点。这些橘子大多裹着皱巴巴的红纸,最后出现在巴黎人的餐桌上。这进一步加深了他们的错误印象。一月里,成千上万的橘子涌入巴黎。在烟尘滚滚的大街上,在泥泞肮脏的下水道中,橘子皮随处可见。那时节,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中,橘子无处不在。店主们精心挑选出最好的橘子,经过一番打扮之后放置在商店的橱窗里;小贩在监狱和医院的门口叫卖橘子;在路边小摊上,橘子出现在一堆堆苹果和点心之间;在舞会入口处,在街头表演四周,都可以见到橘子的影子。仿佛一株无形的橘子树在巴黎上空摇晃了一下枝干,降下了一阵橘子雨。这橘子的芬芳最终与巴黎煤气街灯的气味、破旧小提琴发出的咿呀声以及剧院里的脂粉香气融为一体。

橘子树如何在那遥远的乡间生长,如何挂满金黄色的累累硕果……这一切已经被巴黎人遗忘了。他们看到的只是成箱成箱的橘子。至于橘子树,他们倒也见过。橘子树被修剪得不成样子,在温室里捂上一个冬天,只为到夏日时节能在公园里亮亮相。这大概就是巴黎人对橘子的全部印象了。

要想真正了解橘子,就得去到橘子的原产地看看。在盛产橘子的巴雷阿瑞克、萨丁岛、科西嘉和阿尔及利亚,在地中海沿岸湛蓝的天空下,在那温暖的阳光中,你可以看到茁壮的橘子树随风摇曳,看到洁白的橘子花开满枝头,看到橘子树挂上累累硕果。在我心中,关于橘子的美妙回忆来自卜利达[2]山口附近的一座小橘园。那里的景象美得无法描画。橘子树伸出一条条粗壮的枝条,枝条上长满一簇簇绿得发黑的叶子。金黄色的橘子挂在枝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空气中弥漫着橘子的芬芳,即使是香花也无法与之媲美。在繁茂枝叶的缝隙中,可以看到小镇的一截城墙,看到清真寺的尖顶和圣祠的圆顶。远处是延绵不断的阿特拉斯山,山脚下还残留着一抹绿色,山顶却被终年不化的冰雪所覆盖。彤云在山巅翻滚,不时洒下几片雪花。

我在卜利达逗留期间看到了三十年一遇的奇景。一天晚上,阿特拉斯山顶的雪云悄悄地光临这个宁静的小镇。当人们从梦中醒来,一个银装素裹的小镇便呈现在大家眼前。在清澈纯净的空气中,朵朵雪花随风飞舞,如飘羽,如柳絮。雪中的橘园更是难得一见的美景,只见厚重的橘叶托着白雪,仿佛一个个漆盘盛着雪糕;蒙着一层霜花的橘子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犹如金子在薄纱之下闪闪发光。所有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如同雾里看花。

不过,在我关于橘子的记忆中,最难忘的记忆与巴比加格里亚一处橘园有关。这座大橘园位于阿雅克肖附近。在最炎热的季节里,我时常在这橘园中小憩。这里的橘树更高更大,树与树之间的距离更宽。果园周围有一道树篱,树篱外是一条乡间小道,远处便是蔚蓝的大海。橘树繁茂的枝叶越过树篱,伸到小道上空。橘树在风中摇曳,有的枝头开满似锦繁花,有的已经挂上累累硕果,怡人的芬芳在四周浮动。不时有一只成熟的橘子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我伸手将那橘子捡起,把它握在掌中。这个果园种的都是上乘的橘子,成熟的果肉红得发紫,真是无上的美味!橘子树的枝叶间露出一块块眩目的蓝色,那是远处的大海被繁茂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海上升起一缕薄雾,碧蓝的海水在雾气之中荡漾。海浪的吟哦让人生出如坐舟中的错觉,那温柔的涛声令人昏昏欲睡。美味的橘子、沉寂的果园和深沉的涛声融为一体,橘树在灼人的烈日下散发出迷人的芬芳。在这巴比加格里亚的橘园中,我不知不觉地步入梦乡。在这里,美好的时光宛如流水,在睡梦之中缓缓流逝。

有一次,阵阵鼓声将我从梦中惊醒。原来那是本地军乐团的孩子们在果园外练习曲目。透过树篱的缝隙,我可以看到他们腰间小鼓的铜饰,看到他们穿着的红色长裤,看到裤子上方的白腰围。头顶烈日灼人,乡间小道热气腾腾。这些可怜的孩子跑到路边,想在树篱旁寻觅一片荫凉。他们站在果园旁练习演奏,直练得汗流浃背。我尽力摆脱昏沉的睡意,挣扎着从将眠未眠的状态中醒过来。我随手摘下几个金黄的橘子,从树篱的破洞中朝这些孩子扔去。一个孩子被我扔出的橘子砸中了。他停了下来,迷惑不解地四处张望,想要看看是谁在捣鬼。一番寻觅无果之后,他捡起地上的橘子,皮都没剥就直接送到嘴里,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在这个橘园旁边,有一个小小的院子,离橘园只有一墙之隔。在这个意大利式样的庭院中,有一条细沙铺就的小路,路的两旁种着几棵绿油油的黄杨树。院子的入口处有两棵雪松,为这座小院增添了一丝法国南部的田园风味。在院子深处,有一座白色的平房,屋顶上开有天窗。我原以为这是一户农家的院子,可仔细一瞧,我才发现那平房的屋顶上竖着十字架,四周的石头上刻着难以辨识的铭文。我这才醒悟,原来这里是科西嘉某个家族的墓园。这样的墓园在阿雅克肖一带并不少见,墓园比较开阔,一个孤零零的墓室立在中央,小小的花园环绕四周。周日的时候,家族的亲友们可以前去扫墓,看望逝去的亲人。与城市里乱糟糟的公墓相比,这样的小墓园少了几分阴森的气息。在这里,逝者们的长眠不易受到惊扰,只有亲友们的脚步声打破那无边的沉寂。

这个小墓园里还有一个年老的守墓人。我时常看到他小心翼翼地修剪树木,打扫庭院,给花草浇水,清理凋零的花朵。等到日暮时分,他便打开墓室的门,把铁锹、竹耙、大水桶等工具放进去。老守墓人轻轻地锁上墓室的门,他一举一动之中都流露出守墓人的敬意与虔诚,仿佛怕将逝者从长眠中惊醒。在一片安详肃穆之中,这座小墓园自得其所,既没有给他人心头蒙上一层阴影,也没有惊扰这宁静的小镇。头顶的蓝天似乎变得更加浩渺高远,远处的涛声听起来愈发温柔深沉。在这熙熙攘攘的人世一角,不知名的逝者在自然的怀抱中长眠,而这小小的墓园也为周围的美景添上一抹永恒肃穆的色彩。

【注释】

[1]苏:法国中世纪货币单位。

[2]卜利达:阿尔及利亚北部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