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米斯特拉尔
[1]
上个星期天的早晨,天空阴沉沉的,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我一觉醒来,还以为自己身处巴黎的蒙马特区。这天气又冷又湿,着实让人讨厌,即使是我的磨坊也染上了一丝凄凉的况味。在这冰冷的雨天里,我实在不想独自一人在磨坊里消磨时光。这时我想起米斯特拉尔就住在马雅纳小镇,距离我的磨坊只有几里之遥。我只想四处走走,好冲淡这雨天带来的阴郁。于是我决定走上几里路去拜访这位伟大的诗人。
我拿起手杖,带上一本《蒙田文集》,披上一件雨披,朝马雅纳走去。
生活在普罗旺斯的乡民们都是虔诚的信徒,大多数人在礼拜日是不工作的。田野里空无一人,农庄大门紧闭,留在家中的看门狗心有不甘地狺吠。在乡间小道上,不时能看见一辆马车,车上还披着湿漉漉的油布。一个披着斗篷的老妇悄无声息地走过,仿佛落叶轻轻拂过大地。毛驴和骡子也被人们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只见它们额头上缀着红绒球,背上放着蓝白相间的草编坐鞍,脖子下挂着铃铛,拉着一车乡民去做弥撒。远处的小河中泛着一叶渔舟,一个渔民正在撒网……
大雨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凛冽的寒风削过我的脸庞。在这样的风雨之中,边走边看书实在是一种奢望。我一口气走了三个小时,终于看到了马雅纳的柏树林。马雅纳就处于柏树林的环抱之中,即使是狂风来袭也奈何不了这个宁静的小镇。
小镇的街道空无一人,所有人都上教堂做弥撒去了。教堂里传出阵阵悠扬的管风琴声。透过教堂的彩色玻璃窗,我还能看到点点摇曳的烛光。米斯特拉尔的家在小镇的另一头,位于圣蕾米路的尽头。我沿着圣蕾米路一直往前走,诗人的家豁然出现在我面前。那是一栋小小的平房,前面有一个院子。我轻轻地走进院子,没碰到什么人。客厅的门是关着的,但在门的后面,有人不停地踱步,大声吟诵诗句。啊,这声音,这脚步声,我实在是太熟悉了!……
我在墙壁雪白的门廊里站了一会儿。我握住门把手,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怦怦直跳。米斯特拉尔在家,他就在门后面。或许他正在工作,我怎能打扰他呢?再等等吧,等他完成那未完的诗章……我又能怎么办呢?算了吧。我直接走了进去。
巴黎人啊,当米斯特拉尔的作品《米洛依》问世之时,你们或许在沙龙里见过这位诗人。或许,你们对他的印象是一个闯进上流社会的乡下人。你们记住的只是他那土里土气的衣着和硬翻领,还有他那顶可笑的大礼帽。这身土气的装扮和不期而至的名气一样,让米斯特拉尔浑身不自在。你们误以为米斯特拉尔就是这副模样。啊,你们想错了,你们所见到的并不是真正的米斯特拉尔。
真正的米斯特拉尔就在我的眼前,就在这周日上午宁静的小镇里,就在那栋小平房的客厅里。他戴着一顶轻软的贝雷帽,没有穿马甲背心,只穿了件外套,腰间还系着一条加泰罗尼亚红腰带。他脸色红润,面带微笑,眼睛里闪烁着灵感的光芒。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在客厅中不停踱步,嘴里念念有词。他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古希腊牧羊人一样俊美飘逸。这才是真正的米斯特拉尔!……
我走进门,米斯特拉尔给我一个热情的拥抱,高声说道:“都德,你来了?我真高兴……你来得真是时候,今天是马雅纳的节日,我们特地从阿维尼翁请来了乐师,有斗牛、游行、舞会……啊,实在是太棒了……等母亲做完弥撒回来,我们一起吃顿午饭吧。然后我们就去看漂亮姑娘跳舞……”
趁他说话的时候,我环顾四周。客厅的墙上贴着浅色的壁纸,房间中央摆着一张黄色的沙发,旁边还有两张藤编的安乐椅;壁炉上方摆着两尊维纳斯雕像和赫伯特为米斯特拉尔画的肖像画,此外还有摄影师艾吉安·高嘉特为诗人拍的一张照片。窗前摆着一张小小的书桌,上面堆满了旧书和字典。客厅里的一切犹如往昔,丝毫未改。我曾在这里度过了多少美好的时光!看到这熟悉的一切,我不禁为之动容,一种久别重逢之感油然而生。
一本大大的笔记本摊放在书桌上。米斯特拉尔的新诗《卡朗达尔》将于这个圣诞节面世,而这本笔记本正是这首新作的原稿。《卡朗达尔》耗费了米斯特拉尔七年之久。半年前他已经在写诗的最后一章了,可是直到现在他还迟迟不愿把这首诗公诸于众。他总是觉得某一行诗还需要修饰润色,某一处还能找到更合适的韵脚……尽管米斯特拉尔的诗作是用普罗旺斯方言写就的,他还要确保所有人都读得懂,确保每个人都能领略其中的妙处……
啊,他真是一位伟大的诗人!我想起蒙田的话,“某艺术家殚精力竭,耗费时力,而欣赏者却寥寥无几。若问此有何益,答曰:‘有几人欣赏,吾愿已足。有一人欣赏亦足矣。纵使无人欣赏又何妨。’”我想这话就是米斯特拉尔的真实写照吧。
我拿起那本笔记本,《卡朗达尔》的原稿就在我手中。我翻看这一页页的诗作,不禁心潮起伏……此时窗外突然响起了笛声和铃鼓声。米斯特拉尔赶紧跑到壁橱前,拿出酒和酒杯,把桌子拉到房间中央。他走过去准备开门,同时对我说:“我是这里的市政顾问,他们是专程来为我演奏一曲的……你可千万别笑话他们!”
门打开了,小小的客厅里突然挤满了人。演奏结束后,铃鼓坐在椅子上休息,饱经风霜的旗帜也蜷缩在角落里。所有人不停举杯,嘴里说着,“为了弗里德里克·米斯特拉尔的健康,干杯!”大家一脸严肃地讨论今年的小镇节庆问题:舞会能不能胜过去年呢?选中的斗牛会不会用尽全力拼死一搏?……几瓶酒就这样不知不觉地下了肚。之后这欢闹的人群便离开了,他们还要到其他市政人员家去演奏呢。客厅里变得冷清安静了,这时米斯特拉尔的母亲走了进来。
她在弹指之间便布置好了餐桌。桌上铺着雪白精美的桌布,却只放置着两套餐具。这是米斯特拉尔家的习惯。只要她儿子有客人来,做母亲的总是不上桌的。这位可怜的老妈妈只会说普罗旺斯方言,在说法语的客人面前她觉得浑身不自在。况且,厨房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她做呢。
我大快朵颐,尽情地享受了一顿美餐。桌上摆着烤山羊肉、土法制作的奶酪、果酱、无花果和麝香葡萄,还配上教皇新堡红酒。那美酒倒在晶莹剔透的酒杯中,透出一种鲜艳透亮的红色……
吃完饭后,我把那本笔记本拿过来,摆在米斯特拉尔面前:“念几段吧。”
米斯特拉尔笑着说:“我还以为我们已经说好了,要出去走走呢。”
“不,不,念念吧,念念你的新作《卡朗达尔》。”
米斯特拉尔只得让步了。他一边打着拍子,一边用清脆悦耳的嗓音朗诵《卡朗达尔》第一章:
“坠入爱河的女孩,她那悲伤的故事已经落幕。让我再讲述一个勇敢男孩的故事,他是卡西斯的小渔夫……”
远处的教堂传来晚祷的钟声,广场上传来烟花爆竹声,街上传来悠扬的笛声和铃鼓声,中间还夹杂着牛的叫声。原来那是几头卡玛格公牛被赶到一处,为即将到来的斗牛表演做准备……
可我对这一切都无动于衷。我倚着餐桌,眼中含泪,完全沉浸在普罗旺斯小渔夫的奇遇之中。
在米斯特拉尔的诗中,卡朗达尔并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渔夫,真挚的爱情使他成为了一个英雄……他爱上了美丽的艾斯特拉。为了赢得她的爱,卡朗达尔造就了一系列奇迹,即使是赫拉克勒斯[2]的功绩也相形见绌。
卡朗达尔为了获得财富,发明了一种捕鱼工具,把海里所有的鱼都赶到海港中;他还遇见了臭名昭著的匪首塞韦廉公爵,与他手下穷凶极恶的匪徒和无比狡诈的女贼进行周旋……
经过种种磨炼,卡朗达尔变成了一个勇敢坚强的汉子。有一天,他在圣波美山脉看到两伙人在让克大师的墓地里争吵不休。让克大师何许人也?他就是为所罗门神庙建造顶梁架的普罗旺斯人。卡朗达尔怎能容忍这群人在大师的墓地放肆!这两伙人已经动起手来,而勇敢的卡朗达尔冲到他们中间,平息了这场争斗……
他简直拥有超人的力量。在吕尔山的山顶有一片难以攀爬的雪松林,即使是最优秀的伐木工也无法到这片树林中伐木。卡朗达尔独自一人爬上山去,在渺无人迹的雪松林中度过了三十天。山下的人听到阵阵斧声传来,整片树林愤怒地咆哮。参天古树一棵接一棵地倒下来滚下山坡,待到卡朗达尔下山的时候,那片树林已经一棵树都不剩了……
他终于得到了回报。勇敢的小渔夫赢得了艾斯特拉的芳心,还被选为卡西斯的市政代表……这就是卡朗达尔的故事。或许你觉得这个故事平平无奇,无甚新意。哦,忘了卡朗达尔,忘了小渔夫的历险吧。不过请记住诗中的普罗旺斯,记住普罗旺斯的山川海洋,记住普罗旺斯的历史传说,记住普罗旺斯的风土人情,记住普罗旺斯的美丽景色。记住诗中的普罗旺斯人吧,他们崇尚自由,真诚相待。普罗旺斯人民不断发掘自己的诗人,让他们在世之时便为人所知。
现在,大城市已经把触角伸向这宁静美丽的乡间。一条条公路铁路把乡间沃土分割得支离破碎,无数电线杆刺破了湛蓝的苍穹,学校里再也听不到普罗旺斯方言……尽管如此,古老美丽的普罗旺斯依然存在,依然存在于《米洛依》和《卡朗达尔》之中。
“好了,读得够多了,”米斯特拉尔把笔记本合上,“我们到游园会去吧。”
我们走出门。一阵清风袭来,天淡云开,红色的屋顶上还残留着雨水,苍穹已经露出了笑颜。整个小镇的人都涌上街头。我们去到的时候刚好赶上游行队伍掉头往回走,只见无数苦修士列队而行,他们身穿白色、蓝色和灰色的法衣,蒙面的年轻修女紧随其后;人们高举着粉红色的旗帜,上面还有金线绣成的花朵;接着是褪色的木质圣人雕像,由四个壮汉扛在肩上;随后是手捧花束的彩瓷圣人像、圣衣、圣体匣、绿丝绒华盖、白缎镶边的耶稣受难像。阳光与烛光交相辉映,赞美诗和祷文相互应和,教堂传来阵阵钟声,旗帜、丝绸、华盖和修士们身上的法衣随风摇曳。
一个小时之后,游行终于结束了,圣人的雕像被送回了教堂。我们去观赏斗牛,之后又前往露天游园会见识普罗旺斯乡间节庆的种种热闹场面。游园会上,人们嬉戏摔跤,进行各种游戏和比赛。
夜幕降临了,我们返回马雅纳中心广场。广场中央,一堆篝火正在熊熊燃烧。广场旁边正是米斯特拉尔和他的朋友吉多尔时常去光顾的小咖啡馆。大家点亮各色小纸灯,原本昏暗之处现在也变得亮堂堂的。舞会就要开始了,年轻人们赶紧找到自己的位置。随着乐声响起,不知疲倦的人们围着篝火跳舞,直跳到东方渐白。
吃过晚饭之后,我们两人深感疲倦,实在无法跟着精力充沛的人群狂欢一夜。我们走进米斯特拉尔朴素的卧室,准备就寝。他的卧室中摆放着两张单人床,墙壁上没有贴壁纸,也没有安天花板,头上的梁架清晰可见。四年前,米斯特拉尔因作品《米洛伊》获得法兰西学院颁发的一笔奖金,共有三千法郎之多。当时米斯特拉尔的母亲曾问他:“能不能用这笔钱稍稍装饰一下你的卧室?”可米斯特拉尔答道:“这是我的诗作赢来的奖金,这可不是用来装天花板贴墙纸的。这是属于诗人的财富,任何人都不能动这笔钱。”
所以直到现在米斯特拉尔的卧室还是如此寒酸。不过急需钱用的人只要向米斯特拉尔求助,他定会慷慨解囊,直到把这笔奖金用尽为止。
我把《卡朗达尔》带进卧室,准备在睡前读两页。米斯特拉尔特意指出其中的一章让我看看。那章的大意是一个普罗旺斯人在盛大的宴席间看到瓷质餐盘上绘有普罗旺斯风景画,旁边还配有诗,由此引发了他的思乡之情。我还记得其中几行:
……
忆昔晚宴间,主客推杯盏。
举杯饮美酒,啧啧称玉馔。
忽见盘底画,令我思故乡。
山上草犹绿,紫花已成行。
二八美佳人,持鞭自牧羊。
举盘细端详,依约有诗行:
“家中风光好,何日再还乡?”
掩面涕泪下,同醉诉离觞。
……
米斯特拉尔用优美的普罗旺斯方言朗读这一段。普罗旺斯方言中约四分之三的组成部分来自拉丁语,那原本是教皇主教、王公贵族所说的语言,现在只有少数牧羊人能听得懂。米斯特拉尔挖掘这种残缺不全的方言,并用这种语言写就了恢弘优美的诗篇。想到这我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敬佩之情。
在我脑海之中展开了一幅画卷:在阿尔卑斯山深处有一座宫殿的废墟。原本宏伟气派的屋顶早已不知去向,栏杆早已残缺不全,窗户空空荡荡,窗玻璃早已不见踪影。殿堂里长满萋萋荒草,门楣上的雕花纹饰历经风吹雨打,早已斑驳脱落,厚厚的绿苔掩盖了最后一抹辉煌。曾经恢弘气派的庭院中,成群的母鸡四处觅食;曾经巍峨森严的长廊里,几只猪在打滚嬉戏。破败的教堂里长满荒草杂树,一头毛驴在悠闲地吃草。几只鸽子在积满雨水的圣水池边喝水。几家农户倚着宫殿废墟的残垣断壁,建起几间茅舍。
突然有一天,一个农民的儿子对这处废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不愿看到这座宫殿就此荒芜倾圮。他把院子中的野禽家畜一一赶走,把缪斯女神请进这座殿堂。他重新建起一座座楼梯,装饰一面面墙壁,镶上一块块窗玻璃,竖起一座座塔楼。他清理垃圾污秽,将殿堂装饰一新。这座王公贵族曾出入其间的巍峨宫殿,再次矗立于世间。
这座宏伟的宫殿便是普罗旺斯方言,这个农民的儿子便是米斯特拉尔。
【注释】
[1]弗里德里克·米斯特拉尔:法国诗人,曾获1904年诺贝尔文学奖,生前与都德私谊甚笃。
[2]赫拉克勒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曾完成十二项“无法完成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