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克休的皮夹子
就在我离开巴黎的前几天,在一个十月里的早晨,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走进我的房间。
当时我正在吃午餐,只见一个人走了进来。他佝偻着腰,不停颤抖。这个人浑身脏兮兮的,抖着两条长腿,仿佛一只瘦巴巴的长腿鸬鹚。来者正是皮克休。没错,精力充沛、万人瞩目的皮克休!巴黎人或许还记得他,十五年来这位了不起的讽刺作家用他的文章和漫画给巴黎人带来了多少欢乐。皮克休与以往大不相同,我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了。所幸他进门的时候脸上露出那可笑的怪样,就是凭着这熟悉的表情,我才认出来者何人。他一副潦倒落魄的样子,看上去真叫人难受。
他侧着脑袋,手里的拐杖直戳到嘴里,仿佛那不是手杖,而是一根单簧管。这个演技高超的小丑一脸阴郁,摸摸索索地走到房间中央,磕磕碰碰地摸到我的餐桌旁,用惹人落泪的语调说道:“可怜可怜我这个瞎子吧!……”
这出戏演得实在是太棒了,我忍不住笑出声。可是这时皮克休又说了一句话,让我的心如坠冰窟。他说:“你以为我是闹着玩的?看看我的眼睛吧。”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两只眼睛空洞无神,眼球上蒙着一层白翳。“朋友,”他说,“我已经瞎了,一辈子都看不见了……谁让我之前落笔无情呢?谁让我写了那么多刻毒的东西呢?这是我应得的报应!这该死的工作把我的视力彻底毁了!”说着,他还让我看看他那干枯的眼皮,上面一根睫毛都没有。
我实在是太震惊了,坐在那儿一言不发。他听不到我的声音,似乎颇为不安:“你现在很忙吗?”
“不是的,皮克休,我只是在吃早餐而已。和我一起吃吧?”
皮克休没有回答。但我看到他不断扇动着鼻翼,我知道他实在是巴不得坐下吃点东西。于是我拉着他的手,把他引到我旁边的位子上坐下。
我把食物端到他面前,这可怜人闻闻面前的食物,然后笑着对我说:
“啊,闻起来真不错!我可要好好吃上一顿了,要知道,我已经很久没吃过这样的大餐了。每天早上,我用一个铜子来买点面包,然后我一边吃一边往管事的部门跑……我一天只吃这点面包就够了……你说我为什么往这些官老爷的部门跑?哈,现在我整天都到各个部门去软磨硬泡,我想开一家小店卖卖香烟和烟斗什么的,开这样的小店也要获得这些官老爷们的许可……你说我还能做什么呢?我也要养家糊口啊。我眼睛瞎了,既不能写又不能画……找个秘书来口述?口述什么?我实在想不出新玩意儿了,找个秘书来又有什么用呢?唉,我之前多风光啊!我描摹巴黎人种种丑态,然后把这面镜子放到他们面前,让他们看看自己的蠢相……哈哈,实在是太开心了!不过现在我再也做不了这事喽……我还能做什么呢?只能开间小店了。我并不奢望能在豪华的林荫道获得一个铺面,要知道,我既不是名演员的妈妈,也不是军官的遗孀,这样的好事哪能轮到我呢?我只想离巴黎远远的,在外省某地开一间小店……比如说,孚日地区的某个山旮旯就很不错。我打算卖卖烟斗,再买一些当代作家的‘著作’,然后把书页一张张撕下来卷香烟……想想看,多好玩啊!
“这就是我可怜的愿望,这个愿望不算很过分吧?可你知道吗,我几乎跑断腿,这个愿望还是没有实现……你或许在想,我总能找得到人为我作保吧。想当初我风光的时候,争着请我吃饭的社会名流多了去了,有元帅、亲王、部长……那时我真是炙手可热啊!我能逗他们发笑,也能让他们战战兢兢。唉,好时光一去不复返喽!啊,我的眼睛,我该死的眼睛!现在再也没有人理我了……请把面包递给我,好吗?瞎子吃饭真是一大麻烦……我不过是想开间小店,那些该死的小贼就想借着这个机会狠狠地敲我一笔。这半年来我怀揣着开店的申请书,到各个部门去求爷爷告奶奶。每天一大早我就去到某个部门里蹲在,那时候部门的听差刚刚生起炉子,打扫庭院,牵着部长的马四处溜达。我在那儿一直待到傍晚点灯时分,那时周围的厨房里开始冒出一股股香味,直让人垂涎欲滴……
“看吧,我把宝贵的生命浪费在这些部门的侧厅里,浪费在那些硌人的硬木板凳上……那些听差们都认识我了,他们背地里把我叫做‘好好先生’呢。我笼络他们,使出浑身解数逗他们发笑。我和他们做做文字游戏,或是胡乱画上几笔。看看吧,我这个备受欢迎的艺术家,在经历了二十多年的风光之后,最后沦落到扮小丑逗人发笑!……而我们这个职业却让全法国四万多名无知青年羡慕不已咧!每天,无数傻瓜搭乘火车来到巴黎寻梦,他们如饥似渴地吞下大量甜点和印在报纸上的连篇废话……真是一群未经世事的笨蛋!看看我吧,希望皮克休的苦难历程能让他们彻底醒悟。”
皮克休并没有继续他的长篇大论。他把脸凑到面前的盘子上,开始狼吞虎咽。看他吃东西的样子实在让人心酸。他时常找不到叉子和面包,还经常伸出哆哆嗦嗦的手来寻找杯子,看来这个可怜人还没有习惯暗无天日的盲人生活。
过了好一会儿,皮克休继续说道:“你知道现在最糟糕的是什么吗?没有人给我读读报纸……你可不知道,眼睛瞎了不能读书看报是什么滋味。现在,我经常在傍晚回家的时候买一份报纸。我看不到,可我就喜欢闻闻那新鲜的油墨味,啊,那实在是太好闻了!可就是没有人愿意为我读读报!你说我的妻子吗?她不是不识字,她只是不乐意!她借口说什么报纸上的语言实在是不得体……哈,这叫什么话!女人啊!一旦她们结了婚,就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现在皮克休夫人变成一个虔诚的信徒,当然,她虔诚的程度要由她自己说了算。她闹出了许多幺蛾子,一会儿让我用圣地莱萨特的圣水洗眼睛,一会儿又把圣饼当成特效药,一会儿又闹着去朝圣,一会儿又是向圣婴耶稣祈祷,一会儿又说试试古代中国的神秘药方……谁知道她还能闹出什么新鲜花样儿!她整天想着做善事,可是她所能做的最大善事就是给我读读报!不过,皮克休夫人就是不乐意做!唉,如果我女儿还在家的话,她肯定乐意读给我听的。她现在已经离开家了……我刚开始失去视力的时候,就把我女儿送进修道院去了。家里少一口人吃饭总是好的……
“谈到我的女儿,这又是一件揪心的事。我女儿刚刚九岁,可她什么病没得过啊?你能想出来的病她几乎一样不落!她看上去可怜兮兮的,样子又丑,长得比我还丑呢!不客气地说,她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个怪物!父亲的责任太沉重了,我实在是担当不起……
“我尽在这里唠叨自家的烦心事,你或许已经听厌了吧。这些与你又有什么相干呢?……好了,让我再喝一点白兰地吧。我要打起精神,再接再厉。待会儿我就到商务执业部去。要知道,那里的听差和门房大多是退休的教师,没什么幽默感,想要拉拢他们可不容易呢。”
我给他倒了一点白兰地。皮克休轻轻啜饮着美酒,看上去好像在动什么心思。突然,他仿佛中了什么邪,手拿酒杯站了起来。他盲目地晃着尖尖的脑壳,脸上挂着微笑,似乎正准备进行演讲。看他那架势,就像面对着两百多名听众似的。他大声喊道:
“为了艺术,为了文学,为了新闻业,干杯吧!”
接着他站在那里,发表了长达十分钟的演说。这个只知嬉笑怒骂的人居然能做出如此标新立异、富有文采的演说,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
皮克休仿佛化身为一个天才的演说家,他情绪激昂,手舞足蹈:“一出名为‘某某年文艺圈’的闹剧即将落下帷幕。此时我们又忆起了文人雅士的流言蜚语和争吵纠纷,这不过是这个疯狂世界的疯狂一幕。这个圈子是洒满墨水的大染缸,是活地狱的一角。走进这个圈子,无异于自寻死路;走进这个圈子,你很有可能一文不名。这些利欲熏心的圈内人居然还以为自己比满身铜臭的市侩更高尚。在这里,你会看到更多食不果腹之人,看到更多怯懦软弱之人。T·德·动不了男爵现在还要穿着大花外套,吹着笛子,在杜伊勒里宫耍宝乞讨呢!我们又能比他好到哪儿去呢?这些人生前不受重视,有些人自杀了,有些人发疯了,有些人穷得连墓地都买不起……可是他们的悼词都是千篇一律的:‘深切怀念某某某’……”
皮克休的酒杯已经空了,他的演说也结束了。他问我现在几点了,接着便起身匆匆离去。看得出他的心情尚未平复,他离开的时候甚至还忘了和我道别。我实在无法想象,今天上午德雷部长的听差将如何应付这个可怜的瞎子呢?一股前所未有的悲伤和恼怒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我把目光转向书桌,墨水瓶让我心生厌恶,钢笔让我恐惧莫名。这个可怜人着实可恶,他把这所有的一切都毁了!皮克休的来访让我对自己的职业陡然生出一股幻灭之感,我现在才发现这所有一切都轻如鸿毛。我只想跑得远远的,离开着喧嚣的都市,置身于绿树环绕的乡间,倾听阵阵松涛……
我在房间里疯狂地走来走去,愤懑和怨恨正在我心中不断滋长。我仿佛还能听到皮克休的嘲笑声,还能感受他对自己女儿的厌恶。我走到皮克休刚才坐过的椅子旁,突然发觉脚底有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原来那是皮克休的皮夹子。这个厚厚的皮夹子已经很破旧了,边角都被磨破了。这个皮夹子在文人墨客的圈子里很有名。之前皮克休一直随身携带这个皮夹子,还开玩笑说里面装满了“毒舌的素材”。
现在这个著名的皮夹子就在我的手中,据说里面装着许多可怕的东西……我总算可以一探究竟,看看这个皮夹子的真面目。这个鼓鼓囊囊的皮夹子在落地的时候打开了,几张纸片飘落在地毯上。我把这些纸张捡起来仔细查看。
这是一沓信件,每封信开头都写着“亲爱的爸爸”,落款都是“席琳·皮克休写于圣母玛利亚儿童病院”。此外还有几张陈旧的小儿处方笺:小儿喉炎,痉挛,猩红热,麻疹……可怜的孩子啊,看看她经受的折磨!
最后,皮夹子里还有一个信封,里面是几绺金色的卷发。或许这原本属于那可怜的女孩。信封中还有一张纸,上面写着潦草的大字,一看便知是视力不好的人写的:
“席琳的头发,剪于五月十三日,进修道院当天。”
这便是皮夹子的全部内容。
巴黎人啊,直面现实吧。皮克休嬉笑怒骂,插科打诨,风光了二十多年,最后得到了什么呢?
或许,对他来说,最宝贵的莫过于女儿的几绺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