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老 人
老 人

“有我的信吗,阿曾老爹?”

“先生,有一封从巴黎寄来的信。”

好心的阿曾老爹露出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仿佛从巴黎寄来的信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可我却高兴不起来,我预感到这封不期而至的信会让我浪费掉整整一天的时间。果不其然,信中写道:

“朋友,我想请你帮个小忙。看在我的份上,你能不能暂时离开你那可爱的磨坊,到容吉埃尔去一趟呢?容吉埃尔是当地的大市镇,离你的磨坊只有几里之遥,你就权当是散散步吧。到了容吉埃尔,你只需打听一下孤老院在哪儿。孤老院旁边有一栋平房,配着灰色的百叶窗,平房后头还有一个小花园。你可以直接走进去,不用敲门,这房子的大门总是开着的。进门之后你就高声大喊:‘您好!我是莫里斯的朋友!’你将会看到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总是坐在自己的扶手椅中,听到你的话他们定会张开双臂欢迎你的。这两位老人是我的祖父母,替我好好地拥抱一下他们吧,然后再和他们聊聊家常。他们肯定还会问长问短,不厌其烦地提起我的名字,用无数旧闻趣事来烦你,你就有礼貌地倾听吧。无论他们说什么,你可千万别笑话他们……你不会笑话他们的,是吧?我是他们的心肝宝贝,可我已经有十年没见过他们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人在巴黎,朝夕忙碌,而他们年纪又太大,让他们长途跋涉前往巴黎也不妥当。幸好,我想到你就在那附近。帮我一个忙吧,代替我去看望他们,替我给他们一个热情的拥抱,权当我已经去看望过他们了。我经常提起你的名字,我们珍贵的友谊……”

这算哪门子珍贵的友谊啊?今天我原打算躲在两块岩石之间,沐浴普罗旺斯的阳光,倾听四周的阵阵松涛,悠然自得地消磨一天的时光。可现在莫里斯的这封信把我的计划都打乱了。不错,今天的天气还好,可是日头太猛,风太大,根本就不适合散步。我实在无法推脱这朋友的请求。我拿上手杖和烟斗,嘟嘟囔囔地锁上磨坊的门,把钥匙塞进猫洞里,朝容吉埃尔走去。

我去到容吉埃尔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整个小镇看不到一个人影,所有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场院里的榆树布满尘土,知了在纵情欢唱,一头驴在市镇广场上懒洋洋地晒太阳,一群鸽子聚集在教堂前的喷泉边,可我却找不到一个人来问路。还好,我看到一个老妇正蹲在门前的角落里纺纱,她看上去仿佛童话里的女巫。我向她打听孤老院怎么走,这个颇具法力的女巫举起纺锤,随意一指,只见一座孤老院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这是一栋阴沉晦暗的黑色建筑,颇具规模,拱门上方还镶嵌着红色砂岩制成的十字架,十字架上刻有一段拉丁文。孤老院旁边是一栋小一点的平房,配有灰色的百叶窗,屋后还有一个小花园。这应该就是莫里斯所说的地方了,我没有敲门便走了进去。

这凉爽幽静的门廊让我终生难忘:墙壁是浅粉色的,格板上随意放着小提琴和几朵凋谢的花;屋前有一个彩色的遮阳棚,屋后有一个雅致的小花园,正在微风中荡漾。这栋房子看起来就像是老式的管家宅院。在门廊的尽头有一扇半开半掩的门,门缝中传来时钟的滴答声,还有一个孩童的声音。一个孩子正在用稚嫩的童声一字一顿地读道,“圣……伊……勒……内……喊……道:‘余……为……天……主……之……麦,野……兽……之……齿……将……余……碾……成……齑……粉……’”

我轻轻地走进门。在半明半暗的小房间里,一个老人坐在扶手椅中。他脸色通红,脸上手上都布满皱纹。他双手放在膝上,嘴巴微张,看上去已经睡熟了。在他的脚边坐着一个小女孩,她披着蓝色的长披风,戴着蓝色的小软帽——这想必就是孤老院的制服吧。小女孩的面前摆着一本大书,这本书看上去比她还大。她专心致志地念着圣伊勒内的生平事迹,整个房间在她那充满魔力的声音中昏昏欲睡:老人在扶手椅中睡着了,苍蝇停在天花板上一动不动;金丝雀安静地待在窗台上的鸟笼里,一声不响;那面巨大的时钟仿佛也放慢了脚步,指针一点一点地慢慢挪移。房间里的一切都静止不动了。只有一缕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挤进这昏暗的房间,照亮正在飞舞的微尘。那小女孩还在锲而不舍地继续朗读:“然……后……两……只……狮……子……跳……出……来……向……他……扑……去……”

这时,魔咒突然被打破了,整个房间被我惊醒了。房里的一切陷入惊恐和慌乱,即使是那两只狮子突然从书中跳出来也不会导致如此混乱的局面。小女孩尖声怪叫,书本砰的一声跌落在地上,苍蝇狂乱地飞舞,金丝雀不安地跳上跳下……就连那大时钟也不甘寂寞,当当当地响起了报时声。扶手椅中的老人坐直身子,仿佛被吓了一跳。我自己也被这慌乱感染了,站在门边一动也不敢动。好一会儿我才醒过神来。我高声喊道:“您好,老人家,我是莫里斯的朋友!”

老人从扶手椅中站起来,张开双臂向我走来。他热情地拥抱了我,还和我握握手。之后他就在房里不停踱步,嘴里还念念有词:“上帝啊,太好了!上帝啊……”

笑容浮现在老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他的脸显得更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啊,先生……啊……先生……”

他走到房间后头大声喊道:“玛梅特!快出来!”

只听吱呀一声,一扇房门打开了,房子后头的走廊里传来窸窸簌簌的响声。过了不久,只见一个老妇走进房间。她身上穿着修女式的袍服,头上戴着贝壳式软帽,手里还拿着一条绣花手帕。老太太宛如一幅古画中的美人,她的穿着仪态让人回想起昔日的习俗和风姿。老人和老妇看上去很相像,让人不禁为之动容。前面房间里的老先生如果把头发梳起来,戴上一顶贝壳式软帽,你会误以为他是玛梅特的双胞胎姐妹。不过真正的玛梅特脸上皱纹更多更深,或许这是因为更多的泪水从这张脸上流过,犁出深深的沟壑。玛梅特身后也跟着一个穿着孤老院制服的小女孩,这个“小护士”须臾不离老妇左右。我看到这些孤儿体贴入微地照顾这两个老人,不禁感慨万千。

玛梅特用十分正式的语气问候我,可这时老人打断她的话:“这是莫里斯的朋友!”

这仿佛是一句魔咒。只见老妇呆立在原地,浑身颤抖,老泪纵横。两朵红霞飞上她早已干枯的双颊,现在她的脸色变得如此红润,与老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老年人啊,他们的血液已几近枯竭,但只要有一星温情的火花,他们全身的血液都会涌到脸上……

老妇对身后的小女孩说:“快搬张椅子请客人坐下吧。”

老人对他身旁的小女孩说:“快把百叶窗打开吧。”

老人和老妇各自拉起我的一只手,把我带到窗前。他们把窗户开得大大的,借着窗口的光亮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之后他们坐回各自的扶手椅中,而我则在他们之间的一张折叠椅上就坐,两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小女孩站在我们身后。老人和老妇急不可耐地打听莫里斯的情况:

“他现在怎样?他在做些什么?他为什么不来呢?他现在还好吗?……”

他们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让我应接不暇。不知不觉中,几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我尽自己所能来回答他们的问题,凡是我了解的情况我都跟两位老人说了。至于那些我不甚明了的细节,我就颇为大胆地胡编乱造。例如,我从没留意过莫里斯住所的窗户是否关得严,也没有注意到他卧室的墙纸是什么颜色的。但当两位老人问及此事时,我顺口说道:

“卧室的墙纸吗?是淡蓝色的,上面还有印花图案呢!……”

“真的吗?”老太太流露出关切的神情。接着她转身对自己的丈夫说:“这孩子真是没得说!”

“没错,这孩子真是没得说!”老先生激动地回应。

我说话的时候,两位老人时而轻轻摇头,时而露出会心一笑,时而眨眨眼,点点头。老先生靠近我,轻声说道:“说大声些!她听不清!”

老太太也靠过来:“大声点,他的耳朵不大好使。”

我依言提高声调,两位老人都露出感激的笑颜。当这笑容淡去之后,我可以从他们的脸上隐隐约约地看到莫里斯的影子。这相貌上的相似之处让我为之动容。刹那之间,我恍惚觉得我的朋友莫里斯就坐在我面前,坐在岁月的浓雾深处,朝我微笑。

说着说着,老人突然坐直身子:“玛梅特,我想或许他还没有吃午餐呢。”

老妇大吃一惊,高高举起双臂:“天啊,他还没有吃午餐!”

我还以为他们在谈论莫里斯。我正要向他们保证,我的那位朋友每天正午之前都按时吃午餐。可我没想到他们说的竟然是我。我只好期期艾艾地承认,我今天的确没吃东西。听了这话两位老人又忙开了:“快点,孩子们,快帮忙布置餐桌!把桌子摆在房间中央……嗯,没错!铺上最好的桌布,把最精致的餐具拿来……别再咯咯傻笑了,快帮忙吧……”

老人和小孩赶忙布置餐桌。在一阵手忙脚乱之中,他们居然只摔坏了三个盘子。

“过来吧,莫里斯的朋友,请你好好用餐吧。”玛梅特把我引到餐桌旁,“很抱歉,你只能单独用餐了,我们已经吃过了。”

唉,这些老人啊!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提起用餐之事,他们总是说自己已经吃过了。

两位老人为我准备的这顿“大餐”包括一点点牛奶,几个枣儿,还有一个水果馅饼。或许这顿丰富的大餐足够玛梅特和她的金丝雀吃上一个礼拜,可我现在把他们一周的食物都吃光了!两个穿蓝色制服的小女孩倚着餐桌,双手支颐,不时说上几句悄悄话;两位老人正在关切地看着我;金丝雀正在笼子里叽叽喳喳,仿佛在说:“看哪!那位先生把我们的水果馅饼都吃光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用餐让我觉得如芒在背。不知不觉之中,我吃完了这顿“丰盛的大餐”。在吃东西的时候我也没忘四处张望。在这明亮安静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气息。在房间的尽头,两张窄窄的小床吸引了我的目光。在凌晨时分,这两位老人躺在小床上,躲在镶花边的重重帷幕之后,他们会谈论些什么呢?

我展开想象的翅膀:凌晨三点,大时钟响起报时声,两位老人醒了。

“玛梅特,你醒了吗?”

“醒了。”

“你说,莫里斯是不是很优秀?”

“当然,没人能比得上我们的孙子!”

…………

我看着这两张小床,想象这两位老人的对话。他们的话题总是一成不变的,谈论的总是自己的孙子莫里斯……

当我任由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之际,房间的另一头却上演了惊心动魄的一幕。房间的一角摆着一个橱柜,最顶层的抽屉里藏着一罐酒酿樱桃。满满的一罐樱桃,浸泡在白兰地里,藏在不见天日的抽屉中已有十年之久。那是专门为莫里斯备下的。可是他们的孙子一直没来,现在两位老人郑重决定由我来享用。尽管玛梅特拼命劝阻,可是老人却坚持要亲自把这罐宝贝取下来。他颤颤巍巍地爬到一张椅子上,两个穿蓝衣的小女孩站在两旁扶住椅子。玛梅特站在老人身后,张开双臂,大气都不敢出。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老人打开最顶层的抽屉,这时一股柠檬的清香扑鼻而来。老人在一堆褪色的布料中不停翻找,最后终于找到了那个罐子。他小心翼翼地抱着罐子,经历了千难万险,人和罐子终于平安无事地回到地面上。

与这罐樱桃一同而来的还有一个精致的银盏,这个雕满花纹的旧银盏一直是莫里斯的专用餐具。银盏中盛满樱桃,郑重其事地端到我的面前。说实在的,莫里斯的确爱吃樱桃,可我却没有这种喜好。在我吃樱桃的时候,老人凑近我的耳旁,脸上流露出垂涎欲滴的神色:“你真是有口福,能吃上这些樱桃……我老伴亲手做的,很美味吧……”

没错,这是玛梅特亲手做的酒酿樱桃,可惜她忘了放糖了……这有什么办法呢?人一上了年纪总会丢三落四的……可怜的玛梅特!这樱桃的滋味实在不敢恭维,不过我还是通通吃完了。我在吃的过程中尽量保持神态如常,眼皮都不眨一下,眉毛都不皱一下。

吃完了饭,我准备告辞离开了。看得出两位老人舍不得我走,他们还想再谈谈他们的宝贝孙子呢。不过看到夕阳西下,得知我归家的路途甚远,他们也只得作罢。

这时老人站起来:“玛梅特,把我的外套拿来,我要送送这位先生。”

此时已近日暮,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凉意。或许玛梅特担心老人在这个时候出去会着凉,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帮老人穿上西班牙式外套,扣好钿螺纽扣。我听到老妇在老人耳旁轻声说道:“你不会去很久的,是吧?”

“哈!这我可说不准……或许……”老人答道,他的眼中还闪烁着一丝淘气的神色。

老人和老妇会心一笑,穿蓝衣的小女孩也笑了起来,连笼子里的金丝雀都开始愉快地歌唱……或许,刚才那酒酿樱桃的芬芳,让房间里的一切都染上了几分醉意。

夜幕已经降临。老人和我走出门外,其中一个小女孩远远地跟着,等着过后扶老人回来。可是老人并没有留意到这个蓝色的“小尾巴”。他颇为自豪地挽着我的手臂,与我并肩而行,仿佛自己正值壮年。玛梅特站在门前的阶梯上目送我们远去。她脸上挂着一丝笑容,不时地点点头,仿佛在说:“看,这就是我的老伴!他还不是很老,还能四处走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