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菊乡的神父

当一年一度的圣烛节来临之际，普罗旺斯的诗人们总会出版一本美妙的小册子，里面满是优美的诗歌和有趣的故事。我刚刚拿到了今年的这本小书，从中我发现一则意味深长的故事。读者们，我希望能和你们一起分享这则寓言。这个故事具有浓郁的普罗旺斯风味，现在我经过删减把它抄录下来。巴黎人啊，好好享受这个令人捧腹的故事吧。

马丁神父是菊菊乡教区的神父。他与人为善，志比金坚，对自己教区的教众怀有慈父般的深情。如果菊菊乡的教众能积极向善，让马丁神父有点事做，那么菊菊乡在他眼中简直就是人世间的天堂。只可惜菊菊乡的民众只顾眼前，对灵魂永生之类的东西不感兴趣。教堂里的忏悔室布满蛛网，无人踏足；复活节的时候，圣饼^[1]一直放在圣体匣中，无人领受。马丁神父对此痛心疾首，他不停地向上帝祈祷，希望能让这些迷途的羔羊重回正道。

上帝是否让他如愿以偿了呢？亲爱的读者，请你耐心地看下去吧。

此时恰逢周日，马丁神父布过福音之后，走上讲坛开始讲道。他对教众们说：“兄弟姐妹们，我今天要给你们讲讲我最近做的一个梦……信不信由你们，不过我可以担保，我所说的句句是实。

“一天夜里，我梦到自己来到了天堂的门口……想想吧，像我这种罪孽深重之人，居然也能去到天堂！

“我敲敲天堂的大门，来开门的正是圣彼得本人：‘嘿，马丁神父，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今天到此有何贵干？’

“或许你们还记得，圣彼得是掌管天堂名册和天堂大门钥匙的圣人。我大着胆子问道：‘尊敬的圣彼得，恕我冒昧，您能否告诉我有多少个菊菊乡的乡民在死后升上了天堂？’

“圣彼得回答：‘这只是小事一桩。马丁神父，请你坐下来，我们一起查看一番吧。’

“圣彼得翻出一本又大又厚的名册，然后戴上眼镜，一页一页地翻找：‘让我看看……菊菊乡……在这里……啊，马丁神父，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这一页完全是空白的。这就是说，没有一个菊菊乡的乡民在死后升上天堂，天堂里绝对找不出一个来自菊菊乡的灵魂。不信你自己瞧……如果你能找出来，那我就能从火鸡身上挑出鱼骨头了。’

“听到这话我自然吓了一大跳：‘什么？一个也没有？这绝无可能……好心的圣彼得呀，再找找吧，再仔细找找……’

“‘我的好神父，真的没有，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不信你自己瞧瞧……’

“我不禁捶胸顿足：‘天啊！上帝啊！这可怎么办啊……’

“圣彼得赶忙劝我：‘唉，马丁神父，别这么激动，别这么伤心，别为这事把自己弄出什么毛病来。话说回来，这也不是你的错……对了，来自菊菊乡的灵魂肯定都在炼狱^[2]里洗涤净化呢。’

“这话让我打起了几分精神：‘这么说来还有希望……伟大的圣彼得呀，您能否让我去看看他们，给他们些许安慰……’

“‘当然，当然，’圣彼得递给我一双鞋子：‘来，速速穿上这双草鞋，前往炼狱的路可不大好走……好了，你说你要到炼狱去看看，那你就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走。当你走到路的尽头，在你的右手边会出现一扇银色的大门，上面布满了黑色的十字架，那就是炼狱的入口了。你到那里敲敲门，会有人给你开门的……马丁神父，打起精神来，请多保重，再见！’

“我沿着小路一直往前走……现在只要想起那一路的景象，我还会不寒而栗，浑身都起鸡皮疙瘩……这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路上铺着灼热的小石子，黑色的荆棘和吐着信子的蛇随处可见……我终于看到那扇银色的门了。我走上前去敲敲门，只听门后一个深沉沙哑的嗓音问道：‘谁啊？’

“我赶忙答道：‘来自菊菊乡的马丁神父。’

“‘来自什么地方？’那声音问道。‘菊菊乡。’我又重复了一遍。

“‘那就进来吧。’话音未落，银色的大门已经打开了。我走了进去，只见一个高大伟岸的天使，他的翅膀漆黑如夜色，他身上的长袍灿烂如阳光。他的腰间挂着一串钻石打造的钥匙，面前也摆着一本册子，看上去比圣彼得的册子还要厚呢。我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他在册子上写写画画。

“天使抬起头：‘请问你到此处有何贵干？’

“我说：‘尊敬的天使，我真心想知道，您这里有没有来自菊菊乡的灵魂？’

“‘什么地方？’‘菊菊乡……啊，我是菊菊乡的神父，我想知道，我的教众在死后有没有流落到此处的？’

“‘啊，我明白了，’那天使说道，‘你是马丁神父对吧？’‘正是在下，’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让我看看……菊菊乡……’说着，那天使打开厚厚的册子，还不时用指头点点口中的唾沫，好翻得更快一些。

“那天使翻到最后，长叹了一口气：‘马丁神父，我们炼狱这里并没有来自菊菊乡的灵魂呀。’

“听了这话我急得直跳脚：‘耶稣基督啊！圣母玛利亚啊！他们到底上哪儿去啦？’

“‘怎么啦，神父？他们不在我这儿，当然是在天堂了，否则还能到哪儿去呢？’天使说。

“‘可我刚刚从天堂那儿过来呀！’我喊道。‘你刚从那儿过来？这么说……’‘那里一个来自菊菊乡的灵魂都没有！’

“天使摇摇头，‘唉，亲爱的神父，对此我也无能为力……如果他们既不在天堂又不在炼狱，那他们只可能待在一个地方……’

“‘圣父啊！圣子啊！圣灵啊！’我忍不住大叫，‘不会吧，不会堕落到如此地步吧？……或许，圣彼得在和我开玩笑呢？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干嘛要拿我寻开心呢？……天啊，天啊，完了，完了……这群迷途的羔羊啊！如果我的教众都不能进天堂，我自己一个人去那儿又有什么意思？’

“‘可敬又可怜的神父啊，你先别着急……听我说，你是真心想知道菊菊乡教众的下落吗？你也想尽力把他们从地狱的烈火中拯救出来吧？那好吧，如果你不惜一切代价要一探究竟，那我给你指条路。你看见门前这条路了吧，待会儿你就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能跑多快跑多快……当你跑到路的尽头，你会看见左侧有一扇大门，到时你就能弄清事实的真相了。愿上帝保佑你！’

“我走出炼狱，那扇银色的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关闭。我又踏上了那条羊肠小道，现在那小道上铺满了血红滚烫的熔岩，我跌跌撞撞，东倒西歪，像个醉汉似的踉跄而行。我浑身冒汗，全身每个毛孔都像喷泉一样；我呼吸困难，口干舌燥，只想找点水润润嗓子。不过幸好我脚上穿着圣彼得给的草鞋，我的两只脚才免于烫伤。

“我就这样摸索着走了一段。最后，一扇大门终于出现在我眼前……那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大门。那敞开的大门不断向外散发着热气，仿佛是一个巨大炉子的入口。天啊！这是多么恐怖的景象啊！我走近门前，没有人问我所为何事。一群群黑影随随便便地走进门里，就像是在周日时去酒吧消遣一番。最后，我跟着一群人走了进去。

“我浑身大汗，却又冷得发抖。我背脊发凉，毛骨悚然。我闻道一股皮焦肉烂的味道……菊菊乡的铁匠艾利老师傅给老驴上铁掌时，那股臭味你们都见识过吧？我在梦里闻到的就是这股味。暑热和恶臭几乎让我无法呼吸，凄厉的叫声不绝于耳。有人在呻吟，在哀号，在咒骂。

“这时我看到一个长角的魔鬼，他用手中的叉子指指我，气咻咻地说：‘你在干嘛？赶紧进来！’

“我赶紧答道：‘你是在说我吗？不，不，你弄错了，我是上帝忠实的仆人。’

“那魔鬼轻蔑地说：‘嘿，上帝的仆人……你这老傻瓜！你上这儿来干嘛？’

“这时我站都站不稳了：‘我来这儿是为了……啊，你不用管我，我来这儿……我走了大老远的路……唉，算了吧，我来这儿是想问一下，你这里有来自菊菊乡的灵魂吗？’

“魔鬼不屑地说：‘瞧你这话问的！你不是在装傻吧？实话告诉你，凡是从菊菊乡来的灵魂都在我这儿！进来看看吧，见见你那些菊菊乡的乡亲们……’

“在大厅中央有一个火焰形成的巨大漩涡，我看见那漩涡之中有无数黑影，凄厉的叫声就是从这儿传出来的。

“在这些黑影之中我看到了大高个柯克加林，他生前总是喝得醉醺醺的，一醉酒就打老婆。

“我还见到了荡妇卡特里娜，这个女人生前总是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她经常跑到谷仓里，人家问起她就说自己一个人在谷仓里睡午觉……还记得她吧，你们这些坏小子！好了，我可不想在她身上浪费那么多口水。”

“我还看到巴斯加，他生前老是偷于连先生的橄榄来榨油；还有以拾稻穗为生的巴贝塔，她捡稻穗的时候总是偷偷从谷堆里偷上一两把。

“我还看到格来帕西，他经常给自己的手推车上油……你们知道那是为什么？他推着自己的手推车到处偷鸡摸狗的时候，不容易被人发觉。

“我还看到达芙奈，别人去她家的水井打水时，她总要敲他们一笔。

“还有托利拉德，他总是歪歪斜斜地戴着一顶小帽，嘴里叼着个烟斗，整天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当他看到我脖子上挂着圣像走在路上，他总会一溜烟跑开，就像见到了一条疯狗似的。

“我还看见了古罗和扎特两夫妇、雅克、皮埃尔还有东尼……”

坐在底下的教众已经大惊失色，面如死灰，哭泣声和叹息声此起彼伏。他们想到自己的父母、祖父母还有兄弟姐妹们正在地狱的烈火中受尽煎熬，浓重的恐惧笼罩在每个人心头，挥之不去。

马丁神父清清嗓子：“我知道你们心中所想，你们想得没错，没人愿意下地狱。我要为你们的灵魂负责。你们现在正一头冲向地狱的烈焰中，可你们却无知无觉，肆意放荡。我要把你们从地狱的烈焰中拯救出来！

“还好，现在开始还为时未晚。从明天开始，你们就要洗心革面，为你们犯下的过错忏悔。而我也要肩负起拯救你们灵魂的重任。听着，我们要一步一步来，就像跳小步舞一样各就各位。要想做好一件事，首先得整出个计划。要有条不紊地进行，最后才能有好结果。

“明天是周一，老头老太们先进行忏悔，估计也费不了多少事儿。

“周二轮到小孩子们，我想应该很快就完事的。

“周三，到小伙子和大姑娘们忏悔，这可得花上一点时间。

“周四，轮到成年男子。你们最好快人快语，说完算数。

“周五，轮到一众妇人们。我要让她们赶紧说完，决不能由着她们啰唆个没完！

“周六，轮到磨坊主忏悔了，我担心一整天或许还不够他一个人忏悔的。

“如果在下周日之前能听完所有人的忏悔，那么可算是功德圆满了！

“在座的各位，你们也知道麦子成熟了要收割，美酒倒在杯里就应该喝光。如果灵魂蒙上了厚厚的污垢，就应该好好清洗一番。现在我们要好好洗刷我们的灵魂，让它光洁如新。愿上帝赐福于你们，阿门！”

马丁神父说到做到，所有菊菊乡的乡民都进行了忏悔。下一个周日是值得所有菊菊乡民铭记的日子。从那时起，菊菊乡乡民们洁白无暇的灵魂散发着芬芳，方圆几里之内都闻得到。

看到此情此景，好心的马丁神父满怀欢欣喜悦。有一天晚上，他当真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看到烛光摇摇，香雾缭绕，还有唱诗班吟唱着赞美诗。所有菊菊乡的乡民们都出现了，排成浩浩荡荡的队列，而马丁神父领着这队人马，向天堂走去。

这个故事是爱讲故事的罗马尼埃写的，而他又是从某个朋友那儿听来的。亲爱的读者，现在我把这个故事抄录下来，希望能博得你们一笑。

【注释】

[1]圣饼：基督教圣餐仪式中经过祝祷的面饼。

[2]炼狱：根据基督教的教义，生前犯有罪过但可以得到宽恕的灵魂在炼狱中忏悔罪过，净化自身，之后才有可能进入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