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港卡水手
港卡水手

之前我提到两三年前一次苦不堪言的海上旅行。那时我搭乘艾米莉号,和几个港卡水手一起,从韦基奥港出发,前往拉维奇群岛。艾米莉号是条老旧的港卡小艇,只有一半船面铺上了甲板。船上只有一个小小的舱篷,外面涂着柏油,舱篷里只能容纳一张桌子和两张小床。除此之外,船上再无一处可遮风挡雨。一般人实在难以想象这些港卡水手是如何捱过天气恶劣的日子的。水手们身上湿透的短袄总是热气蒸腾,他们脸上满是汗水,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捞上来似的。即使是在隆冬时节,这些可怜人也总是浑身湿透。他们坐在湿透的板凳上,在寒冷和潮湿中瑟瑟发抖,即便到了夜里也是如此。他们无法在船上生火,而这条船又难得靠岸。不过我从没听过这些水手抱怨。这些好脾气的人总是镇定自若,即使在最糟糕的天气里也是如此。说实在的,这些水手过得并不轻松。

他们经常要远离家乡,在海上漂泊几个月,在危险密布的海岸边小心翼翼地航行。他们吃的通常都是发霉的面包和野洋葱,肉食和酒是难得一见的奢侈品。这些水手每年才挣五百法郎,哪能浪费在这些东西上头?不过他们对此并不在意,每个人都露出一副乐天知命的样子。在船舱后头放着一个大桶,里面蓄着雨水。整船人喝的水都得靠这个大桶。我经常见到这些水手拿着大瓷杯,舀一杯雨水,心满意足地一口喝光。看他们那样子,仿佛喝的是琼浆玉液。看到他们稍显滑稽的表情,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这群水手中最快活的要数来自博尼法乔的柏龙波。他是一个矮小粗壮的汉子,皮肤晒得黝黑。他对船上艰苦的生活不以为意,总是露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他喜欢唱歌,天气最糟糕的时候也能听到他的歌声。有时我们这条小船会碰上非常恶劣的天气。只见天空阴沉,彤云滚滚,雪花和冰霰漫天飞舞。所有人都耸起鼻子,惶恐不安地嗅着海风。他们把手放在耳边,仿佛在聆听风暴逼近的脚步声。紧张和不安开始在船上滋长蔓延。这时,船上的沉寂突然被一阵安详自若的歌声打破。那是柏龙波在歌唱:“谢了,先生,您的盛情我实在承受不起。聪明的丽赛特没有离开家乡,她一直待在那个小村庄……”

狂风呼啸,海浪冲进小船之中。整条小船左右摇晃,嘎吱作响,几欲散架。可是这一切都没能打断柏龙波的歌声。看他那安详自在的样子,仿佛一只在浪尖上飞舞的海鸥。有时他的歌声会湮灭在风声和涛声之中。过一会儿,在涛声的间隔之中,在哗哗的水声之中,又传来了柏龙波欢快的歌声:“……聪明的丽赛特没有离开家乡,她一直待在那个小村庄……”

有一天,又碰上风高浪急的坏天气,可是我并没有听到柏龙波的歌声。这实在是太不寻常了。我伸头到船舱外,大声喊道:“嘿,柏龙波,你怎么不唱歌了?”

柏龙波没有回答。我走出去想看个究竟。只见他躺在舱篷外的长椅上,牙关紧咬,浑身颤抖。另一个水手一脸哀伤地对我说:“他得了‘邦都尔纳病’。”

他们口中的“邦都尔纳病”实际上是一种胸膜炎。我从没见过如此悲惨的一幕:这可怜人浑身发烫,蜷缩在一件破旧的橡皮外套之中,仿佛披上了一层闪亮的海豹皮;我们头顶是铅灰色的天空,四周是高高的浪头和呼啸的狂风;巨浪不停拍打着小船,海水涌入小船,船上没有一寸干燥的地方。疾风、巨浪和严寒让柏龙波的病症进一步恶化,他已经失去了意识,开始说胡话了。

我们想尽一切办法来减缓他的病痛,可惜都没有用。看来只得上岸找人来帮忙了。日暮时分,我们在一个死气沉沉的小港口靠岸。海岸边耸立着崎岖险峻的岩壁,峭壁上难以攀爬的灌木丛给这个孤寂的小港口添上一抹呆滞的绿色,与当前的季节很不相称。在港口中见不到什么活物,只有海鸥在我们头顶盘旋。岸边不远处有一栋白色的房子,配着灰色的百叶窗。走上前去,还可以看到房子的墙上印有号码,表明这座孤零零的建筑的确是国家的关卡。在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看到这样一座可怜兮兮的关卡,不禁让人更觉压抑。这间凄凉的庇护所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呢?无论如何,我们还是把柏龙波背下船,向关卡走去。

我们进了门,只见火炉边围坐着几个人。那是港卡的主管和他的妻儿,所有人看上去都是一脸病容。他们面色萎黄,双眼暴突,似乎还在发烧。那年轻的母亲正在奶孩子,浑身上下还不停地颤抖。

我们把柏龙波安置好。港卡的主管轻声对我们说:“这里实在是太糟了。港卡的水手从来都干不满两年……他们的健康都被沼泽热摧毁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找个医生,可是这方圆几里之内都找不出一个医生。我们该怎么办呢?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实在是挪不动步子跑上几里路。那就让主管的孩子跑一趟吧?天已经黑了,路途又远,让孩子去请医生也不妥当。这时主管的妻子走到门边大声喊道:

“塞柯!塞柯!”

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小伙子出现在门前。他身穿羊皮水手外套,头戴一顶褐色毡帽。他那样子总叫人想起偷猎者或科西嘉强盗。我下船的时候就见到他了。当时他坐在门前,嘴里叼着红色的烟斗,两条腿之间夹着一支猎枪。他看到我们走过来便马上离开了。当时我还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走开,现在回想起来,他大概以为我们这群人里有警察,怕我们要找他的麻烦。

小伙子走进门,主管的妻子红着脸对我们解释说:“这是我的表亲塞柯,让他去请医生吧。他对这一带很熟,不会迷路的。”

她在小伙子耳边说了几句,还指指躺在一旁的柏龙波。他弯下腰查看了一下,但没有说话。接着他走出门外,吹吹口哨,唤来自己的狗。他背上猎枪,甩着两条长腿,在岸边的岩石上蹦来蹦去,渐行渐远。

我把目光转向屋内。孩子们正围在桌旁,匆匆咽下栗子和山羊奶酪。这就是他们的晚餐了。晚餐后没有酒喝,只有凉水。说实在的,喝一口酒驱驱寒或许对孩子们有好处。他们似乎很怕自己的父亲,坐在那儿大气也不敢出。这真是无比黯淡凄惨的一幕!吃完晚餐之后,母亲打发他们上床睡觉。港卡主管拿上一盏手提灯,到海边巡查。我们一直围坐在炉边,照看着可怜的柏龙波。他躺在草垫子上,不停地辗转反侧,仿佛身处大海之上。我们烧热了几块石头,放在他身旁,希望这样能减轻他的痛楚。当我靠近他身旁,有一两次这个可怜人竟然还认出了我。他费劲地伸出自己的手,似乎在表示感谢。我只得握住他的手——他那粗糙的大手仿佛炉砖一样滚烫。

这是一个悲惨黯淡的不眠之夜。屋外,夜幕已经降临,狂风暴雨又开始肆虐。不时能听到狂风呼啸,惊涛拍岸,浪花泼溅,海浪又开始与礁岸进行不屈不挠的搏斗。一阵狂风钻进港口,拼命摇晃着小屋。屋里的火焰也随之跳跃,映出炉边水手阴郁的脸庞。他们早已经受过狂风巨浪的磨炼,对此根本不以为意。柏龙波不时发出一声呻吟。水手们看向那可怜的濒死之人,他们能怎么办呢?现在他们远离家乡,孤立无援。四周一片寂静,只听得到水手们的呼吸声和叹息声。这些坚忍的苦命人只能听天由命,对即将到来的死亡也只能听之任之。面对如此悲惨的命运,这些可怜的人们并没有奋起反抗,他们只是长叹一声而已。或许,他们甚至不屑抱怨一声。

可是,最后事实证明我想错了。一个水手往炉中添了块木材,用歉疚的语气对我说:

“唉,先生,干我们这行可真是苦得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