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米扬号遇难记
昨天夜里,磨坊外呼啸的狂风勾起我对科西嘉海岸的回忆。让我的神思继续在海上遨游吧,让我再讲一个关于大海的故事。那是一次可怕的海难,当地的渔民在晚间聚餐时还常常谈起这事。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中,我得以了解此次海难的始末。
两三年前,我和七八个港卡水手在萨尔丁纳附近的海面上漂泊。对于我这个过惯陆地生活的人来说,那次旅程简直是苦不堪言。到了三月,天公日日不作美,强劲的海风紧紧追着我们的船,海面上掀起狂涛巨浪。一天夜里,眼看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我们的船只得驶入博尼法乔海峡避风。我们驶进一个群岛之中。此地无甚可称道之处:光秃秃的巨石岩礁上挤满了各色海鸟;小岛上长着一丛丛苦艾和黄连;在岸边的淤泥里,腐朽的碎木屑随处可见……不过话说回来,能在这些丑陋的岩礁之间过夜,总好过待在船上。我们的小船只有一间破烂的舱篷,既不遮风也不挡雨,不时还有阵阵海浪袭来。相形之下,这些小岛也算得上是过夜的好去处了。
我们所有人登上海岛。先行一步的水手们已经在岸上燃起一堆篝火,正准备煮鱼汤做晚餐。船长里昂奈特指着远方对我说:“先生,您打算到这里的墓地去看一看吗?”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道白色的矮石墙在迷雾中若隐若现。我说:
“墓地?什么墓地?里昂奈特船长,我们现在到底在哪儿?”
“先生,这里是拉维奇群岛,”船长答道,“在塞米扬号沉船事故中遇难的六百多个人就葬在这里。十年前,‘塞米扬号’三桅大帆船在这里遇难……这些可怜的人啊,平时也没什么人会特意上到这岛上给他们上坟。我想着既然我们要在这里过夜,那就顺便去看看他们好了……”
“好,船长先生,我和你一起去。”
说完我们便朝墓地走去。那堵矮矮的石墙后面是一片荒凉颓败的墓地,看到此处不禁让人悲从中来。墓地的大铁门上锈迹斑斑,我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门打开。现在我闭上眼睛,还可以清楚地回忆起那空无一物的祭堂和几百个埋没在荒草丛中的十字架。墓地里空空荡荡,既看不到一个花圈,也看不到一件缅怀死者的纪念品。这些可怜人已经被整个世界遗忘了,他们在那冰冷的墓穴里或许也睡不安稳吧。
我和船长在墓旁跪下,船长为死者们大声地朗诵了一段祷词。这个公墓唯一的守墓人是一群海鸥。它们在我们头顶盘旋,发出凄厉的叫声,与远处大海的悲声相互应和。
船长念完祷词,我们站起来,拖着迟缓的脚步往回走。一股浓重的哀伤笼罩在我的心头。我们前往公墓的时候,其他水手并没有闲着。当我们回到船只停泊之处,只见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下,一堆篝火正在熊熊燃烧,火上架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铁锅。所有人围成一圈坐下,就着火暖暖手脚。每个人就着硬磁碗里的汤汁,匆匆咽下两片黑麦面包。所有人都一声不吭。想想吧,我们又冷又湿又饿,不远处便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公墓……不过等到大家吃完晚饭,点起各自的烟斗,这时我们又谈起了塞米扬号。
里昂奈特船长双手托头,若有所思地盯着篝火。我问他:“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怎么回事?”船长叹了一口气,“啊,先生,没有人能回答您的问题,整条船的人都死光了……我们只知道塞米扬号是一艘运兵船,当时正运送军队前往克里米亚。这艘船在某天夜里从土伦启航,不久之后就遇上了坏天气,一天之后情况变得更加糟糕。大风,大雨,大浪,没人见过这样的天,这样的海。到了早上,风小了,可是海上的惊涛骇浪并未平息。最糟糕的是,偏偏在这时下起大雾。那场大雾简直是魔鬼耍的花招,几步之外的灯光都看不清……唉,先生,您肯定想不到这样的浓雾有多可怕!不过塞米扬号的厄运早已注定。要知道,在大雾天里航行本来就是很危险的。塞米扬号当时的船长是个经验丰富的硬汉子,曾在科西嘉海岸的军港当过三年的小头目。他对这一带熟悉得很,绝不会无缘无故在大雾天里把船开到这个鬼地方。所以我猜想,在上午的时候这条船的船舵就已经被海浪打落冲走了,这条船只能由海风和海浪牵引着任意漂泊。”
“那这艘船大概是在什么时候遇难的呢?”我问道。
“大概是在中午吧。没错,先生,应该就在中午的时候。不过在那种大雾天里,中午和半夜没什么两样……事后当地的一个港卡水手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据他说,当天早上十一点的时候,他想出去关好门窗。这时一阵大风把他的帽子刮跑了。要知道,港卡水手挣不到几个钱。在他们看来,那帽子可是件值钱的玩意儿呢。于是他顶着大风去追帽子。他一直追到海边,这时风实在太大了,他只得四脚着地,慢慢爬着找他的帽子。他不经意地抬头一看,只见一条黑黝黝的大船,桅杆上光秃秃的,正朝着拉维奇群岛飞速驶去。这条船跑得飞快,他还来不及好好看上一眼呢,那船就消失在海雾之中了。毫无疑问,那就是塞米扬号。大约半个小时之后,岛上的牧羊人听到一声巨响……嘿,我说的那个牧羊人走过来了,让他自己跟您说吧……你好哇,巴隆波。别害怕,过来烤烤火吧。”
我抬起头,只见一个披着斗篷的人怯生生地朝我们走来。之前我在火边也见过这个身影,当时我还以为他也是我们的水手呢,却没想到他是这岛上的牧羊人。
这是一个罹患麻风病的老牧人,整个人看起来魂不守舍的。或许是因为身患疾病,他的嘴唇非常厚,看上去着实骇人。我们费了好大劲儿才让他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老牧人用手指挠挠厚厚的嘴唇,告诉我们这件事的经过。当天中午,他待在自己的小屋里,突然听到海边传来一声巨响。当时小岛上海水泛滥,他没办法马上跑出去看个究竟。第二天早上他打开门,只见无数残骸碎屑和尸体被冲到岸上。他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之后他赶紧划着小船到博尼法乔去求救。
这个老牧人许是讲乏了,他在火边坐下,沉默良久。这时船长接过话茬:
“先生,他说得没错。这个老牧人见到这幕惨状之后发出了求救信号。从那天起,他变得痴痴木木的,整个人都不正常了。想想当时的惨状,真把人吓傻了也不奇怪……想想看,六百多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堆在海滩上,还有无数大船的残骸和船帆的碎屑……唉,倒霉的塞米扬号……海浪把整艘船撕得粉碎。海难过后,附近岛屿上的居民通常会在海边捡拾船只的碎屑,用那废木头造小船围篱笆什么的。而在那次海难中,塞米扬号那么大一条船简直被大海榨成粉末了,老实说,就连围一堵矮篱墙用的碎木片都找不齐。至于那些被冲上海滩的尸体呢……所有尸体都残缺不全,变得奇形怪状的,真惨啊……我们找到了船长的尸体,他身上还穿着正式的船长制服。还有一个牧师,他脖子上还系着圣带,仿佛正在参加什么宗教仪式。在两块礁石之间,我们还发现了一具年轻人的尸体,这大概是个见习海员吧。他两只眼睛还睁着,我们开始以为他还活着,可是……唉,他早死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宿命吧,船上所有人都难逃一劫。”
船长说到这突然停下来,对一个水手说:“嗨,纳尔蒂,看着点,火要灭了。”
那个名叫纳尔蒂的水手朝篝火中扔了两三块涂满柏油的木块,篝火又熊熊燃烧起来。这时里昂奈特船长继续说道:
“唉,先生,说起这次海难,还有更悲惨的事。就在这场海难发生三周之前,一艘小型运兵船也和塞米扬号一样,载着军队驶往克里米亚。那艘船也是在这一带沉没了。不过在之前的那次海难中,我们还救回了二十来个士兵。救上来的士兵没办法马上前往克里米亚打仗,于是我们就把他们带到博尼法乔。他们跟我们待在一起,在博尼法乔港住了两天。待到他们恢复了元气,他们便要返回部队。我们和这些士兵道别,还祝他们一路顺风。之后这群士兵返回土伦,再次乘船前往克里米亚……先生,或许您已经猜到了,这些逃过一劫的士兵们所乘的正是塞米扬号……在后来发现的尸体中,我们找到了这二十多个士兵……我记得其中有一个旅长,曾在我家住过几天。他是一个相貌英俊的巴黎人,蓄着气派的络腮胡,经常讲些惹人发笑的故事……后来我又见到他了,却没想到是在这海滩上,在这横七竖八的死人堆里!上帝啊,这实在是太惨了,太让人难受了……”
里昂奈特船长停了下来,看来这段回忆让他的内心不断翻腾。他熄灭了烟斗,和我道声晚安,之后便钻进自己的铺盖睡觉去了。水手们静静地坐在那儿,不时低声说上几句。最后,他们熄灭自己手上的烟斗,陆续钻进自己的铺盖。那个老牧人早就走了。人声越来越稀薄,最后只剩下一片沉寂。我坐在睡熟的水手之中,久久不愿睡去。
这个悲惨的故事依然在我心头盘旋。这场海难唯一的见证是四处盘旋飞舞的海鸥,而现在我却试图在脑海中重现这悲惨的一幕。船长和老牧人所讲述的点点滴滴涌上心头,这一幕在我的脑海中逐渐变得清晰。我闭上双眼,仿佛能看到穿着制服的船长,系着圣带的牧师,还有那二十多个最终难逃一劫的士兵……
塞米扬号从土伦启程,此时夜幕已经降临。离开港口不久,海面上卷起了高高的浪头,海风也变得强劲凛冽。尽管如此,船上众人一想到塞米扬号的船长是个经验丰富的硬汉子,心头的忧虑似乎也随风飘散了。
第二天上午,浓重的大雾笼罩着海面,焦躁和不安开始在人群中蔓延。所有船员都走到甲板上,而船长一直站在舵楼上。甲板下,士兵们坐在黑暗闷热的舱房中。大船不停摇晃颠簸,没有人能站直身子。有的士兵晕船晕得厉害,只得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另一些人三五成群地坐在地板上,死死抓住固定在船舱中的椅子,不时还交谈几句。船舱外的风浪太大了,士兵们要扯着嗓门大喊才能让对方听到自己的声音。恐惧开始在人们心中滋长。要知道,在这一带经常发生海难。二十来个亲历海难的士兵还讲述了他们自己的经历。大家听了他们的话,心里更觉不安。其中一个来自巴黎的旅长最喜欢拿海难来开玩笑。他说的话让所有人心里发毛,背脊发凉:
“来一场海难也不错嘛!这样大家就可以在冰冷的海水里泡个澡了。说不定我们还能去到博尼法乔,到里昂奈特船长家里吃一顿乌鸦肉……”
听到这话士兵们还是笑了几声……
突然,只听“咔嚓”一声巨响,仿佛一棵大树被拦腰折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士兵们面面相觑。
这时一个浑身湿透的水手闯进舱房,“船舵丢了,被海浪冲走了!”
那个乐天知命的旅长还不忘说一句“由它去好了,祝它一路顺风”。可是其他人已经笑不出来了。
甲板上一团混乱,浓厚的大雾掩盖了一切。惊慌失措的水手们四处摸索,到处奔跑。现在船舵已经没了,整艘船只能听命于狂风和巨浪。此时是上午十一点半,正在海边追帽子的港卡水手看到一个巨大的幽灵从浓雾中现身。高高的浪头拍打着船头,发出隆隆巨响,宛如炮声轰鸣。唉,没有办法了!大伙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条船朝怪石嶙峋的海岸冲去!船长走回自己的舱房,换上全套制服。之后他再次走上舵桥。他要在这最后一刻端正自己的仪容,堂堂正正地面对死亡。
在甲板下的舱房里,士兵们焦灼地面面相觑,一言不发。晕船的士兵也试着站起来了,而那个旅长也不再说笑了。这时舱房的门打开了,系着圣带的牧师走进来:“孩子们,跪下祈祷吧!”所有人都依言跪下。牧师念起临终祷词,他那响亮的声音在舱房中回响。
突然,大家感受到一股无比强烈的撞击。在最后一刻,所有人的胳膊都绷得紧紧的,双手交握,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色。死亡犹如疾风暴雨般扑面而来……许许多多人发出最后的哀号:“上帝啊!”整条船发出响彻天际的悲声……
我彻夜未眠。在那天夜里,我唤醒了塞米扬号的幽灵,让十年前那悲惨的一幕在我眼前重现。在远处的港湾中,暴风雨正在肆虐。不时有一阵狂风袭来,奄奄一息的篝火不停闪烁。我听到附近传来沉闷的响声,原来那是我们的船。那条小船在狂风中把泊船的缆绳绷得紧紧的,不时撞击着嶙峋的礁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