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15 我是基姆

15 我是基姆

我为国王把守大道,

即使是帝王也不能

命我为他让路。

我从不会向权贵低头,

可此次的情形却是不同。

我不会与飞舞在空中的精灵作对。

哨兵,放下吊桥,

让他进来!

梦想成真的梦想者啊,

我们将你奉为主宰!

——精灵围城之歌

在齐宁山谷以北两百英里处,好脾气的杨克林老爷正躺在一块蓝色岩板上,拿着望远镜对远处的崇山峻岭扫来扫去。他正在寻找最合他心意的狩猎随从——一个来自奥昌的山民。遍寻不着之后,他不禁有些恼怒。其时,那个奥昌山民正拿着崭新的猎枪和两百发子弹,在山林里猎杀麝鹿。杨克林大人要等到下个狩猎季才得知他的狩猎随从“当时生了一场大病,无法陪伴老爷打猎”。

在布夏哈尔的山谷里,目光犀利的山鹰正围绕着一把崭新的蓝白两色洋伞盘旋。伞下是一个忙着赶路的孟加拉人。他原本肥头大耳,仪表堂堂,现在却形销骨立,饱经风霜。之前他熟门熟路地带着两个地位显赫的洋人沿着马索布拉隧道一直向前,为此他的两位洋人雇主大大地赞扬了他一番。这条隧道一直通向印度宏伟繁华的都城。山地里潮湿的雾气害他们错过了科特加的电报站和洋人聚居点,可这绝不是那位孟加拉向导的错。之后那个孟加拉人又无比沉醉地谈论神佛,结果无意中把这两个洋人带到纳亨邦主的领地。当然这也不是向导的错,而是神佛的旨意。纳亨邦主开始时误认为他们是英国人的逃兵,而赫里巧舌如簧地向他解释说这两位洋人在他们自己的国度是声名显赫、重权在握之人。他的一番花言巧语把昏昏欲睡的纳亨邦主都逗笑了。只要有人问起这两个洋人的来头和经历,他便滔滔不绝地说上一通,只不过每次的说辞都略有不同。他为两位洋人安排住宿,为他们讨来食物,还为其中一个疗伤。其中一个洋人的小肚子上有一处伤口——一个人如果在黑夜里滚下怪石嶙峋的山坡,自然会留下这样的伤口。事无巨细,样样都要他操心,那两个洋人简直一刻也离不了他。这个孟加拉向导和所有受压迫的印度人一样,把俄罗斯看作来自北方的大救星。他不停地说自己是个“胆小如鼠的人”,还说那天夜里那群山民群情激愤,他真害怕两位显赫的洋大人会在这群暴徒手中送命;他说殴打一个出家人原本算不上什么,不过……他话锋一转,说虽然行李是再也找不回来了,可他还是很高兴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为此次历险画上圆满的句号。为此他激动不已,心中充满感激之情。他似乎已经不记得自己曾挨过一些拳脚。如果有人提起那个倒霉的夜晚,如果有人问他那两位雇主是否打他泄愤,他一定会矢口否认。

他的一番好意最终得到了回报。他自称是莫罕德罗·拉尔·杜特,是加尔各答大学毕业的文学硕士。他说自己既不想要按期发放的年金,也不想要立即兑付的现金。他想要的只是一封推荐信。以后如果两位洋大人的朋友从北边山隘过来,他也可以为他们提供服务,而这封推荐信也可派上用场。他希望两位洋大人在今后功成名就之时不要忘了他也曾“为国效力”。

两个洋人当真给他写了一封推荐信。他们在信中夸他谦和有礼,精明能干,是个优秀的向导。他感激涕零地接过推荐信,把信藏在自己的腰包里。想想看,他们三人曾同甘共苦,经历过那么多的磨难!最后在某天正午时分,赫里带着两位雇主走过人潮汹涌的西姆拉林荫道,前往西姆拉信通银行——两个洋人希望银行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和洋人道别之后,那个孟加拉向导便宛如天边的云彩,一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现在赫里整个人已经变得瘦巴巴的,一滴汗珠都榨不出来了。他只是急着赶路,甚至都顾不上叫卖镶铜小药箱里的药品。当他爬上桑姆里格的陡坡,他已经从一个正直的人变为一个完美无瑕的人。一天中午他出现在桑姆里格的一间小屋里,一边抽着烟,一边和一个戴着镶绿松石头饰的女人说话。他早就把假洋鬼子的派头撇在一边。那女人指指东南方向,赫里顺着她指的方向,他的目光越过贫瘠的牧场看向远方。那女人说尽管她不住挽留,可那年纪大的出家人还是执意要走。她说虽然滑竿走得不快,行人肯定能赶上,可现在赫里要找的人肯定已经去到了平原地区。听了这话赫里嘟囔几句,扎紧腰带,继续赶路。

日落之后他便停下脚步,不再赶路。喜欢嘲笑赫里这个种族的人如果知道他白天走了多远的山道,肯定会瞠目结舌。不过赫里觉得这实在是不值一提。沿途好心的山民还记得两个月前曾到过此地的达卡游医,他们让他在自己家里借宿,以防山林里的魑魅魍魉把他掳走。夜里,睡熟的赫里梦见了孟加拉的神佛,梦见了大学里的课本,还梦见了伦敦的英国皇家学会。第二天黎明时分,那把蓝白两色洋伞再次出现在山道上,继续向前。

喇嘛和基姆一行人已经把穆索里抛在身后,来到杜恩谷地。广阔的原野金灿灿的,边上停靠着一副破旧的滑竿,滑竿里坐着一位得道高僧。沿途的山民都知道这位病恹恹的高僧正在寻找一条济世河。四邻八乡的山民们争着抢着为喇嘛抬滑竿,差点没打起来。得道高僧不仅会给他们赐福,他的徒弟还会给他们酬劳——足有洋大人给的三分之一那么多。几个桑姆里格汉子专挑洋人不走的路,一天赶上十几里路,滑竿的扶手被磨得油光滑亮。在尼朗山隘他们碰上了暴风雪,喇嘛僧袍的褶皱里都填满了雪花;在通体黝黑的雷昂山崖上,他们听到野山羊的叫声从云端传来;到了夜里,他们挤在窄窄的岩板上风餐露宿;他们挺起肩膀,咬紧牙关,小心翼翼地绕过巴吉拉提下方一个险峻的弯道;他们抬着吱呀作响的滑竿,迈着大步,摇摇晃晃地朝恒河源头的谷地走去。山峦环绕的谷地里水雾迷蒙,一行人沿着山路向上攀爬。他们走出山谷,一阵阵山风掠过凯达尔纳特山顶迎面吹来。正午时分,他们躲进一片好客的橡树林里,在昏暗的树荫下歇脚。他们日夜兼程地赶路。黎明时分,他们顶着料峭轻寒,走过一个个山村;当夜幕降临之时,他们点燃火把继续前行,这时即使是最大胆的人似乎也能看到鬼影憧憧。在这难于上青天的山道上,即使是最虔诚的信徒对一位急不可待的出家人偶有烦言,也会得到宽恕。

终于有一天,一行人终于走完了最后一程。他们来到西瓦里克斯地势较低处。这里的暑气稍稍减弱,可几个山里人的额头上依然布满了汗珠。这时他们停了下来,等着高僧给他们赐福,等着高僧的徒弟给他们酬劳。

“你们都积下了功德,”喇嘛对他们说,“这份功德之大超出了你们的想象。现在你们可以回到山里去了。”说完他叹了一口气。

“没错,我们要尽快回到山里去。”山民揉揉肩膀,漱漱口,穿好草鞋。基姆从腰包里掏出所剩无几的银币,他那消瘦的脸上满是倦容。分发完酬劳之后,他从腰间拿出一个油布包塞进自己的胸前。据他说,里面装着几本无比神圣的经书。之后他拿起粮袋,把喇嘛扶下滑竿。喇嘛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和。想当初在山里赶路的时候,某天晚上他们因山涧洪水暴涨只得停下脚步。当时喇嘛惴惴不安,生怕周围的山峦会崩塌下来将他埋葬。现在来到了平原地区,他的不安和惶恐早已一扫而空。

几个山民扛起滑竿,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灌木丛中。

喇嘛向喜马拉雅的巍巍群山摆摆手:“神圣的大山啊,可惜那条河并不在你那里呀!佛祖的箭最终落在平原上……唉,或许我再也无法呼吸到山里清新的空气了!”

“平原的空气也不错嘛。”身心俱疲的基姆觉得丰饶好客的平原地区更合他意,“你现在已经比之前强壮了十倍!你自己也说了,那支箭落在平原。我们慢慢找吧,一天走一里就好了……我们肯定能找到那条河的,只是这粮袋实在沉得要命……”

“没错,我们肯定能找到的,而我已经摆脱了巨大的诱惑。”喇嘛说。

之后师徒二人每天只走两三里。基姆背负着所有东西:他肩上背着喇嘛,手里拎着藏有几本账本的粮袋,怀里揣着一沓书信文件。除此之外他还要照顾喇嘛的饮食起居:黎明时分他去化缘,在喇嘛玄思冥想之时为他披上毯子;在酷热的正午时分,他让喇嘛枕着他的腿打个盹,他自己则不停地赶苍蝇,直弄得手腕发酸;到了傍晚他再次去化缘,夜里替喇嘛揉脚……对于基姆所做的一切,喇嘛的回报便是不停预言基姆在几天之内便会获得解脱。

一天喇嘛对基姆说:“有时我想阿难尊者在侍奉佛祖的时候是不是也如你这般尽心尽力呢?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徒弟,况且你还是个洋人……当我年纪还没那么大的时候——当然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对这种事情并不在意。可现在我每回看到你都会想起你是个洋人……真奇怪……”

“你也说过众生平等,无论黑白。”基姆说,“可你现在为什么要说这些呢?这话真让我心里不痛快。我给你揉揉另一只脚……我是你的徒弟,不是什么洋人……唉,我现在脑袋沉甸甸的……”

“耐心点,我们很快就要得到解脱了。当我们登上彼岸,回望我们这一世,就像在山里回顾一天所走过的路程……说不定我前世也是个洋人呢!”

“我敢说,从来没人见过你这样的洋人。”基姆说。

“我觉得拉合尔珍宝馆里的博学之士在之前的某一世是一个有智慧的住持。现在我戴着他送的眼镜,可我眼前还是一片模糊。我睁大眼睛想好好看看,可眼前却是重重幻象。这都是这具衰老的皮囊玩的把戏。幻象滋生幻象,时空的幻象束缚着我……我们的皮囊今天走了多远?”

“还不到一里。”基姆觉得已经很累人了。

“还不到一里呀,而我的神思早已飞到千里之外了。我们的精神被局限在这具愚蠢的皮囊之中,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喇嘛看着自己青筋毕露、瘦骨嶙峋的手,开始拨动念珠。那串念珠挂在他手上,显得沉甸甸的。他问基姆:“徒弟,你有没有想过要抛下我一个人呢?”

基姆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胸前的油布包和粮袋里的账本。他只想尽快摆脱这些东西,把他们交到上级指定的人手中。让“大游戏”继续进行下去吧,他可不想再掺和了。他只觉浑身无力,头脑发热,不时从他肺部深处冒出的一连串咳嗽也让他愈发惶恐不安。

“我不会抛下你,”他生硬地回答,“我已经学会了慈悲为怀,再也不是没心肠的畜生了。”

“你对我实在太好了,徒弟。”

“这话也不全对,我也有考虑不周的时候,”基姆说,“我擅自做主叫人给那古卢老夫人捎了个信……今早不是有个农妇施舍山羊奶给我们吗?我让她给老夫人捎个话,说你身体虚弱,需要一顶轿子。在刚到杜恩谷地的时候我就该想到这一点的……我真蠢,现在才想起这事!我们就在这里等轿子吧。”

“这很好。”喇嘛说,“诚如你所说,那位老夫人的确是个好心人,就是话太多了。”

“我保证,这回我不会让她烦扰你的。师父,我想起自己对你照顾不周,心里实在难受……”对于基姆这个年龄的少年来说,连日来所经受的压力、疲劳和重负实在是难以承受。他喉头哽咽,“我让你走了太远的路,我没有为你弄到可口的饭菜,我任由你冒着烈日酷暑,我和路人胡侃瞎扯,把你晾在一边,还有……我敬爱你,可惜太迟了……我那时还是个孩子,我为什么不快点长大呢?”基姆扑倒在喇嘛脚边,泪如雨下。

“你今天是怎么了?”喇嘛温和地说,“你一直没有违悖师尊,怎么说是照顾不周?孩子,我一直从你身上汲取力量,就像一棵老树要倚在新筑的墙边。离开桑姆里格之后,我每天都从你身上偷来一丝力量。你心里难过并不是因为你犯下罪孽,而是因为你的力量被侵蚀。胸有成竹的灵魂并没有烦扰你,而愚蠢的肉体正在扰乱你的心神。别担心,至少你现在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那些不过是世俗的邪恶,幻象的产物。我们就到老夫人家去吧。她会为我们提供食宿,照顾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为她自己积下一份功德。这样你的力量也会得到恢复。都怪我,我已经把这具愚蠢的皮囊抛在脑后了。不过我们就快得到解脱了,责怪你我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可以夸赞你几句,为你打打气,可这又有什么必要呢?不久之后我们就会达到无欲无求的境界了……”

他絮絮叨叨地安慰基姆,引用了不少玄思哲理和名言佳句。他说我们的皮囊是难以捉摸的野兽,只是幻象而已,可人们却错把它当成灵魂的替身。这样一来便无法看清佛法大义,由此衍生出无数邪恶。

“好了,我们还是谈谈那位老夫人吧。你觉得她会不会又要我给她的外孙子画符?”喇嘛说,“很久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我的心神也被诸如此类的东西所烦扰。当然,这都是幻象而已。后来我去找一位住持。那是一位追寻佛法的得道高僧,只是当时我不知道罢了……听听我这个故事吧,孩子!我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他,他对我说:‘在这世上有很多骗子,可其中最高明的要数我们的感官和肉体。’听了他的话我如释重负。他还准许我当着他的面喝茶,那可是天大的荣耀啊!徒弟,我感觉有点口渴,给我弄些茶水来吧。”

基姆破涕为笑。他亲吻喇嘛的脚,然后起身为他端茶倒水。

“师父,表面上我是你的依靠,可在有些事情上你却是我的依靠呢。”基姆说。

“我也隐约感觉到了,”喇嘛两眼放光,“我们要想法子变换一下……”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杂沓之声。只见老夫人家那个胡子花白的乌里亚老仆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一大队仆佣抬着老夫人最心爱的大轿子紧随其后。喇嘛坐进轿子,一行人走了二十多里的路。一路上都是喇嘛自己照顾自己。

最后他们穿过萨哈兰普尔,走进那座错落有致的白色宅邸。老夫人躲在楼上一扇窗子后头,兴高采烈地和师徒二人打招呼:“我说什么来着?老和尚,我这个老太婆的话你就是听不进!我说你要看好你的徒弟,可现在呢?哈,你不说我也知道!看他那样子,肯定是见天追着女人跑!看他眼窝深陷,双目无神,还有鼻子下面那条皱纹!我看他都被榨干了!哼,还是个出家人呢!”

基姆抬起头,勉强打起精神微微一笑,摇摇头以示否认。喇嘛在一旁说:“女施主,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在大山里的时候,我的心智神明受到了困扰,我一直从我徒弟身上汲取力量,可现在他的这具皮囊却生病了。”

“你们师徒二人真是孩子气!”老夫人嗤笑一声,不过她倒是不再说笑了。“希望我们这好客的一家子能让你们恢复元气,”她说,“之后你再跟我讲讲那些美丽的大山。”

老夫人的女婿已经回来了,因此夜里她也不用再去巡查一番。晕头转向的基姆被人带到一间房里,房里有张小床,基姆就坐在小床上昏昏欲睡。喇嘛说不用基姆为他披衣叠被,也不用基姆伺候他吃饭。

另一边厢,喇嘛和老夫人继续他们的谈话。老夫人总是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喇嘛则低声解释。两位老人似有所悟,不住点头。

“我怎么会不明白呢?”老夫人咯咯一笑,“我们这些快入土的人都想死死抓住那些生机勃勃的年轻人,从他们身上偷一点生命和力量……刚才我真是错看这孩子了。你说你一直从他身上汲取力量?这就是了,他的力气都被老人给吸走了。等着瞧吧,看我们怎么让他恢复元气。”

“您这样做真是积下了莫大的功德……”

“功德?什么功德?”老夫人说,“我这把老骨头煮菜做饭给大家吃,可从来没人念着我的好!不过我倒想为我的外孙子积积功德……”

“是那个闹肚子的孩子吗?”

“亏你还记得!我要告诉孩子他娘,说长老还记得你那个‘闹肚子的孩子’。哈!她肯定开心死了!”

“我对自己的徒弟也是视如己出。按照尚未参悟佛法之徒的说法,我是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来看待。”喇嘛说。

“应该是当成孙子吧。做父母的可比不上我们这些老人有智慧,孩子一哭他们就觉得天塌下来了。一个外祖母既不用承受分娩的痛苦,也享受不到哺乳的喜悦,不过倒是能做个清醒的旁观者,能辨得清那孩子到底是中邪了还是肚子痛……你提到我那个闹肚子的外孙子,倒让我想起一件事。上次你在这里落脚的时候,我让你画符,可是长老你好像老大不高兴……”

“女施主,如果画符能让您心安……”

“画符可比成百上千个医生要强得多!”

“女施主,我是肃仁寺的住持,如果您当真想要的话,我可以为您画符,您想要多少我就画多少。”喇嘛说,“虽然我从未一睹女施主的真容……”

“这真容不睹也罢,蹿到我家果树上偷果的猴子都长得比我好看,哈哈!”

“不过诚如我徒弟所言,”喇嘛朝前院那间房门紧闭的客房点点头,“您的确是位好心人。您刚才说得没错,在精神上那孩子就如同我的孙子。”

“那好,那我就如同长老的一头牛!”老夫人的话充满了浓浓的印度教色彩,可是喇嘛不以为意。“我年纪大了,孩子也生了几个。”老夫人继续说道,“以前我让男人快活,现在我能让他们恢复元气!”窗后头一阵叮当乱响,听起来像是手镯的碰撞声——看来老夫人正撸起袖子,打算大干一场。“我会照顾那孩子的,”老夫人说,“我会给他喂饭喂药,让他恢复元气。哈哈!我们这些老人家还是有两下子的。”

客房里,浑身酸痛的基姆勉强睁开眼,打算到厨房里给喇嘛准备吃的。可这时他发现自己出不了门。一个蒙着面纱的老妇人站在门边,头发花白的老仆立在一旁,挡住了他的去路。老夫人说他哪儿也不许去。

“你要做什么?你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你要找个能上锁的箱子来保存你的宝贝经书?哦,那又另当别论了……好吧,我给你弄来,到时钥匙你自己拿着……妨碍出家人诵经礼佛可是要遭天谴的!”

老夫人让人拿来一个箱子,放到基姆床下。基姆趁没人的时候把麦哈布给的手枪、包着信件文件的油布包、铁皮账本和日记通通放到箱子里。他把东西放好之后,感觉如释重负。这些东西一直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坎上。相形之下,其真实重量反而不值一提了。夜里他只觉得脖子又酸又胀,仿佛这心灵上的重担压得他抬不起头。

老夫人说:“现在没什么年轻人愿意照料老人了,所以你这种病痛也不常见。你要好好睡几觉,再吃点药,病就好了。”她对基姆又哄又吓,而基姆则心甘情愿地任她摆布。

她躲在一个类似酒窖的小黑屋里,调制出一种药饮。那玩意的气味无比难闻,尝上一口更是让人作呕。她站在基姆身边,看着基姆把药全灌下去。等到基姆翻江倒海地把药都吐出来之后,她又不厌其烦地问东问西。她把前院划为禁地,还命一个“武士”守门。那“武士”已经七十多岁了,佩刀挂在腰间只是装装样子,可他代表着老夫人的权威。打那以后,无论是满载货物的大车还是喜欢饶舌的仆佣,无论是鸡鸭还是牛羊,通通都不许涉足前院。

老夫人的宅邸后头住着一群被称作“食客”的穷亲戚,她从中挑选出一个远房亲戚的寡妇充当助手,一起照顾基姆。那寡妇一向对老夫人感恩戴德,总是一刻不停地吹捧她的善心善行。老夫人之所以选中这个寡妇是因为她精通按摩之术,而当时欧洲人对何为按摩还是一窍不通。老夫人命人给基姆擦洗身子,之后她便和那个寡妇把基姆头朝东脚朝西地摆在床上——据说这样可以让人体磁场与地球磁场相合,不会相互阻碍。两个老妇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来给基姆按摩。她们捏揉他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每一条肌肉、每一根韧带、每一处神经……到最后基姆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她们手中的一团面团。两个老妇人不时扯扯那碍手碍脚的面纱,那飘拂的面纱让基姆生出一种恍惚之感,而老妇人的按摩则让他昏昏欲睡。最后基姆终于沉入梦乡之中,酣畅淋漓地睡了三十六个小时。

接着老夫人要给基姆准备饭菜,把一家子闹得鸡飞狗跳。给这一家子送菜的菜农沉闷迟钝,年纪与老夫人相仿,每回老夫人发号施令都把他吓得直冒冷汗。她要人杀鸡宰鹅,要人送来新鲜的蔬菜,要酱料、牛奶、洋葱和溪里刚抓上来的小鱼;她要新鲜的酸橙榨汁,要刚出栏的肥鹌鹑;她还叫人把配上姜片的鸡肝插在铁钎子上放到火上烤……

最后她把满满一盘吃食捧到基姆面前。“这世上的事我也见得多了,”她说,“世上只有两种女人,一种女人把男人掏空,另一种女人让男人恢复元气。以前我是第一种女人,现在我却成了让人恢复元气的女人……我只是开玩笑而已,别摆出一副出家人的样子来教训我!你别以为我们这番折腾没什么用处,等你上路之后你就知道了……”她转头对那寡妇说:“老姐妹,你看他不是恢复得挺好的吗?看,他精神焕发,就像刚梳过毛的小马驹!不过我们也是吃力不讨好,也不知道最后哪个女人白拣个大便宜!”

基姆坐起来,脸上露出微笑。他觉得身上的疲倦已经一扫而空。现在那两个老妇对自己脸上的面纱更加在意——但那也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她们看到基姆已经恢复,高兴得咯咯直笑,仿佛两只趁人不备钻进房子里觅食的母鸡。基姆之前一直觉得自己的脖子又酸又胀,他还以为这病症是喇嘛传染给他的。现在脖子上的酸胀感已经荡然无存,随之消失的还有高烧造成的疼痛和嘴里的苦涩。在过去的一周里,基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想说的话都黏在喉咙里,吐都吐不出来。可现在他觉得舌根发痒,又想耍耍嘴皮子了。

“我师父呢?”基姆问道。

“哟!你瞧瞧!一醒过来就找师父!”老夫人忿忿地回了一句,“你师父好得很,不过那可不是他自己的功劳。如果有什么灵丹妙药能让他长点脑子,我情愿用自己的珠宝换一些来送给他!我亲手做的好饭好菜他不吃,空着肚子在我家的田间地头瞎转悠了两个晚上,最后还掉到河里!这难道就是你们出家人的秉性吗?我为你忙里忙外,他还要来添乱,真是让我操碎了心。他被人从河里捞上来之后就叨叨什么成就了功德呀洗清了罪孽呀……你听听!我早就知道他洗清了罪孽,干吗非得要跳到河里呢?这事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他现在好得很。可你要跟我说这就是所谓的‘得道’?哈,三岁小孩都比他懂事。别担心你师父,只要他不跑到我家河里去蹚水,他就一直待在你身边看着你。”

“我不记得他来过……”基姆说,“我只记得白天黑夜变成一道白一道黑,一阵亮一阵暗……我没生病,只是累坏了。”

“这是疲倦造成的病,十年八年会犯一次,不过你现在没事了。”

“无比尊贵的老夫人……”基姆用了最正式的称呼,可他看到老夫人的眼神,立即换一种亲切的称呼,“大娘,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我该怎么报答你呢?我要为你全家祈福千万遍……”

“你给我打住!”老夫人说,“如果你当自己是个出家人,那你就感谢神佛去吧;如果你要感谢我报答我,那你就当自己是我的儿孙。神佛在上!我把你搬来挪去,为你搓揉身上的每根筋骨,难道就是为了听你给我背经书的?你是怎么对待自己的娘亲的?哼,你肯定让她伤透了心。”

“我没有娘,”基姆说,“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这也是别人告诉我的。”

“好吧,那就没人会说我抢走她的儿子了。等你再次上路,你或许也只是把我们这一家子当成路上借宿的旅店,只是说几句好话就抛在脑后了。这都不打紧,不过……”她朝那寡妇跺跺脚,“你这晦气的老太婆!干吗还不把吃剩的东西收走?把馊了的饭菜留在房间里干吗?”

披着面纱的寡妇缩成一团,哀声诉说道:“我想起我自己的儿子……我也有儿子啊,可是他早死了……你……你也知道的……我早想把盘子端走了,只是等你开口……”

“唉,我自己才是‘晦气的老太婆’呢!”老夫人悔恨交加,“我们这些快入土的人啊,总想抓住那些生命力旺盛的年轻人……当一个人老到没法在节庆上跳舞的时候,她也想隔着窗子凑凑热闹啊!当个外祖母可是个费时费力的活儿,我的全部时间都花在照顾外孙子上了……还有,我为我的大外孙求张符,你师父二话没说就画给我了。他之所以那么爽快就应承下来,大概是因为‘洗清了罪孽’吧。那个游医这几天也情绪低落。因为没有上等人给他治病,他就整天给我的用人们喂药……”

“游医?什么游医?”

“就是那个达卡游医呀。上回他给我几片泻药,让我浑身上下像散架似的。一个星期之前,他像只迷路的骆驼跑到我家,还说他在古卢山区和你拜了把子,还装出一副很为你担忧的样子。那时他又干又瘦,饥肠辘辘,我吩咐人给他东西吃,让他填饱肚皮……他还为你担心,哼!担心什么呀!”

“如果他没走,我想见见他。”

“他一直赖在这里,我看我们是没法把他赶走的了。他一直为你的身体状况担忧,成天守在厨房里,即使是让他吃残羹冷炙他也心甘,只不过他一天要吃五顿。大概是怕自己吃撑了又不动会病倒吧,他没事找事,抓住下人们割疮放血……”

“好大娘,你把他叫来吧,”基姆的双眼恢复了神采,“我试着替你把他赶走。”

“好吧,我这就让人把他找来……不过说要赶走他也有些不大厚道,你师父掉进河里头的时候还是他给救上来的呢。虽然你师父嘴上不说,但我也知道那游医因此积下了功德。”

“他是一个很高明的医师。好大娘,叫他来吧。”基姆说。

“真稀奇!僧侣称赞游医!你上回不是还跟他斗嘴皮子吗?好吧,如果他当真是你的朋友,我就把他叫来,哪怕是捆着拴着也要把他拖到你跟前。之后我再给他做一顿上等人才配享用的大餐……好孩子,你快点起来吧,看看这个世界!好了之后还成天躺在床上会百病缠身的……”

说着她一阵风似的跑进厨房。老夫人前脚刚走,赫里后脚就来了。赫里现在胖得不能再胖了,长着双下巴的脸肥嘟嘟的,看上去就像个器宇轩昂的罗马皇帝。他没戴帽子,披着一袭长袍,穿着崭新的漆皮鞋,满脸喜气地和基姆打招呼:“奥哈拉先生,很高兴见到你。待我把门关上……听说你病了我很遗憾,你病得很重吗?”

“那些文件……那个箱子里的文件……还有地图和信件,快拿走吧。”基姆迫不及待地把钥匙递给他,现在他只想尽快摆脱这份“战利品”。

“很好,你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是很可取的……所有东西你都拿到了?”

“箱子里凡是手写的东西我都拿到了,其余的我扔到山坑里了。”基姆说。不一会儿他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揭开油布的声音,还有翻弄纸张的声音。他一想到自己在床上躺了那么多天,而那些东西一直藏在床底下,不禁感觉如卧针毡。这堆东西已经变成了不可告人的千钧重担。

过了一会儿,赫里迈着笨重的步伐走到他面前,向他伸出手。基姆只觉如释重负,全身的血液加速流淌。

“很好,非常好。”赫里说,“现在我们把所有东西都收入囊中了!那两个家伙告诉我,他们八个月来的辛苦全泡汤了,哈哈!当时他们揍我揍得多狠啊!你看,这是西拉斯邦主写的信,我读一段给你听听……”赫里叽里咕噜地念了一段宫廷通用的波斯语——那是正式和非正式外交活动中的通用语言。“现在西拉斯邦主大人摊上大事了,他要好好解释一下为什么要给俄国沙皇写这些情意绵绵的信。还有这些地图都画得很精妙……这些信还牵扯到当地三四个权臣……干得漂亮!这样一来英国政府就要更改这两个邦的邦主继承人的名单了。这是‘最卑鄙的叛国行为’……我啰里啰唆地讲了一通,你大概也听得一头雾水吧?”

基姆只关心一点:“这些东西现在算是转交到你手里了,对吧?”

“那是自然。”赫里像个典型的东方人,把所有东西分别藏在身上各处。“我会把这些东西交到上峰手中。”赫里说,“那老夫人以为我要赖在这里不走,可我现在就离开此地……想想看,勒甘大人得知此事时定会高兴得不知所以……现在名义上你是我的下属,不过我会在口头报告中提到你的名字。真可惜,我们这些孟加拉人竟然没有资格写书面报告!我们写起报告来可是很在行的!”赫里让基姆看看空空如也的箱子,把钥匙还给他。

“这很好,”基姆说,“之前我实在是快累死了,我师父也病了,听说他还掉到河里……”

“没错,”赫里说,“当时还亏我拉了他一把呢。我追寻你们的踪迹来到这里。我发现你那师父很古怪,因此就推测这些宝贝在他那儿。他玄思冥想的时候我就跟着他,还跟他讨论人种学方面的问题。你师父给这家的孩子画符,这家人对他可好了,对我却是正眼都不瞧一下……不过你知道吗,你师父患有羊痫疯,不然就是痉挛症。那天我看到他坐在树下,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突然他站起来,跳到一条小溪里。多亏我把他拉上来,不然他铁定淹死了。”

“都怪我没有陪在他身边,”基姆说,“害他差点淹死了。”

“只是‘差点’而已,现在他没事了,他还说自己已经脱胎换骨什么的……”赫里若有所思地敲敲额头,“我把他的话记下来,说不定能写篇文章投给皇家学院呢。你要快快好起来,去西姆拉会合。到时我们就在勒甘的小店里聚一聚,我再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哈哈,实在是太精彩了!到后来那两个家伙的裤子都破破烂烂的,纳亨邦主还把他们当成欧洲人的逃兵呢!”

“那两个俄国人吗?你跟他们走了多久?”

“其中一个是法国人……啊,走了好多天呀。我跟他们走了一路,他们事事都要仰仗我。我还把这两个洋人的糗事告诉沿途的山民,现在那一带的山民都以为俄国人就是叫花子!等你去到勒甘的小店,我再把整件事的始末告诉你。到时我们好好乐它一晚!想想看,这回我们立下了多大的功劳啊!还有,他们还给我写了一封推荐信,哈哈!这实在是太好笑了!你真该看看他们在信通银行证实自己身份的那一幕,嘿嘿嘿……你都不怎么笑,大概是因为病还没好全吧。等你精神了,保证你笑到肚子痛!神佛保佑,你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拿到了所有‘宝贝’!现在我直接到火车站去,你会为你在‘大游戏’中的出色表现获得嘉奖的。你什么时候来和我们会合?我们既为你担惊受怕,又以你为荣,麦哈布尤为如此。”

“麦哈布?他现在在哪儿?”

“就在附近一带捣鼓马匹生意啊。”赫里说。

“他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慢点说,我的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

赫里羞怯地垂下眼眸,“你知道,我是个胆小如鼠的人,也不喜欢承担责任。你当时病倒了,而我既不知道你弄到了多少宝贝,也不知道它们眼下在哪儿。我来到此处后就偷偷地给麦哈布发了一封电报,告诉他眼下情形如何。当时麦哈布正在米鲁特看赛马会,之后他便带着几个手下来了。他和喇嘛谈了几次,后来又骂我是个傻瓜,态度非常恶劣……”

“这是为什么呢?”基姆问道。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想万一有人偷走了那些宝贝,我就要找个能打会斗的人把它们抢回来。那些宝贝很重要,而麦哈布当时也不知道你就在这里……”

“你想叫麦哈布打劫老夫人一家?赫里,我看你当真是疯了!”基姆忿忿地说。

“我只想把那些文件书信弄到手,假设老夫人把那些宝贝偷走了呢?我不过是从实际出发,提出一条可行性建议而已……你对此也不大赞同,对吧?”

基姆引用了当地一条有辱清听的谚语来表达心中的不满。

赫里耸耸肩,“我实在不明白你为什么大动肝火,麦哈布也是火冒三丈。他说那老夫人是个上等人,绝不会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话说回来,他眼下正在这一带买卖马匹。我可不管那么多,我只关心那些宝贝。现在我已经拿到手了,而麦哈布到这儿来也给了我莫大的精神支持。你知道,我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我发现我越害怕越担心,就越容易身陷险境。之前你一直跟着我去到齐宁山谷一带,我很高兴;现在麦哈布就在这附近,我很安心。老夫人最近对我这些无比神妙的药片看都不看一眼,对我也是粗暴无礼……”

“真主保佑!这些‘假洋鬼子’都是奇怪的家伙。”基姆在一旁笑嘻嘻地说,“胆小如鼠?那两个被打劫的洋人火冒三丈,暴跳如雷,你还敢跟着他们走了一路!还当真是靠两条腿一路走来的!”

“啊,这倒没什么,”赫里说,“他们也不过打我几下。可如果我拿不到那些宝贝,那可麻烦了!麦哈布也差点动手揍了我一顿,之后他又跟你师父没完没了地聊了起来……这件事结束之后,我要把全部心思放在人种学研究上。现在我要和你道别了,奥哈拉先生。如果我现在动身,还能赶得上四点二十五分开往乌姆贝拉的火车。到时候我们在勒甘的小店聚一聚,再把各自的故事从头到尾讲一讲……想想看,多好玩啊!再见了,好伙计,我一定会在报告里夸赞你一番的。不过记住一点:以后你穿着喇嘛教僧袍的时候,可千万不要一时兴起大呼‘真主保佑’。”

眼前的赫里俨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印度绅士。他和基姆握握手,然后转身打开房门。门外的阳光倾泻在他那张喜气洋洋的脸上,这时他转眼间又变成一个卑躬屈膝的达卡游医。

赫里离开了,基姆还在房间里反复思量:“他把那两个洋人洗劫一空,他捉弄他们,花言巧语地欺骗他们……”刹那之间基姆忘了自己也是这场“大游戏”中的一分子。“他冒着生命危险把他们耍得团团转,最后还从他们那儿弄到了一封推荐信!那个洋人开枪之后,就是打死我也不会再回到他们身边了。他还说自己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好了,我要站起来,重新回到这个世界的怀抱。”

他感觉自己的腿就像朽坏的烟杆,站都站不直,耀眼的阳光让他头晕脑涨。他靠在墙边蹲了下来,这段下山之旅中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现。他想起了旅途中的一桩桩一件件,想起了日渐衰弱的喇嘛……现在没人跟他说话了,一股自怜自伤之感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加之他病体初愈,这种感觉尤为强烈。想到门外的世界,他的一颗心不禁有些畏缩,就像一匹未被驯服的野马,被鞭打一次之后再看到马鞭也会裹足不前。他心想:至少箱子里的战利品已经交出去了,这就够了。接着他又费劲地把心思转到喇嘛身上:喇嘛为什么会掉进河里呢?可前院大门外的大千世界让他思绪纷飞。透过那敞开的大门,他看到树木和宽广的田野,看到田野之间有几栋小茅屋。开始的时候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门外的景色,似乎辨不清各种景物的大小,也说不出各种事物的用途。他就这样呆呆地看了半个小时,一种难以言表的感觉在心中升腾。他觉得自己仿佛脱离了这个大千世界,变成一个废弃的齿轮——从一台闲置不用的机器上脱落下来的齿轮。和煦的微风拂过他的脸,鹦鹉在对他歌唱,拥挤的后院充斥着喧嚣,可他对这一切充耳不闻,浑然不觉。

“我是基姆,我是基姆,基姆是谁?”他的一颗心不停地发问。

他并不想哭,现在是最不该哭鼻子的时候,可是不争气的眼泪还是从他脸上滑落。这时他仿佛听到咔嗒一声,他这颗齿轮又和外面的大千世界嵌合在一起。刚才还是毫无意义的景象现在已经恢复了原有的尺寸和比例。大路是让人走的,房子是让人住的;牲口正等着人们去驱策,田地正等着人们去耕种;还有门外那些男男女女正等着基姆和他们搭话闲聊。在这片土地上,一切事物或静或动,无比真实,简单明了,与这个红尘俗世融为一体。

基姆抖抖全身上下,看他那样子仿佛一条狗拼命想把耳朵里的跳蚤抖落在地。接着他便漫无目的地走出门外。一些眼尖的人把这事报告给老夫人。老夫人说:“由他去吧。我已经尽力了,剩下的活就交到大地母亲手里了。他师父正在打坐沉思,等他回来之后把这件事告诉他吧。”

半里之外有一个小土坡。一架空荡荡的牛车立在土坡上,一棵稚嫩的菩提树长在土坡后头。这个土坡就像一个瞭望台,守望着刚刚犁过的田野。基姆向土坡走去,柔和的微风拂过他的脸,他只觉得眼皮沉甸甸的。这是一片充满希望的净土。这里只有孕育生命的种子,没有新生的植物——须知生长便是不断向死亡靠拢的过程。基姆用脚尖稍稍试探,之后再用手掌拍拍地面。他长叹一声,缓缓躺倒在地。他躲进牛车的阴影里,尽情舒展身躯。这段时间他一直躺在床上,离开大地太久了。大地母亲和老夫人一样热情慷慨。她把基姆拥入怀中,向他传输力量,重新恢复他心中的平和与安宁。基姆的头无力地歪向一边,紧贴着大地母亲的胸膛。他摊开双手,臣服于大地母亲的力量。盘根错节的菩提树守在他身后,供人驱策的牛车死气沉沉地立在一旁。它们都知道基姆追寻的是什么,而基姆自己却尚未醒悟。他渐渐坠入最深沉的睡眠之中,几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向晚时分,归家的母牛扬起阵阵尘土,滚滚烟尘笼罩着地平线。喇嘛和麦哈布已经从老夫人家人口中得知基姆的去向,他们蹑手蹑脚地朝土坡走去。

“哈!这傻小子竟敢跑到野地里呼呼大睡!”麦哈布嘟嘟囔囔地说,“如果是在边境一带,他早被人打成筛子了。”

“我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弟子,”喇嘛又老调重弹,“他脾气好,心肠好,记性好,聪明机灵,慷慨大方。他一路上有说有笑,有教养,有礼貌,又诚实,又忠心。他一定会得到巨大的福报!”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一早就认得这孩子了。”

“我说得不错吧?”

“你说得是不错,”麦哈布说,“但也不全对。说实话,我看即便是红喇嘛的法术也没法把他变成一个老实孩子……看样子有人把他照顾得妥妥帖帖的。”

“那位老夫人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喇嘛一脸真诚地说,“她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孙来看待。”

“哼!看样子大半个印度的人都把他当成自家人来看待!我只希望他没有受伤,还能走动。要知道,他还没和你上路之前,我们俩就是老朋友了。”

“那是我和他之间的约定,”喇嘛坐下来,“现在我们的追寻结束了。”

“你可没什么值得夸口的,一个星期前你差点把这条老命都丢了。我们把你抬上床的时候,我还听到那老夫人为了这事不停地嘀嘀咕咕。”麦哈布摸着刚染过色的大胡子哈哈大笑。

“当时我只是在沉思冥想,那个达卡医师打断了我的沉思。”

麦哈布改用普什图语一本正经地说:“多亏那个游医,不然你现在就在地狱的另一边沉思了!虽说你是个崇拜偶像的异教徒,可你就像个孩子似的,没什么心机。话说回来,红喇嘛,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喇嘛缓缓说道:“今天晚上,他将和我一起洗清罪孽,摆脱这具皮囊,摆脱轮回的束缚。”他的话音铿锵有力,满是自豪。“我得到启示,得知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喇嘛从怀中掏出残破的轮回图,“可我会一直守护着他。三天前我曾告诉你,我已经达到了大彻大悟的境界。”

“这让我想起一件事,”麦哈布自言自语,“我以前曾偷过别人的老婆,那家伙有个亲戚是提拉僧人,他说我是个不敬鬼神的人。当时为了这句话我把那僧人送进天堂去了……不过现在想起来那死鬼僧人也有几分道理。看看我,现在就坐在这里,任由你那些大逆不道的渎神话语涌进我的耳朵里……你说要让他洗清罪孽,怎么洗清?你是要把他一刀捅死,还是要把他扔进所谓的‘圣河’?你别忘了,当时你也掉进了那条河,还是那游医死拖硬拽把你拖上来的。”

“我并不是被人从河里拖上来的,”喇嘛不愿多费口舌,“你没有弄清前因后果,我是在大彻大悟之后发现了那条河。”

“好吧,好吧,”麦哈布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连话都说得磕磕巴巴的,“我当真没弄清前因后果,你当真是大彻大悟了。”

“至于你说我要取他性命……这虽说算不上什么罪孽,但的确是荒唐之极!我的徒弟帮我找到了那条河,他自然应该和我一起在河里洗清罪孽。”

“就算是吧,就算他要洗清罪孽。”麦哈布说,“洗清罪孽之后呢?下一步他要做什么?”

“这又有什么相干?洗清罪孽之后他自然如我一样达到大彻大悟的境界。”

“这算是好的了,”麦哈布说,“我还以为他要骑上飞马一去不复返呢。”

“之后他要回去当教员。”喇嘛说。

“啊,不错!这才是适合小马驹的正道!”麦哈布说,“他或许去学堂教书,或许在衙门里当文书……”

“他原本就是这么打算的。我送他进智慧之门,也为自己积下一桩功德,而他则帮我找到那条河。善因不会就此湮灭,世道轮回,报应不爽!他不管是去当教员还是去当文书都无所谓,他终将获得解脱,余者皆是虚妄。”

“无所谓?怎么会无所谓?”麦哈布说,“半年之后我还想让他跟着我上巴尔赫一趟。都怪那个胆小如鼠的假洋鬼子,害我带着十匹驽马和三个壮汉来回奔波!他还想让我洗劫一个老妇的家宅,再把一个病怏怏的孩子抢走!哼!如果我看到一个红喇嘛把一个小洋人拐到什么异教徒的天堂,难道我会坐视不管吗?我自己也是这场‘大游戏’的玩家呀!不过看来这个老疯子待他倒很好……我还要和这个老疯子争论一番,看来也是够疯的。”

麦哈布的大胡子不停抖动。等到这胡子安静下来,最后一个话音也消失了,喇嘛才问他:“你是在做祷告吧?”

“什么祷告不祷告的……不过我现在算是放心了,这孩子洗清了罪孽,接着要去当教员或文书。天黑了,我要去照料马匹了。别叫醒他,我可不想听他叫你师父。”

“可他的确是我的弟子呀。”

“没错。”麦哈布强压着心头的恼怒,笑着站了起来,“红喇嘛,如果你定要斤斤计较的话,我只能说我和你信仰不同。”

“这无所谓。”喇嘛说。

“我也觉得你不会把这事放在心上。现在你已经在河里泡过水,从头到脚洗清了罪孽,如果我夸赞你是个好人,或许你也会无动于衷。我们已经谈了几个晚上。虽说我是个马贩子,我的眼光并不仅仅局限在马匹身上,我还是能看到善行的。我亲眼看到我们的‘世界之友’是怎么和你走到一块的。好好待他吧,等你给他洗刷之后,让他重新回到这个红尘俗世做一名教员。说不定这对小马驹也又好处。”

“那你自己为什么不陪着这孩子呢?你为什么不追寻佛法呢?”

麦哈布目瞪口呆,喇嘛这话在他听来就是极为不敬的言辞。如果是在边境地带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他早就以老拳回敬了。过了好一会儿他那精明的脑袋才回过神来,悟出其中的可笑之处。

“别着急,慢慢来,”麦哈布说,“就像驽马跳杆一样,一次迈一步……我正在采取行动,为进入天堂努力。我看你就像个孩子似的想到什么说什么,我也懒得跟你计较了。你从没撒过谎吧?”

“为什么要撒谎?”

“真主保佑!在这个险恶的世上,还问‘为什么要撒谎’!你没伤过人吧?”麦哈布问。

“在我尚未参悟佛法的时候,我曾用铁笔盒打伤一个人,就那一次。”

“我对你的感想更好了,看来你的说教还是有用的。有一个人差点误入歧途,而你把他拉回来了。”麦哈布哈哈大笑,“我说的那个人正准备去洗劫一户人家。没错,砍人,抢劫,杀人……然后把他想要的东西抢走。”

“真是愚蠢至极!”

“没错,也是无耻至极!不过他后来碰到了你和其他几个人,最后他放弃了原先的打算。现在他准备去找一个胖乎乎的假洋鬼子,狠狠地揍他一顿。”

“我实在是听不懂。”喇嘛说。

“真主在上!红喇嘛,有些人懂得很多,而你的力量却更强大。我希望你能保有这种力量。如果那孩子不听话,你就狠狠地拧他的耳朵。”

麦哈布系紧腰带,大摇大摆地走进夕阳余晖之中。喇嘛把四处遨游的神思从九霄云外拉回来。他看着麦哈布健硕的背影,“这个人虽说粗暴无礼,为幻象所迷惑,他还是夸赞了我的徒弟。这也算是我徒弟的一份福报吧。现在我要诵经祈福……醒来吧!最幸运的世俗之子!醒来吧!那条河已经找到了!”

基姆从深沉的黑甜乡中爬出来,心满意足地打着哈欠。喇嘛在一旁照看着他,打着响指为他驱魔。

“我好像睡了一百年,”基姆说,“师父,这是在哪儿?你在我身边等了多久?我是出来找你的,不过……”他迷迷糊糊地笑着说,“我一不小心又睡着了。现在我没事了。师父,你吃饭了吗?我们回去吧。这么多天我都没能伺候你,老夫人让你吃得好吗?谁帮你洗脚?你肚子脖子还痛吗?你的耳朵还嗡嗡作响吗?”

“所有病痛都一扫而空了,你还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我只知道我很久没见到你了,还要知道什么?”基姆问道。

“真奇怪,虽然我的一颗心都放在你身上,可看来你尚未达到大彻大悟的境界。”

“我看不清你的脸,不过你的声音就像铜锣声,听起来中气十足。”基姆说,“老夫人做的饭菜让你返老还童啦?”

喇嘛跏趺而坐,夕阳余晖洒在他背上,把他的身影衬得黑黝黝的。基姆看着他,想起了拉合尔城珍宝馆中的一尊佛像。那佛像就放在珍宝馆入口处附近,俯视着摩登的旋转栅栏门。

喇嘛不作声,四周一片静谧,只有麦哈布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和喇嘛手中念珠的咔嗒声打破这片沉寂。印度傍晚的宁静犹如轻烟,在两人身边氤氲缭绕。

“听我说,”喇嘛终于开口了,“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们最好还是……”基姆刚开口,喇嘛就举起一只枯黄瘦长的手让他保持安静。基姆乖乖地盘腿坐着,洗耳恭听。

“我有话要跟你说,”喇嘛说,“我们的追寻已经结束了,现在我们就要获得福报……在山里的时候,我从你身上汲取力量。你这根嫩枝被我压弯,差点折成两段。当我们走出大山之后,我既为你担忧,又为别的一些事所烦扰。我的灵魂之舟迷失了方向,我看不清前因后果。我把你交到那位好心的老夫人手中。我自己不吃不喝,可我还是看不清路在何方。他们在我紧锁的房门前大喊大叫,想让我吃点东西。后来我只好跑出来,坐在一棵树下的浅坑里苦思冥想。整整两天两夜,我不吃不喝,摒除杂念,玄思冥想,依照佛家之法呼吸吐纳……在第二天夜里,我终于获得了丰厚的福报!具有灵性的灵魂脱离了这具皮囊,获得了解脱。以前我的灵魂也曾在解脱的边缘徘徊,可从来都没能迈出最后一步。想想看,这是多么神奇啊!”

“的确挺神奇的,”基姆轻声说道,“两天两夜不吃不喝……老夫人也不管你!”

“我的灵魂获得了自由,像一只苍鹰在天空中翱翔。在我眼里再也看不到德秀喇嘛,也看不到其他的生灵。我的灵魂仿佛一滴水,汇入超越一切、至高至上的伟大灵魂之中。我的灵魂在玄思冥想中获得了升华。我看到印度这片土地,从大海中的锡兰到北部的山区,所有一切一览无遗;我看到了彩岩谷的肃仁寺,看到了我们旅途中每一处落脚地……我在同一时同一地看到所有这一切,它们已经融入了我的灵魂之中。我知道,我的灵魂已经摆脱了时空和实物的幻象,已经获得了解脱。我看到你躺在客房里的小床上,看到你和那个洋人滚下山坡……我在同一时同一地看到这一切,我的灵魂已经触到了至高无上的大灵魂。我还看到德秀喇嘛那具无用的皮囊躺在地上,达卡游医跪在一旁,对着皮囊的耳朵大喊大叫。我的灵魂形单影只地继续飘荡。我再也看不到万事万物了,因为我已经融入万事万物之中。我即将和大灵魂融为一体,成为其中的一部分。我仿佛已经沉思冥想了千万年,达到无欲无求的境界,参透万事万物的因果。这时我突然听到一个声音:‘如果你死了,你的徒弟会怎么样呢?’我悚然一惊,对你的牵挂把我的灵魂扯了回来。我想:‘我要回到我徒弟身边,不能让他误入歧途。’我的灵魂——德秀喇嘛的灵魂拼尽全力,奋力挣扎,从至高无上的大灵魂中挣脱出来,其中种种痛苦煎熬自然难以细说。最后,就像鱼儿产下鱼卵,就像鱼儿跃出水面,就像湿气汇集成云,就像雨水摆脱云彩,德秀喇嘛的灵魂不停跳跃挣扎,前进后退,最终从大灵魂中剥离出来。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那条河!记住那条河!’我俯瞰整个世界,在同一时同一地看尽万事万物。这时我看到箭河从我脚下汹涌而出。我的灵魂或许没有完全净化,某些邪恶之物缠绕在我臂上腰间。我奋力摆脱阻碍,像一只苍鹰朝箭河飞去。为了回到你身边,我冲破了一重又一重的世界。我看到箭河就在下方,接着我的灵魂落入水中,河水包裹着我全身。我的灵魂再次回到德秀喇嘛这具皮囊中,可我已经洗净了所有罪孽。这时我感觉到那个达卡医师把我的头托出水面……当时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片芒果林后边……”

“真主保佑!”基姆说,“幸好当时那游医就在旁边……我想你浑身都湿透了吧?”

“这有什么相干呢?我只记得当时那医师很在意德秀喇嘛的皮囊。他把这具皮囊从圣河水中拖上岸,接着一个从北边来的马贩子带着几个人,扛着一副担架,把这具皮囊抬到老夫人家里。”

“那老夫人怎么说?”

“当时我的灵魂在这具皮囊中沉思冥想,没有听到她的话。事情就是这样,我们的追寻结束了。多亏我之前积下了功德,我才能找到这条河。正如我此前所说,箭河从我们脚下汹涌而出。孩子啊!我的灵魂已经越过了解脱的门槛,可我还是回来了,为的就是让你也洗清罪孽!现在我已经洗清了罪孽,获得了解脱!世道轮回,报应不爽!我们注定能摆脱轮回,获得解脱!”

喇嘛双手交叉放在膝上,脸上露出祥和的微笑——他已经为自己和自己所爱之人寻得了解脱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