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14 整件事的因由
14 整件事的因由

卡比尔说:

“我的兄弟像个异教徒一样,

跪在石像和铜像前祈祷。

从他的声音中,

我听到自己莫名的忧伤。

命运让他信奉自己的神,

可他却向全世界祈祷。

而我的祈祷亦是如此。”

——祷词

月亮升起来了,那群挑夫小心翼翼地上路了。喇嘛喝了酒睡了一觉,精神好多了。他倚着基姆的肩膀,混迹于一声不吭的挑夫之中,大步流星地往前走。他们花了一个小时穿过一片草地,草地上斑斑驳驳地散落着一片片突兀的岩板。之后他们绕过一座年代久远的险峰,走了一段山路之后便来到另一片山区。一个小山村就躺在群山的怀抱之中。这个与世隔绝的山村距离齐宁山谷不远,可重重山峦形成的天险却挡在小山村和山谷之间。一片巨大的扇形草地向上延伸,与高处的皑皑白雪紧密相连。地势较低处有一片一英亩见方的平地,几栋用泥巴和木头建成的小棚屋矗立在平地上。山里人总喜欢把建筑物建在悬崖边上,此处也不例外。小屋旁边便是深达两千英尺的桑姆里格大山坑,从来没有人涉足此地。

喇嘛在此处一间房中安顿下来,基姆为他洗脚。屋内的一个壁龛里,一盏冒着浓烟的油灯在燃烧;窗外,皎洁的月光与皑皑白雪交相辉映,让屋内的灯光黯然失色。

挑夫们看到师徒二人安顿好之后才开始瓜分洋人的行李。奥昌挑夫对两人说:“我们会让人把食物和那个箱子送过来。到天亮的时候所有东西都一扫而空了,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不想要的东西就这样处置……看着!”他指指窗外,把一个空酒瓶扔了出去。“用不着竖起耳朵听它落地的声音,”他说,“这里是深不见底的世界尽头。”

说完奥昌挑夫走出门去。喇嘛双手扶着窗框,向外望去,他的眼睛犹如棕黄色的宝石般闪闪发光。在他眼前,一座座白色的山峰从深不见底的深渊中钻出来,直指天上的明月。除此之外便是深邃的黑暗。

“这就是我所向往的高山啊,”喇嘛缓缓说道,“只有站在世界之巅,远离红尘俗世,清心寡欲,才能静下心玄思冥想。”

“没错,不过还需要一个徒弟为他端茶倒水,披衣叠被,把不识趣的畜生赶跑。”基姆说。

基姆在锅碗和粮袋之间来回忙活,在灯光和月光的照耀下活像一个细长的鬼影。喇嘛说:“现在我的一腔热血已然冷却,可我的头还是隐隐作痛,我的脖子又僵又硬。”

“这不奇怪,”基姆说,“他那一拳打得可真重!那该死的家伙……”

“这都是我的错,是我任由体内的热血沸腾。”喇嘛说。

“你有什么错?你还救了那两个洋人的命呢,不然的话现在他们已经死了一百遍了。”

“徒弟,你还是没有吸取教训呀。”这时基姆已如往常一样帮喇嘛铺好床,喇嘛则靠在一堆毯子上歇息。“虚妄挥出一拳,正打在幻象身上。”喇嘛接着说,“这几天我这两条腿着实累得厉害……外部的邪恶和我内心的恶念交织在一起,引燃了我心头的怒火,激发了我心中的欲念。这股邪恶之气在我的血液中翻腾,让我的肠胃翻江倒海,让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喇嘛从基姆手中接过一杯滚烫的红茶,一本正经地喝上一口。“如果我能让欲念消弭于无形,那外部的邪恶只能伤及我的肉身,给我留下一条伤疤或一片瘀青。这一切终归只是虚妄,可我还是没能达到超然的境界,我刚刚还想放任那挑夫去杀死两个洋人。为了抑制体内的恶念,我的灵魂已经精疲力竭,伤痕累累。即使我的肉身挨上一百拳一千拳,也不至于如此痛苦。我只能默诵佛教真言来使自己的内心保持平静。我一时大意,让邪恶在我心里埋下种子,它会不停地兴风作浪。世道轮回,报应不爽……徒弟,你要记住这个教训呀。”

“你说的话实在太高深了,”基姆嘟哝道,“我现在还激动得直打哆嗦呢。我把那洋人打伤了,感觉真痛快。”

“我也感觉到了。当时我们躲在树林里,我枕着你的腿歇息。你的恶念感染了我,让我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不过……”喇嘛开始转动念珠,“那两个洋人伤害了我,而我救了他们的命,这也算是功德一件。现在我的灵魂之舟在风雨中飘摇,我要好好思考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现在最聪明的做法莫过于睡个好觉,养好精神。”基姆说。

“面壁沉思才是我现在需要做的。你或许还不甚明了,可对我来说那才是最重要的。”

喇嘛面壁沉思,不时咕哝一句。时光缓缓流逝,月光渐渐淡去,远处缠绕在山腰的黑色腰带渐渐化作翠绿的丛林。喇嘛就这样坐着,一直坐到晨曦微露之时。师徒二人所在的这间棚屋原本是一群母牛的家,那些茫然的畜生在锁紧的门前哞哞直叫,只想回到熟悉的住处。奥昌挑夫带头翻拣洋人的行李。他们找到一些罐头,还大着胆子尝了几口。大家觉得那玩意无比可口,于是便把罐头分着吃了。既然已经起了头,所有人便无法收手了。挑夫们和几户本地人把洋人的行李瓜分一空。一群人喝酒取乐,彻夜狂欢。而那些没人要的东西都在桑姆里格大山坑里找到了自己永恒的归宿。

这天晚上基姆做了一夜的噩梦。第二天早晨他顶着刺骨严寒,跑出户外刷牙。这时一个女人走过来把他拉到一旁。她肤色白皙,目光炯炯,头上还戴着镶绿松石的头饰。

“他们都管我叫作‘桑姆里格大美人’。”那女人说,“其他人已经走了,他们说已经说好了,把这个箱子留给你。我不喜欢洋人,可我们也不想让桑姆里格因为这事背上坏名声。作为回报,你可得给我画一张符。”她并没有如同一般山里女人那样乜斜着眼偷看基姆,而是肆无忌惮地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当然可以,不过我要在没人的时候才能画符。”基姆说。

那女人轻松地拎起盖着红色油布的箱子,扔进一间棚屋里,仿佛那箱子不过是件轻飘飘的玩具。

基姆走进屋内,“你先出去吧,记得把门闩上,在我画完之前别让任何人靠近。”

“你弄好之后,我们能聊聊吗?”说完女人便离开了。

基姆把箱子里的东西倒在地上:一大堆测绘仪器、书本、地图、日记、信件……其中有几封信件散发出一股奇怪的味道,看样子是出自本地人之手。在箱子最底层基姆发现一个绣花荷包,这一发现让他激动得屏住呼吸。荷包里有一封信。这封信盖有封印,经过装裱,信纸上还有金色的纹饰,一望便知是藩王邦主之间的往来密件。兴奋之余,基姆开始用洋人的眼光来审视这堆战利品。

“这些书里面尽是些对数,大概是跟测绘有关的,可以扔掉。”基姆把几本书放到一旁。“这些信件要留下,虽然我看不懂,不过克莱顿上校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地图……他们画的地图可比我画的要好,当然要留下;还有这些本地人的书信,尤其是那封邦主的信,当然要好好收着……”基姆嗅嗅绣花荷包,“这封信应该是西拉斯或布纳尔邦主写的,看来赫里没有弄错。哈!这回我们算是网到大鱼了!我真希望能把这情况告诉赫里……这些不要的东西就扔出窗口去好了。”基姆不舍地摸摸高级棱镜罗盘,又拨弄了一下亮闪闪的经纬仪。无论如何,洋人是不能偷窃的,如果把这些东西留下来,以后有可能会成为不利的证据。他把所有手稿、地图和出自本地人之手的信件收拾好,叠成软绵绵的一沓,之后又把三本铁皮封面的账本和五本袖珍小书放到一旁。

“这些信件我要收到衣服里,捆在腰间;这些账本什么的就藏在粮袋里……这也有够沉的……应该没什么要紧的东西了,就算有大概也被那群挑夫扔下山沟了。就这么着吧。”

基姆把不要的东西装进箱子,把箱子抬到窗框上。在窗子下方约一千英里处,一团团慵懒的浮云延绵不断,清晨的阳光尚未将它们染成朝霞。习习山风不时撩起浮云的面纱,基姆看到浮云下方约一千英里处有一片古老的松林,那郁郁葱葱的树冠看上去仿佛一片苔藓。

“去吧,不会有人去寻找你们的!”基姆把箱子推出窗外。箱子沿着山崖滚落,里面的东西纷纷蹦了出来:经纬仪摔在一块突起的山岩上,像蛋壳一样迸裂开来;书本、墨水瓶、颜料盒、棱镜罗盘和界尺仿佛一群蜜蜂朝崖底飞去,不一会儿便无影无踪……基姆把身子探出窗外。虽然他很年轻,耳朵也很好使,可还是没能听到箱子落地的响声。

“这些东西值多少钱呢?五百卢比?一千卢比?肯定不只一千卢比,”基姆感到很可惜,“这实在是太浪费了,不过我还得带上所有有用的东西……我想应该没落什么吧。问题是我怎么和赫里联系?我又该怎么做?师父看样子又病倒了……不管怎么说,我要先用油布把信件包起来,不然就会被汗水濡湿了……趁现在没人赶紧行动!”之前的流浪生涯让基姆养成了有条不紊的好习惯。他把信件捆成一个整整齐齐的小包,再用又黏又硬的油布条捆扎小包的边角。之后他又小心翼翼地把账本和书本藏在粮袋里边。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门开了,桑姆里格大美人走了进来。她环顾四周,“你根本就没帮我画符嘛。”

基姆不想和她啰唆,只是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用不着。”那女人便开始奚落他不守承诺。“你当然用不着了,”她说,“你只要眨眨眼睛就能作法。可你走之后,我们这些可怜人该怎么办呢?昨晚上那群家伙都喝得烂醉,我们这些婆娘家的话他们根本就听不进……我说,你没有喝醉吧?”

“我可是个出家人。”基姆醒过神来。眼前这个女人的样貌还过得去,不过基姆觉得还是装成正人君子为妙。

“我跟他们说那洋人会大发雷霆,四处搜查,然后再把这事告诉邦主。再说了,还有一个假洋鬼子跟着他们呢,假洋鬼子最爱搬弄是非了。”女人说。

这时一个计划已经在基姆的脑海里成型。他对那女人粲然一笑:“你担心的就是这个啊?”

“我担心的还不止这些呢。”说着那女人向基姆伸出手。她的手黝黑粗糙,还戴着镶绿松石的银饰。

“只要一眨眼的工夫我就能把符画好。”基姆说,“那个假洋鬼子是个游医,之前在齐格劳山区一带游荡。你听说过他吗?我认识那家伙。”

“他肯定会为了赏金把这件事说出去的。洋人认不出山民的样貌,可假洋鬼子眼尖得很。无论是男是女,他们都一认一个准。”

“那你帮我给他捎个信吧。”

“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那女人说。

对于这句甜言蜜语,基姆只是不动声色,未置一词。一些山区的女人喜欢大胆示爱,而男人们对此总是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基姆不过是入乡随俗而已。他从一本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拿起笔迹无法擦去的专用铅笔。他就像个随手涂鸦的顽童,用潦草的字迹写下几行字:“现在雪山下的桑姆里格,老人家病倒了。书写物品已经到手,包括地图和信件——尤其是某位大人物的信。下一步该怎么做?”

写完后基姆把那张纸交给女人:“把这个给他,他会闭嘴的。我想他现在还走不远。”

“他们没有走远。我们的牧童在天亮时看到那几个人还在山岔口的树林里,之后他们便把消息传了回来。”

基姆一脸惊讶。这时一声尖利的呼啸从牧场方向传来,宛如空中的鹞鹰在鸣叫。原来有牧童在远处俯瞰齐宁山谷的山峦上放牧,他们把消息传回来,而附近的牧童接到信息,再把消息传出去。

“我的那些男人们正在那边拣柴火。”说着女人从怀里掏出一把核桃,干净利落地把其中一个掰成两半,然后吃了起来。基姆装出一副懵懂无知的样子,仿佛根本不明白女人的意思。

“我说小和尚,你真不知道请你吃核桃是什么意思吗?算了吧……”那女人扭捏作态地说道。她把两瓣核桃壳递给基姆。

“这主意不错,”基姆说。他接过核桃壳,把那张纸塞进去,之后又问那个女人,“有蜡吗?我想把这玩意封起来。”

女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基姆不禁有些心软,可他还是对女人说:“如果你能帮我做完这件事,我会报答你的。把这封信捎给那个假洋鬼子,就说是‘符咒之子’给他的。”

“你这个长着一张洋人脸的小和尚,原来是个巫师啊。”

“不是巫师,是‘符咒之子’。”基姆说,“记得问他要不要写封回信。”

“他会不会动粗呢?我真有点怕。”

听了这话基姆笑道:“别怕,现在他肯定又累又饿,还能动什么粗呢?在这山里头过一夜,整个人都会觉得浑身无力。我说好……”基姆生生地把“大娘”二字咽了回去,改口说,“好姐姐,你聪明伶俐,没什么能难住你的。还有,现在周围的村子都知道昨天那事了吧?”

“都知道了。昨天半夜里这消息就传到了齐格劳,到了明天就连科特加那边的人都知道了。那些村民们听说这事之后又气又怕。”

“这完全没必要。传个消息出去,告诉那些村民,给洋人点吃的,让他们安安静静地离开这片山区。偷窃是一回事,杀生又是另一回事了。那个假洋鬼子会明白这个道理的,如此一来就不会有麻烦了。快去吧,师父醒了我还得伺候他呢。”

“好吧,不过你刚才说做完之后要报答我哦。我和那些只会生娃的山里女人不同,我是‘桑姆里格大美人’,这可是邦主大人给我的封号。整个桑姆里格都由我说了算。现在这里的一切都供你差遣,牲畜、兽角、皮毛、牛奶、乳酪……你想拿什么就拿什么,随你爱要不要。”

说完她毅然转身朝山上走去,银质项链在她丰满的胸前叮当作响。往上一千五百英尺处,清晨的朝阳正等着迎接她。基姆一边给油布包上蜡,一边在脑海里用土话自言自语:“如果总有女人和你纠缠不休,你怎能一心向佛呢?怎能玩好这场‘大游戏’呢?想想看,之前在阿克罗拉浅滩那儿碰到一个女孩,在老夫人家的鸽舍后头碰到一个帮厨工人的老婆,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而现在又跳出这一个!如果我还是一个小孩子,那倒也无所谓。可我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她们却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男子汉。哈哈!请我吃核桃!如果是在平原地区,那就该请我吃杏仁了!”

之后基姆跑到村子里化缘。在南方他要拿着钵盂去乞讨,可这一回他摆出王公贵族的派头,连钵盂都不带。夏天的时候只有三户人家在桑姆里格放牧,现在住在这儿的村民总共就是四个女人和八九个男人。所有人都在昨晚的分赃行动中满载而归,每户人家都拿到了不少好东西:肉罐头、奎宁、白伏特加和各种饮料……欧洲大陆产的干净帐篷被剪碎瓜分,产自国外的铝制平底锅随处可见。

村民们并非不知道此事的后果,不过他们认为把喇嘛留在村里可以保护他们免遭惩罚。他们一个劲地往基姆手里塞最好的东西,甚至还请基姆喝产自拉达克威的麦酒。接着一群人就坐在悬崖边上晒太阳,有说有笑地抽抽烟,他们脚下便是万丈深渊。四处游荡的洋人曾雇佣这些村民或他们的亲友当向导,他们便凭借这些人生阅历对印度和英国殖民政府做出一番评判。基姆听他们巨细无遗地讲起山里的故事:二十年前那些洋人在山里打猎,可惜却经常打不中——当然,故事里的洋人早已不在人世了;他们讲起自己的病痛,而他们更关切的是自家牲口的病痛——别看那些牲口个子小,走在山路上稳着呢;一些村民曾到过远方的科特加,那里住着一些奇怪的僧侣教士;还有些人曾经去过奇妙之城西姆拉,那里的道路都是用银子铺就的,那里的洋人坐着双轮马车,花钱如流水,任何人都可以在他们手下找份工作……

这时喇嘛一脸严肃,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过来,加入这崖顶屋檐下的闲谈。村民们赶紧给他腾出宽敞的位置。喇嘛坐在崖边,和山民中德高望重之辈侃侃而谈。他不时停下来,将一颗小石子抛到脚下的深渊。山里稀薄的空气让他神清气爽。在三十英里之外的远方横亘着一条山沟,苍鹰在山沟上方盘旋。远远望去,山沟边上和底部点缀着一丛丛“灌木”。实际上每丛“灌木”都是一片大森林,要走上整整一天才能走完。村子后头矗立着桑姆里格山,挡住了南面的风景。此时此刻,师徒二人和一群山民仿佛置身于世界屋檐下的一个鸟巢中。

喇嘛抬手指着远方的山路,山民们低声恳求他讲解一番。喇嘛告诉他们那条是通往斯皮提的山路,这条路蜿蜒向北,一直通到帕卢格拉。

“看,德寿寺就位于那密密层层的群山深处,”喇嘛指指汉里所在的方向,“那是一座宏伟的寺院,是塔格斯坦拉真建造的。关于这座寺院的建造者还有这样一个故事……”喇嘛讲了一个奇妙的故事,故事里满是巫术和奇迹。山民们听得入神,大气都不敢出。故事讲完之后喇嘛又转向西边。他指指古卢的郁郁青山,搜寻冰山脚下的开龙寺。

喇嘛说:“很久很久以前,我曾到过那儿。当时我从列城出发,经过巴拉拉奇山隘。”

曾出门远游的山民赞同地点点头。

“我在开龙寺借宿了两晚。那些大山真是太美妙了!尽管这一切都是幻象,可是这些山是最美好的幻象。就是在这大山里,我睁开了双眼,看到了世间的真相,参悟了佛法。我备好行装,追寻心中的那条河。看那巍峨的高山,还有那强劲的山风!大山啊,我来了!世道轮回,报应不爽……”接着喇嘛为山里的一切祝祷:硕大的冰川,突兀的山岩,干燥的高地,层层叠叠的冰碛,巍巍将倾的岩板,深藏不露的盐水湖,年代久远的古树,丰饶湿润的山谷……他一样都没有落下。他满怀深情,仿佛一个不久于世的人正在为自己的亲友祈祷。基姆在一旁看着,不禁为之动容。

“是啊,我们的大山是世上最好的地方。”桑姆里格的村民们随声附和。他们实在不明白,南方那些暑气逼人的平原地带怎么能住人呢?据说那里的牛长得跟大象一样大,根本无法爬到山坡上犁地;那里村村相连,延绵上百里;那里的人成群结队,以偷盗为业;那里的警察会把盗贼偷剩的财物一卷而空……

一个慵懒的上午就在闲谈中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到了正午时分,基姆看到桑姆里格大美人的身影出现在那片坡地牧场上。她气息平稳,仿佛这么长的山路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那女人走上前来,向喇嘛行个礼。“我让人给那游医捎个信。我怕你被打伤了,而那家伙的本事或许能派上用场。”基姆对喇嘛解释。

“现在那医师与那两个洋人为伍吗?啊……不对,我记得他曾给其中的一个治病,他也为此积下功德。只不过那被治好的人却把精力用在邪道上。世道轮回……那医师现在怎么样了?”

基姆打开用蜡封缄的核桃壳,拿出里面那张纸。正面是他自己的笔迹,背面是赫里用英语写的几行字:“来信收悉。现无法离开,将带两人行至西姆拉,之后望能与你会合。你无需跟随发怒洋人的足迹,我将沿原路返回与你会合。亏我早有先见之明,此事方可成功收场。能与你互致信函,我甚感欣慰。”

基姆对喇嘛说:“师父,那医师说他要离开那两个洋人,和我们一同上路。我们在桑姆里格等他好不好?”

喇嘛凝眸远眺,深情地望着远方的群山。他摇摇头:“我也真心希望能与那医师会合,可是不行啊,徒弟。我已经看清了整件事的因由。”

“怎么不行呢?待在山里多好啊,你也越来越精神不是吗?还记得吗?当我们还在杜恩谷地行走的时候,我们头晕脑涨,疲惫不堪。现在多好啊!”

“的确,我现在太精神了,又能作恶了,也变得健忘了。”喇嘛说,“看我昨天闹的那一出,我变成一个好勇斗狠、惹是生非的家伙……”听到这话基姆差点笑出声来,可他还是忍住了。“世道轮回,报应不爽……”喇嘛继续说道。“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事,那时我还是个年轻的僧侣,正打算到那片白杨林深处的库鲁昌瓦寺去朝圣。”喇嘛指指不丹方向的一片树林,“那个寺院的僧侣养了一匹神驹……”

桑姆里格村民拥了上来。“安静点!长老要讲神驹杰林宁科的故事了!据说那匹马能在一天之内跑完整个世界……”

“我想和我的徒弟单独说说话。”喇嘛颇为不快。村民们识趣地一哄而散,仿佛挂在南面屋檐的寒霜在阳光的照射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喇嘛继续对基姆说:“那时我并没有顿悟,只会空谈佛经教义。所有一切皆是虚妄!我在库鲁昌瓦寺和僧侣们喝酒吃面点。第二天一个僧侣对我说:‘我们要到山谷里打一架。在这山谷里,哪家寺院的住持说了算?还有,在桑格古特印了经文卖了钱,这钱到底算谁的?这都要用拳头来解决。’记住啊,徒弟!贪念和嗔念总是如影随形的。”

“后来呢?”

“我拿着一个长长的铁笔盒做武器,跟他们一块在白杨林里打了一架。几个寺院的住持和所有僧侣都去了。那真是一场混战啊!其中一个人把我的脑袋都打破了,你看!”说着喇嘛拉拉僧帽,让基姆看他头上一道起皱发白的伤疤,“世道轮回,报应不爽!这事已经过去了五十年,可昨天这道伤疤隐隐发痒,我又记起了这道伤疤的由来,记起了给我留下这道伤疤的人长什么样。刹那之间我沉迷于幻象之中,后来发生什么事你也见到了——不外乎是争执打斗,当真是愚不可及!啊,世道轮回……洋人那一拳正好打在这道伤疤上!我的灵魂之舟陷入黑暗之中,在虚妄之河里随波逐流,飘摇不定。昨晚我在这里花了一整夜来沉思冥想,才理清了这件事的因果,追溯到邪恶的根由。”

基姆看到喇嘛如此难过,不禁悲从中来:“师父,你并没有作恶!我愿代你受过!”麦哈布经常把“代你受过”一词挂在嘴边,基姆在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地照搬过来。

喇嘛一脸凝重,用慢悠悠的语调继续述说:“昨夜我一直在静坐冥思,到晨曦初现之时,我终于获得了顿悟。”喇嘛每讲完一句,便拨动一下念珠。“原因就在这大山里……我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虽说我生在山里长在山里,可我从来没有在这深山里待过那么长的时间。这三年来我在印度这片土地上云游四方。人本是泥做的,可人的力量如何敌得过大地母亲呢?在山下的时候,我这把老骨头便感受到了高山和皑皑白雪的呼唤。我说过我终将找到那条河,这是绝对不会错的。在老夫人家的时候,我这颗心便被大山所吸引,我说服自己投入群山的怀抱。这事不怪那位医师。我心中的欲念误导了他,他只是顺水推舟,说大山能让我变得更强壮。没错,我是变得强壮了,又有力气去作恶了。我满足于现实和对现实的欲念,把自己的追寻抛在脑后。我四处寻找陡峭的山崖,渴望征服它们,以一己之力与高山比试。这当然也是邪恶之念呀!在杰莫特里的时候,当我看到你气喘吁吁,看到你面对白雪皑皑的山隘驻足不前,我还嘲笑你呢。”

“可这又有什么要紧的?”基姆说,“你说得并没有错,我不是在山里长大的,当时也的确怕得要死。看到你恢复了力气,变得更强壮,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喇嘛以手托头,神色凄然,“我还记起其他的事……我还盼着你和那个医师对我的好脚力夸赞几句。这也是邪恶之念呀!小恶引出大恶,陈陈相因,最终从邪恶之杯中满溢而出。世道轮回,报应不爽!”喇嘛微微一笑:“这三年来,在印度这片土地上,从珍宝馆的博学之士到在大炮上玩耍的孩子……所有人都对我很好。所有人都在帮助我,为我铺路,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我们爱你呀……好了,我看你挨了一拳,又有点发烧,所以才会想那么多。我自己也一直打寒战,感觉不大舒服……”

“不,不对,所有人都对我很好,那是因为当时我毫厘不差地遵循佛法,可当我偏离正道之后,灾难便接踵而至。当我离家乡越来越近,我便听任欲念的牵引,结果轮回便给我一拳!”喇嘛摸摸自己的额头,“小沙弥如果放错杯盏就会受罚。我虽说是肃仁寺的住持,可我做错了事也会受到责罚!没有高声斥责,只有一拳直接打在脸上!徒弟,你可要记住!”

“可这与那些洋人有什么相干?你之前并不认识他们呀?”

“我和那些洋人不过是半斤八两。我们都是心怀贪欲的愚昧之人,两者相遇之后便生出嗔念与怒火。我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而这一拳便是对我的警示,让我知道不该待在这大山里。如果一个人能看清事物的因由,那他很快就能得到解脱。这一拳告诉我:‘切勿留恋大山,尽快重回正道。听从欲念牵引之人无法获得解脱。’”

“如果我们没碰到那该死的俄国人就好了!”

“即使是佛祖也不能倒转轮回啊。因为我积下了功德,我又得到了一个启示。”喇嘛把手伸进怀里,掏出那张轮回图,“你看,我经过沉思冥想之后总算看出来了。这张图几乎被撕成两半,两张残片全靠指甲大小的一角连在一起。”

“我看到了。”

“这预示着我所剩的时间也不多了。我一直听任轮回驱策,现在轮回将给我回报。你明白吗,徒弟?如果我当初没有引你走上正道,没有积下这件功德,我在找到那条河之前或许还要再经历一世的劫难。”

基姆盯着那张残破的画,一条裂缝从画面的左上角一直延伸到右下角。裂缝始于第十一宫受生宫,穿过人界和畜生界,一直延伸到第五宫六入宫。这其中蕴含的奥妙是基姆无法理解的。

“佛祖在了悟之前也曾受到诱惑,”喇嘛一脸凝重地把残画收起来,“我也受到了诱惑,可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佛祖射出的箭并没有落在山里,而是落在平原上,那我们还待在这儿干吗呢?”

“再等等那个游医总可以吧?”

“等那游医又有什么用呢?我留在这世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喇嘛说。

“可你现在身体不好,直打冷战。你现在走也走不动了。”

“我的身体怎么会不好呢?”喇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已经看到解脱就在眼前了。”

“那好吧,我到村子里讨些食物就上路吧。唉……又要走那累死人的山路了!”基姆觉得自己也需要休息了。

“说得很在理,我们吃了东西之后就走。佛祖的箭落在平原……可我却被自己的欲望所迷惑……徒弟呀,快去准备吧。”

基姆去找桑姆里格大美人。他发现那女人正坐在悬崖边上,百无聊赖地往崖底扔石子。女人一看到他便眉开眼笑。

“我在庄稼地里找到那个假洋鬼子,当时他就像一头找不着家的笨牛,”她说,“他被冻得直打喷嚏,鼻涕流个不停。他大概是饿坏了,连脸面都顾不上,还和我说了许多疯话。”她把两手一摊,“那些洋人现在是一无所有了,其中一个好像受了伤,小肚子痛得厉害。这是你干的好事吧?”

基姆两眼放光,频频点头。那女人继续说道:“我先和那孟加拉假洋鬼子说了几句,然后又嘱咐了沿途的村民。村民们会给那两个洋人吃的,也不会问他们要钱。所有的赃物都被瓜分一空了。那假洋鬼子还编出一套谎话来糊弄两个洋人……他自己干吗不一走了之呢?”

“那是因为他心胸宽广,是个好人。”基姆答道。

“哼!孟加拉人的心眼就像干瘪的核桃一样小!说到核桃,我想起来了,你说过我干完这事之后你要报答我哦!如果你和我在一起,整个村子都由你说了算。”

“你的盛情我实在承受不起,”基姆说,“本来我已经盘算好了要美美地享受一番……”基姆觉得在辜负旁人一番好意时应该多说几句客气话,可现在他把这番功夫也省了。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师父看到了启示……”

“看到什么?他老眼昏花,除了钵盂什么都看不见!”

“他说那是佛祖让他离开山村,回到平原……”

“那你就想法子让他留下来。”女人说。

基姆摇摇头:“我深知师父的为人。如果不遵从他的话,他会火冒三丈的。”基姆刻意加重语气:“他会下咒,令此处地动山摇。”

“如果他法力那么高强,干吗还会被人打破头呢?我听说还是你这狠心的小子把那洋人痛揍一顿,为他报仇……让他继续做白日梦吧,你留下来,好不好?”

“我说山里的大姐,这个问题太过高深了,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明白的。”基姆试图板起脸,可他那圆圆的脸上还是一团和气。

“神佛保佑!像我这样的人……所有人都一个样,什么时候分出三六九等啦?”

“出家人不打诳语,他说要走就一定要走。而我是他的徒弟,我也得跟着他。我们要带些食物在路上吃……”基姆的脸上现出孩子气的微笑,“本来这也没必要,他无论到哪儿都被奉为座上宾,不过我觉得这里的食物更加可口。帮我准备一些吧。”

“在这里由我说了算,如果我不给又怎么样?”

“那我只好对你下咒了,施个小小的咒语,不会对你有什么害处,只是让你长长记性。”基姆忍不住笑了。

“你已经用你那低垂的眼眸和微翘的下巴给我下了咒。诅咒我?你以为我会害怕你的空口白话吗?”她双手握拳,抱在胸前,“可我不想让你心怀怨恨地离开这里。虽然我只是个打草拣牛粪的山里女人,可我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我并没有怨你,”基姆说,“要离开这里我也很难过……我自己也着实累得厉害……我们要带点食物到路上吃,这是装食物的口袋……”

那女人怒气冲冲地一把抢过粮袋,“我真蠢!我早该猜到了,你在山底下有个相好是吧?她是谁?她的皮肤是黑是白?我也曾是貌美如花……你笑什么?”她边说边往粮袋里塞食物,“不瞒你说,在很久很久以前,还有个洋人看上我呢。当时我穿着洋人的裙装,住在传教士的房子里。喏,就在那边……”她指指科特加方向,“当时我还是个基督徒,还和洋人一样说英语呢。那个洋人……我的爱人……他生病的时候我照顾他,后来他走了,还说会回来娶我……可他再也没有回来。我发觉基督徒和神佛说的都是谎话,于是便回到自己人这里。打那以后我就再也看不上洋人了……你别笑,小和尚!当初我只是一时意乱情迷,现在都过去了。你的样貌,还有你走路说话的样子,都让我想起了我的爱人……可你不过是个行脚僧,还要靠我施舍!诅咒我?你既不能诅咒我,也不能赐福于我!”她把双手放在臀上,苦笑两声,“你的所作所为别有用心,你说的都是谎话,你的神佛也是骗子!我知道,普天之下已经没有神佛了……可我当初看到你的时候,刹那间我真以为我的爱人又回来了,他就是我的神佛……想当初我还在科特加那个传教士的房子里弹钢琴呢,现在却要施舍食物给异教徒!”她用英语说出“异教徒”一词,结束了这番长篇大论,同时扎紧鼓囊囊的粮袋。

这时喇嘛走了出来。他倚在门框上:“徒弟,准备好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那女人转过身,上下打量喇嘛一番:“他怎能走路下山呢?看他那样子连半里路都走不动!他这把老骨头要挪到哪儿去?”

看到喇嘛日渐衰弱,基姆早就心烦意乱;现在又看着这鼓囊囊的粮袋,他心知又要吃一番苦头了。听到这话,基姆忍不住发起火来:“他去哪儿关你什么事?你这该死的女人!”

“我说长着一张洋人脸的小和尚,这当然不关我的事,”那女人说,“不过那可关你的事呢。难道你打算把他背下山吗?”

“我要回到平原去,”喇嘛说,“没有人能拦得住我。我一直尽力把持自己的灵魂之舟,不让它在欲望中倾覆。这番努力让我精疲力竭……唉,我的体力已经耗尽,可我们现在却远离平原……”

“你自己看看!”那女人唐突地说了一句。她往旁边一让,好叫基姆看清自己所处的无望境地。“你只管骂我好了,看看能不能让他恢复力气?”她说,“不然画张符试试?再求求你们的神佛?哈!你不是个出家人嘛!”说完她便走开了。

喇嘛倚着门框颓然坐倒在地。他毕竟上了年纪,挨打之后不可能只休息一晚便恢复元气。虚弱让他瘫倒在地,可他依然目光炯炯地盯着基姆,流露出恳求的神色。

“没事的,”基姆跪在喇嘛的身旁安慰他,“只是这里的空气太过稀薄,所以你才感觉浑身无力,这就是他们说的‘高山病’,我自己的肚子也隐隐作痛……再过一会儿我们就上路……”他口不择言,语无伦次,糊里糊涂地说了一通。这时桑姆里格大美人走回来了,她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看来你的神佛不怎么灵验啊?试着求求我吧,我可是‘桑姆里格大美人’呀。”她用沙哑的嗓音发出一声呼唤,眨眼间便有五条汉子从牛棚里钻出来,其中两个是她的男人。这五个人抬着一副滑竿。在大山里,这种滑竿就相当于平原地区的轿子,专门为贵客和病人备下的。

她对这几个男人看都不看一眼,只顾着对基姆说:“这五头蠢驴现在由你指使,直到你用不着他们为止。”

“可我们不想往西姆拉去,我们不想离那两个洋人太近。”大美人的一个丈夫说道。

“他们和那群挑夫可不一样,不会把你们撂在半道上就跑,也不会偷走你们的行李。”那女人说,“我知道其中有两个是软骨头……苏努,塔利,站到滑竿后头去!”她的两个男人对她言听计从,马上站到滑竿后头。那女人继续发号施令:“好了,把滑竿放低,把老和尚抬进去……你们走了之后,整个村子,还有你们三个的好老婆,都由我来照管。”

“可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别来烦我,问那两个出家人好了……把那粮袋放在脚边,这样抬起来才不会一边轻一边重的。”

喇嘛一步三晃地朝滑竿走去,基姆只觉如释重负。他对喇嘛说:“师父,你看!山里人的确比平原人要厚道得多!这‘轿子’既舒适又尊贵,简直是为邦主藩王准备的!这一切都多亏了……”

“我这‘该死的女人’,”桑姆里格大美人接过话茬,“这一切都是我一手操办的,你可什么都没做,小和尚。诅咒我吧,祝福我吧,随便你好了……好了,把滑竿抬起来,可以出发了……我说小和尚,你身上有盘缠吗?”

她把基姆拉进她的小屋。她弯下腰,在床底下一个破旧的英国钱箱里摸索。

看到她的一番好意,基姆本该心怀感激才是,可现在他却被激怒了:“你已经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了,谢谢你的好意,可这个我们不需要!”

让基姆吃惊的是,那女人居然笑了。她把一只手搭在基姆的肩膀上,“你至少该谢谢我吧。我只是个山里女人,长得又不好看。不过正如你们所说的,我也积下了功德不是吗?你知道洋人是怎样表达谢意的吗?难道还要我来教你吗?”她那原本冰冷的目光中充满了脉脉柔情。

基姆眼前一亮,“可我只是个行脚僧呀,你既不需要我的祝福,也无需担心我的诅咒。”

“这个自然……别急着走,那滑竿走不远的,你待会只要走上几步就能赶上……我说你当真是个洋人吗?还要我来教你怎么做吗?”

“我实在是摸不着头脑……”基姆说完把她拦腰抱住,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用英语对她说,“亲爱的,非常感谢。”

亚洲人对亲吻这种礼仪几乎是闻所未闻。那女人往后倒退了一步,双目圆睁,大惊失色。

“你现在知道了吧,”基姆说,“我虽说只是个不信上帝的行脚僧,但我还是有本事让你大吃一惊的。现在我要和你道别了。”说着他模仿英国人的样子向她伸出手,那女人机械地握着他的手。“再见了,亲爱的。”基姆说。

“再——见——”那女人磕磕巴巴地蹦出一个个英语单词,“你会回来吗?再见了……愿你的神佛保佑你。”

半个小时之后,一副吱呀作响的滑竿在桑姆里格东南方的山路上渐行渐远。基姆回头望望,只见一个渺小的人影站在小屋门前,不停地朝他们挥舞一块大大的白手绢。

“我正要走上解脱之道,而她助我一臂之力,”喇嘛说,“她所积下的功德无人能及。在寻求解脱的漫漫长路上,她已经走完一半了。”

基姆若有所思地支吾一声。他回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幕,“或许我也积下了功德,谁知道呢……至少她没有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他扯扯僧袍的前襟——那沓书信和地图就藏在僧袍底下,接着又整整喇嘛脚边的粮袋。抬着滑竿的五条汉子气喘吁吁,步履沉重迟缓。基姆一手扶着滑竿,努力跟上他们的步伐。

走了三里之后,喇嘛又说:“这几位也积下了功德。”

“他们不仅积下了功德,还有钱可挣呢。”基姆说。桑姆里格大美人给了他一些盘缠,他觉得让她的汉子把钱挣回去是再合适不过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