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13 一把蓝白两色的洋伞
13 一把蓝白两色的洋伞

谁想扑进大海的怀抱?

波涛汹涌,恶浪滔天。

船首斜桅高耸入云,

不住颤抖,左摇右晃。

狂风呼啸,乱云飞渡,

狰狞的岩礁露出爪牙,

船上的风帆发出低吼。

大海始终如一,却又变幻莫测。

投身大海的人啊,

难道这一切正如你所愿吗?

海员沉迷于大海,

而山民向往高山!

——大山和大海

“走进大山就像投入母亲的怀抱。”

两人越过西瓦里克斯丘陵,穿过亚热带风光的杜恩谷地,把穆索里远远抛在身后。他们沿着羊肠小道,一路向北,渐渐走进群山深处。随着他们渐入深山,基姆注意到喇嘛的活力也日渐恢复。在杜恩谷地的丘陵地带,喇嘛还需倚着基姆的肩膀踽踽而行,不时还要在路边休憩一番。等到了穆索里坡地的时候,基姆原以为他会疲惫不堪,瘫倒在地,可是喇嘛只是抖抖僧袍,深吸一口清新纯净的空气,像个山民似的甩开大步向前。看他的神情,仿佛一个猎人重新回到熟悉的森林。基姆原是在平原地带长大的少年,现在只得望山兴叹,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基姆目瞪口呆地看着喇嘛。喇嘛对他说:“这是我的家乡。在我看来,这里的路就像稻田一样平整。不过肃仁寺那一带的山路更好走。”说完他迈着大步,沿着山道一直向上。师徒二人沿着峭壁上上下下。他们沿着嶙峋的山壁走下陡坡,在三小时之内走了三千英尺的远路。基姆一直佝偻着腰,只觉得腰酸背痛。他的草鞋硌得脚生疼,感觉一只大脚趾都要被草鞋带子割断了。可喇嘛却不知疲倦,继续大步向前,把基姆远远甩在身后。不远处的雪松洒下斑驳的阴影,橡树林中间杂着羊齿草、白桦、冬青、杜鹃和柏树。两人穿过向阳的坡地,柔嫩的小草被踩在脚下,感觉滑溜溜的;他们走过背阴处的树林,林子里无比阴凉。走着走着,橡树渐渐变得稀疏,取而代之的是生长在山谷里的竹子和棕榈。喇嘛依然不知疲倦,大步向前。

等到太阳下山时,喇嘛回望苍茫暮色中的巍巍群山。将他们带来此处的那条山路已经化为一条细细的丝带,消失在远方。在这种时候,喇嘛仿佛化身为一个胸怀丘壑的山民,开始制定明天的计划。当他们穿过斯皮提河谷和古卢隘口的时候,喇嘛一脸热切,向远方白雪皑皑的山峰张开双臂。远处矗立着凯达尔纳特山和伯德里纳特山,这两座高山被人称为“旷野之子”。晨光熹微之时,当第一缕阳光掠过这两座高山,山上的白雪便染上火红的色彩,与湛蓝的天空相互映衬。白天的时候,这两座山一直披着银白色的披风。到了傍晚,漫天霞光又让这两座山换上花衣裳。当师徒二人攀上高峰,迎面吹来的清风凉爽宜人,让人觉得无比惬意。几天之后,他们已经爬到近万英尺的高度,这时从山上吹来的风渐渐变得凛冽刺骨,吹在人身上犹如刀削斧砍。他们经过一个小山村,好心的村民还给了基姆一件粗毛毡衣御寒,为自己积下一件功德。喇嘛对刺骨的寒风不以为意,他觉得这山风把他的年岁砍去了好几十年,让他重新焕发活力。他还很奇怪基姆为什么不喜欢山风。

“徒弟,这不过都是些小山而已,”喇嘛说,“等到爬上真正的高山,那才叫作冷呢。”

“这里的空气和水都很不错,人也很好,”基姆嘟囔道,“就是吃的东西太糟糕了。晚上冷得要命,而我们就像两个疯子似的在赶路。”

“或许是有点冷吧,不过我觉得刚刚好。”喇嘛说,“我这把老骨头又可以感受到阳光的温暖了。徒弟,记住,我们可不能沉溺于软床和美食呀。”

“那我们至少可以沿着山路走吧。”基姆所说的山路不过六尺来宽,沿着山壁蜿蜒而上。基姆是在平原地带长大的,只想走成形的山路,可喇嘛是从西藏高原来的,总喜欢抄近道,在满是沙砾的山峦山脊之间攀上爬下。他对一瘸一拐的基姆说,生长在大山里的人知道山路的走向。对于摸不着道又想抄捷径的旅者来说,山脊上的一朵白云都有可能让他们迷失方向。可是对于有经验的山民来说,那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师徒二人在群山之中走了好几天。他们时而攀上高峰,在峰顶喘口气;时而绕过几处山崩造成的险坡;时而沿着陡峭的斜坡往下走,穿过山壁上的丛林,重新回到山路上。在文明人看来,他们的行程简直就是高强度的登山运动,定会让人精疲力竭。他们在路上不时能看见一个小山村。有的村子位于树林中,村子周围的树木大多有斧头砍过的印记,村子里的房子大多是泥巴建成的简陋小屋,像鸟巢一样悬在峭壁之上;有的村子簇拥在一小块平地上,下方便是万丈深渊;还有的村子挤在峭壁的风口上,接受寒风的洗礼;还有几间小屋躲在山坳之中,那是山民们为了方便在夏日放牧牲口而建的,到了冬天那里的积雪会有几米深……他们见到的村民大多披着粗毛毡衣,光着脚丫,两条腿又粗又短,一张脸灰黄油腻,看上去就像爱斯基摩人。这些村民见到师徒二人总是一拥而上欢迎他们。平原地带的好心人都把喇嘛看作一个得道高僧,而高原地带的村民对喇嘛更是无比敬畏,简直把他当成神佛的使者来膜拜。这些村民所信奉的是一种早已湮没无闻的佛教,其中还夹杂这他们对自然的崇敬之情。他们的信仰犹如周围风景般奇妙有趣,犹如山间梯田般复杂精巧。不过他们都对喇嘛恭敬有加。喇嘛头上戴着僧帽,手里拿着念珠,不时念诵一段精妙的中文佛经。所有村民都将他视若神明,对他顶礼膜拜。

一天傍晚他们在一户山民家落脚,那家主人用奶酪、酸牛奶和硬邦邦的面包来招待他们。主人说:“我们老远就看到你们穿过尤亚山的黑山坳往这边走。我们平时都不走那条路,只是在夏天去找迷路的母牛时才偶尔走一次。穿过山口的风可冷得厉害!即使是天气好的时候也会无缘无故刮起大风,把人吹得东倒西歪的,不过像你们这样的出家人是不会在意尤亚山的鬼风的!”

基姆觉得自己都快累散架了。他现在一低头就觉得头晕目眩,夹在草鞋带子里的大脚趾都快被挤扁了,一双脚又酸又痛。不过他倒是喜欢上了爬山。对他而言,那感觉就像在圣芳济学校里跑完了四百米,虽然已经精疲力竭,不过同伴们的称赞却能让人生出一股满足感。他时常在险峰上喘着粗气,吸进清新凉爽的空气,他的筋骨也因此变得更加强健;不断地向上攀爬使他身上的脂肪和糖分化作汗水,他腿上的肌肉也因此变得更加结实有力。

师徒二人花更多的时间对着轮回图沉思默想。喇嘛说现在两人都已经摆脱了图案的诱惑,是时候研习一番了。远处不时有苍鹰在空中盘旋,偶尔有一只熊在林子里挖树根,弄出巨大的响动。一天清晨他们在一个寂静的山谷中还看到一只色彩斑斓的豹子在凶狠地啃食山羊,不时有一两只毛色鲜亮的鸟儿从头顶上飞过。除此之外再也不见一只活物,只有掠过山顶的狂风和随风吟唱的小草陪伴他们。

他们从山上往下走的时候时常能见到一些冒着炊烟的小村庄。那里的女人容颜黯淡,看上去脏兮兮的,大多患有大脖子病。她们的丈夫或是在地里忙活,或是在林子里伐木。这些人性情温和,天真淳朴,头脑简单得令人啧啧称奇。有时他们几乎无法和当地人交流。不过上天总是眷顾这师徒二人,不时把那个江湖游医送到他们身边。那个彬彬有礼的达卡医师总会出现在前后不远处的路上,师徒二人几次在小山村里见到他。游医拿出一些治疗大脖子病的药膏分给村民,偶尔也为当地人主持公道,解决家庭纷争。作为回报,村民们为他提供免费食宿。当游医问诊结束之后,他便和师徒二人坐在村头那大石板拼成的打谷场边。喇嘛吸一抹鼻烟,游医拿出烟斗,而基姆则呆呆地看着小牛在高处吃草,任由自己的神思飘到远方的山谷深处。游医对山里的语言和地形十分了解。在这样的场合中,游医断断续续地和师徒二人说起拉达克和西藏周围的地形,还说他们任何时候都能轻而易举地回到平原地区,不过对于热爱大山的人来说,前面的风景更加奇妙壮观……有时游医要钻到昏暗的林子里去采集草药,而基姆作为刚入行的医师便跟上去见识一番。

有一次,扮成游医的赫里在林子里对基姆说:“奥哈拉先生,我真不知道找到那两个‘猎人’时我该怎么办。不过还好有你在,如果你能帮我看着点,我会觉得好受得多。记住,我这把伞就是最显眼的标志。”

基姆看着远处峰峦上的丛林,“我对这里并不熟悉。你让我在这大山中盯着你的洋伞,还不如让我在一头熊身上找一只跳蚤呢。”

“哈,盯人正是我的拿手好戏。不急,不急,我的名字叫赫里,可我一点都不着急……那两人不久前才到列城,他们说自己刚从喀喇昆仑山上下来,还带着一堆兽角兽头什么的。我唯一担心的是他们在此之前已经把有关信件和有价值的情报送回俄罗斯了。当然,他们一定会往东边走远一点,好掩人耳目,撇清跟西部各邦的关系。你说你对这里并不熟悉?”说着赫里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看,开始时他们借道斯利那加和阿伯特阿巴德——这是一条捷径——之后再沿着河流,经过邦吉和艾斯特。然后他们就在西边几个邦搞鬼,之后又离开西部向东去到列城……”赫里从左到右画了一根横线,“啊,那里可真冷!接着他们沿着印度河去到汉里——这条路我熟得很!再后来他们就会往这边走,去到布夏哈尔和齐宁山谷。用排除法就可以判定他们走哪条路。再说了,这两个‘猎人’一路大张旗鼓,早就引起了当地人的注意。他们每到一处,方圆几十里的山民都知道了。我一路上给不少山民治病,从他们口中也能打听到这两人的动向。我计划在齐宁山谷和这两人搭上关系,你要记得盯紧我这把伞。”

之后师徒二人经常能见到一把蓝白两色的洋伞。那把伞仿佛一株风铃草,时而在山谷里随风摇曳,时而在山顶上婆娑起舞。基姆拿出指南针,和喇嘛一起朝洋伞所在位置走上一段。到了薄暮时分,他们便会赶上那把洋伞。只见那游医撑着伞,售卖药膏和药粉。喇嘛和他打个招呼,然后漫不经心地指指身后的远山,“我们是从那边来的!”听到这话,游医总要奉承喇嘛一番。

一天夜里,师徒二人在冰冷的月光下走过一个白雪皑皑的山隘。喇嘛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地里行走,还不时和基姆开开玩笑。喇嘛的样子让基姆想起在克什米尔客栈见到的双峰骆驼——这种骆驼生长在冰原,浑身的毛又粗又长。他们走过积雪较薄的山地,攀上满是冰晶雪粒的山岩。后来他们碰到了一群西藏人。这些西藏人赶着一群小羊,每只羊背上还驮着一袋硼砂。当天晚上师徒二人就在西藏人的营地里躲避风雪。第二天他们又攀上一道山梁,穿过一片斑驳的雪地,不时能见到丛丛青草从雪中探出头来。他们穿过几片树林,走过几片草地。尽管两人已经走了很远,可是远处的伯德里纳特山和凯达尔纳特山依旧巍然不动。几天之后,两人爬上一座一万英尺高的小山,这时基姆才发觉远处的两座大山稍稍有点变化。

他们走进一个巨大的山谷,那简直是深山里的另一个世界。从高山上跌落的砾石堆积成山,环绕在谷地周围。两人走了整整一天,可周围的风景根本没有任何变化。基姆只觉自己身处梦魇之中,好像永远也无法走出这个山谷。他们耗时费力,好不容易绕过一个险峰,可回头一看方知山外有山,刚才那个险峰不过是群山中一个小山包而已。他们走过一大片椭圆形的草地,那草地沿着山坡向山谷不断延伸,漫无边际。三天之后,基姆看向南边,那片宽阔的草地看上去不过是高原上的一条褶皱。

一天山谷里下了一场雨。雨停之后,天上大朵乌云忽聚忽散,四周一片沉寂。眼前的景象让人叹为观止,基姆半天才回过神来:“这不是凡人的世界,只有神仙才配住在这里。”

“很久很久以前,有人问佛祖,眼前的世界是否是永恒不灭的。”喇嘛仿佛在自言自语,“可佛祖并没有回答。我在锡兰的时候碰到一个行脚僧,他引用巴利文的佛经典籍证实了这个故事。当然,如果我们能领悟解脱之道,这个问题便毫无意义了。徒弟,尽管眼前一切皆是幻象,我们还是好好看看这些大山吧!这才是真正的大山!举世无双的大山!就和肃仁寺周围的山一个样!”

在两人头上,高原继续向上延伸。在上面很远的地方横亘着一条长达几百英里的雪线。这条雪线整齐划一,仿佛是用戒尺画出来似的。几棵勇敢的白桦树在雪线边上停下了脚步。在雪线上方,奇峰突起,巨岩参差,仿佛大山在拼尽全力,试图挣脱盖在身上的白色裹尸布。古已有之的皑皑白雪覆盖在山峦上,在阳光和云雾的拨弄下变幻莫测,喜怒无常。雪地里经常能见到暴风雪肆虐的印记。师徒二人继续往上爬。当他们偶尔驻足回望的时候,只见森林如潮水般退却,渐渐成为山脚下一片延绵不断的深绿海洋。森林边上还有一个小山村,村旁散落着几片稀疏的梯田和陡峭的牧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正在山村下方的山谷中肆虐。这个水源充足的山谷深达一千二百到一千五百英尺,苏特露基河便起源于此。

喇嘛还和以往一样,总喜欢带着基姆离开大路,沿着各种“捷径”前行。而那“胆小如鼠”的赫里还是扮成游医的样子,沿着山道行进。三天前,走在山道上的赫里遭遇了一场暴风雨。如果是英国人碰上这种糟糕的天气,十有八九会止步不前。赫里不是好猎手,只要听到扳机一响他便会大惊失色。不过诚如他自己所说,他追踪别人的确很有一套。他不时拿起一架廉价的双筒望远镜,对着山谷深处扫来扫去。最后,赫里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当时赫里正待在齐格劳村头的打谷场上。这个小村庄位于山道上方约四十英里处,连苍鹰都无法飞到那么高的地方,要往下走将近二十英里才能看到苍鹰在空中盘旋。赫里发现两个破旧的帐篷点缀在碧绿的林海边上,看上去尤为显眼。第一天那两个小白点紧挨着雪线,第二天又往下移了几寸。赫里认定那就是他要找的东西。一旦确认目标,赫里那双光溜溜的胖腿便赶紧动起来,在很短的时间内走完了很长的一段路。当师徒二人还躲在齐格劳村一间漏雨的小屋里等待暴风雨平息的时候,一个浑身湿透的孟加拉人,脸上挂着油滑的微笑,朝丛林中的一片营地走去。

这片营地也经历了暴风雨的洗礼,一棵松树被雷电劈断,朝营地方向倒了下来。营地里有两个被淋成落汤鸡的洋人和十来个挑夫。所有挑夫都认为这是不祥之兆,他们放下担子,不愿前行。这些挑夫都是山里某个小邦主的臣民。那小邦主按照以往的惯例,强迫他们给这两个洋人干活,并把他们劳动换回来的报酬全部据为己有。挑夫们原本就不情不愿,而那两个洋人居然还拿来复枪吓唬他们,强迫他们干活。挑夫们以前也跟洋人打过交道,也曾见过来复枪。之前他们见过的洋人大多热衷于捕猎,喜欢在北边的山谷里追捕熊和野山羊。可是让洋人用枪指着——他们以前可从没遭过这样的罪!本地挑夫和仆佣们抛下担子和两个洋人,跑进树林深处。森林犹如母亲,仁慈地将这些“逃兵”拥入怀中。两个洋人在森林边上威吓叫骂,可是毫无用处。对赫里而言,这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现在没必要装疯卖傻了,赫里决定用另一种方式来接近两个洋人。正当双方僵持不下之时,一个满肚子坏水的胖绅士出现了。他拧拧湿透的衣裳,穿上一双漆皮鞋,撑起一把蓝白两色洋伞,一步三扭地迈着小碎步,揣着一颗怦怦乱跳的心,讲着一口流利的英语,遣词造句却无比糟糕。他走上前去,自我介绍说是兰普尔邦主的文书,还谦恭有礼地问两位洋人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赫里的到来让两个洋人喜出望外。其中一个明显是法国裔,另一个则是俄罗斯人,不过和赫里相比,两人的英语都不差。他们说自己是喜好打猎的绅士,原本跟着他们的本地随从在列城病倒了,可是他们急着把猎取到的猎物送到西姆拉处理,再拖久一点那皮毛就要坏掉了。接着两人又拿出一封开具给所有政府人员的介绍信,赫里看到那封信时还毕恭毕敬地行个礼。这两人还说他们一直是单独行动,在路上也没有遇到其他来打猎的绅士,所有这些战利品都是他们自己打的。他们说自己的粮食储备充足,现在只想尽快赶路,急需赫里助他们一臂之力。

赫里走进树林里,不一会儿就逮住一个躲在树后头的挑夫。他费了一番口舌,还给了挑夫几个银币。虽说在为政府办事时不可太过计较金钱,可赫里还是心痛不已。最后赫里答应如果他们受到迫害,他将充当见证。过了一会儿,十一个挑夫和三个仆佣都从林子里出来了。

赫里对两个洋人说:“我的主子如果知道这事肯定会大发雷霆。不过这些人都是些愚昧无知的小民,希望两位先生能慈悲为怀,不与他们一般见识。过一会儿雨就停了,我们又可以上路了……这些猎物都是两位打的?真是硕果累累啊!”

说着他迈着轻快的步子,跑到洋人的行李堆中东瞄瞄西瞅瞅,还假装是在整理这堆箱笼。异邦来的洋人或许对亚洲人不太熟悉,不过如果看到一个友好的胖子不小心弄翻了一个盖着红色油布的箱笼,他们也不至于冲上去教训他一顿。两个洋人看到赫里那么和蔼有礼,便再三邀请他和他们一起喝酒吃肉。赫里也接受了两位先生的好意。两个洋人一边喝酒,一边问了他很多问题——其中大部分都与女人有关。赫里嬉皮笑脸地胡乱回答几句。两个洋人一杯接一杯给赫里灌酒。几杯酒下肚,赫里的扭捏做派便一扫而空了。他出言不逊,大骂政府,讲了一长串受压迫的悲惨故事。他说政府强迫他接受白人的教育,学成之后又不给他白人的待遇。他不停絮叨,为自己那灾难深重的祖国泪流满面。接着他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唱起了孟加拉南部的俚俗小调,最后醉倒在一棵湿漉漉的大树旁。英国治下的印度有不少可怜人,不过这两个异邦人还是头一次见到境况如此悲苦凄惨的印度绅士。

“他们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其中一个洋人用法语对自己的同伴说,“等我们到了真正的印度,你就可以见识一番了。他很可能早就听到风声,知道我们往这边来,所以赶来讨好我们。我想去拜访这家伙的主子,说不定还能帮他说上几句好话。”

“可是时间紧迫,我们一定要尽快赶到西姆拉。”他的同伴答道,“我觉得我们本该在西拉斯邦主的地头就把报告送出去,哪怕是在列城送出去都好啊。”

“还是用英国人的邮政系统吧,既便捷又安全。想想看,我们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各种便利,这群傻瓜还亲自给我们提供!实在是蠢得可以!”

“这是因为他们太过自大,过分狂妄会招致厄运。”

“说得没错!在这场‘大游戏’中,要和真正的欧洲人交手才叫过瘾呢。当然,那肯定有风险,不过对付这群人……实在是太容易了!”

“要我说,这都是狂妄自大惹的祸。”

赫里躺倒在大树旁,鼾声雷动。他的脸紧贴着一片湿漉漉的青苔,看似醉得不省人事,可他的脑子却清醒得很。“昌德纳戈尔的法语教育是最上乘的,而加尔各答离那里很近……”赫里心想,“如果我连法语都听不懂,那我在加尔各答读的书就算是白读了……不过他们讲得可真快!我该怎么办呢?干脆杀掉他们算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头晕脑涨,一脸懊悔,还生怕之前自己酒后失言。接着他又开始吹嘘自己对英国殖民政府的热爱,还说英国政府为这片土地带来繁华和荣光。他还说自己的主子兰普尔邦主也持相同观点,而那两个洋人则引用他的酒后疯话来揶揄他,他们用轻蔑的嘲笑、油滑的奸笑和吓人的狞笑来轮番攻击可怜的胖绅士。到最后胖绅士无法抵赖,只得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后来勒甘大人得知此事时大呼过瘾,还懊悔自己没能亲见赫里的出色表演。为了能亲眼看看这精彩的一幕,他甚至愿意与当时的挑夫易位而处。不过当时那些挑夫对这精彩的表演不以为意。这些呆头呆脑的挑夫头上顶着草垫,站在泥泞里,只盼着快点放晴。他们以前遇见的洋人大多穿着粗布外套,每年都欢天喜地地来到自己选好的山旮旯打猎。那些洋人大多会雇一群本地山民来为他们做饭跑腿,可现在这两个洋人却没带什么人手,由此可知这两人没几个钱。还有那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孟加拉人也很可疑。他会讲本地土话,还拿钱给他们。这两个洋人也蠢得可以,居然会听孟加拉人的话!大家都知道,有头脑的洋人是不会听孟加拉人的。这些挑夫在同种肤色的人手里吃过不少亏,他们疑心其中有什么圈套,打算一见势头不好便溜之大吉。

雨停了。雨后的空气饱含泥土的芬芳,清新怡人。一群人又上路了。他们走下一段陡坡,赫里趾高气昂地走在挑夫前面,卑躬屈膝地跟在两个洋人屁股后头。他的脑子在不停转动,各种想法此起彼伏。如果他心中所想有一星半点被两个洋人察觉,都会让他们产生莫大的疑虑。不过眼下他还是尽职尽责地扮演着向导的角色,热情地向两个洋人介绍自己主子领地的各处美景。他说他的主子在这大山里放养了许多让人垂涎的猎物——尼泊尔羚羊、阿尔卑斯野山羊、捻角山羊、熊……之后他又错漏百出地和两个洋人聊起植物学和人种学。接着他又讲起了故事。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文书,为政府工作了十五年,对此处的风土人情很是了解,肚子里的传奇故事讲都讲不完。

“看来这家伙也是个活宝,”高个子法裔洋人对自己的同伴说,“就跟那个讨厌的维也纳向导一个样。”

“他是过渡期印度的缩影,是东西方杂合的奇怪产物,”他的同伴说,“只有我们俄罗斯人才知道该如何跟东方人打交道。”

“他失去了自己古老的祖国,却找不到新的归宿。”高个子洋人说,“不过看得出,他对殖民政府恨之入骨。你也听到昨晚他喝醉酒之后说的话了吧……”

赫里打着那把花里胡哨的洋伞跟在两个洋人后头。他的耳朵竖得尖尖的,脑子转得飞快,试图把他们连珠炮似的法语一字不漏地听进耳朵里。他一直盯着那只盖着双层红色油布的大箱子——里面装满了地图和文件。赫里不喜欢偷盗,不过眼下他只想知道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偷,到手之后如何脱身。他向印度所有神佛和赫伯特·斯宾塞祈祷,只希望能弄到一些有价值的宝贝。

第二天傍晚时分,一行人沿着山路爬上一段陡坡。陡坡尽头有一小片草地,正位于原先那片树林的上方。他们穿过草地,看到草地上坐着两个人:一个年老的喇嘛盘腿坐着,前面放着一张高深精妙的图画;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年轻人,像个初入佛门的小沙弥,虽然他看上去久未梳洗,却是英俊非凡。两个洋人看到那“老和尚”正在向年轻人讲解着什么。

实际上基姆已经看到赫里的洋伞跟在他们后头。为了等赫里一行人赶上来,他拉着喇嘛到草地上歇歇脚,顺便让他讲解轮回图。

赫里的脑子转得飞快。他对两个洋人说:“他是我们这里的得道高僧,也算是我主子的子民。”

“他在干什么呢?看上去怪怪的。”

“他在向自己的弟子讲解一幅神圣的图画,那幅图全是他自己画的。”

两个洋人来到师徒二人身旁。他们没带帽子,夕阳余晖洒落在他们身上,把草地染成金黄色。一脸阴郁的挑夫们马上放下担子,停下脚步,借此机会歇一歇。

法国裔洋人说:“你看,眼前这一幕就像宗教诞生之初的景象——第一位导师和第一位门徒。你说他是佛教徒吗?”

他的同伴回答说:“只是不入流的佛教分支吧,大山里哪来什么真正的佛教徒!看看他那身僧袍,看看他的眼睛!这真叫人气愤!和他们一比,我们的种族显得那么年轻幼稚!”他忿忿地折断一根茅草,“我们甚至还没能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印记!你能理解吗?正是这点让我很不服气。”而喇嘛根本不为所动,一脸平静地坐在那儿,好似一尊佛像,任由眼前的洋人对他咬牙切齿。

“耐心点,我们两个年轻的民族也会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印记的……你不是会画两笔吗?把这景象画下来吧。”他的同伴说。

赫里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去。他背对着众人,他那趾高气昂的背影与他谦恭的语气极不相称:“长老,我在路上碰到这两个洋人,其中一个患了腹泻,我用自己的药治好了他的病。为了确保他完全康复,我要跟着他们到西姆拉去。”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对着基姆挤眉弄眼。

“治病救人也是善行一件。”喇嘛说,“我正在和他讲解轮回图。我们在齐格劳村避雨的时候,我也曾给你看过这幅图。”

“这两个洋人想要看看这幅画,还想听您讲解一番。”赫里说。

听说有人想听他讲解佛法,喇嘛不禁两眼放光。“宣扬无上佛法也是功德一件,”他说,“他们是不是像珍宝馆馆长那样的洋人?他们听得懂印度语吗?”

“大概能听懂一点吧。”

喇嘛喜形于色,犹如一个天真的孩子发现了一种新的游戏。他把头往后一仰,用深沉的嗓音开始讲解,就像神学士在宣讲教旨前先要讲一段冗长的开场白。两个洋人倚着登山杖侧耳倾听。基姆谦恭地躲到一旁蹲了下来。他偷偷打量这两个陌生人,看着最后一抹余晖映在他们脸上,看着他们长长的身影不停晃动,时分时合。他们腰上勒着古怪的皮带,腿上缠着的也并非英国式样的绑腿。这两人的模样让基姆想起圣芳济学校图书室里的一本书。那本附带插图的书名为《一个青年自然学家在墨西哥的奇遇》,而眼前的两个洋人就像那本书里的主角——苏米克拉斯特先生,一点都不像赫里所说的“不择手段的家伙”。那群挑夫在离喇嘛二三十码开外的地方蹲下来。他们面如土色,大气都不敢出。胖绅士赫里得意洋洋地站在近旁,仿佛眼前的一幕是他一手促成的。他身上宽松的薄布衣物被习习山风吹得飒飒作响,仿佛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喇嘛继续滔滔不绝地讲着。他拾起一根草茎,在轮回图上指指点点,两个洋人的目光跟随跳动的草茎在地狱和天堂之间逡巡。赫里轻声对基姆说:“就是这两个家伙。看那个顶上盖有红色油布的大箱子……他们把文书、报告和地图放在里面,我还看到一封信……不知是出自西拉斯还是布纳尔之手。他们一直小心翼翼地护着那只箱子……还有,我能肯定,他们待在西拉斯领地和列城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把任何报告发送回去。”

“那些又是什么人?”基姆看向那群挑夫。

“那只是些挑夫,不是随从。这两个家伙没几个钱,还要自己动手解决吃饭问题。”

“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要见机行事。等我想法子把他们的目光引开,你就趁机把宝贝弄出来。”

基姆哼了一声:“和你这个孟加拉人跑趟差事还不如跟着麦哈布干一票来得痛快!”

“各人行事方式不同嘛,没必要老是打打杀杀的……”

另一边厢,喇嘛还在向两个洋人讲解轮回图:“看,在欲壑和厌憎之间的这层地狱是专为贪婪的人准备的……”喇嘛讲得兴起,而其中一个洋人拿起纸和笔,在渐浓的暮色中为喇嘛画一张速写。

“够了!”画画的洋人突然说道,“我听不懂他说些什么,不过我想要他那张画。他画得比我好……你去问问他,他那幅画卖不卖。”

一个大主教是不愿拿自己教堂里的圣器去典当的。同理,喇嘛也不愿把这幅轮回图随随便便卖给一个路人。在西藏,这类轮回图的复制品随处可见,价格也很便宜。不过喇嘛是绘制轮回图的高手,他的画不是廉价的赝品。此外,他在自己的家乡是一个富有的寺院住持,也用不着为几个钱出售自己的杰作。

赫里只得答道:“先生,他不愿出售那幅画。”

“请你告诉他,这幅图是用来引导我的徒弟参悟佛法的,不是用来出售的。”喇嘛说,“再过三五天……或许再过十天,如果我确认这位陌生人的确有心向佛,也有领悟佛法的慧根,我会亲自再画一幅给他。”

“可他现在就想要,他说他马上拿钱来换。”赫里说。

喇嘛缓缓地摇摇头,把轮回图折好收起。可在那俄罗斯洋人的眼里,这不过是一个脏兮兮的老和尚为了一张脏兮兮的图画和他讨价还价。他掏出一把卢比扔在喇嘛跟前,然后半开玩笑地去抢那幅轮回图。喇嘛没有松手,这幅图便被扯成两半。那群挑夫中有不少是斯皮提人,他们自认为是虔诚的佛教徒。他们看到这一幕,不禁惊恐万分,一阵惊呼随之响起。

“徒弟!他毁坏了轮回图!”喇嘛觉得受到了侮辱,他拿起手边唯一的武器铁笔盒。而赫里在一旁急得跳脚,他自言自语地嘀咕:“看!所以我说要找个人在旁边看着吧,这些人什么事做不出来!”他对那个洋人大喊:“先生!先生!可万万不能和出家人动手呀!”

太迟了。基姆冲上去想把洋人和喇嘛隔开,可是那洋人却照着喇嘛的脸就是一拳。基姆扑上去掐他的脖子,两个人骨碌碌地滚下斜坡。看到那洋人挥出这一拳,基姆血液中所蕴涵的爱尔兰怒火突然被点燃了。现在看到对手不堪一击,他的怒火则越燃越烈。喇嘛双膝着地跪了下来,茫茫然不知所以。挑夫们挑着洋人的行李,在崎岖的山路上如履平地,一眨眼的工夫便跑进大山之中。他们刚刚亲眼目睹了罪大恶极的渎圣行为,神佛和魔怪肯定会为此而降罪于这片土地。他们要赶在报应来临之前躲起来。法国裔洋人一边掏出左轮手枪,一边朝喇嘛跑去。他原想抓住喇嘛作为人质,好换回自己的同伴。这时无数尖利的石子劈头盖脸地朝他砸去,让他无法向前。原来是那群挑夫来救喇嘛了。这些山里人个个都是打弹弓的好手,其中一个从奥昌来的挑夫拉起喇嘛往山里跑去。所有这一切令人应接不暇。与此同时,黑夜犹如潮水般席卷而来。

法裔洋人气急败坏,胡乱往空中放了一枪:“他们抢走了所有行李,还有那些枪!”

“行了,行了,先生,别开枪!我会想办法补救的。”赫里说着冲下斜坡。

斜坡下,基姆打得兴起,正抓住对手的脑袋往山石上猛撞,而他的对手看上去已经失去知觉了。赫里凑近基姆的耳边说:“去找那些挑夫,他们拿走了所有行李。记住那只顶上盖着红油布的箱子!如果有机会的话,最好把所有箱子都翻一遍……把那些文件通通拿走,尤其是那封信!快走吧,另一个洋人要过来了。”

基姆扔下对手往山上跑,这时一颗子弹打在他身旁的山石上。基姆马上蹲下来。

他听到赫里在大叫:“先生,如果你开枪的话,那些人就要冲出来把我们都杀了!现在情势很紧急啊!看,我已经把你的同伴救回来了。”

基姆的脑子飞快地转动,他在用英语思考:“老天爷!现在算是身处险境了吧,这应该算是正当防卫吧。”他从胸前掏出麦哈布给他的手枪。之前基姆跟麦哈布的商队横穿比卡内尔沙漠的时候,曾用这把枪打过几枪。他所有的射击训练也仅限于此了,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开过枪。

基姆犹犹豫豫地扣动扳机,胡乱开了一枪。他听到赫里夹杂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先生,你看,我说得没错吧!快过来,帮我把另一位洋大人弄醒吧。现在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枪声不再响起,只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朝坡下跑去。基姆借着夜色跑进山林里,还不住叽叽咕咕地骂娘。

他听到有声音从上方传来:“徒弟,他们没伤到你吧?”

“没有。”基姆说着跑上高处,钻进低矮的冷杉丛中,“他们伤到你了吗,师父?”

“没有。快过来吧,我们要跟这些人到雪山脚下的桑姆里格去。”喇嘛回答。

这时另一个声音响起:“在离开之前,我们一定要讨回公道。那些洋人带来四支枪,现在全在我们这里。我们冲出去跟他们干一架吧。”

“他动手打了长老,我们亲眼见到的……”“我们会倒大霉的!母牛不会产仔,女人也不会生孩子,还会发生雪崩把我们的房子都压垮……”“还有各种灾难也会找上门来!”……挑夫们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们躲在冷杉丛中,吓得瑟瑟发抖。这些人被怒火和恐惧冲昏了头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那个奥昌挑夫拿起一支枪,急不可待地把子弹推上膛,作势要冲到山下找洋人算账。

“请您在这儿等着,长老,”奥昌挑夫说,“他们跑不远的。你们在这儿等我,看我收拾他们一顿。”

“可挨打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呀。”喇嘛轻抚自己的额头。

“没错,我要为您报仇。”挑夫说。

“如果受害者愿意原谅施害者呢?放下枪吧,你的双手无需沾上鲜血。如果你听从我的话,你也会因自己的恭顺而积下功德。”

“先让我去教训他们一顿,然后我们再一起去桑姆里格。”奥昌挑夫还是不愿放下枪。

刹那之间喇嘛犹豫了,这短短的一瞬足够一名枪手重新把子弹推上膛。喇嘛站了起来,他的手搭在挑夫的肩膀上:“你难道没听清我的话吗?我说不要杀生。我是肃仁寺的住持,现在我要你把枪放下。你当真打算这么做吗?如果你此生犯下罪孽,来生你或是转世为老鼠,或是转世为屋檐下的蛇,或是转世为牲畜肚子里的蛔虫……”

喇嘛的话犹如藏传佛教的铙钹般隆隆作响,奥昌挑夫不由得跪了下来。

其他挑夫纷纷喊道:“长老,发发慈悲吧!不要诅咒我们,也不要诅咒他!他只是一时昏了头……快放下枪,你这头蠢驴!”

“不要杀生,不要以嗔报嗔,以恶制恶,”喇嘛说,“对佛门之徒动手的人终将会遭到报应。世道轮回,报应不爽。作恶之人无法摆脱轮回,他们将会经历无数劫难。”说着他的头突然垂下来,整个人重重地倒在基姆的肩膀上。

松林里一片死寂。喇嘛在基姆的耳边轻声说道:“我几乎就要犯下罪孽了,我差点犯下大错……如果是在西藏的话,这两个人会因为自己的恶行被慢慢折磨致死……他打在我的肉身上,正打在我的脸上……”喇嘛慢慢滑倒在地。基姆听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听到他那一颗不堪重负的心脏忽停忽跳。

“啊,他被那洋人害死了吗?”奥昌挑夫问道。其他人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基姆跪在喇嘛身旁,心中充斥着悲伤与恐惧。“不!千万不要!”他发出一声哀号。他看看喇嘛:“不……还好,他只是太虚弱晕过去了。”这时他才想起自己是个洋人,而刚才那两个洋人的行李就放在近旁。他马上大喊:“快!打开那些箱子!看看有没有药!”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奥昌挑夫笑着说,“我给杨克林老爷当了五年随从,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药’!我还偷偷尝了一口呢!看!”

他从怀中掏出一瓶威士忌——列城商人通常用这种廉价酒来糊弄异邦来的探险家。挑夫熟练地撬开喇嘛的口,给他灌了一点酒。

“杨克林老爷在艾斯特崴着脚那回也是用这种‘药’治好的。”挑夫说,“我已经把他们的行李翻了个遍,等我们去到桑姆里格的时候再把这堆东西平分了……让他再喝一点吧,这种‘药’很不错!你摸摸看,现在他的心跳比刚才有力了。让他平躺下来,再揉揉他的胸口。如果他一声不吭,让我去找那些洋人算账,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嘛!说不定待会那两个洋人会追到这里来,到时我们就用他们自己的枪来对付他们……这没什么错吧?”

“其中一个洋人已经遭报应了。”基姆咬牙切齿地说,“刚才我掐着他滚下山坡的时候,还往他小肚子上踢了一脚。我真恨不得杀死他!”

“你不是兰普尔本地人,当然可以为所欲为。”一个挑夫说道。他的家距离兰普尔邦主那栋破败的宫殿只有几里之遥,“如果这事传扬出去,就不会有洋人再给我们活干了。”

“怕什么,这两个人是异邦人,不是英国人,说的也不是英语。就拿杨克林和弗斯特老爷来比吧,那两位老爷脾气好得很,成天有说有笑的。而这两个呢……”

这时喇嘛咳嗽两声,坐直身子,用一只手摸索着念珠。

“不要杀生!世道轮回,报应不爽……”他不住念叨着。

“没有人要杀生。”奥昌挑夫怯生生地拍拍喇嘛的脚,“除非长老您下令,否则没人会动那两个洋人一指头。您就先歇一会吧,我们在这儿支起帐篷扎个营。待到月亮升起来之后,我们再出发去雪山下的桑姆里格。”

一个斯皮提挑夫蹦出一句:“挨揍了一拳,最好躺下睡觉。”

“话是不错,”喇嘛说,“我的脖子又酸又胀,还隐隐作痛。徒弟,让我枕着你的腿躺一下吧。我上了年纪,可有时还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有因必有果……”

一个挑夫说:“给他盖条毯子。我们不敢生火,那两个洋人会循着火光找到我们的。”

“最好马上到桑姆里格去,去到那儿才安全,没人会跟我们那么远。”那个紧张兮兮的兰普尔挑夫说道,“我曾给杨克林老爷和弗斯特老爷当向导。我原本可以跟着杨克林老爷的,可我们邦主偏把我抓来给这两个洋人干活,还没钱可拿!让两个人守着那些枪,搞不好那两个洋人会跑来捣乱……我要守着长老。”

那群挑夫在离师徒二人不远处坐了下来。他们侧耳倾听山林里的响动,之后便拿起一个旧瓶子做的水烟筒吸上一口。水烟筒在挑夫之间手手相传,瓶子里火红的炭球忽明忽灭,照亮了挑夫们的面容。他们颧骨很高,细长的眼睛不停忽闪,粗壮的脖子下方是一袭黑色的粗毛毡衣。他们不时低声交谈几句,看上去就像一群从矿井山坳中钻出来的山精地怪。夜深了,下霜了,山涧溪水渐渐凝滞,潺潺水声也越来越微弱。

“刚才那家伙冲上来要和我们打架,我瞧他那模样还是挺神气的。”一个斯皮提挑夫一脸钦佩地说,“他的样子让我想起一只野山羊。七年前我在拉达克威陪着杜朋老爷打猎。杜朋老爷看到那只山羊,把猎枪扛在肩上开了一枪,可惜打偏了。当时那只山羊没有跑,而是怒气冲冲地站在原地。今天那洋人活像那只山羊!话说回来,杜朋老爷当真是个好猎手。”

“要说到打猎,谁也不及杨克林老爷。”奥昌挑夫接过水烟筒吸一口,然后又传给下一个人,“现在听我说……如果你们没有更好的主意,那就听听我的打算。”奥昌挑夫说。

其他挑夫没有吱声。奥昌挑夫继续说下去:“等到月亮升起来,我们就到桑姆里格去,然后我们就在那儿平分这堆东西。我只想要那几支枪和所有弹药。”

“你手头上那些熊皮难道还不够吗?”另一个挑夫吸着水烟插了一句。

“我不想要熊皮。现在麝香很贵,一个麝鹿的麝囊可以换六个卢比。还有帐篷和那些锅碗瓢盆什么的,也可以为你们的女人拿上一份。在天亮之前我们去到桑姆里格,把这堆东西分好,然后就各走各路。如果那两个洋人真要说我们偷走了行李,记住咬死一点:我们从没见过那两个洋人,也没给他们干过活。”

“你不是兰普尔本地人,这主意当然不错。可如果我们邦主找我们算账怎么办?”

“谁会做他的耳报神呢?”奥昌挑夫说,“那两个洋人不会说本地话,难道那个胖乎乎的假洋鬼子会去报告吗?他自己还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呢!还记得吗,他竟然掏钱给我们……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难道邦主大人还能亲自带着大队人马来抓我们吗?等他来到的时候,我们还会留着罪证吗?所有这些东西能拿就拿,不能拿的就扔到桑姆里格的大山坑里。没有人会跑到山坑底下去找这些玩意的。”

“这个夏天有哪几户人家在桑姆里格放牧?”桑姆里格那里只有一片很小的草场,只够三四户人家放牧。

“桑姆里格大美人在那里。我们都知道,她顶不喜欢洋人的。其他的人嘛……”奥昌挑夫拍拍一个圆滚滚的提篮,“这些东西足够我们分了。我们还能拿出点小玩意收买那些人,让他们闭嘴。”

“可是……可是……”

“我不是说了嘛,那些人不是真正的洋人,”奥昌挑夫说,“这些兽皮兽头都是他们在列城市场买来的,上面还有标记呢。等我们走上一段之后,我再翻出来给你们看。”

“就算是吧,就算这些兽皮是他们买来的,就算这些兽皮都长虫了……”

奥昌挑夫深知同伴们的心理,也知道如何说服他们。他说:“就算发生了最糟糕的情况,我还可以和杨克林老爷求求情。杨克林老爷脾气可好了,他听了这个故事肯定会哈哈大笑的。我们又没有得罪那些之前相识的洋人,有什么要紧的?到时候我们就说,这两个洋人动手打了一位出家人,我们被吓坏了,于是就跑开了。谁说得清我们把行李扔到哪儿去了?难不成那两个家伙会叫上本地警察把这里的山林搜个遍?如果任由这群人在山林里四处转悠,那岂不是搅了杨克林老爷打猎的雅兴?再说了,从西姆拉追到齐宁要走很远的路,桑姆里格大山坑更是深不见底。”

“好吧,好吧。不过我要那个最大的箱子,就是顶上盖着红油布的那个……我亲眼见到那两个洋人每天早上都亲自整理那个箱子。”一个挑夫说。

“这就是了,”一个桑姆里格挑夫老练地插了一句,“这就证实了那两个家伙根本不是真正的洋人。你们想想看,杨克林老爷,弗斯特老爷,还有那个半夜不睡觉等着去打野山羊的皮尔老爷,这些人谁不带上一大群随从?他们带着的那些人里面有厨子啦,有挑夫啦,还有一些拿着大笔酬劳鼻孔翘上天的家伙。这样的洋人从不生事……怎么啦?那箱子怎么啦?”

“没什么……那箱子里尽是些写满字的纸,还有不少本子,看来都是那两个洋人写的。还有一些奇怪的玩意儿,看起来像是洋人的佛像和神龛……”

“到时候扔到桑姆里格的大山坑里就行了。”

“可如果这么做触怒了洋人的神灵怎么办?就这样把这些写满字的纸扔掉好像不大好吧?还有那些黄铜做的玩意,我实在是搞不明白……像我们这种头脑简单的山民就不该碰这些东西。”

“或许我们可以问问长老……嘘!他睡着了,我们问问他的徒弟吧。”奥昌挑夫觉得自己现在成了领头人,不禁洋洋自得。

他走到基姆身边,轻声对他说:“这里有个箱子,我们实在弄不明白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知道那是什么。”基姆警惕地回了一句。此时喇嘛发出安适均匀的鼻息声,看样子已经睡着了。基姆想起赫里最后的几句话。作为“大游戏”中的一员,基姆对赫里陡然生出一股敬意。“那个盖着红色油布的箱子里装满了奇妙的东西,无知的人是不能碰的。”基姆说。

“我就说嘛……你觉得这个箱子会透露我们的行踪吗?”挑中那个箱子的挑夫问道。

“如果你们把那箱子给我,我就能消除其中的魔法,”基姆说,“不然的话你们会倒大霉的。”

“哼!无论什么东西,僧侣总会伸手要一份。”奥昌挑夫刚刚喝了几口威士忌,他的言语变得颇为不恭。

“我反正无所谓。”基姆玩起了欲擒故纵的把戏——这一手原是英国人最擅长的,“那你们就把里面的东西都分了吧,看看过后会发生什么事!”

“别,千万别……我只是开开玩笑而已嘛,”奥昌挑夫说,“你只管拿去吧,其余的东西够我们分的了。我们先到桑姆里格去,天亮后就各走各的。”

挑夫们又花费了一个小时来讨论这个简单的计划。夜里的寒气让基姆瑟瑟发抖,可他心里却充满了自豪。当前的情势不仅点燃了基姆身上的爱尔兰人本性,也激发了他头脑中的东方式机谋。那两个洋人是来自北方可怕国度的使者,他们还向某些邦主许下天大的诺言。在他们自己的国度,这两人的权势必定不输克莱顿上校和马贩子麦哈布。可现在呢?他们犹如丧家之犬,就躲在下面某处山林里。他们没有食物,没有地图,没有帐篷,没有向导,也没有枪,只有一个居心叵测的胖绅士跟着他们。其中一个还受了伤,估计要一瘸一拐地走上好一阵了。他们的上峰是谁呢?他们怎么向自己的上峰交代呢?现在他们把这一切搞砸了,成为“大游戏”中的输家。这一切干净利落,水到渠成。无论是狡猾的赫里还是伶俐的基姆,事前都无法预见当前的事态发展。基姆回想起麦哈布在乌姆贝拉火车站挑动一个满腔热血的年轻警察去抓那两个刺客,觉得这两件事的确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们就在底下某个地方,所有东西都被抢走了,而他们的东西现在都在这里……老天,真冷啊!他们肯定气得跳脚吧,赫里现在肯定很不好受吧。”

基姆大可不必为赫里担心。在一英里外的山下,在松林的边上,两个洋人都快被冻僵了,其中一个还要忍受着伤口的疼痛。他们互相指责,把赫里骂得狗血淋头。他们要赫里赶紧拿出一个计划,让他们摆脱困境。赫里看似吓得六神无主,扮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那两个洋人还不时打他几拳泄愤。可赫里的心早已飘飘然飞出九霄云外。他说现在两位洋大人还活着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那些挑夫们若是吓跑了还好,如果他们跟在后头捣鬼的话,那可怎么办呢?赫里说自己“尊贵的主人”兰普尔邦主现在正在九十英里之外,不大可能派一队人马护送两位洋大人前往西姆拉,也不可能给他们提供旅费。如果邦主大人听说两位洋人出手殴打一位出家人,肯定会把他们请进地牢去的。他对殴打出家人的罪行和后果大肆渲染一番,把两个洋人说得心里发毛,让他赶紧换个话题。赫里说当前只能一路走下去,偶尔在沿途的小村庄歇歇脚,等到逃出这片蛮荒之地回到文明地区,那才算安全了。最后,他第一百次声泪俱下地质问上苍:“苍天啊,洋人老爷为什么要动手打一位出家人啊?”

赫里弓着腰靠在一棵树的树干上,偶尔发出悲切的呜咽。松林里一片漆黑,树上积雪把树枝压得吱呀作响。赫里只要走上十来步,就可以跑进黑暗的松林中,摆脱这两个洋人。这一带油嘴滑舌的游医很少见,他总能在附近的小村庄里讨到食物,再找个屋檐过夜。可赫里不顾刺骨严寒,不顾自己的肚子隐隐作痛,一直“忠心”地守在一旁。而两位怒火中烧的雇主还不时对他恶言相向,拳脚相加。

没受伤的洋人忿忿地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在这些本地人眼皮底下四处逃窜……这有多丢人啊?”

赫里倒没想过这一点,不过这话也不是对他说的。被基姆打伤的洋人嘟囔道:“四处逃窜?我这模样还能逃窜?”

这时赫里插话了:“先生,说不定那位长老慈悲为怀,我们或许可以……”

那洋人打断他的话:“哼!我发誓一定要报仇!如果我再见到那个年轻和尚,我就要拔出左轮枪对他开枪!把六发子弹通通赏给他!”——这样恶毒的言语本不该出自一个基督徒之口。

左轮枪!报仇!年轻和尚!赫里把腰弯得更低了,而两个洋人又吵开了,其中一个叫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损失?行李,那些行李!”赫里听到那洋人不住地上蹿下跳:“我们所有的东西!我们弄到手的所有东西!整整八个月的辛苦全白费了!你有没有想过这意味着什么?之前是谁说的‘只有我们俄罗斯人才知道该如何跟东方人打交道’?哈哈!真好笑!”

两个洋人用几种不同的语言相互对骂,赫里在一旁微微一笑。看来那个箱子里装着这两人八个月来搜集的所有情报,而现在那箱子就在基姆手中。赫里现在无法联系基姆,不过他倒信得过这孩子。赫里决定接下来要好好安排一番,让西拉斯和布纳尔山区以及沿途四百英里范围内的人都知道这个故事。在山民眼里,连挑夫都不能辖制的人是会招人笑话的。而山里人富有幽默感,喜欢看笑话,这个故事定能在这些地区传唱几十年。

赫里心想:“即使我有意为之,我也想不到这一出……啊,不对,这一出就是我自己弄出来的。哈哈!我的脑子可真快!我沿着斜坡跑下去找那孩子的时候就全想好了。那洋人动手打人的确是突发事件,可只有我才能因势利导,布下这个局。这番功夫没有白费。想想看,当着本地人的面殴打一个出家人!那些愚昧山民的道德观肯定遭受了强烈的冲击!他们的合约、文件、情报……现在什么都不剩了。他们还要仰仗我给他们做翻译。等我把这件事告诉克莱顿上校的时候,我们又可以好好乐一乐了。我真希望那些宝贝现在就在我手中,不过显而易见,我不可能同时身处两地。这也是没法子的事。”